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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故去,不管我有多么不舍,终还是在第四个年头,把母亲送回河北,同父亲合葬。三十五年前,母亲把故去的父亲安葬在他日思夜想的故土上了。
那是清明前,晴冷的一天。我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爬上高高的梯子,把母亲抱了下来。
一路无语,只看高速两旁的景色变幻:由如烟的垂柳转至延绵的山岭,再呈现笔直的白杨……这,提示着我:出江苏,过母亲的故乡——山东,进入父亲的祖籍——河北境内。路边是辽阔的冀中平原,裸露的黄沙土地,嵌着一块块返青的冬麦。这是我的故乡,是父亲曾魂牵梦绕的地方。父亲在这里,静静沉睡,等待了三十余年。
父亲少时北上学艺,离家千里,落脚在煤都——辽宁省抚顺市。这一去就是一辈子。
孤身在东北打拼的父亲,年过三十才娶了母亲。在能干母亲的操持下,家里渐渐有了积蓄。日子好过了,父亲开始谋划回乡。他变卖了家当,买了台照相机,准备一路上帮人拍照挣钱,再加上积蓄,足够回乡买块地,从此就可以在故土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了。
母亲回忆说,谁想到那一路上风险迭出:先是照相机被没收,还差点儿被当成间谍抓起来;接着身上的钱被国民党兵抢劫一空;过大河时,还遇到了飞机轰炸……
历尽风险,一贫如洗地回到了老家。然而,母亲在城市长大,干起农活笨手笨脚,父亲也不擅长务农,苦争苦熬仍无法维持生计,只得又一次背井离乡,返回东北。
这样的回乡有过两三次,直到我上小学。母亲坚决要让我在城里读书,父亲自此不再提归乡。
1976年秋,父亲中风。缠绵病榻的他神志常处于混沌状态,可却常趁人不备爬起来,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门口,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远方。你问他,口齿不清的简短话语中,只听得清两个字:回家。
父亲去世后,母亲满足了他的心愿,把他的骨灰送回了老家。父亲的一缕思乡魂魄终于借着肃杀的秋风回到了那个名叫北高蓬的小村庄,那是父亲归乡梦的栖息地……
母亲的葬礼简单而隆重。乡亲们淳朴热情,高声大嗓的乡音是那么亲切。家家邀饭,天天变着花样招待我们远方的游子。
圆坟的那天中午,家门嫂子给我们做了捞面,从不下厨的家门哥哥亲手打卤。自家种、自家碾的面粉,麦香扑鼻。
我想起母亲常常念叨父亲最爱吃家乡的荞面饸饹,忍不住在堂妹的耳边嘀咕了一句。堂妹拉着我就出去了。
我们穿过村庄,到了集市。饭摊上,妹妹给我要了一碗。
我坐在锅灶前,那口大锅上有个手压井一样的架子,摊主把一块揉好的面团放进那个“井筒”里。随着电机响,“井筒”下一条条面条均匀下落,漏进热腾腾的开水锅里。
妹妹告诉我,这就是饸饹,也叫河漏、名捞,是用荞麦面压制而成的一种古老的面食品种。这个架子叫饸饹床子。大概是因为和好的荞麦面、高粱面比较硬,擀起来费劲,所以聪明的家乡人才发明了这个。过去没有电机,把面放在饸饹床子里,人可以坐在杠杆上直接把面挤轧成面条在锅里煮着吃,筋道爽口。
摊主把一碗调好的饸饹放在我面前,淡褐色的圆面条卧在碗中,衬着青绿的葱叶。我挑起一根送进口中,有些硬、滑……口感略粗糙,但是,慢慢感受到了一种淡淡的清甜在口腔中回旋。计算起父亲最后一次回老家,已不知时日。我想,在父亲心中,这碗饸饹的味道,也许就是浓浓的乡情,不尽的乡愁了。
母亲,祖籍黄县,就是现在的烟台龙口,后随父母漂洋过海到了大连。外祖父一介书生,生意做得失败,又不肯折下脸回家,于是携家带口闯关东,最终落户在抚顺。
我的记忆中,没听过母亲念叨家乡的种种,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种食物——鲅鱼馅儿饺子。
父亲最爱吃饺子,母亲也最擅长包饺子。那时候生活条件差,肉、蛋、油都很稀缺。可无论什么杂菜,经母亲的调制,都很美味。看着我们吃得香,母亲就会说:“鲅鱼馅儿的饺子才叫好吃呢。”我们闹着要吃,母亲遗憾地说:“哪有新鲜鲅鱼呢!”
