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短篇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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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绑架
  赵松在赵海的眼里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不得不与他}昆在一起。下班后赵松想去大排档喝酒,就会叫上赵海。如果赵海想晚上加班多赚点钱,赵松就会说,加个屁,把你累死也发达不了,走,陪我去喝酒去。口气是命令式的,如果赵海不答应,那好像是得罪了他。在大排档吃吃喝喝一回,少说也得五六十块钱。赵松没钱,钱白然由赵海来出。花了赵海的钱,赵松就会说,钱算什么呢?不用就是纸,用了才算钱。
  吃过饭,喝过酒,如果不是去上网聊天和打游戏,两个人通常会去压压马路。他们会一直走到城市的繁华地段。一路上赵松会跟赵海说起对城市的感受,说起心中积压的种种的不满。那种不满就好像他是一个人物,城市没有给他相等的待遇一般。那种感受,赵海多多少少也有。
  赵松觉得城市里遍地是钱。那些在街上一辆接着一辆开过去的小汽车,哪一辆不得十万几十万?那一栋栋的楼房、别墅,哪一套不得上百万上千万?还有那些开着靓车的美女,听人说,她们拎个包就是上万块,用瓶香水就是几千块,她们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又是属于哪些男人的呢?同样作为男人,脑子不笨,个头不矮,形象不差,在城市里却几乎一无所有。每每看到这些,想到这些,赵松就忍不住骂一句“他妈的”。
  赵海就是天天加班,一个月的工资一般也不会超过四千块。他算是踏实能干的,平均起来每个月也就是三千。除去每个月吃饭和房租等花销,再给家里寄上一千块,就所剩不多了。四年时间里,除了借给赵松的,他卡上存的数目也不会超过两万块钱。但是两万块对于从乡下出来的他来说,也不算少了。他也幻想过在城市里买上车子和房子,但那想法不过是一闪而逝。他想得最多的是在城里找个看得上眼的女工。看上眼的也有过,但他不敢去追求。因为他知道,工业区里的女工虽多,但她们也挺现实,就凭着他不足一米七的个头,相貌平平,钱没多少,又不会花言巧语哄她们开心,谁也不会嫁给他。
  赵松不知道赵海的卡里有多少钱。但知道他会存些钱。有很多次他劝赵海拿出一部分去休闲会所玩一玩,都被赵海拒绝了。不是赵海不想去,不想玩,他总觉得那些地方危险,心里不踏实。城市里的很多事物让赵海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就像城市里有那么多车,你走路时不小心就有可能会被撞着;他们操作的机器,你一不留神就有可能会被伤着;还有,城市里总有些坏人,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他们讹诈。虽说赵海小时候练过武,把李小龙和李连杰当成偶像,一直坚持着锻炼身体,暗地里与自己的影子对打,自信可以打败两个以上没有练过的人,但他怕真的打起来事闹大了。事闹大了,你不能跟人家拼命吧?你打伤打残了别人,不能不管吧?赵海想得最多的是存够五万块钱,回家盖个房子,如果能带回个女朋友更好,实在不行就在附近村里找一个也成。对于遍地黄金,但也处处充满危险的城市,他并不是太留恋。
  赵松对赵海说,在这个城市里,像你这样的好人,全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你就配在工厂里打个工。别的不说,来深圳这几年,我有过多少女人,你有过多少女人了?你现在还是个处男,哪一天你被车撞死了,亏不亏?听我的,你就别存钱了,就是存够了钱,在咱们那个破地方盖房子又有什么出息?瞧你眼球子乌黑乌黑的样,我就不相信你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会愿意一辈子待在咱们那个破地方,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当个农民!
