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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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听闻胡不皈有个新称号:《萤火》古文女神!原因嘛,就是十颜、夜白白都相继在微博上勾搭她,并表达内心的喜好和崇拜,深受众编辑所爱。如果你喜欢她之前写的故事,那你也会喜欢这个故事,依旧深情和虐心。穿越时空的爱恋,连生死都成为一桩小事,只为遇见你找到你,告诉你:其实,我也爱你啊,桑歌。
  楔子
  他站在城楼上,身后是残阳似血,晚霞如织。而我努力仰头望着他,看他的眼里冷漠成灰,没有城下众生的半分身影。
  我被迫跪地,任由粗鲁的官兵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身后,李将军对着城楼上喊:“国师,你的诸位夫人都在我手上,若不想伤了她们,现在交出青玉还来得及!”
  青玉长什么样,谁都没有见过,可是谁都想要。听说只要有青玉在手,就可以召集鬼兵组成阴军,战无不利,无人可破。庄解语有青玉,早就引来几位王爷虎视眈眈。只是想不到,向来以忠顺闻名的李将军也有歹意,只等庄解语回京,便闯入庄府绑了家眷,以图威胁。
  我也是自寻倒霉,听说他回京了,便赶来看他。今早入府的时候,庄府里那几位夫人说得真是在理:“不过是个外室,来府里丢人现眼做什么?”可不是,现在我跪在泥地里,特意换的新裙上全是斑斑泥印,形容狼狈,想必丢人得很,让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只是其他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各个都披头散发,哭得梨花带雨,喊得声嘶力竭,毫不见平日端庄。
  桑家人从不喊疼。就算腕间一块黑石被绳索勒得死紧,将手硌得青紫,我也只咬了牙忍了。
  这块石头是庄解语离京前给我的,说是可以辟邪。我看这石头其貌不扬,知道一定是府里那些美人挑剩的东西。我后悔将它戴在手上。从前看着只是心伤,如今,又给我平添了份苦处。
  李将军笑得越发猖狂:“国师,这些美人若是香消玉殒了,你舍得?”
  庄解语的声音这才从城楼上传来,平静得不带一丝情感:“以女人相挟,李将军未免太小看了庄某。”
  还是这个声音,干净如初春的雨,剔透如松尖的冰,把我推出庄府,丢在城外萧条的宅子里:“从今往后,你不是庄夫人,安心在这里过日子罢。”
  庄解语岿然不动,身后却浮起几排弓箭手,看来已经静候多时。见状,李将军气急败坏。一个手刀挥下,跟着落地的,是庄府里最美的小妾的人头。
  庄解语对此视为不见。身后的小兵凑过去说了几句,他才漠然开口:“李将军,你伤我府中人,这事搁到王跟前也没得回转。既然如此,”他扬起嘴角,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杀!”