母亲喜欢吃海鲜。家里人口多,条件拮据,父亲便常常买那种极便宜的海杂鱼。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告诉我:这叫乌贼;这样的是墨鱼,它有一块梭形的骨头,轻轻的,叫海螵蛸,能止血、治胃病;这个呢,是红娘子,有毒,要把它的血和内脏全部清理干净才可以吃……
说着说着,母亲都会停下手,向往地说:“要是有新鲜的大鲅鱼,就可以包一顿鲅鱼馅儿饺子,鲜死人不偿命的哟……”我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惆怅。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买一条最新鲜的鲅鱼给母亲包饺子!
遗憾的是,我一直没能完成让母亲吃一顿鲅鱼馅儿饺子的心愿。
我十二岁那年,父親病逝。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朋友都知道我对母亲很孝敬,那一年快过年了,一个朋友的单位发福利,有鲅鱼。他听我说过鲅鱼馅儿饺子的故事,存了帮忙的心思。我记得那天是星期日,我在家休息,大约是傍晚的时候,听到门外有人喊我名字。扒窗一看,是那个朋友,急忙迎他进来。他手里拎着一条两尺长的大鲅鱼,他是特为送这条鱼过来的。
鱼是冷冻的,但很新鲜。我好开心,想着这回可以让母亲满足一下。
但是后来,母亲把这条鱼红烧了。
为什么没有做饺子呢?至今我都不知道原因。
后来,我结婚生子,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条件好了,物资流通快了,我常会买来母亲喜食的各种海鲜。
我最爱陪母亲吃蟹。
在吃蟹的时节,家人常会买来许多。我会一股脑儿蒸好,留出四只。余下的,用保鲜袋包好,速冻在冰箱里。
在母亲身体硬朗时,我都把四只蟹子和姜醋端到母亲面前,把一只最大的母蟹递给她。母亲是海边人,吃螃蟹很有讲究。她是严格按顺序进行:先吃八足,接着两螯,然后揭盖吃盖里的黄,最后才是蟹身。而我,就只把八足两螯掰掉,直接揭盖,把盖子给母亲,她最爱吃这个。我会接着剔除大螯和大腿里的嫩肉,滴上姜醋,送到儿子的嘴边。我和家人也就只吃蟹身。只要母亲有时间,每餐吃完后,还把我们掰下来的蟹足,慢慢吃掉,就像吃零食一样。
冰箱里的那些,就会隔三岔五的,被我,或者母亲自己拿出一只,热了,母亲独享。
后来,母亲的身体渐渐虚弱,我就先给母亲剥蟹。先把蟹壳里的沙包清除,然后把剔出的蟹黄、膏,还有白嫩的蟹肉,黄黄白白地堆满,递给母亲。之后,才轮到儿子。
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给母亲做一顿鲅鱼馅儿饺子。
前年五一,我专程去了龙口,寻访母亲幼年时的痕迹。在沿海诸多的饭店中挑选了一家,所要的全都是海味:皮皮虾、扇贝、海蜇头……名字都是母亲生前常常念叨的。当然,我点了鲅鱼馅儿饺子,怕家人吃不惯鱼肉馅儿,特意给他们点了虾仁馅儿的。
饺子在期盼中送了上来。我郑重地搛起一个,有鲜甜的气息,但口感较面,还有些发涩,味道很是一般。再吃一个,依旧如是。这就是母亲想念的鲅鱼馅儿饺子吗?我又搛起家人面前的饺子,一个饱满的大虾仁,鲜美,既嫩又可口。两者相较,后者明显更胜一筹。
我很不甘心。感伤,遗憾,还有些失望,使得这顿饭五味杂陈。耿耿于怀中反复揣度:或许,是岁月美化了母亲的记忆;又或许,是时光消蚀了我的味觉;也可能是这家店的制作粗糙……但是,母亲童年的鲅鱼馅儿饺子,一定是专属于母亲故乡的味道,是蕴藏心底而不能形于言表的厚重的乡愁。
台湾诗人余光中有一首广为传诵的诗歌——《乡愁》。诗中选择了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四个典型意象,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海外游子漂泊异乡,对故土、对祖国深情缱绻的恋恋不舍。
在我的心中,乡愁,是像父母亲这样背井离乡、随命运飘摇甚至埋骨他乡的游子们思念家乡一草一木的忧愁心情。这种情怀经由时间的发酵,浓厚得如同纯度最高的老酒,让他们在异地他乡的岁月中,反复沉醉成不愿醒来的归乡梦。
故乡是什么?是老去的亲人,是童年的记忆,更是出自那土灶里的一餐一饭。在远离故土的人们心中,故乡的食物已演化为一种寄托、一种回味,那是乡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