  赵松凭着一米八零的个头,强健的体格,多少还有一些英俊的相貌,再加上也挺会花言巧语,骗过不少女孩子。赵松骗的女孩子多数是工厂里的女工。他也不见得真心喜欢人家,与人家好,也就是玩一玩。把女孩子追到手后,他就很少为女孩子花钱,不仅不为女孩子花钱,还经常变着法子跟女孩借钱。女孩子清醒过来,觉得与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希望之后,就会离开他。有的怕他纠缠,就会换一个工厂去上班。
  有个叫秦小凤的女工,换了个工厂之后,赵松还是打听到她的去向,又找过去向她借过钱。所谓的借,也不过是个要钱的借口。赵海多少有些看不惯赵松那样做,因此他宁愿把钱借给赵松.也不想让他去找女孩子的麻烦。赵松向赵海借过不少钱了,他从来不会记得借了别人多少钱,倒是赵海有一个记账本,三四年时间下来,他算了算,赵松已经借了他一万多块钱了。赵松从来不提还钱的事,赵海怕赵松忘了,有时会提醒赵松,他是欠着他的钱的,已经借过他一万多块了。赵松对赵海说,一万多块算什么,等我哪一天发了,到时候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不过,自从那个叫秦小凤的女工找了一帮老乡来找过赵松要债之后,赵海对赵松要还钱的说法彻底死心了。那次秦小凤叫了四个老乡,个个都不比赵松个头低,他们把赵松堵在出租屋里,逼他还钱,结果赵松脸被打出了血,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还疯狂地反扑,把秦小凤的那四个老乡也打得够呛。最后赵松被摁在地上,捆了起来,他也不说一句还钱的话。赵海回来之后,秦小凤见要不回钱,又怕把事闹大了,就让老乡回去了。那一次,赵海觉得赵松就像一匹狼,他理解不了赵松。赵松对赵海说,我对你说吧,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人是我怕的,因为我不怕死,明白吗?人早晚都有一死!赵海觉得赵松说出这种话,挺危险,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赵松。
  赵松和赵海一起来深圳打工的四年多时间,除去赵松与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是两个人一起租房子住。即使工厂提供宿舍,赵海也是会被赵松拉出来住。赵松不喜欢住在工厂的宿舍里,因为宿舍住着七八个人,说话做事都挺不方便。如果一个人租房子,一个月三四百块钱,这对于他来说又是个负担。所以,他会想方设法与赵海一起合租。与赵海住在一起,在他没有钱用的时候,也方便借。
  工厂里的工资是计件的,赵松不好好上班,因此一个月最多也就领个千把块钱的工资。他喜欢抽烟喝酒,又经常去网吧里玩游戏,那些工资根本就不够他用的。他一直琢磨着让自己有一大笔钱。怎么样才能有一大笔钱呢?靠做工肯定是不行的,但在城里他除了能在工厂里做工,别的什么都不会,他既想吃得痛快,喝得痛快,玩得开心,又没有钱,除了向别人伸手,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也想过像赵海那样踏实地去打一份工,多赚一些钱,但他又难以忍受在工厂里做那些重复性的工作,更别提加班了。   一天晚上,赵松与赵海在城市里没有目标地乱走,突然听到有一个女的喊,抢包啦,抢包啦。寻声望去,在马路对面不远处,赵松和赵海看到一个男人正在与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撕打,他们走了过去,把那个抢包的男人按倒在地。那个男人其实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男孩跪在地上求赵松和赵海放了自己,赵松和赵海想了想,还是让那个男孩走了。被抢的女人很感谢,问了他们的姓名和电话,说要给报社的记者打电话,让记者采访他们。过了几天,也没有见记者给他们打电话。不过,正是在那一天晚上,赵松再次提出去休闲会所玩一玩的时候,作为对赵松和自己见义勇为的奖赏,赵海答应了。
  先是洗脚,洗脚小妹在洗完他们的脚之后,又劝他们去按摩。赵松没有征得赵海的同意,就答应了。赵海虽然担心钱花多了,但也确实想体验体验,于是就跟着赵松去按摩。一个人一个房间,赵海坐在按摩床上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有几只花蝶在飞。看到按摩小姐穿着超短裙进来,袒露着半个胸部,朝着他笑,他的脸都红了。那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尤其是漂亮的按摩小姐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肚子上,大腿根部时,他觉得快要飘起来,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啊。虽然那次洗脚和按摩,两个人的消费加起来有四百多块,相当于赵海在流水线上辛辛苦苦干四天,但他还是觉得值了。
  在走回家的路上,赵松笑着问赵海,感觉怎么样?赵海还不大好意思承认自己的感觉,只是把目光望向远处的高楼。高楼与高楼站在一起,在夜里灯火辉煌。赵松又对赵海说,你要是觉得好,我下次再带你去。你要相信我,即使我再坏,我也不会害你,因为我们是同乡,又是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么会害你呢。
  因为有过一次按摩的经历,那种感觉又是那么地让人难忘,赵海后来又被赵松带着去过几次,后来的几次,他的手就渐渐地开始不老实了,他开始抚摸按摩小姐的腿和胸部,想与人家发生关系——只要肯出钱,个别地方,个别按摩小姐,也不是不可以答应那种要求的。在赵海经历过那件事情之后,他终于理解了赵松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人早晚都有一死!以前的确是活得太小心了,人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要活就应该活得开心,活得自在,活得无所顾虑。不过,像赵松那样生活,赵海还是不太赞同,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自己,除了好好工作赚钱之外,还应该想办法赚更多的钱,争取钱多的时候开个商铺,在城市里立住脚,找一个打工妹结婚——结了婚,有了孩子,过上稳定点的生活以后,还可以偶尔去按按摩什么的,肯定要比回到乡下好多了。