  万千支箭倏地从城楼上飞射下来。
  我这才明白,为了不放过异党,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我们活下来。
  我努力抬头再看向他,看残阳余晖染上他雪青色的长袍,透出肃杀的黑来,而他风雨不动,眸中冷漠成灰。
  原来,他要杀了我。
  箭射进了我的胸口,肩膀,腹间,我只觉得血流得痛快,泪却怎么都掉不下来了。
  从前我只觉得,这世上最难过的事情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如今才知道,什么苦都比不过他眼里没有我,说杀就杀了。
  我终于闭上眼。
  庄解语,嫁给你是我的错,我不怪你。
  但我想忘了你。
  一
  天色将晚,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似一曲歌。
  门口传来嘭嘭的敲门声。
  “叨扰了,可否容在下避避雨?”是个男子,声音干净剔透。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上蒙着白布,竟是个瞎子。
  小厮请他进来。他闻言道谢,嘴角微扬。我微怔,总觉得他的笑十分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公子姓庄,京城人士,据说来此是来寻离家的夫人。
  小厮爱唠,递了茶过去,便好心道:“小的多嘴,说句不该说的。其实女人家就算嘴上不饶人,心肠都软得很。示个好,天大的事也都过了。”见庄公子并无不耐的样子,小厮便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说是从前有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日在街上看一个小子变戏法。身后的夫人道:“骗钱的把戏,看什么看。”夫人是小姐继母,只要逮着错处就要她好看。小姐本想赞声妙,听到夫人的话,却不得不改口:“是没什么稀奇。”
  那小子抬头,什么都没说,她却怔住。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么高贵,又那么沧桑。
  小姐心里过意不去,后来偷偷摸摸地去看过他几次。这才知道他是因为师傅病重,想方设法赚钱买药而已。她便在街上随便拉了个人,塞了一把银子,请那人带过去。
  那人去了。她松了口气,正要走,不料眼前忽然出现他的脸:“你的钱,我不要。”
  他的声音其实好听得很,既像初春的雨,又如松尖的冰。她却吓得呆了。他使了鬼移之术,是以一步十丈,但他没有解释,把银子往她手里一塞,转身便走。
  本以为这便是始终,不想过了几日,大街小巷都传出一件事。说是有家大户人家的女儿被绑了,要了天价,偏偏府中的继夫人嫌贵,不愿给,只怕绑匪等不来银子,就要撕票。
  那变戏法的小子无意间听到了小姐的名字,瞬时人就不见。一个时辰后,他背着她回了城。她虽有些灰头土脸,神色却还算镇定:“救了我,我继母也不会给钱,只怕你……”
  他拦下她的话:“我救你只是因为不想你有事,不图你什么别的。”说罢,使了术法飘然而去。只留那小姐在原地怔了很久,很久。
  “富家小姐后来便跟那穷小子结了一段缘。”说到这里,小厮嘿嘿一笑,“所以啊,小的想劝公子,姑娘家口是心非,别管她说什么,对她好,才最是紧要。”
  庄公子听了神色莫测,并不是小厮原先想的那样恍然大悟。
  我从屏风后转出来,不轻不重地敲敲小厮的头:“是我家风不严,下人们说话没轻没重,连主子的事都敢嚼舌。公子见笑了。”
  他的眼上蒙着白布,因此让人觉得他在努力听我的声音:“他刚才说的,是……”   多话的小厮在一旁搭腔:“没错,说的就是我家小姐,至于那会术法的小子嘛,如今可今非昔比,成了国师。不过下个月嘛,就是我家姑爷了。”
  庄公子闻言猛地站起来,却因为目盲,被桌子绊了一下。我连忙伸手去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连着手腕上的手链抓得死紧。我恍惚觉得他在握住我手链上的黑石时一愣,而后才道:“莫非,你是桑……”
  我点点头,想他看不见,又道:“没错,我是叶城桑家老三,桑歌。”
  在叶城稍微打听打听就会知道,桑家三小姐要嫁去京城,夫君是当今只手遮天的国师,号高阳。知道我的名号,并不奇怪。
  瞬时,窗外风雨都静了。我看到昏黄灯影下,他神情猛然怔愣,似大喜,又似大悲,半晌,浮起一个笑。
  “原来是你。”
  二
  庄公子在叶城寻了间客栈住了下来,三不五时来访桑府,说是谢我那日收留之恩。我却知道他来此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言谢。想必他也是寻人寻得无法,想借国师的术法来碰碰运气吧。
