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人多数上了年纪的中国妇女一样，我的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母亲没有文化，却深明大义。在我的脑海里，二十多年前当兵的那件小事，如同刻刀似的，深深地给我留下了母亲的高大形象。
　　—九八三年冬，我还在苏北射阳县一个名叫大喇叭的海防前哨服役，这是我入伍的第三个年头。尽管快到春节了，可正逢部队冬训的高潮，每天出操、训练照常不误。
　　初二那天，雪还继续下着，营房周围无遮无拦，海边的风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刮过，像哨子似的“呜呜”作响，卷起的枯草和雪花打在脸上生疼，让人心头直发毛。我们班就趴在连队招待所门前的一块空地上，用冻僵的手托着冰冷的枪支，瞄准小河对岸的一排固定靶，练习射击。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伴随着我们无聊的拉抢栓和击发撞针的声音，让人越发打不起精神来。正前方的石子公路上，通往连队的末班车喘着粗气到站了，车上零零星星走下十几个人。无意间，我发现车上走下的一个身影是那么熟悉，让我惊讶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迎面越走越近，在快走到小河桥时，我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丢下枪一跃而起，飞奔过去连声喊道：“妈，妈——”
　　来人真的是我母亲。寒风吹乱了她额上灰白相间的头发，肩上已落上一层雪花。拥着母亲的双肩我问道：“妈，大过年的，您来这干啥?”母亲抽出左手抹去我腮边的泪水，笑得很勉强：“儿子长大了，还不兴妈来看看?”说话间，闻讯赶来的副连长拎起母亲脚边的包裹，催我把母亲带到招待所安顿下来。
　　吃罢晚饭，送走来探望的战友们，我急切地向母亲询问着家中的情况。母亲告诉我：家里一切还好，过年单位放了几天假，就和我父亲商量来部队看看，于是拿着我信封上的地址，初一就动身从南京转乘长途汽车，下午到达县城后，幸亏遇上我们团在车站执勤的两名战士，才搭上这趟末班车。我真惊喜：母亲没有文化，从未出过远门，竟能从数百公里之遥的家乡来到这荒凉的黄海之滨，陪我过年。
　　母亲不放心地问我在部队生活可习惯，过年想不想家。我担心如实相告，母亲会难过，于是就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这里很好，训练并不累，不怎么想家。母亲听着我美丽的谎言，想说什么又打住了。看母亲欲言又止，我以为是旅途劳累的缘故，就劝母亲早点休息。营区附近都是荒凉的滩涂，冬季更是一片萧条。在这大雪天里，母亲无处可去，只得待在招待所房间里。我不好意思整天躲在房里当“逃兵”，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又和战友们趴在招待所门前雪地上练习精确射击。雪无声无息地下着，一会儿就裹住了身上的绿军装，手脚冻得已经很疼，但我凭着直觉，断定母亲肯定是顶着风雪在默默注视我。没过多久，我听见脚踩雪层发出的“吱吱”声由远而近，到我身侧就停了下来，一双手在轻轻地掸去我背上的积雪。像婴儿熟悉母乳那样，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担心的事发生了，我听见母亲哽咽地对我说：“乖，跟妈回家过年吧，我去找领导求个情，啊?”我没有勇气回过头去，因为不争气的泪水已缓缓流落下来。我只得摇摇头，低声哀求道：“妈，你先回房去，我待会儿就回去。”
　　我考虑母亲多住几日并无益处，就劝说母亲：“明年春节我一定回家过。这里气候不好，你还是早点回马鞍山吧。”母亲怔怔地望了望我，终于点点头，满腹心事似地走了。
　　几个月后，妹妹来信告诉我一个“秘密”：临近春节时，我祖母因病去世，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母亲更加思念远在他乡的骨肉，让父亲打电报催我回家，父亲劝慰母亲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子是你生的，也是国家培养的。国家现在需要他安心服役，我们哪能扯孩子后腿呢?”母亲割舍不下亲子之情，于是不顾家中的劝阻，乘车来部队，准备带我回家过年。见面后，几次想告诉我家中的情况，可话到嘴边终于没说。谁知我不解母意。她失望地回到家乡后，就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医院病床上，一见到门外有穿军装的人走过，就认为是我回来了，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得知内情后，我不住捶打着自己的木头脑袋，觉得太对不住母亲。那夜，我失眠了，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着母亲，许诺今生今世一定陪伴她过好每个春节，让她幸福，不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