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看着客厅的玻璃橱里还来不及吃完的那几盒月饼，禁不住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里感慨万千。
　　20世纪60年代初，我刚进一家造纸厂当学徒工，每月津贴16.84元。第一个月的津贴赶在当年的中秋节前领到了，拆开“工资袋”，轻轻地捻着几张大票、小票，心里一整天都乐滋滋的。本来，每天下班，我总习惯沿着平凉路，从隆昌路到宁国路直线走回家，可那天心里特兴奋，一家店一家店地兜进兜出，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却怎么也没勇气“该出手时就出手”。也难怪，那年头，一只茶杯盖大小薄薄的芝麻饼都要卖一块五毛钱，我手往衣袋里伸了多少回，就是没底气把钱掏出来……
　　回家后，我把钱全交给了母亲，见她脸上绽开了笑容，自己心里也甜甜的。可刚转身，母亲就拉住我，从工资袋里抽出5张1元的“大钞”说：“马上就是中秋节了，礼拜天你去买一只百果月饼给外婆送去吧，她喜欢吃。”
　　当年，外婆住在威海路347弄舅舅家里。90歲的老人喜欢甜食，我们去看她，她总会摸索着拿出柿饼、麻花之类的小食品分给我们吃。尽管柿饼是半只一人，食指粗细的麻花是每人半根，但我们已经觉得是了不起的享受了。那年代，有吃的就是硬道理啊。
　　那天，我到南京西路“王家沙”左挑右挑，花了4元5角钱买了一只皮色油亮、印戳鲜红的苏式百果月饼，隔着纸袋，边跑边放在鼻尖下嗅着，那诱人的香味至今都粘着我的味蕾，挥之不去。走进弄堂，一眼就看到弄底最后一幢楼房的门口，外婆正扶着墙往外望着。知道我买了月饼送她，怎么劝都不肯尝一口，硬往我包里塞。等知道这是我用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特地买了孝敬她的，才乐呵呵地收下来，拿着月饼在左邻右舍面前唠叨着：“外孙孝顺我的……”
　　几个月后过春节，我把外婆接到家来小住。刚刚坐定，她就哆哆嗦嗦从蓝布兜里摸出一个包了几层油纸的东西来。打开一看，竟是中秋节前我买的那只王家沙百果月饼。月饼已硬得像石头，用力掰都掰不动，原本又酥又香的皮也荡然无存，只是那枚红戳还隐约可见。母亲叹了口气，脸上尽是惋惜的神情。外婆却不以为然，说：“你们分了吃吧，不能浪费了。”
　　当然不能浪费啦。母亲沉思了半晌，问邻居借来一套舂芝麻的石臼，教我将月饼放在里面，双手握紧石杵，用力把月饼舂得粉碎。晚上，母亲舀了两三勺面粉，滴了几滴香油，掺水把面和得软软的，“醒”了刻把钟后，用粉碎好的月饼末作馅，做成月饼样子，放锅里烤熟了，大家分了吃。那晚，我先尝了一口，味道还好，就是不知道跟新鲜的王家沙月饼有多大差别。我舀了满满一勺，送到外婆口中，她眯着笑眼说：“好吃，好吃！”母亲跟着也舀了一勺，用舌尖舔了舔，点了点头，又转向送到外婆嘴里……
　　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是不是有月亮，但母亲眼里两滴晶莹的泪珠我一直记到现在，如同橱里还来不及吃完的月饼，令我动容。
　　（摘自《新民晚报》2019年9月16日，火箭熊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