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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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住一楼,有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开了一个门,一扇油漆斑驳的铁门极少上锁。父亲走不远,吃罢饭,他拎着一个马扎到小区的大门口坐一会儿,然后就回来看新闻联播,所以他从来不锁门。在门口左侧,是两棵小小的香椿树。这不是父亲种下的,是它们自己从花砖缝隙里长出来的,看上去瘦瘦小小。可能去年它们就在这里,只是我一直没有留意。那天,我回家,拽了门把手,把铁门拉开。不等我进门,不知从哪窜出一条柴犬来,它龇牙咧嘴,对我虎视眈眈。我毫无防备,本能地后退一步,与这条凶神恶煞的柴犬僵持在那里。是的,它一点也不友好,对我这个贸然闯入者,它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只要我胆敢再向前迈一步,它就对我不客气了。
  我退出门来,在门口点上一根烟。院子里安静下来,透过门缝,我看到那条柴犬警惕地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响动。铁门上的油漆有的已剥落了,可以看到一块一块锈迹。上次回家,父亲就说应该再刷一遍防锈漆,因为家里没有刷子,就作罢了。抽过一根烟,父亲回来了,见我站在门口,就说怎么不回家?
  我说,那条柴犬有点凶。
  父亲说那是一条流浪狗,他见到它时,它饿得都快死了,只好把它带回了家。父亲本意并不想收留它,可它吃饱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蹲在铁门外呆了一夜。父亲去散步,它就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的距离。散步回来,它又蹲在铁门外,父亲见状就把它收留了。
  因为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我有些害怕那条柴犬,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进院子里。柴犬见了父亲,似乎明白了我这个陌生人与它主人的关系,就不再理睬我,而是围着父亲撒欢,不停地摇着尾巴。父亲对它说,卫国,自己玩去。它看一眼父亲,又看我一眼,然后把我上下嗅了嗅,不像刚才对我那样凶了,还对我友好地摇了摇尾巴,这才趴下来。进了屋,父亲去烧水,要泡茶。我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烧开水后,父亲说他刚买的明前龙井,因为认识那个卖茶叶的老板,只给了他一个进价。喝着茶,我看见门被推开一条缝,接着探进一个脑袋来,是那条柴犬,它不无好奇地窥视着屋里,似乎在想我和它的主人在做什么。父亲说,看什么看,想进来就进来好了。听父亲这么说,它就进了门,在父亲的脚边安安静静地趴下来。
  刚才你叫它什么?我问父亲。
  父亲一怔,说什么?
  我说,我听见你叫卫国了。
  这茶怎么样?父亲岔开话题,不是他没听见我的话,而是他故意的。正宗的西湖龙井,你看这茶汤。
  我喝了一口茶,口感不错,回味的时候感觉唇齿留香。父亲扭头看电视,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他神色黯然了一下。父亲关心国家大事,喜欢看军事节目,对各种枪械了如指掌。父亲当过兵,复员转业去了煤矿,在矿上的武装部工作,后来又去了矿保卫科。我的二哥卫国也是军人,当兵那年只有十六岁,都快复员了,想不到在一次地震救灾中被一块楼板砸中。二哥的死对母亲的打击很大,直到母亲去世前,她都在抱怨父亲。如果不是二哥的死,父亲也会把我送去当兵的。二哥生性腼腆,长得眉清目秀,不像大哥那样孔武有力,他应该做一个教书先生,而不是去当兵,可他不能违背父命。母亲离开人世,直到走,都是睁着眼睛的。母亲死不瞑目,之前一直念叨着二哥的名字。父亲跪在母亲的病床前,因为悲痛而哽咽无语。当时,二哥本来已考取了一所师范中专,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可父亲还是把他送到了部队上。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害怕父亲的,在他生气时,他会说,妈拉个巴子,要是在部队,老子早一枪毙了你了!部队就能随便枪毙人?母亲对他的粗鲁,很是无奈。二哥出事后,父亲再也不提当兵的事,有时大哥回家,两个人偶尔说一说激情燃烧的岁月,而且还是趁母亲不在的时候。
  那条柴犬的名字叫卫国。我不知道父亲叫它卫国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果母亲在世,母亲断然不会同意父亲把一条狗叫做卫国的。父亲背靠沙发,看着电视,就打起盹来,我听见他发出的呼噜声。父亲已没有过去魁伟,人老了,身子骨似乎也跟着缩小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一双眼睛,目光也变得浑浊。每次回家,我们都没有多少话要说,更多的时候是看电视,坐在那里相对无言。
  父亲已戒烟两年,此刻他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了火。抽了一口烟,忍不住咳嗽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跟我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说,爸,你有事?
