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正再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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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6月24日下午,北京长椿街附近的一家连锁酒店,冷气将室内外隔成两个世界。在260房间,吴永正睡得很浅,但呼吸沉重,枯瘦的身体蜷缩在被窝里,肚子咕咕作响。
  外面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是记者,他们约好下午3点的采访,现在是2点50分。吴永正挣扎着下床,感到浑身乏力,他确认自己真的病了,却只对来客说:“不好意思,睡着了。”

1


  他们开始聊他女儿吴英申诉案的进展。
  事实上,没有进展。
  “5月份,接到最高检检察官的电话,要我来趟北京。”吴永正说,这是6年来,最高检首次因吴英案刑事申诉联系他,他抱了“很大很大的”希望。“结果就是让我重新递一份材料!”
  吴英案发的12年来,吴永正频繁进京,常常满怀希望。北京曾给了吴英案逆转的机会。
  2012年1月18日,在庭审9个月后,吴英案二审即将宣判。一审她被以集资诈骗罪判处死刑。
  再过4天就是除夕。吴英案的舆论风向,以及律师的当庭辩护,都让吴永正满怀希望:“看来法院要让我们家开开心心过春节。”辩护律师之一的杨照东也有信心,“历史上就没听说过,快过春节时向家属宣判死刑的。”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那天下午大约5点40分,审判长宣读到了判决书的结尾。浙江省高院的终审维持死刑判决,这惊呆了吴永正,他坐在旁听席上久久没起身,木无表情。
  那一次,他来不及失望,更来不及生病。死刑判决进入最高法复核程序后,他要尽一切努力,挽救他眼中“最聪明也最坚韧的大女儿”的生命。最终,死刑复核未通过,吴英改判死缓。
  但吴永正坚持吴英无罪,也开始了更漫长的“抗争”。2013年起,他向浙江省高院提出刑事申诉,请求重审吴英案。浙江省高院既不驳回也不受理,直至今日。

2


  采访只持续了5分钟。吴永正感觉越来越痛苦,记者提出让他干脆再睡一觉再聊,反正还有的是时间聊天。
  如今要專访吴永正太容易了。但2009年4月那会儿,吴英案一审开庭,获准进入庭审现场的媒体就有50多家,参与报道的媒体则远超这个数字。就算吴永正想要尽量满足每个记者的需求,也很难实现每家媒体都获得独家专访。
  总有媒体找上门,他是那些年的公众人物。
  记者们喜欢吴永正。因为他知无不言,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且表达直白,采访他总能有料。
  更重要的是,吴永正能尊重对立的观点,对质疑他的记者也能包容。资深媒体人、《吴英:亿万富姐的罪与罚》一书的作者万茵并不认同吴永正的“吴英无罪论”,他认为吴英被认定为集资诈骗罪也许不恰当,但仍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而吴永正12年的努力,均围绕“无罪”二字展开。尽管在这一核心问题上与吴永正意见相左,但并不妨碍万茵成为吴家人最信任的朋友。
  近年来,吴永正一谈论案情,就容易动怒,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有时结识了新朋友,一圈人的话题转向吴英案,吴永正的老朋友就要提醒新人:“他要开始骂人了,你别往心里去,不是骂你。”
吴永正在自家房内时,总是打开电视,永远是央视新闻频道。
2019年2月6日,大年初二,吴永正给记者朋友们电话拜年,恰逢女儿们带着孩子回娘家。
吴永正向记者展示用于吴英案申诉的各类材料。

  但只要不聊案情,吴永正又是个嘻哈老头儿,段子说个不停。即使不开玩笑的时候,旁人也常从他身上找到一种戏剧般的黑色幽默感。吴英曾撰文回忆吴永正某次探监经历,父女有过如下对话:
  ——爸,好想你!身体好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吴英一时噎住,只好继续没话找话。
  ——我现在挺好的,你放心。
  ——你在里面好个屁!
  吴英描述道:“这下子,我手足无措,彻底语塞……”
  其实,这段对话也是父女之间少有的除案情以外的交流。在吴永正眼里,聊情感、谈生活,似乎是吴英母亲、妹妹及其他亲戚的任务,“我只跟她分析案子”。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申诉事宜进展寥寥,停留在法律和案情分析交流的父女俩聊天的内容越来越少。吴永正有时候甚至放弃了每月一次的探监。

