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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是一位成就卓然的国学大师、教育家、书画家、书画鉴定家、诗人,深受世人崇敬。而他与篆刻艺术有着不解之缘,却鲜为人知。先生未曾习过铁笔,至今不曾见到有启功先生自刻的印章,但这并不影响先生喜爱印章,了解篆刻艺术。而我在与先生接触的数十年中,确知先生对这门艺术不仅非常喜爱,更对其有着深刻的认识。
记得1982年初,为纪念篆刻家金禹民先生,我为恩师出版《金禹民印存》,请启功先生写序文并题写书签。当时启功先生住在西城区小乘巷寓所,因身体不适,先生躺在床上与我交谈。先生讲了金禹民先生学艺的艰辛道路,及至晚年中风,仍坚持创作,勉励我要向老师学习。同时告知我有关出版的技术性问题。如印章释文最好用竖排,版心内外框可以用石绿色等等。这对于第一次编书的我来说,确实受益匪浅。
两周以后,我见到了先生书写的文稿和题写的书签,迫不及待地先睹为快。先生在序言中写到:“我不会写篆书,也没有学过刻印。年多了,积累了不少印章,也使我受到熏陶。虽不知其所以然,却也能辨别流派”。同时赞赏了禹民先生治印“行刀处那么理直气壮,效果上又是那么令人寻味无尽。”批评了所谓的篆刻家,如何如何讲究刀法,“并夸耀其刀法如何勇猛,如何不补第二刀。但从效果上看,好象只见刀痕,不见印文”。
记得先生交我印稿后,比较严肃地说到上边这段文字,是“豁出去了”。我当时理解先生的意思是,自己不习铁笔却论及刀法,又在批评某些大家的刻印效果不佳,似乎有些不敬。其实先生所论是切中了要害,是先生对篆刻所阐述的一种观点,即序文中所谈及的审美观:“从印面上看到一幅幅篆书作品,不过是用红色印泥写成的罢了”,是“一幅巧妙织就的图案”。其中也谈到“刀痕”之美,更涉及了艺术修养等方面的观点。先生是从篆刻表面的印文效果,到刀法、章法以及流派辨别,深入到个人修养等方面的独到见解。当然说明先生对篆刻不是“行外人”,而是一位高明的“行家”。先生所言至今铭记于心,使我在这以后的教学实践与创作中受益,确是“信而有征”的座右铭。
启功先生承续前贤大儒之风范,学识渊博,涉猎广泛,学而互化,又能虚以应物而成就斐然,早已被学术界所公认,在书法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更是名扬天下。这自然与先生的学养、品格分不开,更是先生善于观察、善于思考、刻苦钻研之所得,从理论到实践,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为后来者指出迷津。“透过刀锋看笔锋”、“半生师笔不师刀”的真知灼见,使书法与碑拓之间那些悬而不解之谜如冰融雪化,使人们在学习书法中的困惑得以解决。
先生经过数十年的临摹、揣测和创作,对于前人的书法理论,提出大胆的“异议”,破除迷信转益多师而不墨守成规。赵孟頫“书法以运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的名言似已成古训,启功先生却以为不然,“书法当以结字为先”“运笔要看墨迹,结字可观碑志”。这不仅解决了书法教学的认识问题,也启迪了广大书法爱好者的智慧。启功先生不很赞成效法今人书法,而应学习那些经过时代考验的古人作品,称那些书法是“今人学习的永恒基础,可以保证我们有正确的审美观念而不至于走火入魔”。先生的至理名言,是自己的经验所得,是“最终形成了自己的一家之风”的认识和实践过程。先生的“一家之风”能风靡海内外,深受业内外人士的喜爱,是他的学识、品格、名望,是他那典雅清健而内含千钧之力的笔画,还是他那大小错落、粗细有致、如鸢飞鱼跃的章法。我觉得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合,这是先生自幼受书香门第家中的熏陶,而后自奋自强所得的结晶。