  赵海对赵松说起自己的想法,赵松也赞成他这个想法。赵海对赵松说,咱们应该在城市里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你以后也别光顾着玩,也应该想着去赚钱。那些做老板的,发达起来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大把的钱,他们也是借钱生钱,一步步来的。以后我不打算再借给你钱了,这几年我记了一个账,我借给你一共是一万三千二百块钱——你这样下去永远都还不了。我打算去好好赚钱,除去好好在工厂里做工,我还打算买辆电动车下班后去拉客,等有足够的钱之后,我就开个商铺。赵松对赵海说,你不借钱给我了,也好,我没有钱了以后就去抢,我真的敢去抢,你信不信?赵海说,我信——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与你交往过的女孩子借钱,他们打工赚点钱,也不容易,你睡了人家不说,还向人家借钱,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不是说不还给她们啊,只是她们没有这个耐心,等不了我发财的那一天就跟别的男人跑了,那些臭婊子,没有一个好货。赵海说,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很好,你说,人早晚都有一死,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因此现在我也不怕了,在城市里生存,没有钱不行,照你这样下去,也不行,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你要是听我的话,你就好好干,我们也可以一起干,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咱就各走各的路。那一万三千二百块,你有钱了就还我,你一辈子没有钱,我也就不再念着它们了。
  赵海说做就做,他花一千多块,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车,在晚上下班之后,开始去拉客。但是不顺利的是,别的拉客的见他抢自己的生意,合起伙来挤兑他,坏他的事。他很气愤,但拿那些人没办法。最终还是赵松出面,帮他摆平了那些同行。赵海的那些同行,多数也是一些胆小怕事的人,因此遇到赵松这样的人,说几句狠话就把他们给吓住了,要是真打,赵松也不怕。但是不到一个月,赵海在拉客的时候就遇到城管,车被没收了。那天他尤其感到自己在城市中的势单力孤,因此主动请赵松喝酒。赵海问赵松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的车拿回来。赵松说,车咱们不要了,我刚好有个生意可以做,到时你跟着我就行了。赵海问是什么生意,赵松不说,只说只要这个生意做成了,欠他的那些钱就可以还了,不仅可以还了,还可以再给他几千块,凑够二万块钱给他。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赵松带赵海打了一辆出租车,又去买了一台望远镜,然后来到了一家宾馆,开了房。赵海搞不清楚赵松要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后来赵松打了一个电话,报了房间的号码,过了半个钟头,他的前女友秦小凤来敲门了。秦小凤与赵海在一个工厂做过工,她二十二三岁,小眼睛,薄嘴唇,说话尖声尖气的,穿着一身挺漂亮、挺显身材的衣裳。秦小凤进来,朝着赵海笑了笑。赵海也笑了笑,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儿。
  赵松与秦小凤分手后,她为了要赵松还欠她的钱,找老乡打过赵松,那次动手过后,秦小凤觉得赵松挺像个男人,因此在QQ上赵松没脸没皮地与她说话的时候,她又与赵松讲和了。秦小凤其实挺喜欢赵松的,对他本来也有一些感情,但是在一起的时候赵松太不争气,老是花她的钱,让她觉得将来没指望。有一次秦小凤说,有个工厂的老板,姓周,想泡他,要请她去他的公司当文员,赵松就顺口说,好啊,那你就去。秦小凤还真就去了,也成了那个周老板的情人。但是那个周老板情人太多了,和秦小凤亲密了没几天,就没有时间顾她了。另外,说是让她做文员的,结果还是把她安排到流水线上做工。秦小凤在与赵松聊天的时候,聊到怎么敲周老板一笔,于是他们想到了绑架。据秦小凤说,周老板很有钱,开了好几家工厂,在城市里房子都有好几十套,他有个女儿,在一所贵族学校读小学,如果绑架他女儿,让他拿出一百万,他肯定拿。但是怎么样才能把周老板的女儿搞到手呢,学校看管得那么严,上下学又有周老板的老婆开车接送,说不定还没动手,就被人给抓了。如果绑他老婆呢?秦小凤说,周老板不一定会在乎她老婆,因为她老婆知道他有情人,早就说要跟他离婚了。如果他们威胁周老板撕票,说不定他还巴不得他们给撕了,这样他的财产就没有人跟他分了。想来想去,秦小凤想到了自己,她说,我们不搞他一百万,就搞他二十万块,这样说不定更容易一些。赵松问秦小凤,你在他心目中,值二十万块吗?秦小凤想了想说,即使我不值二十万块,他那么有钱,也不会眼看着我被撕票吧!赵松觉得也是,于是他们就开始了这个计划。   赵海一开始不同意这么干,觉得这是在犯罪,但赵松对赵海说,这是一次还给你钱的机会,你得好好把握。再说,我们不是真绑,我们是唱唱戏,再说主角是我们,你也就打打下手,你怕什么?赵海想了想,觉得也是。赵松想好了词,用赵海的手机打通了周老板的电话,说,你的情人秦小凤现在在我们手上,限你一个钟头,去取二十万块放到同富工业区后门的第一个垃圾桶里,到时再给你电话,不准报警,报警立马撕票。周老板那边愣了半天才说,秦小凤是谁?赵松说,你个XX烂人,他妈的情人太多记不清是哪个了不是?好,我让那个臭婊子跟你通话。秦小凤也挺有表演天份,她把脸贴到赵松的手机上,带着哭腔说,是我,是我啊周总,小凤,周总你快救救我啊,我被人绑架了……赵松不等秦小凤说完,立马把手机拿回来,说,想清楚了吗?限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不到我指定的地点,我们就撕票,记住了,不准报警!周老板说,我记起来了,秦小凤,我工厂里的工人,我劝你们早点放了她,不然我还就真报警了。我工厂几千号人,要是每个绑匪都来烦我,那我工厂还开不开?我是不会被你们吓住的。赵松发狠说,你可以不在乎她死活,我知道你女儿在什么学校上学,也见过你,你在一个钟头内不把钱放到指定地点,我先杀你女儿,再搞死你,不信走着瞧!从现在开始,给你一个小时时间。说完赵松挂了电话。