  父亲点了点头,这可不是他过去的做派。我说有事你尽管说。父亲这才说老干所的老李给他介绍了一个老伴,他拿不定主意,问我该怎么办。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父亲晚年一个人生活,找个老伴,早晚有个人照顾饮食起居,这样也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见我没有异议,父亲说,也不知道脾气性格合不合适,要不先叫她来过些日子。我觉得只要那个女人愿意,不妨先这样过着。父亲说那个女人比他小。我问小多少。父亲说十多岁吧。小一点好,如果年纪太大,找一个老伴,到底谁伺候谁。父亲说他已征求过大哥大姐的意见,他们都没说什么,只要我同意了,他就可以对老李说,叫那个女人过来。看着说话变得小心翼翼的父亲,与过去那个说一不二的他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听父亲说话的口气,他好像已见过那个女人,因为父亲说了一句她气质挺好,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女人。既然父亲愿意,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父亲家出来,那条柴犬居然把我一直送出了院门,我都走远了,它还在看着我。父亲没有什么爱好,不喜欢下棋,也不喜欢养花。之前我就建议给父亲弄一条小狗,让他养着,这样可以解闷,可父亲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我对那条柴犬挥了挥手,它这才转过身,回到了院子里。
  再喝茶的时候,父亲说那条柴犬是通人性的,而且记性很好,只要来过一次家里的人,再来时它都会很客气地迎接。父亲说得一点都不夸张,我再次回家,柴犬见了我就变得很友好了,甚至围着我撒欢。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着我的裤脚,尾巴摇来摇去。进了院子,它在前面,用脑袋推开门,然后闪身让我进屋。
  我进了门,以为父亲在家,却看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喝茶,嘴巴上还叼着一根烟。她没有想到我会来,看上去似乎被吓了一跳,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不用介绍我就知道她就是父亲说的那个姓宋的女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站在那里,感觉有点尴尬。是她先开口说话的。   你是卫平吧?她把烟放在烟灰缸里,站起来看着我说,快坐,快坐。
  我坐下来,她又说,你爸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说,你是宋阿姨吧?
  她点着头,嗯了一声,忙着给我倒茶,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还在燃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我以为她很老了,想不到她比我父亲说的还要年轻,一张脸看上去很富态,嘴唇红红的。说她六十岁,我感觉一点都不像,看她相貌,也就五十来岁。这个女人让我曾经熟悉的家变得陌生了,心里隐隐有着一种不适。房间的家具也被调整了,而且还添置了一台液晶电视,看那个屏幕,四十寸不止。那条柴犬似乎有些怕这个女人,它透过门缝朝房间里窥探着,当那个女人看它时,我看见它躲开了。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些,说你爸喜欢看军事节目,他不在家时,我才看一会儿综艺台。我说,他一直那样,脾气很暴躁的。
  你爸脾气很好啊。她说。
  我说,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脾气变了。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到我后一愣,然后笑了一下,说你是卫平吧?
  我还未说话,那个女人说,这是我儿子。他比你小,你叫他陈军吧。
  她的儿子一点都不客气,他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凑过来和我套近乎,说卫平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有事找你呢。听他叫我卫平,那个女人说,叫哥,你怎么能叫名字!他只好改口说,卫平哥,兄弟今天有事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问他什么事。他说酒后开车,被交警逮个正着,这不正愁着找不到人摆平这事呢。
  卫平哥。他说,你在交警大队,他们要罚我的钱,办我的学习班,这不是不给你面子嘛。现在我们可是一家人了。见我不做声,他又说,我告诉他们你是我哥,可他们就是不信,说叫我给你打电话,可我哪有你的电话啊。这事我听说过,是同事小刘告诉我的,说有一个人自称是我的弟弟,可小刘知道我没有弟弟,就把他的车给扣下了。经不住他一再央求,我只好给小刘打电话。小刘问我他是我什么人。
  我说,你那么啰嗦干什么!