3


  吴永正又睡着了,头枕在胳膊上,脸朝记者,似乎还想维持对话的姿势。肚子依旧咕咕作响,脸色黑沉,发型全乱了。
  吴永正白天很少乱掉发型。
  在浙江东阳的乡下老家,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屋外前坪。扫地时揣着把梳子,扫一小片就停下梳梳头。等地上干干净净,头发也整整齐齐。
  从2007年开始进入媒体镜头,吴永正就没换过发型。事实上,这一发型保持了30年以上。   吴永正1955年生人,年轻时做包工头,在那个年代,属于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有个差不多同龄的理发师给他剪过一次头发,他很满意,不打算换发型了。理发师后来搬了店铺,吴永正找不到,只能要求其他人继续照这样子剪。
  再后来,理发师成了当地业界名人,很多顾客都是当地政界的领导。
  吴英案发后,半老的吴永正与理发师重遇,他一眼认出了他。
  在漫长的诉讼过程中,一些帮助过吴永正的人也渐行渐远。吴永正始终心存感激,他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唯一的经济来源是二女儿吴玲玲及其丈夫,但吴永正也怕连累他们。理发师接过接力棒,近年来常伴左右。
  除了发型,吴永正在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一成不变:2013年以来,每次进京都住在长椿街的同一间酒店;坐在自家房里时,总是打开电视,永远是央视新闻頻道,他顶多调一下音量……
  不过,他到底还是换过一次发型。
  2014年7月30日,因涉嫌诬告陷害东阳市副市长,吴永正被东阳警方刑事拘留。一张他在拘留期间的照片流出:剃了个平头,面带微笑。
  彼时,官方为吴永正请了一位援助律师,他刚见律师就将其解雇了。对于遭遇拘留的各种可能,吴永正时刻做好准备:此前,他在一张空白委托书上签了字,存放在相熟的律师那里。
  理发师一度被要求配合调查:“我什么都不怕,他们问什么我都如实回答,知无不言。”他认为真相越是公开,问题就越容易解决。
  后来,东阳市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公安局批捕吴永正的提请。在被无罪释放前后,东阳警方向媒体透露,吴永正涉嫌在2009年至2014年嫖娼,5年内嫖资高达20万元,但暂缓处罚。
  吴永正未承认过嫖娼,女儿吴玲玲也向媒体否认。

4


  记者等着吴永正睡醒。他百无聊赖,翻阅起吴永正留京期间购买的2份本地报纸,分别出版于6月16日、23日。当天的头版头条分别关于北京新机场线列车试运行、北京市气象局发布高温蓝色预警。
  正如所有的公共话题,随着岁月流逝,吴英案的新闻热度越来越低,刊登在报纸头版头条的机会已几无可能。
  就连报纸都在消亡。
  2012年,吴英案在最后死刑复核阶段改为死缓。当其时,吴英案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质疑吴英死刑判决的报道铺天盖地。
  同年全国两会期间,关于吴英案的提问出现在了总理的记者会上,至今仍被很多新闻人乐道。在总理记者会上发问从来都是极其宝贵的机会,而吴英案又是敏感话题。
  时任总理温家宝的回答十分巧妙,他表示自己注意到社会对吴英案的关切,并谈了吴英案的启示:第一,对于民间借贷的法律关系和处置原则应该做深入的研究,使民间借贷有明确的法律保障。第二,对于案件的处理,一定要坚持实事求是。最高法下发了关于慎重处理民间借贷纠纷案件的通知,并对吴英案采取了十分审慎的态度。第三,反映了民间金融的发展与我们经济社会发展的需求还不适应,应允许民间资本进入金融领域。
吴永正在吴英购置的一套别墅内,这栋别墅本打算用于吴英名下本色集团办公,装修好还没来得及入驻就案发了。多年空置的房内,天花板涂料往下掉落。吴英正式服刑至今已7 年,但资产处置迟迟未完成。