  电话是免提的,赵海与秦小凤都听得到。秦小凤见赵松挂了电话,立马骂开了,我X他个妈,把老娘给玩了,让他拿二十万都不肯……赵松,你说他会不会报警?要是报警你们怎么办?赵松想了想说,让他报啊,他知道我们在哪里?赵海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你打过电话,说不定警察很快就找到咱们,咱们早点撤吧。赵松说,不用急,等等。过了大约五分钟,赵海的手机响了,是周老板打过来的,他说自己想通了,舍财免灾。但一个小时时间太紧,他到银行取到钱后又要去他们指定的地点,来不及,请他们给他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钱保证放到指定地点。
  挂了电话,赵松把钥匙给秦小凤,让她去了他们的出租房,等他们的消息,他与赵海就在宾馆等着。宾馆就在同富工业区后门不远的地方。一个钟头过后,赵松让赵海下楼去等着取钱。赵海不愿意去。赵松说,关键时候,你别他妈给我掉链子,我敢肯定周老板不会报警,除非他不要命了,量他没有这个胆。再说,你就当平时走路一样,在那转一转,我在这儿用望远镜看着你,你拿着我的手机,有情况我联系你——他要是真的敢报警,我肯定会把他一家给弄死。赵海还是不敢去。赵松说,你必须去,假如我去了,我被抓起来,你敢不敢把周老板一家给灭了?另外,你不去你借我的那些钱以后就别想要了,去吧,装成没事儿一样,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加三万,有五万块,你想回家就回家,想在城里就在城里。赵海想了想,说,我去可以,但这次如果平安无事,以后你得听我的,好好去走正路赚钱。赵松答应了。
  赵松从宾馆的窗口远远地望着那个垃圾桶,赵海走出宾馆,在那只垃圾桶附近等着。两点钟快要到的时候,路上开来一辆奔驰,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沉沉甸甸的。那个人把垃圾袋丢进垃圾桶之后就回到车上,然后开车走了。赵海的手机响了,是赵松打来的。赵松说,到了,你去把它取回来,我帮你观察好了,附近没有警察,你大胆地去。赵海手里拿着瓶矿泉水,左顾又看,一点点接近那个垃圾桶,走近垃圾桶时水也差不多喝光了,他装作把瓶子扔进垃圾桶,又装成走累了的样子,在垃圾桶旁边的路沿上坐了一会,见四周没有反映,才把里面的钱取了回来。也没有敢看是不是钱,就急急地向宾馆方向走。一路上,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在接近宾馆的时候,赵松给赵海又打了个电话,说让他不要到宾馆来,让他拿着钱打个车.在城里先走一走,在车里等他电话。赵海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排,然后随便说了一个地方,车子就开始走动。在车上,赵海打开那个塑料袋,看到里边果然是一沓沓的粉红色的票子。赵海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钱,他的心里蹦蹦直跳,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一直到晚上,赵松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才让赵海回到他们的出租房。一进屋,赵海就把钱丢给赵松,问他,没有事?赵松说,没事。赵海问,小凤呢?赵松说,戏还得唱下去啊,小凤还得回姓周的工厂啊。赵海说,你把那五万块钱给我,然后你带着钱离开深圳吧,避避风头。赵松从袋子里拿出五万块钱丢给赵海,正准备把钱放到一个安全些的地方,这时就听到有人敲门。谁,赵松和赵海立马紧张起来。是我,小凤。打开门,小凤说,你们就放心吧,我保证没有事了。周老板猜到我们是一伙的了,我要见他,他也不见我,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钱已经送出去了,以后和他不要再联系了。这时赵海和赵松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共二十万,分给赵海五万,还剩下十五万。剩下的怎么分?秦小凤说,赵松,如果你不嫌弃我,今后想踏踏实实地跟我好,这十五万就存到我卡上保管,我们开个服装店,我来管,你负责进货。如果你想分开也可以,我们一人七万五,你欠我少说也有七千块,算成五千,你再补给我五千,我拿八万,也差不多够开个小店了,你拿七万,随你怎么用。赵松说,我还愿意和你在一起,但是钱必须分,一人七万五,过去的账不要算了,没有我,你也拿不到这些钱不是?以后你还可以去给人家当情人,找那些有钱的人,我们还可以继续这样搞下去……
  当天赵海心里老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因此他对赵松说自己想搬走了,重新找个地方住。赵松也想与秦小凤在一起,就同意了。赵海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了。当天晚上住的是旅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准备去租房子的时候,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一听说是警察,赵海的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但警察问的不是他们绑架的事,只是问他认不认识赵松。赵海想把电话挂掉,又不敢。警察说,赵松被人砍死了,凶手已经被抓,让他通知赵松家里的人来处理后事。
  原来,赵松和秦小凤在晚上还是因为钱的事吵了起来,谁也不让谁,最后又动起了手,秦小凤打不过赵松,就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威胁他,赵松把脖子放到刀口上,让她砍,秦小凤一冲动,闭着眼就砍了一刀。看到赵松脖子上流出的血,秦小凤吓坏了,拉开门就跑,赵松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倒在地上就不行了。   赵海挂了电话,抬头看了看天,蓝色的天上,飘着大团大团的白云。赵海看着天心想,赵松可能真的就那么消失了!
