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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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72年的春节,较往年晚了许多,过年时,已“打春”十多天了。年还没过完,正月初五夜,我家里聚集了许多人。这些人都是我的亲戚,有祖辈有父辈,还有成年的同辈。他们都神情严肃,抽烟的人,一支接一支抽劣质纸烟,不抽烟的默着声低头沉思,看他们的神情,我便知道,有一件重大的事,将要在我家发生了。
   信,非得带孩子走吗?
   沉默是被那位我叫四爷爷的长者打破的。信——是在叫我父亲——父亲的大号叫姜景信。听了四爷爷的话,父亲叹了一声,应道,这孩子已8岁了,都上学了,该走了,再不走,落户口都难了。
   为啥非得走呢?你在新疆不也是种地吗?让孩子在家里和到新疆有啥两样?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父亲不知如何作答,良久之后,他抬眼看了四爷爷一眼,才说,还是有些不一样,虽然在新疆也是种地,但那是农工,发工资,算公家人。当时,父亲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农场工作,身份是农业工人。追溯到1958年,父亲作为一个“高小”毕业生,被国家招录,离开了故乡,到外地工作去了,先是到了西安,后来又上了北京,在通县的一个国营手表厂当工人。随后,他又应招入伍,来到沈阳军区,当空军雷达兵,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父亲度过五年的军旅生涯,1964年转业,被火车拉到了新疆,成了一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职工。他这次过年回故乡探亲,早就想好了,要带一个孩子到新疆去,在农场把学上完,就可以分配工作,跟他一样,也成为公家人,拿工资。
   父亲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议论,有人说,到新疆能成为公家人,是好事,该走。有的说,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家,再穷再孬,总归是个家,在哪不能过呀。显然,四爷爷是持不走观点的,说,就是的,孩子还小,没必要让孩子这么早就离开娘。
   大家的观点不相一致,最后,还是四爷爷做了定夺,说,问问孩子吧,他要是愿走就走,不愿走就留下。说完,四爷爷把我叫到跟前,问我,你大要把你带到新疆去,你愿不愿意去呀?
   至此,我才知道,长辈们的讨论是围绕着我进行的。当时,我虽然还小,但是,七八岁抑或五六岁,是人产生记忆的初始,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懵懂认识。那时,在我的眼里,那个处于鲁西南名叫酒店姜庄的村子,破败不堪,低矮的房屋、残破的院墙、泥泞的村街、泛着臭味的池塘都在述说着贫穷。一庄的人都破衣烂衫,衣裤上补丁摞着补丁。每日三餐都吃红薯干馍,这种吃食,放冷了硬得跟砖头一样,一年四季就吃不到几粒“真粮食”,更别说肉了,也只有在过年时,才能见点荤腥。且缺少燃料,做饭烧的是杂草树叶,做饭时,需要有一个人专伺拉风箱,每拉一下风箱,烟就从炉门处倒回来,充斥在厨屋里,把饭做好,做饭的人和拉风箱的人,会被熏得泪水长流,不停地咳嗽。我很小就开始帮着母亲做饭拉风箱,很多次,被烟火熏得受不了时,就会耍起性子,高声叫,以后,就是饿死了,我也不再拉这个龟孙风箱了。
   一句话,我憎厌故乡。
   再者,故乡的祖祖辈辈都踞守村里,很少有人能走到三十里之外,去一趟县城,就跟出国留洋似的,要显摆好长一段时间。而我小小年纪,就有可能跑到千里万里之外,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我把能到新疆看成一种荣耀。可四爷爷却多嘴多舌,百般阻挠,我不由地对他产生了反感,回答他的话,就没有任何犹豫,愿意,我愿意到新疆去。
   此前,母亲一直坐在堂屋的一个角落。灯火昏暗,似乎她就不存在一样。听了我的话后,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进到里间去了。在她闪进里间的一瞬间,抬起胳膊,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下,显然,她流下了眼泪……
  二
  三六九,往外走。
   翌日,正好是正月初六,是出门的吉日。因为就要离开憎厌的故乡,我心里高兴,亲人们散去后,上床睡觉,很久都没有睡着,半夜里,才合上眼,于是睡得很沉,凌晨时,母亲叫了我好几遍,才把我叫醒。其实,那个时候,天还没亮,为了不误赶车,母亲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好早饭,才叫我起来。在吃早饭时,家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是我家的近亲近邻,他们是来为我和父亲送行的。后来的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一天,亲戚们为啥都默不作声,满脸愁容,母亲还不停地抹泪。亲邻的情绪并没有影响我,出门时,我随着父亲一路蹦跳地前行,快乐得像只觅食的麻雀,全然没有背井离乡、远离母亲的愁绪。
