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乔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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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金花又消失了。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和三十年前一样,又一次无影无踪。
  辜家瓦百思不得其解,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被他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回味了好多遍,从相逢到消失,刚好两个月。唯一的破绽就是太凑巧、太顺利、太迅速。
  二月底的某个周六,辜家瓦决定去医院。脑门上的几颗红包,越来越硕大,鲜艳得像熟透了的小野莓。他已快五十了,当然不是什么青春痘,往年吃点防过敏的药慢慢就能好,今年吃啥药都不管用。辜家瓦的医保定点医院离住地不远,也就两站路。因为修建地铁,公交站往前挪移了五六百米,看着天气好,辜家瓦决定走着去,当锻炼吧。
  当他气喘吁吁到达,已近上午十点,正是医院人最多的时候。他一边掏出纸巾擦汗,一边观察着门诊挂号处,那里排了两列队伍。他选了年轻人较多的一列,经验告诉他年纪大的人啰唆,想快捷得避开他们。果不其然,另外一队发生了障碍,一个老人和挂号的工作人员拧上了。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七嘴八舌,有一部分改排到他这队来。难免就有人插队。中国人素质就是差,挂个号也能乱起来。辜家瓦心里暗骂时,一个女子插到了他的前边。辜家瓦不打算废话,准备直接将她推出去,手刚举起,立刻愣了。女人侧抬着头,无比幽怨地睥睨他。你!是你!像才被人从塌方的矿井里抬出,辜家瓦茫然地虚眯着眼,想从遥远的记忆黑矿里打捞出一个名字,一个像煤块一样发过光的名字,却半天捞不出。女人换了一种眼神,莞尔一笑:辜班长,我,乔金花,想起来了吗?
  辜家瓦大张了嘴,哦,乔金花!居然是她!从初一到高三的同学。被他取笑名字土人也土的乔金花,却依然用痴痴地眼光黏住他的乔金花。高考结束,秋风扫落叶般彻底消失的乔金花。
  乔金花很快排到了。她挂了个内科号,等着找钱的时候轻轻跟他说,我就开点药,完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一起找个地方坐坐喝杯茶吧。辜家瓦连忙说,好好好,你等我,我请你吃饭。
  辜家瓦在餐厅上洗手间的时候特地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早知道会碰见她,就不该穿这么随便。转念一想,曾经追我的是她呀!应当她紧张才对。我紧张个啥?她变了,终于也老了。不过脸上皮肤虽有点松弛,眼角皱纹也多,却比以前白。最棒的是身材,一袭暗枣红的薄呢春装裹着,配了条黑底白碎花的小丝巾,比当年的班花叶虹还洋气。尤其那小腰身,啧啧,这个年纪的女人腰腹居然不长赘肉。过去小笼包似的乳房丰满成了高耸的山峰了,辜家瓦想到这儿身上一阵发热,脸上的“小野莓”更红了。
  两人举杯,女人的眼神好熟悉,对,就是那种深情到发痴的眼神,让他既得意又期待,他希望有戏也预感有戏。果然,接下来的戏,像一束解开了绳子的陈年绢帛,虽有点陈腐味,但抖两下就散尽了,剩下满眼的顺滑绮丽。几杯酒下肚,别后寒暄变成了眉目传情。原来都恢复了自由身,都落脚同城。够了够了,别的不用知道太多,抓紧时间,午饭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将乔金花带到了自己的公寓。茶还没喝两口,他已将女人抱进了怀里。乔金花温顺得一如从前,不,比从前还温顺。记得他第一次半是好奇半是恶作剧地探摸抓摸她胸乳的时候,她还扭捏阻挡。可今天,在他窗帘紧闭,被褥湿冷的床上,不管他多么痴缠,她都耐心地配合。辜家瓦单身已快八年了,这期间连相亲带偶遇也有过好些女人,但她们大都目的明确,现实得很。基本冲着婚姻来的,一旦他表露了不想结婚的意思,就没劲应付他了。说来也是,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单着,谁有那闲工夫跟你没完没了泡蘑菇啊?对了,跟他也确实像在泡蘑菇,这也是最让他窝心的问题,做爱像爬坡。和前妻在一起的最后几年,经常爬到半山腰就滑溜下来,不甘心,再爬,结果半山腰都没到又滑下来。即使后来也碰到过心仪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对方哪怕表情有点不对,都能将他一把推下坡。他将此归咎于女方的问题,自己嘛,顶多是过于敏感。前妻知他自尊心极强,一直忍着。有次实在忍无可忍,说他阳痿,让他去看医生。如同被人突然揭了房瓦曝光了满屋的寒碜,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的辜家瓦顿时恼羞成怒,狠狠一巴掌甩过去,直接将老婆从床上给扇到了床下。这一巴掌也彻底打死了前妻的心。