  老人
  八年前我和老人成为邻居,那时老人已经上了年纪。
  当时的他瘦小、驼背,走路时只能盯着地面,看人的时候通常歪斜着脑袋才行。他的头发灰白,两只黄豆般大小的眼睛深陷在枯黄爬满皱纹的脸上。颊骨凸显,鼻梁塌陷,嘴唇上有稀疏的,不长不短的胡须,嘴巴干瘪得如两片橘皮。他的牙齿只剩下了一颗,似乎也不中用了。他总是喜欢穿一件蓝灰色有些破旧的褂子,有时还会把一条绳子系在腰间。下身穿的是一条军绿色的裤子,鞋子又脏又破,是补过的球鞋。他的一双大手乌黑,在完全闲下来时也会痉挛性地抖动着,好像抓取了一辈子东西,停不下来了。
  城中村有七八条小巷子,一条主干道。从小巷子里抬头看天,天空就变成了一条蓝白的线,我们称之为一线天。主干道的两旁是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商铺。也有一些小饭馆,一到晚上,还有一些烧烤摊。吃夜宵的经常吃到凌晨三四点钟。城中村正中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超市,超市后面一边是一个菜市场,一边是个花鸟市场。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制造出各种声响,通常在早上四五点钟以后,才会有两三个小时的安静时刻。
  我们租住的楼共有六层,楼体贴着纯白瓷砖。楼靠近马路的公共厕所,旁边还有个垃圾场,因此房租比别处便宜——那儿有一股子怪味儿,又靠近马路,车来车往的没有一个安静的时候,不适合人居住。
  老人在那栋楼上住了有十多年了,楼盖起来不久他就住了进来。当时城中村的规模还不太大,也没有那么热闹,一个带卫生间的房子只收五十块钱左右。后来房东给老人涨了三次价,涨到了一百块钱。一百块钱,老人原来在二楼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住了,因为那儿一月可以收三百块钱的租。老人搬到一楼,比起别处,他那个不到十平方米的,没有窗子的房子也算是便宜了。
  老人住在进大门左边的第二间。第一间是房东请来的一位远方亲戚,专门管理和收租的。房管姓顾,我们叫他老顾,五十来岁,生得肥头大耳,肚子圆鼓鼓的,却不是弥勒佛的长相——他的面相看上去有些冷,眼神中隐约有些煞气。他瘸了一条腿,需要拄着拐才能走得更顺便些,不过离了拐也可以站立与活动。
  老顾给房东建议,说该让老人搬走,因为老人太老了,没儿没女,也没见有亲戚朋友来看望过他,哪天生病死了,谁来管他?房东信佛,不忍心把住了十多年的老人赶走,没有同意老顾的建议。
  我住在三楼,有时下楼遇见老人。我在城中村活动的时候,也见过老人,知道他靠捡垃圾为生。又听说他没儿没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便在心里有些同情他——对他便有了格外多一些的关注。
  老人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起床了——有时候我起得也早,会遇见他在一楼的水管处洗脸,往一个空塑料瓶子里灌满凉水。然后他关上房门,拎着条麻袋出门,在路边,在垃圾桶,或者在垃圾场去捡一些可以换钱的旧报纸、易拉罐、塑料瓶、破旧了的皮鞋。凡是有可能换成钱的,他都会捡起来,放进那条麻袋里。
  那时老人一天捡回两到三袋子废品,每一次袋子都不会太满,太满的话可能就有一些沉。他老了,没有那么多力气背那些东西了。他当然也可以背起一整袋东西,但他通常不愿意那么做。一方面他是想多留些力气,匀给以后的岁月,慢慢地用。另一方面,他大约也想要享受捡拾废品的快乐,不想让自己过于辛苦和劳累。
  老人把捡来的废品分类,有些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总儿卖,有些当天就去卖掉了。有一次他可能是忘记了,把废品放在了屋外。结果对老人一直不满的老顾把装废品的麻袋给丢到了大街上,想让他长长记性。老人可能真的生气了,与老顾理论了起来。老顾指指点点气势汹汹地讲广东白话,老人歪着脑袋看着老顾大声地说着北方方言。两个人都听不太懂对方说的话,而且老顾最终觉得对一个老人发火是丢面子的,便终止了争吵,回到自己房间了。
