北京城的西邊有个地界儿，现在叫西翠路。二十年前，这是一条布满小商铺儿、小饭馆儿的小窄道儿。别看它窄，能在这一带活动的人，都得是道儿上的。这里是北京城“倒爷”（从事倒买倒卖的人）和专拿“老票”（废钞票或藏宝图之类）的人说事儿的地方。
　　 老黄是我的老同学。据说他当年倒腾钢筋挺有一套，可能真发了点儿小财。后来听说他去了南方。
　　 多少年后的今天，哥儿几个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讲故事。老黄说：“我讲的这些故事，现在听着就跟天方夜谭似的，其实都是我经过、见过的，不是胡说八道啊。这类事情大抵是用老票骗人的勾当，所以就有一个说法，叫‘老票老票，寻死上吊’。”
　　 老黄呷了口茶、点了根烟，开始娓娓道来。
　　一
　　 那些“体面人”找我谈这个买卖的时候，我是坚信不疑呀。人家不光是西装革履、密码箱、大哥大，开的车也是一辆崭新的“蓝鸟”。现在不算什么，当时可是百分之百的贵族车。我们谈判的时候，是在王府饭店的咖啡厅里，那谱儿大啦。几位爷就在美酒加咖啡的芬芳和悦耳的钢琴旋律中，悄悄地给我道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一段“历史悬案”。
　　 国际形势是这样的：希特勒的法西斯德国节节败退，德国的纳粹分子们知道大势已去，进行了一次极端秘密的“藏宝”活动。大概是1945年4月，由纳粹的二号人物戈林亲自指挥，史称“莫克斯藏金事件”。纳粹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于世界各地掠夺来的财宝都偷偷地藏在阿尔卑斯山上，具体地点就是德国和奥地利边境的巴伐利亚山区下边儿的一个叫加米施的小镇。他们藏匿的东西，主要是金条和金币，还有好几包当时的德国马克。
　　 谁都知道这金子重呀，不好带着跑，就埋了起来。那些纸币轻呀，就被分头带走或转移了。
　　 德国战败后，一些参加藏宝的德国兵被美国人抓获，他们为了减轻罪责，交代了藏宝的地点，因此美国佬就发啦。要不，怎么说美国人贼呢，他们光起获了金子还不够，还要追那些老马克，不过这可就不大好追了。
　　 多少年过去，这批老德国马克流散到世界各地，一部分就传入中国。怎么传过来的，这不知道。反正有个八十多岁的原国民党老将军，他手里边有面值约一千多万的老票。
　　 说到关键处，人家“咔嚓”一声就把密码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在我眼前一晃就收起来了。我恍惚看见好像是位什么将军，长得有点儿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张军长。我还想多看一眼，人家不给看了，说是“国家级的绝密文件”。现在，美国大使馆说了，谁有这种老票都可以马上兑换，是一百老马克兑一百美元。
　　 说着话儿，人家还用手指头蘸着咖啡，给我在桌子上画了个大致的方位图。后来我回去咨询了一下，没错，真有这么一段历史。人家说得很明白，藏宝的地点就在那个叫加米施的小镇。我也仔仔细细查看过世界地图，是有这么个地方，于是我就先相信了一多半。
　　二
　　 我问他们：那个有老票的国民党“老帮子”，丫怎么不自己去兑换？这等好事儿干嘛叫着别人一块儿分享？人家说了：那位老先生不贪，都快入土的人了，留那么多钱也没用。再说，美国大使馆有规定，按人头兑换，每人最多兑换十万老马克。老先生一个人去就不行啦，得找朋友一块儿去兑换。
　　 你想想，他有一千多万呢，至少得几十个朋友帮忙才行。
　　 人家就说：你傻啦，脑子进水啦，没学过算术吧？在老头儿那里是一百元人民币兑一百老票，在美国大使馆是一百老票兑一百美元。那时候，美元兑人民币是六点几，这不是一转手就净赚五倍多吗？我动心了，可还是没下决心。
　　 我再问：这老票长什么模样儿，谁知道这老马克和新马克之间有什么区别？人家耐心地告诉我：当然有区别啦。他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悄悄说：这可是个绝对的商业秘密。老票和新币的区别就在水印儿上。这老票的水印儿图案是一个端着冲锋枪的德国兵，注意，德国兵有两种姿势：一种是枪口朝上的，面值大;一种是枪口朝下的，面值就相对小。您瞧人家说的，头是头道是道呀。
　　 我还是没彻底听明白：大爷，您别嫌我烦。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俩端冲锋枪的德国鬼子是什么德行。那人站起身来，给我做了个端冲锋枪的姿势，头还略微向左偏了一下。我说：嘿，不许你这么抬举德国兵。你丫这姿势我怎么看着眼熟哇？嗯，有点儿像雷锋叔叔的哪张照片。算了吧，“枪口朝上”的大概我就算明白了，这“枪口朝下”的您受累再给我解释解释。
　　 那人就坐下来笑了，说：你真缺乏想象力，“枪口朝下”就是把枪掉过头来背在身子后边呗。
　　 最后，我提出要看看老票的实物。人家说了，那可不成，这种买卖，通通是银货两讫。这玩意儿一旦透露出去半点儿风声，立刻会有人拿出来造假。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是你拿钱来我也拿钱来，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总该放心了吧？我真就放心了。人家说的话几乎找不出破绽来。