其实先生成名于绘画。从小就立志要当画家,但命运还是让先生当了教师。先生的绘画是典型的文人画风,从临摹前人作品入手,而由于师承关系,先生的画多在“内行画”中。是先生将绘画当成了一种抒情的载体,融入自己的想象与构思,追求某种意境和情趣之美。而一点一画却需要功力,需要画得“舒适”,所表现的景物与笔墨相融互化。用笔墨勾、皴、染、点的千变万化,描绘物象,借以写胸中境界。长松、涧水、峭石、幽竹,都是在表现一种内心的诗情画意。有诗云:“似闻松风琴余韵,如见晓色竹飘红”,这是物是诗,是景是情,这应是先生心中所钟爱的情吧!先生所画即其所想,他在雅境、逸兴中邀游,这是先生毕生之所好。
书画同源,诗、书、画、印亦同宗。先生的书法、绘画是“居于文人画中比较规矩的一类”,这种审美取向决定了先生用印的选择、印章的风格与书画相映成趣。谈到这里就一定要说到启功先生不习铁笔而荣任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第六任社长一事,用先生的话说,“这是将篆刻放到了中华大文化的范围里来考虑”。小小的印章是多种文化艺术的凝聚,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颗明珠。而西泠印社选择启功先生为一面旗帜,当是高瞻远瞩的明智之举。
启功先生很早就与西泠印社诸君结识,并有着深厚情谊。先生最喜欢的一方印,就是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的王福庵先生大约在上世纪30年代所刻的一方白文牙章“启功之印”。王福庵先生的印风雍容中含雅趣,端严中显出一派恬静,这似乎与先生审美意识相融。陈巨来、高式熊、刘江、刘延中、韩天衡等西泠名家都曾以印相赠,又有容庚、方介堪等文字学家所治之印,京城篆刻大家们更与先生交往甚密,寿石工、金禹民、刘伯琴、陆和九等诸先生均为先生治印多方,成为先生的常用之印。这些印作风格各具,而同时又都有一种文人治印的气息。尽管一方是铮铮铁笔,一方是柔毫染翰,却能一脉相通,钤盖在先生的书画作品上相得益彰,丰富了书画的表现力。
印章是一幅书画作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诗、书、画、印的组成早已成为人们鉴赏的习惯。自宋元以来,印章在书画作品中已经不是配角,而在作品中也逐渐有了它重要的位置,某类印钤盖在某个部位,似乎也有了约定俗成的讲究。启功先生用印,当然也不能完全打破这个传统,但又不囿于某种程式。一幅书法作品的引首章,大多钤于第一字与第二字之间,先生的作品中,很多都盖在第一字的而不发旁边,或再突出到第一字上面;名章与字号印多书于名款下面,先生的作品中,很多都钤盖于落款的左方,有时还在右方。这是在利用印章协调画面的需要,有的使画面有了向外伸张之势,有的则起到均衡作用。有的画幅中钤盖上六七方印,每题一段诗文就要盖上引首印、名号印,分隔去看是一幅书法作品,整体上红珠点点相映,别有一番趣味。
启功先生很重视印章在作品中的作用,在书画作品中,大多数要钤盖三方印,即引首章、名章和字号章,引首章中又有年号印、斋室印以及“闼门”、“珠申”和“前贤句”等印,压角章则视需要而定,其中词句印等闲章为多。
启功先生钤盖印章的手法很是讲究,蘸印泥很均匀,钤盖工整,不偏不斜,上下两方印同用时,也相对齐整,而从来不用印规,全凭眼力。如 果发现盖上印以后印泥厚度不够,就再蘸印泥,在原印上再重新打一次,居然与前一方丝毫不差,不重不花。这个“绝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想象!