  两袋子废品,卖了之后最多也不过是十多二十块钱。老人每个月还要积攒一百元的房租,因此用来吃饭的钱就必须很节省。他每天吃馒头就榨菜,偶尔再吃碗面,喝碗汤,也是需要花个十多块钱的——因此一个月下来,能存上一百多块算是很不错了。老人以前自己也做过饭,但自从搬到那个没有窗的房间之后,他就不方便再经常做了。他弄了一个用来烧开水和煮面的电饭锅——为了省钱,他会在菜市场捡一些还可以吃的菜叶子,回家后用水洗一洗,用来煮面条吃。
  老人一般晚上七点钟吃饭,在不太累的情况下,也会自己弄东西吃——用开水泡馒头,用电饭锅下挂面,烧点面菜汤。他的牙齿只剩下一颗门牙了,吃硬的不行,只能吃点软软的食物。吃过饭差不多天就黑了,他通常会早早躺到床上。睡觉前他一个人待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房子里也有可能会听听收音机。他的耳朵需要大一些声才能听到——对于收听的内容,他可能也不怎么留心了。收音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会发出声,能对抗孤单的玩意儿罢了。
  一块钱一度电,老人为了省钱,经常不拉电灯。即使在闷热的夏天,他也不用电扇。房间里也没有冲凉的设备,老人也很少洗澡。在实在太热又出了许多汗的情况下,他会弄一盆凉水在房子里用毛巾搓一搓。别的房间,一般都有卫生间,老人的房间里没有,因此如果是大解的话必须跑到外面去上。小解的话在一个尿桶里解决,第二天早上倒进院子里的下水道就行了。老顾的房间也没有洗手间,也会把尿倒进下水道,他却不让老人倒。理由是他一个人倒的话味道算可以忍受,两个人倒的话味道太重了。
  女房东基本上每个月只会来一次,来的时候老顾已经收齐当月租客的房租。房东把老顾交给的房租放进包里,然后又会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算是给老顾开工资。房东有时也会问及老人的情况,老顾的心思在麻将上,对老人了解得不多,也说不上什么。即便是说,他也不讲老人好听的话。
  将来老人万一有一天死在租房里,到时怎么处理?老顾在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这个问题。老顾与自己的老婆离婚后,一个女儿又嫁到了外省,尽管他每天沉浸在打麻将中,很少想自己,但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将来——自己将来老了怎么办?   有一次老人在路边被一辆车给擦撞了一下,倒在地上,不过伤得不是太严重——车主开着车送去医院检查后把他又送了回来。第二天老人一瘸一拐地照旧去捡废品,老顾看见了。老人在回来的那天晚上,老顾把自己吃不完的饭菜给了他。
  老人不愿意接受老顾的饭菜。因为老顾平时是一个挺冷淡,挺不讲道理的人,从来没见他对谁好过,突然对他这么好,这让他觉得老顾是想收买他,想让他自动搬走。
  老人推让了几个来回,指着自己的嘴巴,说自己没牙了,吃不了老顾的饭菜。老顾性子有些直,大约觉得即使老人吃不了,也应该给自己一个面子先把饭菜接过去。后来他有些不耐烦了,不得不以命令的口气让老人接受他的饭菜。
  老人的眼神虽说有些不好,他还是看得见或者感觉到老顾的脸色,听得出他的语气。尽管他不想接受,还是接过老顾的饭菜,微微点着头,端着老顾的饭菜走进自己的房间。
  老顾也跟了进来——老顾自从开始管理这个院子还从来没有进过老人的房间。老顾不说话,就坐在房间的一张椅子上,摸出根烟抽,看着老人。
  老人多少有一些紧张,不知道老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老顾感觉到这一点,有意“哼”了一声,算是打破一些僵硬的气氛。
  老人坐在一个破沙发上开始吃饭,硬的菜放进嘴里,也就是咂咂味道,然后再吐出来。
  老顾说:“听说你被车撞了,没大问题吧?哼,要是谁撞到我,那算他倒了霉——你太老实了,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
  老人继续吃饭。
  老顾又问:“你真的没儿没女,连个近一点的亲戚都没有?我没别的意思,你也别多想——一个人怎么就连个亲人都没有呢?”