  小刘说,你真的有一个弟弟啊,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去了。
  挂了电话后,他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哥,改天我请你喝酒。
  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叫陈军的家伙,看他那德行,不用说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他皮笑肉不笑,给我端茶,说一会儿叫他妈炒几个小菜,要和我喝喝。他妈妈已在厨房忙碌起来,我听见切菜的声音,之后是油锅发出的刺啦的声响。
  陈军,去买一包味精来。她在厨房里说。
  他说,我在和卫平哥说话呢,没时间去。
  她说,卫平,阿姨给你做鱼吃。你爸最喜欢我做的红烧鱼了,一会儿你尝尝阿姨的手艺。
  母亲去世五年,家里突然多出一个女人,在心理上我还不能接受,就决定不在父亲这里吃饭,起身要走。听我说要走,那个女人忙出了厨房,一个劲地挽留我。陈军也说,卫平哥,你不能走,我妈都快做好了,我们一起喝喝啊。我还是走了,走出院门的时候,没看到那条柴犬。那个女人一直把我送出门,一迭声地说,卫平,你常来看看你爸啊。
  我说,好的,你回去吧,宋阿姨。
  陈军说,卫平哥,有情后补啊!
  到了小区的大门口,我看到了那条柴犬,它走过来,蹭着我的裤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看它那副恋恋不舍的神情,不知怎么着,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说,跟着我干什么?回家吧。它又看我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我都走出好远了,它还在那里看着我。
  我刚到单位,父亲就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吃了饭再走。
  我说,那个女人看上去挺贤惠的,她说她做的菜不错。
  父亲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支吾说,你看着还行吧。
  又不是我找老伴,行不行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里这么想着,就说,你觉得可以就好,只要你没意见,我们也不会有意见的。
  父亲哦了一声,似乎感觉到我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不一样,就说这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来的啊。
  我说,知道了。
  挂电话前,父亲嗫嚅说,你宋阿姨不喜欢养狗,说她小时被狗咬过,只要一看到狗她就心里发毛。
  我说,如果她不喜欢狗,那就把狗送人好了。
  看得出父亲舍不得送人,他养了那条狗三个月,彼此之间已建立起了感情。从他叫那条柴犬卫国,我就知道父亲对它的感情不一般。父亲说他打算做一个笼子,把那条狗关在笼子里,那样就没有事了。我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过去父亲可不是这个样子,他在家颐指气使,对我们吆五喝六,想不到那个女人住进家里后,他像换了一个人。那个女人比父亲小一大截,他对她似乎有点娇宠的意思。据我大姐说父亲现在比过去勤快多了,他承担了家里大部分家务活。母亲在世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他抽烟、喝茶、看电视,在家里高谈阔论,对家务活一概不伸手的。我觉得干点家务活不是什么坏事,权当锻炼身体,只要父亲过得开心、高兴。可大姐不这么想,她觉得父亲和那个女人只是半路夫妻,本来找个女人是为了过得更舒心,叫她伺候,想不到却反过来了。再说,现在他们又没领结婚证,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大姐的意思是父亲坐享其成才是,而不是事必躬亲,就差给那个女人洗脚了。对那个女人,大姐看着不顺眼。对那个女人的儿子,大姐更是看着不顺眼,不然她不会说,她的那个儿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我也有同感,只是我不想再添油加醋。
  大姐说,等着瞧好吧。
  其实大姐一直不赞成父亲找老伴的,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有病有灾的我们可以来照顾。找个老伴,如果是懂事理的还好,如果是奔着父亲的钱来的,只会自找麻烦,日子肯定不会过太平的。
  我说,但愿那个女人不是那样的人。
  大姐说,难说!
  我说,爸可不是那种喜欢受气的人,他那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不必担心爸会吃气。   大姐说,卤汁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在大哥和我通电话时他却说那个女人不错,知道关心父亲,还做的一手好菜。对她做菜的手艺我没有异议,那天她做的红烧鱼就很好,虽然我没亲口尝一尝,但看她做的色香味俱全,我就知道她是做菜的一把好手。大哥在派出所当所长,脾气性格像父亲。只要他回家,他都会和父亲喝两盅,喝多了后,两个人就一起感慨万千,回忆当兵时的峥嵘岁月。
  大哥说,爸说我们抽时间聚一聚。我问在哪聚。大哥说,回家啊。
  我说,这是谁的意思?
