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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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发生在地处东北边陲的小山村磨盘岭。那是二十多年前初春的一天午后,阳光正好,住在村东的郑老黑正躺在院中老槐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就听院门外有人喊:“老黑叔,在家吗?”
  尽管声音压得很低,可郑老黑还是听出来是小伙子仉长安。
  仉长安长得干干瘦瘦斯斯文文,鼻梁上架着副近视镜,一瞅就是文化人。事实上,他肚子里的确有点墨水,前些年曾参加过高考,分数还不低,也被大学院校录取,但因突发急病给耽搁了,没上成。复读一年重考,这回更糟,人还没进考场呢,又犯病了。唉,许是没上大学的命吧,仉长安干脆不考了。左邻右舍都觉得可惜,都管他叫“大学漏子”,郑老黑则更省唾沫,直接唤他“漏子”。
  “漏子,有事?”郑老黑站起身,打着哈欠开了门。
  “有事,很要紧呢。”仉长安神色急切,扭头瞅瞅身后,忙不迭地说,“村长韩三炮在大院里支起了那口生铁大锅,要炖同心汤!”
  说起同心汤,要追溯到晚清年间。那时的磨盘岭,荒蛮偏僻,扎堆居住着十几户从河北闯关东过来的难民。能在熊狼出没、环境恶劣的荒山沟里落地生根,靠的就是大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拧。
  起初,每年秋去冬来,飘飘大雪封山前,村里都会架起一口直径足有三尺的生铁锅,注水添柴,然后去敲挂在村口百年歪脖松树上少说也有百斤重的老銅钟。“咣咣咣”,随着浑厚的钟声传遍深山老林,村里的男人便接踵赶至。家里有肉的拎肉,甭管是野兔肉、野猪肉、狍子肉,有多少拿多少;没肉的拿酒拿菜,土豆、萝卜、大白菜,哗啦啦往锅里一倒,开炖。锅下,柴火熊熊;锅里,白水翻滚,再加上笨狗叫孩子闹,大姑娘小媳妇叼着烟袋叽叽嘎嘎唠闲嗑,那情形,绝对比过年过节还热闹。等吃饱喝足,男人们便扛起刀弩火铳,结伴扎进深山,去猎取够吃整个冬天的兽肉。
  这一大锅汤水,就叫同心汤。生铁锅起,老铜钟响,只要喝了同心汤,不管是谁,也不管平素有多大仇怨,都必须放下,同心协力共进退,以防猛兽搞突袭。千万别小觑那些笨熊蠢猪傻狍子,它们可不笨不蠢也不傻,能瞅出人分不分心,专门攻击薄弱处。前几年,县里发下条文,禁枪禁猎,生铁大锅和老铜钟也被扔进仓库,失去了用场。今儿个韩三炮又把它们折腾出来,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郑老黑心下正自嘀咕,仉长安又惊惊乍乍开了口:“我听说,他儿子韩树森叫熊瞎子给拍了,拍得跟血葫芦似的,可吓人了。”
  郑老黑听得心头一紧,急问:“是不是在岭东的老鸹沟?”
  “对对,就是老鸹沟。”
  见仉长安连连点头,郑老黑禁不住暗暗责怪自己多嘴。老鸹沟,就是条野山沟,没名字。据传,清兵和沙俄老毛子曾在那儿打过仗,彼此伤亡都不轻,扔下满地的尸首撤了。没人收尸,老鸹成群结队地来了,从此就有了这个叫人听着都头皮发麻的名字。
  前天,郑老黑从老鸹沟走,远远地瞄见了一头体格庞大、状若黑塔的熊瞎子。凭以往经验,完全能断定,那是头刚下完崽子没几天的母熊。
  下崽母熊不能惹,郑老黑便兜个圈子,绕了过去。前脚走出老鸹沟,就碰上了村长韩三炮。两人打光腚娃娃起就在一块儿摔尿泥,骑马打仗掏鸟窝,关系本来很近乎,可后来竞选村长,两人都参加了,最终韩三炮赢了他两票,险胜。郑老黑嘴上虽说着恭喜话,心里却难免会疙疙瘩瘩的。
  两下照面,郑老黑揶揄韩三炮,说:“韩大村长,别瞎溜达,小心叫老鸹沟的熊瞎子舔了你。”熊瞎子不吃人,舔人,带刺的长舌头一伸,一舔,人的脸就没了皮,露了骨。而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扯时,韩树森那瘪犊子也赶了过来。
  韩树森在城里上班,混得一般般。肯定是这么回事,这小子听说老鸹沟有熊,便起了歪念想剖胆剁掌,结果被熊给扇了一巴掌。
  寻思至此,郑老黑忙甩开大步奔去了韩三炮家的栅栏院。跨进门,搭眼一瞧,果如仉长安所说,那口生铁大锅就支在院子中间,且已刷洗干净,点起了火。
  “韩三炮,你这是要干啥?”郑老黑问。
  韩三炮不假思索,回得嘎嘣脆:“炖同心汤,召同心人,杀熊!”