  老人吃了一半,放下碗,听了老顾的话,吃不下饭了。
  老人和老伴没孩子。在他五十岁那年,有一回起早去赶集。那是大雾天,三步看不见人影,走着走着,他在路上听见有孩子在哭。哇,哇,寻着哭声一看,果然是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他把孩子抱回家,老伴高兴得几天没能吃下饭。他们给孩子起名叫天赐……天赐长到十八岁,说要到城里去打工,就跟他一个同学来到深圳,在一家电子厂做工。天赐给家里来过几封信,后来突然就没有消息了。半年没消息,他和老伴心急,就来找人。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厂里的人说他早就辞工不干了。他们打听了很多人,打听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大小伙子,怎么能说没就没有了呢?他和老伴继续留在这里找,一直找,一直找……
  “派出所也问了?”
  “问了,都问了!”
  “现在还在找吗?”
  “找,怕是也找不见了,没了!”
  老顾又抽出一支烟,递给老人:“抽烟吧!”
  老人摆摆手,表示不要。
  老顾狠狠地吐了一口烟问:“你想过没有,你没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老人沉默了。后来他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瓶子,给老顾看,是安眠药。
  老顾不安起来,他扶着椅子站起身,用手在老人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你老啊,可别这么想。你也别怕麻烦别人——人生在世上,谁敢说他没帮助过别人,不用别人?你从今以后不用担心我会赶你走了,你想走也不让你走了,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老人拱拱手,表示感谢。
  大约过了一年,老人穿的还是原来那两件衣服,只是衣服更旧、更破了。老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也更瘦了,几乎皮包骨头。背着盛着废品的麻袋时,脸几乎贴着了地面,走路明显也吃力了。
  有一天下午,天刚下过一场暴风雨,南方城市湿淋淋的,空气也变得新鲜了。碧空如洗,洁白的云一大团一大团地朝着一个方向飘移。老顾吃过晚饭本来要去打麻将了,出门时看到老人正向家里赶,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贴在身子上——老人一只手抓着麻袋口,麻袋里没有装多少东西,扛在窄窄的背上,随时都有滑下来的可能,另一只手不相称地拎着一盒包装华丽的蛋糕。
  老人走路时磕磕绊绊的,比平时快了一些,像是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又像是有意向老顾炫耀一样,扬了扬手里的蛋糕。他的脸上洋溢着怪异的表情——老顾拦住他,指着他手里的蛋糕问是谁送给他的。老人说表示是他自己花钱买的。那盒蛋糕不小,少说也得上百块钱。老顾有些不相信。
  “你舍得花那么多钱买蛋糕?”
  老人站住脚,有些神秘地点点头。
  “今天是你的生日?”
  老人摇摇头,想早点回家去。
  老顾的好奇心被勾起来,没有急着去打麻将,跟着老人回来了,说要分一块蛋糕吃。
  进门的时候老人想阻止,但老顾已经走进来了,不好再让他出去。
  老顾说:“今天我不去玩麻将了,陪你过生日吧……要不我再去弄几个菜,咱俩喝上几盅?”
  老人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老顾环顾老人的房间,这还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老人房间的摆设。
  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也摆放得井井有条。有一张红漆桌子,一把破旧的椅子,一个破沙发,一张双人床。床上有床被子,被子也被折成整齐的长条放在床的一侧。靠墙的一侧摆着一套女人的衣服,占了床的一半位置。衣服被平放着,整整齐齐,上衣是一件青黑色的褂子,扣子是扣着的,里面好像填了个小枕头。裤子是青蓝色的,里面好像也放了一些东西,看上去像是躺了个人。红漆桌子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两个四方盒子。一个是老人老伴儿的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块布。另一个是空的,是老人给自己提前买下的。骨灰盒的前面还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摆着糖果和三只已经蔫得不像样子的苹果。
  房间里的一些重点方位还贴着几张剪纸。剪纸已经发白,也有一些破损,显然是搬家时揭开又贴到墙上去的。剪纸是老人的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剪的。老人说,在老家时候,她是当地挺有名气的剪花娘娘,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都会请她。那些剪纸有“五谷丰登”、“送财童子”、“盼归图”,张张都表达着她内心里的期盼!   老人每天晚上回来,吃过饭,洗漱过后,便会在床上躺下来,与老伴说话。有时候天热,他还会给老伴扇扇子。他对她说过去,说乡下的事,说起种过的庄稼,一些邻居,细枝末节的,说得就跟在乡下一样。也会说城里的所见所闻,说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像拉家常,讲故事一样。老人觉得他老伴儿一直在听,并且老人还会给他老伴时间,让她说的话在自己的心里响起来,响起来,就像看到她本人,听到她在说一样。