  他问枕着他胳膊的女人,你不急着回去吧?晚上就留这儿行吗?女人说,今天怕不行,我改天再来好吗?说着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急了,扯下女人正欲套上头的衣服,从背后一把抱住。嘴唇贴在她耳边摩挲:金花,宝贝,别走……乔金花摇头说,你不要叫我金花,太土了,不好听。辜家瓦反应快,立即改口:好,好,那我就叫你乔乔吧,乔乔,我以前不该笑你,其实我的名也土啊,比你好不到哪去,你知不知道我后来一直在打听你,也去找过你,以前怪我太虚荣,选叶虹主要是冲着她城里人的身份,后来才想明白,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你,乔乔,宝贝,别离开我……
  乔金花在其后的一个月内,每周都会来。一般女人来过两三次后,就开始像女主人了,指手画脚,什么沙发放的不是地方啊,书太多太乱应该清理啊,脏衣服要及时洗被褥要经常晒啊等等之类,他不明白怎么所有的女人都跟唐僧似的喜欢念经。有的边动手边念,有的不动手也念。可她不,好像他的一切都理所当然,都是好的。但她也不动手帮忙家务,一直定位在约会情人的角色。一个人过惯了的辜家瓦最满意的就是这点,他受够了老婆,受够了指手画脚的女主人,家务嘛请个钟点工不就完了。
  辜家瓦一得意就眉飞色舞:你知道叶虹后来俗成什么样了吗?从头到脚,就跟一截名牌柜台似的,哈哈哈,珠光宝气。可惜满嘴铜臭,张嘴就是股票啊海外出境游啊,还好当年我跟她没成,女人十八变最厉害不在青春期,在中年,一旦陷进物质,没了精神追求,那就彻底完了。
  她低垂着眼睫静静地听。
  辜家瓦久郁心里的憋闷有了个宣泄的好对象,终于换成喋喋不休了:知道嘛,人一旦空虚就变俗,我是有精神寄托的人,工作之余还搞些西方诗歌的翻译。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国内这方面的人不仅奇缺,水平也有限,我正好可以抓住机会,你看,我已经出了三本书了,这就是成就感,人怎么能少了成就感呢?
  也不知乔金花是否真的懂或者感兴趣,她依然安静地听,时不时点头夸赞。偶尔还用满是柔情的眼神看看他,附和着轻笑两声。她的反应越发激起了辜家瓦的虚荣心,除了做爱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听他炫耀。乔金花从未显出过一丝不耐烦,他想有个女人崇拜,可比单单只是找个过日子的对象重要多了。只有这样才能和谐。也可能她真是他身体的一根肋骨,自己的肋骨怎么可能反对违拗自己呢?被个性倔强的前妻对抗了二十多年,其后又遭逢其他女人无数玫瑰战争的辜家瓦,像突然找到了安歇所似的,惬意得都有点恍惚,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厌烦惧怕婚姻到了极点的他,甚至动了一点点想娶她的念头。然而还没等他试探呢,她就消失了。   他早过了要死要活的年纪,缘聚缘散一向看得很淡。换作别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就不解了吧。他最烦神经兮兮的女人。只是这次有点不同,太不可思议了,两人默契合拍,如胶似漆,她没理由消失啊? 而且没办法找,她很少谈自己的事,辜家瓦只知道她也离婚了,单身多年,独自抚养着女儿。至于在哪儿工作,住在哪儿,她没说,自己也没多问,当时觉得问多了不好,又会现实起来。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到哪儿去找?唉,算了,总不至于去贴寻人启事吧?
  春天过完,辜家瓦脑门上的小野莓总算凋谢了,只剩一点淡淡的印痕。心情也渐渐平复。生活还得继续,他已经打算接着见下一个相亲对象了。这方面他从来不愁,他有三个无比关心他的姐姐,一副还算英俊高大的男人架子,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一份稳定又轻松的国企工作。业余还搞点文学翻译,多了点文艺范,就又加分了,和乔金花一样温柔的女人肯定有,只不过暂时没碰上而已。这么一想他就把乔金花遗落在他家那条小丝巾给扔进了垃圾桶,丝巾薄而轻柔,飘飘荡荡展开,既不是什么白碎花也不是什么几何图案,竟是一个个白色的骷髅头。
  周末接到二姐电话,让他第二天中午之前在某某餐厅等着。他如约前往。坐等无聊,于是掏出手机看微信,微信同学群忽然闪出一个名字,差点没让他跳起来。乔金花!连忙点开。
  ——乔金花喝农药自杀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个瘦瘦的长得还不赖的乡下姑娘吗?
