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盘腿坐在煤渣铺就的操场跑道上,直愣愣地看着那只羊妈带羊仔吃草。不要笑呐,在那拉提草原,我还见过牛妈带牛犊饮河呢——我躺得离那头壮硕的小牛那么近,嘴里嚼着野花,伸手就能摸到它长满细毛的尾巴。此刻,我看着那两只欢喜地嚼着青草的羊,把头随着它们的节奏前后摆动,想象自己也在喷香地吃着东西……直到妈妈下班来拉我,用小汽车驮我回家。
　　我以前看过一篇小说,讲一位牧羊人转场的故事:他背上彩色的圆顶帐篷,坐在马背上赶着羊群追逐季节的葳蕤。羊竟是需要旅行的,你想到过吗?操场上的羊定是转不了场了,并且它们屁股上也没有标识的红圈圈,那它们不着急吗,又是哪个牧羊人把它们牵到这里来呢?
　　永远地,生活中总有很多东西我是弄不明白的。比如,为什么走惯了康庄之衢的我们要驶向僻远的乡村,使劲儿踏那菜畦间的小道,挤在种满茶树的山坡上看同一朵落日静静地沉在山岗;为什么农村同龄的孩子如此急切地追随父母来到这个城市,找到的却是加倍的孤独。
　　通过一项公益活动,我认识了一个家在江西的同龄少年,他对我如数家珍地回忆“小雪”过后在光秃得只剩麦秆的田里捕麻雀、往塞满雪渣子的洞里套田鼠的乐事,却又明确地表示“不想回那个只剩老奶奶的山村”、“想赶快参加工作”。今年新鲜柿子上架的时候,他曾兴奋地给我来过一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在做“物流的事”、“每天能得30块钱”,又问我学校教了些什么,忙不忙。我知道,他很想继续上学,但担子分明已压在肩头,不得不早早地为谋生而倾其所能;我知道,他向往的仍是那踏实的乡土结构的社会,但也理解只剩下孺子老妪的小村大雪封锁时仓惶的寂寞。
　　事实告诉我,别人不可能回答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得自己去想。于是,每个星期三放学后,我坐公车去妈妈的学校,躺在操场上,眄着眼琢磨那两只无法旅行的羊。
　　我一连躺了两个学期——羊终究还是不愿接近我,安静地吃足球场上的草;实在不耐烦了,我便佯装大灰狼,“呼”一下子要从它们之间穿将过去,羊妈妈护着小羊,咩咩地叫着跑远。我不再挪动。天暗下来了,羊羔依偎着大羊,终于成为操场远处的剪影,这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将它们牵回搭得歪歪斜斜的羊圈。那个人似乎也住在操场边低矮的小屋里,一个人生火做饭,不与人搭话。偶尔地,我看到他用一辆三轮车吱嘎吱嘎地运些必需品进来。他定是没有圆顶帐篷的,也没有牧笛。然而,他仍是一个牧羊人,一个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拥有一大一小两只白色山羊的牧羊人。
　　妈妈说,羊是绘画系的几个老师“弄来写生”的。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是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帐篷、没有笛子、没有牛皮囊的牧羊人带着两只无法旅游的羊住在城市的一个旧操场上。由于学业,我也没有再去那个破旧的操场,几乎忘却了那个孤独的牧羊人。同样的,我与那个做梦在老家掏田鼠的孩子也渐渐地失去联系。每天晚上路过流光溢彩的餐厅,便想像日赚30元的他是不是蹲在小店门口重复单调的晚餐,是不是还见人就不停地唠叨家乡裂口的竹笋和风拂林海的弦乐。
　　岁末又近,叮当作响的新年歌曲充斥着大街小巷,我再一次来到曾经等妈妈下班的学校操场。操场边盖起了一栋栋高大崭新的公寓,黄晕的灯光照亮了夜色,勾勒出操场围墙低矮的轮廓。我从未意识到,操场的围墙是这么的矮小,而水杉在一片寒意中似乎更加严肃了。足球场是那么泥泞,操场边的小屋依旧歪斜地立着。忽然间,有人骑着三轮车轧过草地向小屋移动。我疾步走过去,才发现小屋早已更换了主人。这也是个瘦小的男人,他转身进屋,而后在门口吃饭、喂猫。
　　两只猫,一只梨花、一只梨白。再也没有羊了,再也没有它们咩咩的叫声,也没有牧羊人轻唤它们的声音了。我静静地站着,看喂猫人蹲在地上捧着搪瓷碗吃饭的样子,居然想起了另一个同龄人,想起他曾经说的话:“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去的。”
　　他回去了吗,回到麦田交错的泥埂,回到他早已丢失的童年?那个牧羊人,是否终于赶着他的羊,背着彩色的圆顶帐篷,赶上今年冬季的牧草?那只小羊是不是终于长大,可以告别妈妈,去山坡的另一边旅行?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脚下的盛世华年,终究会与田间参差的阡陌相连。我相信这种乡土情结不只埋在文人低吟浅唱的叹息中,而且埋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国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