  她还在的时候,她总是记得他的生日,他过生日的那一天,她会为他张罗一桌子饭菜,还会弄一瓶酒,与他对饮。一辈子,他们的恩爱,很少有外人能知晓,但是在老人的心里,会记得。有时候回味起来,就会忍不住有泪落下来。
  老人看着床,对着里面说:“秀花,别懒了,快起床吧,你看今天家里来了贵客……老顾,咱房东的亲戚,我给你说过了他了。相处了那么久也不是外人了,他来给你庆祝生日来了……你说啥?躺着得劲,中,你就躺着,你身体不好啊,老顾也不会见怪的……我给你买了蛋糕,现在我点上蜡……”
  老顾看着老人,一开始身上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听着老人给他的老伴儿说话,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老顾感到不可思议。
  老人破开蛋糕的包装盒,又取出蜡烛,一根根点燃,然后又朝着床说:“秀花,你说拉不拉灭灯?拉灭灯许愿咋样?咱年年许愿,指望咱们家天赐能回来,我看今年咱不许这个愿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他了——天赐与你会面了,偷偷摸摸的,不想让我知道,也不让你告诉我……”
  点燃蜡烛后,老人又走到门口,拉灭了电灯。灰暗中,房间里突然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那是从八音盒里发出来的乐声,清脆、响亮,像泉水欢快地流动着一样。
  唱过生日歌,老人双手合十,好像是自己许了个愿,又替老伴许了个愿。然后吹熄了蜡烛。老人把蛋糕切开,先把给老伴的蛋糕摆放好,又给老顾切了一块。老人自己不吃,好像看着他老伴儿吃。老顾在吃蛋糕的时候,忍不住问老人许的是什么愿。
  老人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一直在想,还能不能回去,回去之后,又住在什么地方?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地,我没了以后,老伴的骨灰盒放在什么地方哩?可是要真的回去了,老伴会不会答应呢?我们家天赐还没有找到啊!想来想去,我许的愿还是希望能找见我们家天赐!”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吗?”
  “在找,这十多年,不少地方的工厂、小区我都走遍了,找不见!都过了十多年了,现在就是真见了面,还能不能认出来也不一定了啊。”
  “你老伴,她是怎么没的呢?”
  老人叹了口气,说:“七年前吧,她得了病,是癌,晚期,治不好了。她天天痛,不想再受这个活罪,就吃安眠药去了——走的前一天,她哭啊,舍不下,放心不下我,眼泪止都止不住。她拉着我的手问我没有了她怎么活?我说,没有你啊我也就不活了。她说那可不成啊,那样她走也不安心。她让我活着,说让我每年给她过生日,一直到找着我们家天赐,让他带我们回老家,回到家再死。她第二天还是走了,不走也遭罪啊,我不怪她……”
  老人的眼泪涌了出来,流过满是皱纹的脸,落到地上。
  老顾拉住老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像是要把自己的一些力量传给他。老人骨节粗大的手是冰凉的,仍然在抖动,每隔几秒钟就抖动一下。
  老顾握了好久。
  后来不怎么爱讲话的老顾见人就说起老人和他老伴的故事,说起他们到深圳来找自己儿子的事。大家听了都忍不住为老人感到难过,再见到老人的时候,也都不嫌弃他又脏又老了。有些人做了好吃的饭,还会盛一碗给老人送过来,请他吃。
  大约又过了半年,老人需要拄着拐棍才能出门了——他仍然去捡垃圾,一天只能捡半袋了。有时我看到老人,担心他有一天真的就走了。
  我们那栋楼里的,也讨论过老人死去之后怎么办。有人说找民政局,找敬老院,但最终也没有一个人出面真正去帮助老人找那些部门。
  老人最终还是吃安眠药走了。
  老顾猜到了他有可能会要走了,打开他的门,发现他吃了安眠药,身上还有体温,心还在跳动——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送去医院抢救了,他觉得老人是真心想离开了。
  老顾对我们说,在老人走的前一天,他像年轻了几岁,精神很好,他笑着还对老顾说,他梦见了老伴和儿子,他要去找他们……
  老顾把老人火化后专程去了一趟老人的老家,在老人的村子附近找了一片荒地把老人和他的老伴的骨灰给埋了。平时不怎么喜欢老顾的人,对老顾有了重新的认识,也有了一份敬重。
  编辑手记:
  作家徐东在这两篇小说中,关注城市中某些人群生存的艰难,以及在艰难面前,人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的态度。作家在面对人们生存所遇到的问题时是充满矛盾的,他在小说中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审视人的存在、生命精神与生命意义,并用近乎矛盾的方式与哀伤的语调呈现了这些东西。《绑架》关注的是年轻人,在城市生活的裹挟下,主人公赵松和赵海,不断冲撞,不断遭受动摇,不断堕落,并最终彻底迷失,彻底自我吞噬。《老人》关注的是老年人,老人在肉身无法对抗时间以及生存艰难而每况愈下时,唯独能把握的就是人性的指向,老人保留了人性的善,但最终的自杀结局却充满讽刺意味,且发人深省,令人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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