  仉长安凑上前,插话道:“三炮叔,上头有规定——”
  “啥规(龟)定?还王八屁股呢。哪儿凉快你哪儿待着去。”韩三炮气哼哼抢白道。
  “漏子说的没错。”郑老黑接茬正色道,“国有国法,山有山规,我可警告你,别忘了这是啥时节。”
  国法,即禁猎条文;山规,则是磨盘岭祖辈传下的打猎规矩:劝君莫打三月鸟,子在巢中待母归;劝君莫食三春蛙,百万新生待孕成。这个季节,山中鸟兽大多腹中有孕,或幼兽新生,需母兽喂食,一旦杀了母兽,兽崽子要么胎死腹中,要么活活饿死。
  韩三炮嘎巴嘎巴嘴正要辩驳,屋里突然传出了老娘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三炮,你快找人啊,去杀了那该死的熊瞎子,给我大孙子出气。你要不去,我去!”
  郑老黑循声望去,但见韩树森躺在火炕上,满头血痂,脸也肿得像发糕,哼哼唧唧只剩下了半口气。韩三炮的老娘泪水“哗哗”地往下淌。坊间有话: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看那阵仗,要是韩树森出点啥事,老太太也指定不活了。
  “老黑,你都看到了吧?我得听我娘的话。”韩三炮咬着牙说。
  郑老黑太了解韩三炮了,性子犟,爱放炮,但特别孝顺。在他那儿,老娘的话就是圣旨,让他上山,他绝不下河;让他往东,哪怕前面是铜墙铁壁,他也要撞上几撞。而另一个事实是,郑老黑重义气,年轻时又做过多年的冬猎领头人,在磨盘岭的人缘也不赖。如果他咬定山规和韩三炮作对,一准儿会有不少人找借口溜边站,不来乱炖这锅汤。
  眼见两个老伙计四目相对,暗暗较上了劲,仉长安左瞅瞅右望望,托托鼻梁上的近视镜,贴近了郑老黑的耳朵:“老黑叔,你必须得拦住三炮叔。我查过资料,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他去杀熊,真犯法啊,会被抓进去的。”
  “少啰唆。”郑老黑亮开嗓门儿说,“跟我走,去灌几十斤烧刀子过来!”   烧刀子,东北烈酒,度数高达六七十度,入口像烧红的刀刃,入腹似滚烫的火炭。二十年前,郑老黑就窖藏了几大缸,只在逢年过节才稀罕地喝上那么两口。听他回去取酒,这是要捧韩三炮的场了,左邻右舍也纷纷参与,开始往生铁大锅里放肉加菜,只待酒到,立马开宴。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麻烦来了——
  “三炮叔,好汤配好酒,来,干一碗!”
  “老黑叔,窖藏烧刀子,果然霸道,有劲!”