启功先生使用印泥质量上乘,但使用时间过长就发干了,先生就用油多的新印泥拌在一起,颜色在朱红与大红之间,更显出凝重感。先生的“书债”太多,有时求字之人就在旁等候,为了防止印泥粘脏纸面,即用滑石粉涂在打好的印章上,再轻掸去白粉,这样求书者“立等可取”。其实讲究的钤盖方法是在打后的印章上掸上珊瑚粉,既可增加印泥的厚度,又不易跑油,而用滑石粉解决问题,则是先生的创造。
启功先生现存的印章有近三百方,除前文所提的篆刻家们的印作为先生常用印以外,更有不少是历年来启功先生不相识或不曾谋面的篆刻家所作,也曾在先生的各类作品中出现。而有一些印作则因印章大小,印章形状等因素,先生未曾使用过,还有一些印章是篆刻家们精心所为,风格独具,并没有出现在先生的作品中,这无疑是一种审美取向的差异了。但这些印章的确也有相当的艺术水平。启功先生喜爱篆刻,凡出版过的作品集中,一定要有“启功之印”出现。这不仅表达先生对篆刻家们的尊重,也从中让我们看到先生的审美意识。启功先生的用印有的已经遗失了,在先生的遗物中,还能见到先生自己钤盖的印样,还有先生自拓的边款。其中还有手拓砚铭、钱币等,而且传拓技法很高,字口清晰,铺墨均匀,就连刻在很不规则的竹根印上的边款,也能清晰地传拓下来,足见先生在精心研究雕刻刀法,研究传拓技法,大概那句“透过刀锋看笔锋”的名句与此相关。对于碑拓研究,亦能由此小而见彼之大了。
数年前,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参加编纂《中国现当代书画名家印款》一书,征集全国各地书画家之印样及落款,其中有家属不肯出示印样,怕给造假书画的人创造条件。这固然是一种善意的建言,但应知有关印章方面的鉴定内容是多方面的,并不是仿刻以后,往作品上一打就行了。
目前市场上仿启功先生的书画作品颇多,除去看那些外形有露骨之瘦,内不含力度的笔画以外,不用看印章即知是假,而那些“有一眼”的仿品,再看印章就立即露出马脚。例如先生原作于“一九八九年春书旧作”的作品,文曰:“唐以来诗是长出来者,唐人诗是嚷出来者,宋人诗是想出来者……”,其中“宋人诗”的“诗”字遗漏了,在后面补上了一个小小的“诗”字,在“宋人”的“人”字右下边点了一个小点,表示遗忘需补。而仿者不明其意,不点不补,使其文字变成了“宋人是想出来者”。而且落款改为1996年春书,这与原作相差七年,先生的书法怎能一成不变呢。再看钤盖的姓名印与字号印的位置,亦与启功先生用印习惯相差甚远,不但未使画面舒展,反而显得拘谨小气。
又一幅仿先生的作品上,落款是一九七五年夏日,引首章用“浮光掠影楼”朱文长方形印,其实这方印是先生1983年搬至北师大红楼后命我所刻,先生怎能早在数年前就用在作品上呢?下面的名号印,相比先生的签名也大了许多,这在先生的作品中是不会出现的。而册中不论是印章的大小、钤盖位置、效果,还有字中的笔画、结体、章法,错字就不用细说了。尽管是用高科技手段复制印章,但综合后加以鉴别,破绽必出。
启功先生的常用印中,有的已经使用了几年或几十年,长期钤盖,印面必有印泥残留,使印文线条的粗细、粘连,边栏的宽窄、残缺有了变化,这就容易与作品年代互相印证,得以辨识。仿品中大多数是用一套印章,使用一批,尽管精心的仿家经常换用,但电脑照拍的制作,在印章笔画的细部效果上,总与雕刻有差别,何况金属仿制品的钤盖效果与石质钤盖效果也是有差别的。
记得我在以前写的一篇关于书画鉴定的文章中,曾说到启功先生让我看一本名人书法集,其中有明代书法大家文徵明的一方小印,分别拓于其收藏的书画上,同是一方印,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居然没有太多的变化,我想这可能是作假,但先生说,这方印应该是象牙章。其实,这是先生在教我鉴定,印章由于质地不同,钤盖效果也是不同的。就是说鉴定要透过表面究其实质。也告诉我,鉴定字画中印章也有着重要作用。这又使我想到,先生90岁高龄时,我送先生一方翡翠料的连珠印,因其质地坚硬手工不可镌刻,我书写印文后请刻字师傅机刻。取回后我曾用硬质合金刀修笔画中的转角。没想到先生再见我时竟然问我是用什么刀子修过边角,这使我惊讶不已,先生观察竟如此细微!由此而想,在鉴定真假作品中,又有什么能逃过先生之法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