   我的家乡,与河南省交界,要到商丘乘坐火车。我和父亲搭乘一辆拖拉机,来到商丘城,买了票登上火车,眼前的景象把我惊住了。我看到,车内如煮饺子一般,挤满了扶老携幼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那些陌生的面孔让我产生了恐惧,至此,我才对随父亲离开家乡的行为产生了怀疑,似乎也理解了母亲的泪水,隐约感觉到,我的离开,将给自己和家人造成无法言说的伤害。之前,在我人生八年的历程中,我都是跟着母亲生活的,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很短,且断断续续,说到底,我对父亲并不十分熟识,有着很强的距离感。而就在登上火车的一瞬间,在心理上,我与父亲的距离突然缩小了,他是我的依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因为恐惧,因为他可以信赖,所以,在火车里,我与他寸步不离,他要是打水,我跟着,要去买饭,我跟着,就是去卫生间,我也要随着他去。而他干这些事时,是希望我在座位上看守行李的,但无论他怎么说,我都不听,非要跟着他不可,如此,在去新疆的路途中,我并不讨父亲喜欢,他总是给我脸色看,还动不动会训斥几句。
   “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阳光灿烂照车厢,车厢里面真热闹,真呀真热闹,藏族大爷弹起琴,新疆姐姐把舞跳,蒙族叔叔唱起歌,一路歌聲一路笑,一路笑……”现在已记不清,是啥时学会了这首《火车向着韶山跑》的歌曲。受歌曲的影响,坐火车,是我一直向往的,也曾无数次想象着坐火车的享受、惬意和快乐,而真正坐上火车,想象中的那种情境并没有出现,感受到的只是拥挤、嘈杂和无序。记忆最深刻的是,到了夜晚,没地方睡觉。父亲走南闯北多年,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也富有经验,他提早做好了准备,把我们坐椅下的空间占领了,到了夜晚,他就让我钻到坐椅下睡觉。这样,尽管能躺下身子,但火车的颠簸、人们的走动以及大人吵小孩子闹,并不能睡安稳,所以一路上,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十分疲乏,像出了多大的力似的。    就这样,步行、搭拖拉机、乘火车、坐长途客车,数日里的奔波,我离故乡时的那种兴奋,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疲怠与腻烦。到达父亲所在的农场时,从场部公路下了车,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新疆到了吗?听了我的话,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将起来,说,到了,到了,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尽管我对他的笑声不甚理解,但听到马上就要到家了,还是提起了精神。那是一个黄昏,刮着小风。初春的新疆与冬季并无二样,依然是冰天雪地,风吹来,依然凛冽,像是有小刀在脸上划过,十分寒冷。父亲领着我向他工作的一连走去,没有多远,天就黑了,所走的并不是正经路,是沿着一条水渠走的,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走到水渠的半途,又拐进了一条荒原小道,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到了连队,进到了父亲所说的“家”。那是一个大宿舍,一共住了六个单干户,每个单干户都用木板搭一个小床,只能睡一个人。父亲是个胖子,他的那张小床,绝对睡不下我们俩人。天已晚,没有办法可想,父亲就让我先睡,他便坐在一个木墩上在床前趴了一夜。第二天,父亲找来一块木板,把小床加宽,才勉强睡下我们俩人。
   父亲在夜晚去开会,不能带上我,为了能安心开会,在要开会的日子里,一吃过晚饭,就催促我上床睡觉。新疆天黑得晚,人们睡觉也晚,一般在夜间十二点才上床。晚饭时间离十二点还早着呢,我不愿这么早就睡,磨磨蹭蹭,不愿洗漱,每次,父亲都会黑下脸来,高声斥骂,逼迫着我睡。等我睡着了,他才安心离开大宿舍。有一日,睡一觉醒来,父亲还没有回来,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漆黑,面对黑暗,恐惧袭来,我不顾一切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胡乱地穿上衣服穿上鞋,顾不得寒冷,跑到大宿舍外面,对着夜空,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起来:大唻——大唻——兴许会议开得正在兴头,兴许距离较远,我的呼喊,父亲是听不到的。而不见父亲回来,我就不停地喊着,不一会儿,嗓子就喊哑了,但依旧不住声。我凄怆的喊叫,惊动了不远处一户人家的老人,循着喊声过来,见我衣衫不整、光头秃脑站在寒夜下,怜我,把我领到了她家。父亲散会后,在这户人家找到我,不但没有表现出怜惜,反而惹得他一肚子怒火,又高声喝斥起来,还要动手打我,是那位老人的极力劝解阻拦,我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在我的故乡,对于父母没有“爸妈”“父亲母亲”的叫法,叫母亲为娘,叫父亲为“大”。而“大”发出的音,又是“上声”调,与“打”几乎同音,于是我“大唻——大唻——”的呼喊,被人曲解为“打来,打来”。这孩子半夜找打,是不是傻呀?