　　 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我把钱都凑足了，多少钱就甭提了，提起来我就要尿裤子。我和我媳妇一起，带着人民币，坐上那辆“蓝鸟”，就奔老票去了。
　　 “蓝鸟”小轿车里坐了四位，除了我和我媳妇，前面坐着的卖主也是两口子，男的开车，女的指路。我搂着一大包钱心里挺紧张，也挺激动。我寻思我们这两对夫妻各有所求，他挣他们的“关系钱”，我挣我们的“老票钱”，他们该不会骗我。再说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大不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三
　　 车子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飞驰，很快地方就到了。正经是家四星级的饭店。我们把车子停在路边上，那男的就说：此处不宜久留，而且卖老票的有个死规矩，叫做“风是风，水是水”，就是绝对不见生人。这样吧，让我老婆把人民币拿上去兑换，咱们在车里候着。
　　看我们两口子犹犹豫豫的，那男的又说：放心吧，哥们儿，那些财神爷就住在这家饭店的六楼，房间号是6018——这叫“顺要发”。再说了，我不是还在这儿给您当人质吗？我们两口子真说不清是信还是不信，就鬼使神差地把那么多钱交给了那女人。我和她丈夫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媳妇就死死盯着那女人走进去的饭店大门。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还不见那女人回来，车上的人就“毛”（害怕）了。那男的说：要坏。估计出事儿了，现在政府抓得特紧，不会把我老婆扣押了吧？看来，我得亲自出马。我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那男的道：大哥，我不光是救我老婆去，还得想法儿把你们的钱拿回来。你要是不怕被抓起来，就跟我一块儿上去，咱们可是风险共担。
　　 “嗡——”的一下子，我的脑袋就大了，成了一片空白。接着，那男的就“大义凛然”地说：我今天豁出去啦，不把你的钱给找回来，我誓不为人。我现在把车打着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千万别动地方。我们一回来，咱立刻就跑。哎呀，你放心吧，我这辆车可是原装的“蓝鸟”，刚买回来没几天呢，怎么着也值你今儿个买老票的钱。没时间了。
　　 我犹豫着把手松开，他打开车门的同时还嘱咐了一句：你们可不许先跑啊，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话没说完就径直朝饭店冲去。对呀，好在还有这辆崭新的“蓝鸟”在我们手里，大不了来他个“五马换六羊”，而且我也记住了那房间号——6018.
　　 妈的，这俩混蛋再也不见人影，打电话全都关了机，我俩在车里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会儿，我老婆已经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用老北京的话说，整个就是一“废物点心”啦。我一下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俩眼睛都红了，这可能就叫“血灌瞳仁”吧，我叫老婆守住这辆车，我就奔着饭店的6018号房拼命跑去了。
　　 這饭店里果然有个6018号房。我玩命地敲门，恍惚听见里面有声音，可就是不开门。在我差点儿要把房门踹破的时候，保安来了，问我：你是干嘛的？你要疯了呀？我说，我被骗了，骗子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人家问我那骗子姓什么，叫什么。我说，大概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结果一查看，住在6018的人跟我赶上的这个事没有一点儿关系。我这么一闹腾，倒是把住在这个“顺要发”房间里“计时消费”的“野鸳鸯”差点儿给吓死。
　　 接下来呢？接下来，咳，就别提了。我就只有打这辆“蓝鸟”车的主意。当时我也是病急乱投医，随便找到个买主就想出手，结果刚要成交的时候，“呼啦”抄上来一帮警察，把我给铐住了：嘿，小子哎，这车原来是你偷的。带走。
　　 老黄的故事说完了，大伙儿不再发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寻思人们是不是都在想自己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从这个听起来有点儿荒诞的事情中感悟到了什么。
　　 （李昭瑾摘自哈尔滨出版社《打眼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