  大杂烩,格外香,而正宗的烧刀子更香更烈。众乡亲围桌而坐,咋咋呼呼,推杯换盏还没过三巡呢,一个个全硬了舌头酥了腿,别说上山,连上炕都打晃儿,酒量浅的,则直接溜到了桌底下,抱着桌腿呼呼地见周公去了。
  好端端的猎熊计划,就这样被烧刀子给搅和了。不,有两个人没醉,一个是郑老黑,一个是仉长安。天近傍晚,两人兜兜转转闯进老鸹沟,慢慢接近了熊洞。
  两人来此,并非杀熊,而是诱熊,让它赶紧搬家。仉长安背着的包裹里,装有几大块蜂巢。熊瞎子一闻到蜂蜜味儿,就馋得哈喇子成河,不自觉地跟着走,而這就要求仉长安必须稳住架,既不能停,也不能跑。别看坊间有句歇后语,叫黑瞎子耍门棍——人熊家伙笨,其实它利索着呢,追你跟玩儿似的。等逗引它走出一段路,再放下包裹开溜。趁此空当,郑老黑则钻进熊洞,将熊崽子抱走。抱哪儿去?獾子谷。那儿林深草密,地况复杂,更适合熊崽子长大。母熊嗅觉灵敏,自会循味一路找去。
  一切进行得都非常顺利。藏身树后,瞄到母熊探头探脑钻出洞,抽动着鼻子去寻仉长安,郑老黑猫腰扎进洞,很快在石旮旯里发现了两只熊崽子。捡入布袋,起身出洞,可他万没料到,脚下生风刚奔出二三里,母熊没追来,一个人影却斜刺里杀出,手提双管猎枪截住了去路。
  是韩三炮的儿子韩树森!韩树森嘴巴一撇,嘲讽道:“行啊老黑叔,你把大伙全灌醉,然后自个儿来捉熊崽子,玩得不错啊你。”
  郑老黑脸色一沉,训斥道:“小王八犊子,我早瞧出你是装的。你吓唬你奶奶,蒙你爹炖同心汤,你知道你是在害你爹害大伙吗?”
  郑老黑说的是实话。即便抛开国法山规不论,猎杀母熊若做不到一击毙命,激它发了狂,指不定会有多少人倒霉遭殃。因为,它是熊不假,但首先是母熊,它会豁出命去保护幼崽。
  这绝非危言耸听,早在建村之初,有人曾打过母熊,还踢死了个把月大的熊崽子,哪知母熊没死透,一苏醒过来便暴怒反扑,不仅拍得开枪者脑浆迸裂,还疯狂地蹿进村,踏烂拆毁了好多房屋,伤了不少人和牲畜。血淋淋的惨痛教训在前,为防祸端再起,郑老黑才拿出上好烧刀子灌迷糊众乡亲,而后和仉长安来到了老鸹沟。此外,他早见过这头母熊,体格健硕力大无穷,韩树森称挨了它一巴掌,纯粹胡扯——
  别说他长的是颗肉脑袋,就算换成花岗岩铁疙瘩也得碎!他脸上的伤,头上的血,十有八九是自己抽的,然后涂的狗血。
  “少跟我扯没用的。”韩树森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单位出了肥缺,我这次回磨盘岭,想给管事的弄两只熊掌,走走后门。不过眼下,我改主意了,要熊崽子。嘿嘿,清蒸或水煮熊崽子,绝对比红烧熊掌够味。”
  “你是在作死。”郑老黑一字一顿地道。
  “你给还是不给?别忘了,这可是在深山老林里。”韩树森边说边端起了猎枪。
  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打死你随便往旮旯里一塞,一藏,血腥味一扩散,很快就会有野狼、野狗、老鸹来清理现场,保准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郑老黑听罢,笑了:“小王八犊子,还敢犯浑?我这就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跨步上前,照准韩树森的肿脸,“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
  “敢打我,你找死!”韩树森被打得眼冒金星,恼羞成怒之下正欲还手,后脑勺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谁啊谁啊?敢打老子的头,胆肥了吧你!”
  “混账东西,谁是老子?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嘿,这回来的,是真老子,韩三炮。
  原来,为杀熊给儿子解气,让老娘宽心,韩三炮只喝了半碗烧刀子。瞥见郑老黑冲仉长安使个眼神出了门,他也悄悄跟了上去。谁想跟来跟去,却发现他这个爹竟被儿子给耍了。唉,都说爹啥样,儿啥样,他自问孝敬父母,无愧良心,咋就养出这么个四六不懂的混账东西来!气愤之中,忽听百丈远处传来了仉长安的惊慌喊叫声:“老黑叔,快放下熊崽子跑啊,母熊找来了!”三人急忙放下熊崽子撒了丫子……
  一转眼,春去秋来,又到了竞选村长的时候。出人意料的是,韩三炮主动让了位,郑老黑也没接,两人合力推荐时时处处都把规矩挂在嘴边的大学漏子仉长安当村长。上任那天,仉长安竟也炖了满满一锅同心汤,同心协力共致富嘛。至于韩树森,这小瘪犊子乖乖到派出所缴了枪,受了罚,又被老爹逼令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后,老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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