  温家宝的这一番表态获得了经济企业界的高度赞许。这也被外界解读为“吴英有救”的积极信号。
  吴永正后来一直说,是媒体挽救了吴英,没有新闻媒体和社会各界的关切和呼吁就没有吴英案的转机。
  这么多年来,每年大年初一,他都会给一些相熟的记者朋友电话拜年,包括一些已经离开新闻行业的前媒体人。
  媒体对吴英案的关注持续了逾10年时间,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吴永正坚持不懈的努力功不可没。
  报道吴英案的记者也在进行新老交替。一位当年报道吴英案的记者在升任副总编后,将接力棒交给了新人,将吴英10余年来的家书复印件交给年轻记者,“但过了一年多还没交稿”。
  很多新记者没空或者没兴趣重新了解吴英案,在他们看来,在无新进展的情况下,吴英案已是陈年旧事。
2019年2月4日,大年三十,吴永正阅读吴英从狱中寄回的家书,这是她春节前寄回的最新一封信。

  尽管吴永正保持着约3个月去一趟北京的节奏,但约访的记者越来越少。
  寂静的屋里只有吴永正体内发出的阵阵咕咕声。

5


  下午5点,吴永正终于醒了。
  他嘀咕了一句:“我崩溃了。”记者不知怎么接话。
  吴永正接着说:“实在是失礼,我没想到是这样,确实是身体不行了。”他还是很难起身,记者给他倒了一杯水,决定取消采访,反正案情也没什么可供报道的新进展。
  吴永正这次进京,与吴英案的律师田文昌、杨照东有过一次面谈。对于刑事申诉事宜暂无突破,律师似乎也没想好对策。
  这是吴永正精神崩溃的更大原因。
  田文昌被业内誉为“中国刑辩第一人”,一开始就关注吴英案。他指派得意弟子杨照东担任吴英案一审、二审的辩护律师。目前,杨照东也是吴英案刑事申诉的代理律师。
  吴永正很清楚,他虽然也依靠媒体,但最终能发挥实际作用的,还是律师。他一直认可田文昌、杨照东的专业水准,更何况田、杨二人也坚持认为吴英无罪。
  今年春节后,田、杨二人去过一次杭州,探望狱中的吴英。这让吴永正燃起很大希望,他认为,如果不是有把握,平时这么忙的律师不会跑这么一趟。
  但这次进京,无论是最高检、律师,还是记者,都没给他带来好消息。
  这么多年,吴永正最爱重复的一句话是:“要对法治有信心,要给法治社会一点时间。”这一次,他似乎失去了耐性。

6


  下午5点15分,记者离开了酒店。
  第二天,吴永正返回浙江。因为身体不适,住在杭州二女儿吴玲玲的家里。
  过了一周,有北京的朋友给吴玲玲发微信:
  ——你爸爸康复了吧?
  ——好多了,但还是不舒服。
  ——去医院检查出什么问题了?
  ——不肯去。
  2016 年3 月,吴英从狱中寄出的家书写道:“今天,我见了蔺伯伯(吴英案代理人之一蔺文财)后心里很不好受。蔺伯伯说爸爸真的很可怜,那天与老爸见面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二百元钱,蔺伯伯给了爸爸一万元钱,爸爸没有收。听到这件事后我很难过,爸爸在外面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2019 年春节前后,吴永正对新的一年充满期待。他想到,去北京办事少不了花销,除夕前,到一位老朋友家里借了5 万块钱。吴英改判死缓后,他很久没向身边人借钱了。
  2019 年6 月16 日,星期日,那是夏日里难得凉爽的下午,吴永正乘坐的高铁抵达北京南站。他心情好极了,因为“6 年来,最高检首次过问吴英案刑事申诉事宜”。从杭州出发前,他给几个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说:“看样子有转机!”
  朋友们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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