  可能是那个女人的意思吧。大哥说。其实那个女人挺好的,我那次回家,她正在给院门刷油漆。一看就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
  还没聚,陈军就出事了,他喝了酒,同别人打架,把人家打伤住院了。是父亲打电话给大哥的,叫他回家一趟,说有急事和他商量。大哥正在派出所开会,听父亲说有急事,会也不开了,开了车直奔父亲的住处。
  见到父亲,大哥说,爸,什么事?你十万火急的。
  父亲说,是你宋阿姨的儿子把别人打了,这事只有你出面。
  那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陈军从小没了爸,她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女人哭得很煽情,把父亲哭得也眼睛湿漉漉的。父亲说,被打伤的人住院了,说私了。可那个人狮子大张嘴,开口就要十万块。如果不给钱,就报警。
  大哥说,陈军呢?
  父亲说,他害怕,躲起来了。
  大哥说,■包!有什么好怕的,我去医院看看。
  父亲说他也去,大哥不同意,就打电话给我,叫我和他一起去。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哥已到了。我们在急诊室见到了那个被打的男人,他的腿上打了石膏,却不见他的家里人。大哥走进急诊室的门,没有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见大哥穿着一身警服,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把他看得手足无措了。过了半天,大哥才说,你被打了,为什么不报警?
  那个男人说,我们都喝酒了,所以就……
  大哥说,你们这是酒后寻衅闹事!
  那个男人委屈地说,可我是受害者,是他打的我。
  大哥说,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男人说,我想和他私了。
  大哥说,你想怎么个私了法?
  那个男人被大哥的气势给镇住了,他嗫嚅着说叫他负担医疗费、误工费就行。你看这样可以吗?
  大哥说,你算一下一共多少钱,我们不会少给你一分钱的。
  那个男人说,好,我算一下。
  想不到大哥出面,很容易就事情解决了。大哥说这点小事,根本不是什么事。我揶揄说,你看你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胆小的人会被你吓破胆的。大哥笑笑,说我有这么凶吗?
  我说,你不凶,就是有点吓人。
  大哥说,我是秉公执法,不偏不倚办事的。
  大哥给父亲打过电话去,告诉他问题已经解决了。父亲说他已凑好了五万块钱,要不要现在就送过去。大哥说过几天吧,现在那个人还在住院,等过几天他把钱送过去。父亲叫我们回家吃饭,大哥不想去,我也不想去,可父亲一再说,你们宋阿姨已做好了,做了好多菜,你们不来,会浪费掉的。
  大哥看看我,说我们只好去了。
  我觉得父亲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以后少不了麻烦,这才在一起几天,她的那个儿子就接二连三找事。我把上次陈军酒驾的事对大哥说了,大哥说,这个陈军有点不靠谱。
  我们到了后,父亲见到我们,叫大哥给大姐打电话,把她一块儿叫来,一家人吃个饭。可大姐推脱说家里有事走不开。我知道大姐是不想来,对父亲找老伴这事,她心里是一直抱着不赞成的态度的。
  父亲说,她不来,我们吃。
  我没看到那条柴犬,问父亲那条狗怎么不见了。父亲看一眼那个女人,然后才说,你宋阿姨怕狗,听见狗叫心里就发毛,夜里睡不着,我只好把它送人了。那个女人做了六个菜,六菜一汤,全都是父亲喜欢吃的。我们坐下后,大哥对我眨巴了一下眼,然后又看了看一桌子菜。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在说那个女人其实很能干的。喝下三杯酒后,父亲看看我们,又看看那个女人,然后清了一下嗓子。我知道他有重大决定要宣布了。如果不出我的意料,这个决定应该是他和那个女人要领结婚证。果不其然,父亲就是这样说的,他说已和我们的宋阿姨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他决定选一个好日子,把结婚证领了。那个女人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大哥,她是在等我们表态。
  大哥说,爸!你决定好的事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愿办吧,我们没意见。
  父亲看着我。
  我说,我听大哥的。
  那个女人给我们满上酒,说,喝酒喝酒。
  看得出父亲对那个女人还是很满意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行事说话毫无小家子气。父亲喝了酒,脸变得红彤彤的,却不像过去那样说话大声大气,夸夸其谈了。那个女人一个劲儿地叫我吃菜,说陈军的事幸亏有大哥出面,要不是大哥,这事还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大哥被她夸得有些忘形了,不停地喝干女人给他满上的酒。我酒量不行,只喝了四两白酒,就感觉头晕乎乎的,就在我去卫生间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茶几下面搁着一瓶汇仁肾宝。这是父亲喝的吗?是父亲去买的,还是那个女人给他买的?父亲已年近七十,他和那个女人之间还有性生活?看那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快六十的人。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感觉有点不舒服,不过一泡尿撒完,我又释然了。