   这件事,作为一个笑话,在连队传了很长时间。
  三
  屯垦,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在我国,生发于遥远的西汉。但古时的屯垦囿于时代的局限,只能是时盛时衰,时续时断。对处于中亚腹地的新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规模开发,是从新中国成立之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亘古戈壁上开荒造田,在原始荒原上建功立业,付出了无尽的艰辛。后来,我通过不同的途径,了解了一些农场的事情,证实了兵团人所经历的“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托尔斯泰语)的艰难历程。在父亲所在农场开发之前,这里被戈壁滩、盐碱滩统领着。戈壁滩上碎石遍布,沙砾横呈;盐碱滩上荆棘载途,杂树丛生,最基本的生产生活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在一九五九年开始开发农场时,农场职工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没有吃的,就吃骆驼刺和野榆树皮,没有开荒机械,就一锄头一锄头地人工挖掘。这还不算,有些人为了农场的诞生,还献出了生命。有一个叫田文景的人,在修渠时排除哑炮,命归荒原。一个叫郝岩山的人,开荒炸树根,粉身碎骨……这些事都是对一种精神的映照,就劳动的辛苦,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挖排碱渠。
   我来到农场不久,学校开学了,我在连队的小学报名入了学。连队所谓的学校,是一排军营的房屋,共五间,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个年级一间。我在故乡是上过一学期学的,对连队学校与故乡学校就有所比较。故乡虽然穷,但教室却是砖瓦房,而连队的却是土坯房;尽管破旧,故乡的学校是有课桌的,而连队学校的“课桌”,却是在土墩子上架木板。由此,便让我对连队的学校小瞧了。也有让我看上眼的,那就是每个学生都发一套新课本。在故乡,为了省钱,当父母的基本不给孩子买新书,所用教科书,都是向上一年级的学生借,借不到,就手抄。
   那年月,有一句话十分响亮:“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在连队学校,落实这句口号被简化了,变成了“学工、学农、学军。”当时农场无工可言,更没有驻军,口号再次被删减,只保留了“学农”一项。
   排碱渠,是兵团人为了改良土壤,旨在降低地下水位,排除盐碱的一个创举。早年间,兵团刚开始进行开发建设时,改良土壤遇到了一个致命的难题,就是盐碱地无法排除盐碱。就此还组织苏联专家,进行攻关,却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兵团人就多次召开“诸葛亮会”, 集思广益,用挖排碱渠的方法,使难题迎刃而解——在条田间,挖掘深两米多的大渠,降低地下水位,再用大水漫灌,洗去荒地表层盐碱,且使遗存的盐碱渗于耕作层以下,这样,开垦的土地就可以耕种了。紧挨着连队营区的排碱渠,是在这一年冰雪消融之时开挖的,地还没有完全解冻,全连的职工便全部上了工地。为了早日把渠挖成,连领导进行了大会动员,组织突击大会战,规定,中午不回家吃饭,由大伙房把饭送到工地上。連队挖渠如火如荼,学校也想为此做点贡献,便组织学生前往学农。挖渠工地上,红旗招展,镐锹飞舞,人声鼎沸,全连百余号职工,在工地一字排开,绵延数百米,那阵势,酷像一个战场。为了鼓舞士气,连队文教还拿个大喇叭筒,为大家加油鼓劲,人们的干劲被完全调动了起来,有的人手上打了血泡,挑破后继续挖,使得铁锹把上布满血迹;有的在初春的寒风里,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挥锹,头上还冒着热气;有的挖到一米以下,见了水,为了不落到别人后面,就赤脚下到水中,不愿停下……如此干一天,职工们都是腰酸背疼,迎着夕阳回家,腿都是拖着走的。尽管这样,第二天依旧是干劲十足。    我们是小学生,其实帮不了多少忙,老师便让学生“倒土”,就是把职工们挖起的土堆铲平,以便后面的土有地方堆放。一开始,我们听从老师的统一安排,可是干了没多久,便犯了自由主义,各自散了,跑到自己父母的工地上,给父母倒土。我父亲身大力足,挖渠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心疼我,有意把挖的土抛得远远的,不让土堆起来,以减轻我的劳动强度。最后,干脆不让我干了,叫我坐在一旁玩耍。因此,在下工后老师总结时,还不点名地对一些偷奸耍滑的学生提出了批评,我知道,这其中包括我。
