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H31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09(2010)05-0-01
　　
　　“美丽总是使人愁”。这是沈从文的一句名言。沈从文曾感叹过: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乎买椟还珠。读沈从文的湘西小说,读者容易流连于文本的美丽,却少对“美丽”生“愁”,用作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欣赏“故事的清新”和“文字的朴实”时,忽略了作品背后蕴藏着的“热情”与“悲痛”,然而,那些“热情”与“悲痛”才是真正的“珠”,才是作家的呕心沥血所在。
　　作为一个将心灵与自然的交汇化作流动的旋律的心灵大师,沈从文把湘西世界描绘成一块用“爱”和“美”浇灌出来的净土。因而,他的旋律中含有的忧伤的成分向来为人们所忽视。在充满诗意的文本表面,一般研究者误以为作家的创作目的是为了尽情赞美湘西原始人性的美、人情的美、风俗的美。其实,在诗情画意的表层之下,作家真正所要表达的是对湘西人民命运的哀与愁。可以认为,沈从文在从事湘西小说创作时,是将人和事置入生存嬗变的大潮之中,在历史与未来、落后与先进、传统与现代的时空和人文的“大坐标”上来加以考察和思考。而且,他并不满足于对“美”的表层的描写与赞美,而是对“美”作了终极关注和深层解剖,令自己更加 “对人生哀乐民族发展看得远,想得深”。这种“美丽”生“愁”,使作家的思考超越了常规的模式,并使其湘西小说形成了一种艺术特性。
　　可以说,“愁”是沈从文湘西小说创作的抒情基调,这种抒情基调又具有复调性质:就是美丽与忧愁共在,美丽形于外、忧愁形于内。下面我将从三个方面来分析沈从文在湘西小说中如何因“美丽”而生“愁”。
　　一是看似欢乐(美丽)的格调下潜藏着忧愁。
　　从字面理解,沈从文的湘西小说文字清新流畅、语调轻松活泼,好像是在尽情地赞美着其中的人和事;其实在文本深层所流注的却是一股深深的忧郁。《柏子》表面写了水手们劳作时的以苦为乐;柏子与女人浸透着热情与真挚的爱,高扬一种“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的自由自在的洒脱,满似一首人性淳朴与生命力蓬勃的颂诗。但在作品的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哀婉,作家所真正要传达的是无限悲怆:柏子每月一次花尽用性命换来的金钱去与相好的妓女会面,自感满足而忽略了危险的威胁,像一条随时可以掀翻的船在无所顾忌地前行而无知觉。柏子对命运缺乏理性的自主自为的把握,因此他所谓的“前前后后的希望”只不过是一种“茫望”而已。沈从文在其湘西小说中,对湘西的农民、兵士、终生飘泊的水手船工、吊脚楼的下等娼妓,以及童养媳、小店伙等,都一律怀有不可言说的同情和关怀。但是,作家将“将愤怒同谴责化为诗意的描述,使作者的情绪沉潜在文字画面背后,使生命之重化为让人一唱三叹的轻,使悲啸的大号化为一支悠远的洞箫。” 沈从文是含而不露的,他将忧愁隐藏在美丽的格调下,通篇给人以美的享受,却使你在掩卷沉思时心里隐隐作痛,勾起灵魂的震颤。
　　二是欢乐与忧伤相结合,欢乐中渗入忧伤,感伤中洋溢着达观与欢乐。
　　《边城》是这方面的杰作。作品既写了爷爷拒领过渡付款的执拗,也写了顺顺对嫁妆诱惑的犹豫;既写了天保与傩送之间大度的“竞争”,也写了因负气相让、出走而引发的人事悲剧;既写了翠翠的美丽与欢乐,也点出了难脱其母之悲的阴影。作品中无处不闪动着人们在两种人生价值(物质的与精神的)取向及抉择时的微妙波动;同时融入了作家对湘西下层人民因不能自主把握自己的命运,一代又一代继续着悲凉人生的认识,和自己的生命在从“自在”向“自为”前行的路途中,遭受种种压抑的内心感慨。
　　汪曾祺说:“《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深入探讨翠翠不幸的根由,其中有主观的、客观的各种因素,而沈从文却把一个生活、浸染在古老风俗环境中、长久将自己的爱情在心里埋藏极深的小女子,写得极有诗意,硬是把显性的悲剧色彩淡化了。一切好像只是一个梦,欢乐的、痛苦的、甜蜜的、幸福的、惆怅的、懊悔的,然而梦醒后翠翠如何面对这一切?《边城》就像一个画卷式的问号,留给读者的是无尽的遐想与思考。这便是沈从文常说起的“美丽总是使人愁”的那种境界。或许正因为有这忧愁的衬托,其美丽的本身才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心动吧?正如他在谈及《边城》时所说:“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故事上,方得到排泄和弥补”。
　　三是寂静中的无言与有言。
　　沈从文在湘西小说中喜欢通过美景来营造氛围,“时时刻刻为人生现象、自然现象所神往倾心。”但在作品中,长篇幅的风景描写把作为活动主体的人物映衬得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黑点。沈从文曾说:“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现。”但在湘西小说中,自然的“大”却吞噬着人的“小”;人们对自然美景的凝望只能是沉默无言,能流露的也只是“大好河山”、“风景依旧”之叹。作为造物主的人无法与伟大的自然相称,给人一种压抑之感。在《静》中:屋外是春天美景,屋内是母亲咯血惨状;心内是无望的寂静,心外是残酷的战乱;梦境里父女相会,现实中父坟赫现。而这一切竟然全都发生在一个十四岁的文弱的小女孩岳珉的眼前或身上。这种无言的寂静在吞噬着小女孩的健康、心灵甚至一切,生命在无言中寂静地荣枯。对于“静”,作家有着独特的体验:“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相对的意义。”从他的不平凡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出,沈从文的心灵一直保存着一块圣地。因而,他的作品所用的文体是含蓄的,疏淡中透着一丝抑郁,明与暗、清与浊、甜与涩,浑然交织在一起。他把忧郁的愁绪,挟裹在平静的叙述里,在微笑里藏着悲哀,形成了他独特的抒情风格。
　　从以上分析可以发现,沈从文并没有像鲁迅、巴金、郁达夫那样用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把“愁”表现得相当浓烈,有一泻千里之功效;他的“愁”是包含在故事中间、流淌在文字背后的。他认为:“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 因此,在那个刀光剑影的年代里,在那个为革命牺牲的年代里,在那个文学鼓吹革命的年代里,一支洞箫轻轻地吹了起来,悠悠地,飘忽不定的、空灵的声音从天而降,夹杂着丝丝的忧伤,为人们描绘湘西的点点滴滴。这样的内容与形式相结合,使读者在轻松中读出凝重、微笑中感受着哀痛、悲凉中品尝着忧郁、冷静中流注着热切,形成哀而不悲、婉而不伤的独特的叙事与抒情风格。沈从文说过:“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在我看来,他的“愁”绪不似滔滔河水般痛快淋漓,而如涓涓细流一样绵绵密密把你渗透。所以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们并没有感到轻松、愉悦,相反,它那贯通一体的忧郁情调时时敲打着我们的灵魂,使我们在优美与欢乐中细细品味一颗孤寂而又苦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