  大姐还是忍不住了,她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回事。
  我在卫生间里,小声告诉她,爸要和那个女人领证。
  大姐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说,爸愿意,我们不要管。
  大姐说,他是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一点定力都没有。男人啊!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爸。
  大姐说,我这是为了爸好。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她还去舞厅跳舞呢,和一个男人又搂又抱的。你说都一把年纪了,恶心不恶心。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大姐说,你姐夫看到的。
  我说,姐夫也去舞厅跳舞了?
  大姐说,别提你姐夫!男人啊,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说,姐,你打击面太广了,我可是乌鸦中的那只白乌鸦。
  少耍贫嘴。大姐说,你们等着瞧吧,早晚会出乱子的!
  大哥喝多了,可他却说自己没喝多,再喝半斤照样开车。看父亲的样子,他也喝多了。他们两个人喝了差不多二斤白酒。父亲被那个女人搀扶着去了卧室,从卧室出来后她对我们说,你哥俩继续喝,你爸有我伺候着,没事的。
  大哥还想喝,我夺下他的酒杯,说你再喝就没法开车了。
  我还怕交警查我酒驾啊!大哥说,拍着我的肩膀。我们走,哥今天真的是喝高了,回家你嫂子又会让我跪搓板了。那个女人把我们送出门来,一直看着我们上车,车开走了后,她才回去。
  大哥打了一个酒嗝,说你没看出爸很喜欢那个女人吗?
  我说,那个女人不简单,她居然把爸拿下了。
  大哥笑了笑,说爸这一辈子不容易。
  我说,咱妈可是受了咱爸一辈子气,他那个脾气没法说。
  大哥把车停下,掏出烟来,点上一根,才说,我们都会老的,只要爸高兴,就由他去吧。
  想不到大姐一语成谶,真的出乱子了。在父亲和那个女人领结婚证前一天,他被陈军劫持了。陈军把一把刀子横在父亲的脖子上,要他拿钱。父亲面不改色,不愧是当过兵的。他神情泰然自若,说你不要激动,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拿就是了。
  陈军说,十万!我只要十万!
  父亲说,不就十万块钱嘛,你先把刀子放下。
  可陈军不肯把刀子放下,他不是怕父亲反悔,而是怕我们当过兵的父亲那么说只是缓兵之计。
  我赶到的时候,父亲和陈军正僵持着。情急之下,我操起院门口的一个拖把就要冲过去。父亲看我一眼,用一个眼神制止了我鲁莽的举动。看到我手中的拖把,陈军说你不要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畜生,你这个畜生!你这是作死啊!快把刀子给我放下!那个女人说着,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她被吓坏了,看着我,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这个畜生会对你爸下狠手的。
  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给大哥打电话。大哥得知父亲被陈军要挟,马上开车就来了。关于事情的原委,是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我说的,她说陈军欠下了赌债,他要是不还钱,人家就要他一条腿。
  本来父亲答应给陈军钱的,可父亲听说他欠的是赌债,就把头一摇,说什么也不给了。父亲最恨赌博,所以他是不会掏钱给陈军的。陈军就说,如果不把钱还上,他们就会要我小命的。父亲不为他的话所动,而走投无路的陈军有备而来,在他给父亲递烟的时候,他突然掏出刀子,然后一只手从背后揽住了父亲,接着就把刀子横在了父亲的脖子上。可惜父亲老了,反应变得迟钝了。如果他再年轻十岁,就是三个陈军也被他制伏,打趴下了。那个女人见状顿时吓傻了眼,等陈军把父亲劫持到门外,她才反应过来,给我打电话。
  看陈军穷凶极恶的样子,他是不计后果了。大哥毕竟当过兵,又在派出所工作,什么阵势没见过,这个时候他是非常冷静的。他甚至点上了一根烟,漫不经心地抽着。看大哥无动于衷,父亲直瞪眼,可这个时候,父亲毫无办法,也只能吹胡子瞪眼了。我不知道大哥带没带枪,他是警察,为什么不把枪掏出来。只要陈军稍一走神,大哥就可以一枪打爆他的脑袋。我相信陈军也是怕死的。
  陈军啊,你这是作死啊。那个女人说,听妈的话,快点把刀子放下。
  这个时候的陈军已是油盐不进,他丧心病狂地叫嚣着,说反正两头都是死,我还怕什么?我不怕,什么也不怕!