   我依稀记得,这次我们学农一共是三天时间。在第三天,中午时,大伙房的炊事员赶着牛车把饭送到工地,送的是菜汤和包谷面馍。父亲打了两碗汤和几个馍馍,和我一起吃起来。父亲体胖,又出了大力,显然是饿了,属于他的那一份很快就吃完了。有一人见父亲吃得如此多如此快,便和父亲玩笑,打起赌来,说父亲要是再能吃五个馍馍(一个馍馍100克),他就输给父亲1公斤饭票。父亲听了他的话,二话没说,起身来到牛车前,拿过五个馍馍,很快又吃了下去。那人见状,不由地后悔,但说出的话收不回去,只好给了父亲1公斤饭票。当日收工回到家,父亲举着赢得的饭票,对我说,够你吃几天了……
   够你吃几天了。当时并不十分理解这句话。但是没多久,我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那时,连队会经常开展突击劳动。像挖排碱渠、收玉米、小麦入仓、积运肥、捡石头、盖房子都要突击,组织大会战。有的劳动时间急迫,离连队较远,职工们就住在劳动工地,不回家来。每逢不能回家时,父亲就会把饭票给我,让我自己到大伙房打饭吃。有一天清晨,父亲早早地起了床,去大伙房把早饭打来,急匆匆地叫我起来,吃完饭,他又赶忙收劳动工具,然后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他要上山维修干渠,两天时间回不了家,让我好好上学,好生照顾自己,说着,拿出了一叠饭票,递到我手中,嘱咐我按时去大伙房打饭吃。听说他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连队,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直着眼看他,似在请求,不要离开我。而这时,大路上传来了拖拉机刺耳的鸣笛声,在催促职工,父亲顾不了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劝了我两句,就和同宿舍的人,一起出了门。我追到门外,眼见着父亲上了拖拉机,头也没回一下,被拖拉机拉走了。
   父亲走后,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上课时,集中不了精力,不知老师在讲什么。下课时,也不愿出去玩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放学了,回到宿舍里,准备去打饭,却怎么也找不到饭票了。我把饭票给弄丢了。兴许是因为年龄幼胆子小,兴许是因为刚到农场怕人怯生,丢了饭票后,不知道怎么才能吃饱饭,没办法,就只能饿着。中午没吃,晚上也没吃,饿得胃囊发痛,身体发软,眼冒金星,极为难受,只好灌一肚子水,上床睡觉。第二天起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要去上学。拖着步子向学校走时,让大伙房的炊事员看到了。炊事员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人,祖籍江苏,姓姚,人们都叫他“姚师傅”。他个不高,面庞清瘦,因为腮处微微下陷,颧骨就显得十分突出,再加上生了一双大眼,白多黑少,看上去是一脸的凶相,小孩子们都有些怕他。他看见我后,想起我头天没有去打饭吃,便把我叫住,问我在哪吃的饭。经他这样一问,无限酸楚涌上心头,我放声大哭起来。当得知我因为饭票丢了而饿肚子时,他用江苏土话骂了我一句后,赶紧把我领到大伙房里,让我吃了个饱。
  四
  经历了这次饿肚子事,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最怕的,就是父亲去参加突击劳动。可是突击劳动不会间断,一个人在家,就成了我的一种宿命。
   秋天的时候,父亲向连队申请到了一间住房,父亲和我才真正有了一个家。
   那是入冬后的一天,吃过晚饭,父亲把斧头翻找了出来,反复打磨,我隐约感觉到,他可能又要离开我,把我一个人留在家中。在他霍霍磨斧的声音中,我试探地问,大唻,磨斧头干啥呀?父亲答,去砍工具把儿。我又问,夜里回不回来?父亲答,要到河坝去,太远,夜里回不来。我怯怯地问,能不能不去呀?父亲过了一会儿才应,不行,这是工作,不能不去。
   其实,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连队,父亲心中不忍,也有很深的愧疚,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宽我的心,又不是头一次夜里不回来,以前,你一个人在家,不是都没事吗。我知道阻止不了他,便不再吱声,低着头抹泪。父亲见状,站起身长叹一声,抚了一下我的头,说,没事,也就十来天时間,很快就会回来的。