  ——对,就是她。嫁了个农民,后来离婚了。自己带着女儿离开了乡下,去了城里,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那你怎么又知道了呢?
  ——我回乡探亲听人说的,她以前跟我不是同一个地方的嘛。唉,眼看都熬出头了,女儿都大学毕业了。
  ——不会是忧郁症吧?
  ——有可能。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辜家瓦急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当众问,只得私信那个和乔金花同乡的同学,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大概是今年三四月份吧。
  辜家瓦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记错了,他们的交往正好就是三四月份!这不见鬼了嘛?天啊,难道是她的魂魄来找我?
  辜家瓦二姐进来的时候,发现弟弟脸色惨白,呆若木鸡,连忙伸手去摸额头,家瓦,你是不是病了?辜家瓦这才如梦初醒,敷衍着应付了一下二姐和二姐身边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便匆匆离去。
  辜家瓦直奔长途汽车站,他一刻也不能等,不弄清楚估计从今晚起就别想再睡得着。还金镇云水湾乔家村,乔金花的家乡,他中学时就知道还去过一次的地方,之前怎么没想到?
  不算远,两小时后,车已抵达还金镇。真是面目皆非啊。当年最高不过三层楼,现在也学着城市的样,高楼鳞次栉比,遮天蔽日的浓荫被剪修得规规矩矩的灌木和花圃替代。超市菜馆KTV发廊娱乐城……五脏俱全,就像省城的简缩版。话说当年乔金花就算落榜也不必匆忙嫁人嘛,留在镇上打点工做点小买卖,也比当那文盲民工的老婆强啊。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尽管颠簸,辜家瓦还是眼都不眨地盯向窗外,他知道靠近云水湾了,会不会看到那片水塘背后的苹果林?初三那年暑假,他们就在那里约会。可哪里看得到什么苹果林?别提苹果林了,就连好多耕地都是荒的。漫天丛生的野草中,散落着许多无人居住的废弃砖房。仿佛所有的精气繁华都被城镇给吸走了似的,越往下走越荒凉,人影子都见不到几个。过去绿树成林,水渠纵横的云水湾萧条得像座死地。
  车子开到一处小小的加油站停住,不再往前开,就连坑坑洼洼长久失修的水泥路也没了,再往下全是泥巴土路。如果要去各个村子,只能自己走,也有摩托载客,但那等于要吃上一肚子灰。辜家瓦问清了方向,发现只要顺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一直走下去,再翻过一座小山坡就可以到达。他决定自己走着去。
  暮色中的乔家村,如同发黄的胶片,夕阳涂抹下的房舍,清寂得不像是真的。村中最宽的一条路上看不到大人的影子,除了几声犬吠和几个小毛孩在嬉笑。路边的杂草都快有一人高了,显然没人整理,一副心不在焉,不想继续的无力感,蔓延着整个村庄。辜家瓦茫然四顾,如同突然掉进了无法相认的前世。徘徊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一位背着大捆柴草的老女人,连忙过去核实。婆婆,哦不,其实不算太老,顶多六十多岁吧,乡下女人操劳辛苦显老,再说又被柴薪压弯了腰远远看像个老婆婆。
  大姐,您晓得乔金花家不?
  他们家早绝户了。乔金花死了,她闺女卖了老屋去了城里。没这家人了。
  哦,那您还记不记得乔金花具体啥时候去世的啊?
  你是谁?你问这个干啥?我记不清了,我要回去烧饭。没工夫跟你扯。
  她眯起眼睛一副很警惕的样子。辜家瓦连忙伸出手要接对方背上的柴:我是她同学,年前因为要办点急事,问她借了两千块钱,正准备还她,却找不到人了。
  哦哦哦,这样啊,呵呵,这年头还有主动找上门来还债的。行,你替我背着吧,第一次来?这儿可没旅馆饭馆,到我家吃吧,我一边做饭一边跟你说,两不耽搁。
  放松了警惕的妇人一下子亲切起来,满脸的褶子都能抖出笑意。
  其实乔金花啊,说起来还和我沾点亲,我是她远房的姑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孩子命苦,她娘死得早,他爹穷,再续不上了,就把她当个宝贝似的,相依为命。对了,你就叫我乔姑吧。
  妇人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着,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家。
  房子还是黄泥糊的旧屋,但有人气和没人气的就是不一样。四周的花草树木修剪得当,自有一番原生态的古雅味道。
  土灶、柴烟、熏黑的四壁,这些曾经让他痛恶的寒酸穷陋,此刻却让他倍感亲切。乔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辜家瓦连忙帮着拉起了风箱,却被乔姑拦住:我还没烧锅呢,你得等我需要大火的时候再拉。
  辜家瓦很不好意思:哦,我都忘了,我还是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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