  想不到大哥真的带枪了,他掏出一支手枪,拉了一下枪栓,然后眯缝着眼看着陈军。那个女人见状,突然扑通一下,双膝跪在地上。大哥被女人的举动给弄蒙了,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妈!你这是干吗?陈军说,你起来,你起来。
  接下来的一幕出乎在场的所有人的意料,在陈军说完这话后,只见那条柴犬不知从哪个角落一跃而出,直扑陈军的脸。陈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手中的刀子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大哥一个箭步冲过去,对准陈军的小腿就是一脚,他一个趔趄,人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被解救下来的父亲却黑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大哥,说妈拉个巴子!这个时候你能掏枪吗?万一走火,打在老子的脑壳上怎么办?
  大哥愣了一下,其实他也很紧张,汗水都下来了。父亲是当过兵的,在生死关头他能够临危不惧,与他经历过枪林弹雨不无关系。在父亲的一生中,惟一值得他骄傲的是他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而大哥当兵只是在部队上养了几年猪,可他矢口否认自己在部队上养过猪。父亲掏出烟来,点上火,在他点火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抖了又抖。幸好是那只柴犬及时出现,它快如闪电的一扑,化解了危机。要不然,我们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父亲吐出一口烟,看着那条狗,说了一句,卫国,好样的!快赶上特种兵了。
  大哥说,什么意思?爸怎么叫这条狗卫国?
  我说,卫国是我二哥。
  我知道。大哥不解地说,爸老糊涂了。
  派出所的人已把陈军铐上,他蹲在地上,垂头丧气。那个女人还跪着,哭着求大哥。叫大哥放过陈军。大哥看一眼父亲,似乎在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已变得坦然自若,说这是家事,把他带回家,我来处理。
  起来,跟我走!大哥拎起瘫软在地上的陈军,然后对他的同事说,辛苦大伙了,你们回去吧。
  因为这个意外,父亲和那个女人没领成结婚证。那个女人说她养了这么一个畜生,没脸在这个家呆下去了。她执意要走,父亲一再挽留她,说一码归一码,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们还和以前那样过日子。
  那个女人叫了父亲一声哥,说我哪还有脸留下来。
  父亲是诚心诚意要把她留下来的,见实在留不住,就把一个装了厚厚一沓钞票的信封交给那个女人,但那个女人说什么也不要。   父亲说,拿着!
  那个女人说,哥,你这是打我的脸。
  父亲说,拿着!
  那个女人缩着手,就是不接父亲给她的信封。
  我和大哥站在院子里抽烟,那只柴犬趴在地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大哥。随后赶到的大姐见了我们,说我说是吧,你们还不信。
  我说,你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大姐拉着一张脸,要找陈军算账。
  大哥说,你没看出爸其实是很喜欢那个女人吗?
  大姐说,爸差点死在她儿子手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向死去的妈交代。
  我说,爸可是当过兵的,枪林弹雨他都过来了,还会在阴沟里翻船。
  大哥说,是啊是啊,当过兵的心理素质就是好……
  嘁!什么当过兵的。大姐不高兴地说,爸要不是叫卫国当兵,他哪会死。要不是爸,我哪会找一个当兵的!