   工具把,就是安装在农具上的那个木把子。那个时候,连队是集体劳动,所有东西都要配发,连队有一百多名农工,每个农工有十来种农具,铁锹、锄头、镢头、镰刀、十字镐、坎土曼、三股叉……每个农具上都得安工具把,工具把的需求量很大。所以,每年冬闲时节,连队都要组织人员去砍工具把。大河坝离连队很远,十几公里的路,为了提高效益,砍工具把的人要在野地住上十天半个月。第二天,父亲带着被他打磨得闪光发亮的斧头和麻绳出了门,和他所在的生产班组人员一起到大河坝去了。临出门时,他把饭票给我,同往常一样,嘱咐我说,出门时要把门锁好,晚上睡觉时要把门顶紧,不要让生人到家里来,刮风下雪不要出去玩,一定把火墙烧热别冻着……虽然父亲再三重复着这些话,仍旧不放心,出门时,还会问一句,说的话都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父亲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开家。
   我对父亲的依恋,是不想一个人在家。但小孩子心里不装事,在他走后,我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个人在家的好来。平时,在学校有老师管着,回到家,又有父亲管着,没有太多自由。现在一个人在家,用不着大人的看管了,自己想干啥就干啥,饿了就去大伙房里打饭吃,困了就倒在床上睡,在家待烦了,就到连队四周走走。
   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场院。场院,在连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专人看守。场院也确实很重要,那里存放着农用物资,仓储着粮食,还堆放着作物秸秆和牲畜的饲草,不能有任何闪失。而我到场院里去,关心的并不是粮食和物资,真正吸引我的是在粮仓四周寻找机会的麻雀、野鸽与斑鸠。这些鸟儿都有灵性,知道场院里储着很多粮食,到场院里飞一圈,便不会饿着。野鸽和斑鸠在天空中盘旋,麻雀在空中飞掠,以蔚蓝为背景,形成别致的景观,赏心悦目,但这只是空中的景象,鸟儿一落到地上,也就落入了暗伏的杀机之中。看场人珍惜粮食,不情愿鸟儿不劳而获,他除了在场院四周扎制了许多草人之外,还在粮仓处下了套,在空地里下了夹子,用于防范。常常就有鸟儿被套被夹,成了看场人口中的美味。但鸟儿并不惧,每天都会准时光临场院,前仆后继。很多年之后,又想起这些事,不知怎地就和到大河坝砍工具把的父亲联系在了一起,心想,父亲不也是一只鸟吗?
   父亲所在的班叫浇水班,共十二个人。这十几个人去了大河坝砍工具把,在连队显不出来,其他的职工该干啥还干啥。所以,当我一个人在家时,除了场院之外,还会有很多地方吸引着我。
   我会走到畜牧队,看牛羊静静地反刍,这些牛羊让团场收获着羔犊与皮毛,捧出的是财富;我会走到积运肥的地方,看大人们挥锹舞镐,为又一个丰收年作着准备;我会走到民兵训练场地,看民兵们整齐地趴在地上练习瞄准,他们这是在练一种本领,以更好地履行戍边职责……而更多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们纠在一起玩打仗,在连队搅得积雪飞溅,天翻地覆。
   一个人在家无拘无束,寻到了许多自由和快乐,可一到晚上,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疯了一天回到家里,火早就熄了,火墙冰凉,只好自己生火,而我又没有生火的经验,把房子弄得全是烟,好不容易生着了火,还得放烟,折腾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把房子烧热,只能钻到凉被窝里。熄灯后,冰冷的房子被黑暗笼罩着,白日里的疯玩、走动的快乐,一时间荡然无存,面对黑暗,心仿佛被人揪住,不由地生出了一些酸楚,泪就流了下来,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在数千里之外的母亲和她那温暖的怀抱……
  
   责任编辑 王 晖
  姜继先,兵团文艺“双优”作家,入选“兵团英才”培训工程。出版、发表长篇说小《夹面滩》《生死局》、散文集《高的是玉米矮的是棉花》《苍茫的呼唤》。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增刊)《人民日报》《文学界》《散文选刊》《绿洲》等报刊200余万字。新闻正高,现供职于第五师双河市党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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