  大姐那么说,我和大哥面面相觑。他们都当过兵,只有我没有。招兵那年,我摔折了腿,这才没被父亲送去当兵。第二年,二哥出事了,父亲就没再提叫我当兵的事。大姐对父亲的意见挺大,一直反对父亲找老伴。她把现在婚姻的不满归咎到了父亲的身上,要不是父亲,她怎么会嫁一个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男人。
  不管父亲怎么挽留,那个女人还是带着她的儿子走了。我们一直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买车票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们坐的火车是开往黑龙江的。女人说她的一个弟弟在黑龙江,她去找她的弟弟。陈军耷拉着脑袋,临上车前,他对我们鞠了一躬,说自己当时真的是犯浑,他对不起我爸,请求大伙原谅他。父亲宽宏大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妈拉个巴子的,你还想吓唬我,你知道不,当时你刀子都拿反了。陈军困惑地看一眼父亲,似乎想说怎么可能呢。当时因为情势紧急,我们都没注意到陈军是不是把刀子拿反了,他真的是用刀背横在父亲的脖子上?我觉得父亲这么说,只是在开玩笑。看得出父亲是舍不得那个女人走的,要不是她的儿子,事情不会弄到今天这一步。在那个女人走之前,她把父亲的床单、被罩,换下的衣服,都洗了一遍,还给父亲做了他喜欢吃的红烧鲤鱼。父亲被她感动得只是在那里唉声叹气。
  那个女人走后,父亲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只是那条失踪了的柴犬又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再有人给父亲介绍老伴,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吃罢晚饭,父亲出门散步的时候,会带着那条柴犬。父亲会说,卫国,我们出去转一圈。那条柴犬就撒着欢,跟着父亲出门去了。父亲虽然老了,但他走路依然挺着腰板,不像其他老年人,走路拖泥带水的。父亲对那条柴犬是越来越好了,他俨然把那条柴犬当成我二哥了,一口一个卫国地叫着。
  卫国!好样的。父亲说,比特种兵厉害多了。
  柴犬忽而跑到父亲的前面,忽而停下来,四处嗅一嗅,听父亲那么说,它就扭过头,看着父亲,把我们的父亲看得神情为之一动。
  卫国!父亲说,我们回家去。
  柴犬就跟在父亲的身后,就像小时的我们,听着父亲的口令回家去。那扇被刷了红色防锈漆的院门,就像一面鲜艳的旗帜,在等着父亲。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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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更想要开家酒吧,最初也仅仅是个想法。开酒吧需要租房子、装修、置办一应物品,少说也得二三十万。几年前他买了套房子还欠着银行的六十几万房贷,三十年的还贷期,每个月三千多。加上物业管理费等杂七杂八的钱,每个月少说也得支出四千块。李更在报社上班,每个月的收入大概在一万块左右,平时吃吃喝喝的也没有存下什么钱,因此自己出钱开酒吧不是太现实。  有一次,李更和张果在一起喝酒时谈到了开酒吧的事。张果开着小工厂,
1995年第三次全国工业普查办公室和国家统计局对工业总产值计算原则和方法进行了重大修订,并决定从第三次工业普查和1996年工业统计定期报表中开始实施。修订后的工业总产值
8月 11日,由万科汽车美容中心举办的“万科汽车美容中心VIP车主沙龙·卡丁车赛” 在马特龙卡丁车俱乐部开赛。来自万科汽车美容中心的50多名车主及深圳各大媒体的嘉宾齐聚一堂,度过了一
1927年4月,繁华似锦的大上海,想必已是春暖花开时节,但在国人的心中,却笼罩着厚厚一层阴霾,因为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革命群众。这就是历史
各位代表:我谨向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提出关于1956年度国民经济计划的执行结果和1957年度国民经济计划草案的报告,请予审查。 Delegates: I have the hon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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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长、各位副委员长、各位委员:现在我代表国务院就设立国家能源委员会议案,作一简要说明。能源是发展国民经济的重要物质基础,是关系国民经济发展速度的重大问题。我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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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像“周扒皮”的聂广荣,退休后王效金给他盖了座小洋楼。也是苦孩子的杨光远说,效金是黑脸我是红脸。炸毁三层楼的李运杰竟能说山卖磨。走近古井人,你会感到五行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