  终有一日,我挑破了这层窗户纸:“公子只怕在做无用功。”
  我告诉庄公子,国师对我,并未有别于旁人。
  高阳救回我后便走了,我追出去,已不见他身影。我寻他很久,却再也没有寻见。
  一年前王族祭天,桑家作为王族宗室旁支,需得到场。爹上了京,顺便把未出嫁的我也带了过去。
  祭礼浩荡,宗庙里跪满了从不轻易低头王子王孙。只有一个人在高高的祭台上站得笔直,一身雪青长袍,风盈长袖,清贵如仙。
  我悄悄抬头,刹那间,一道雷轰然击在祭台上。王族的图腾忽地腾起火来,祭台下王领着众人虔诚地匍匐于地。
  只有我忘了弯下腰去。
  轰轰雷鸣伴着脑中一句话,在我的心上击起巨浪。
  “我救你只是因为不想你有事,不图你什么别的。”
  是他。
  他在那一日消失于叶城时,我曾以为这是老天对桑家以怨报德的惩处,殊不知宿命里藏着这样一个惊鸿的重逢。
  这世上一定有神。
  并不因为这些诡谲的术法,也不因为那些天谴一般的预兆,只因为在我怦然心动的那个瞬间,他亦回头,望见了我。
  雷鸣电闪,不及那一眼的动魄惊心。
  是夜,王族小宴,爹娘向王求旨,要把我嫁给高阳国师。我在席间坐立难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没想到他低头不语,半晌才道:“臣担着国运天命,只怕是个福薄之人,未曾想过婚嫁之事……”
  我这才知道,他不愿娶我。
  他不记得我,也不中意我。什么久别重逢,什么再续前缘,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但后来,王还是把我指给了国师。爹娘向王求旨,并非是爱怜我这个幺女,而是因为这原本就是王的意思。爱卿与宗亲联姻,多圆满的亲事,王怎么能因为我们小辈的几句话就放手错过。
  “所以啊,公子若是想寻国师,找我是无用的。”庄公子的茶喝完,我却不再唤小厮添上,“你看,定亲这么久了,我从未收到过他的音信。”
  “若他来找你呢?”庄公子却似没察觉天色已晚,而我语意阑珊,“若他来找你,你会不会谅解他其实只是怕冒犯姑娘,而非有意怠慢?”
  “君来,我坐亭中等。不来,且听芭蕉雨。”说罢,我起身唤小厮,“送客。”
  三
  入夜,又是一场雨,泛着水光的芭蕉叶在凉风里东倒西歪,连带着我的心也跟着飘忽不定,有些乱了。
  嘭嘭嘭。
  门口却又传来了敲门声。
  “桑姑娘,是我。”
  我以为又是庄公子,把门打开,却是另一个人。
  “让你久等了。”总是要隔近了才发现,他的声音好听得很,既像初春的雨,又如松尖的冰。
  其实自京城一别,算算,也不过月余。
  我虚扶着小厮的手,微抬了下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国师,何事?”
  他久久不说话,半晌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桑姑娘过得好不好。”
  他好像真的没什么事,竟在桑府住下了。叶城民风开放,男女在婚前来往走动也不稀奇,所以府里府外都无人置喙。反倒是我不懂了,他不是不想要这门亲事吗?
  小厮偷偷劝我,说姑爷这是来摸小姐的底来了,不如借机讨姑爷欢心,今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入夜又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我端着甜汤在他房门口进退两难。早知不该心急,今夜着实不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光,只怕我嘴笨,弄巧成拙。
  正在我犯难的当口,高阳却自己从房里走了出来。
  我无法,破罐子破摔,先开口道:“今晚雨声大,我便做了甜汤,给你安眠。”
  他似乎这才寻声注意到我,有些吃惊,却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有心了。”
  他将碗接过去,也不进屋,就在沥沥雨打的屋檐下饮了甜汤,而后道:“甜而不腻,有京城风味。”
  听他这么夸我,我很高兴:“此番上京前,我听说你常去京城长安街的小馆饮汤,所以到了京城特意央了师傅学来的。也非我厨艺好,是师傅技艺高才是。”
  他闻言,眼微微睁大:“你学做甜汤,是为……”
  他的唇形将将就要吐一个“我”字出来,我忽而羞怯,也顾不上什么花前月下的要义,说声“夜深了”,便匆匆忙忙跑了。
  翌日,天又放晴。我还在为昨夜的事羞赧,借口微恙,不愿去受那大好春光。
  门却嘭嘭地被叩响了。
  他推门进来,手中一枝山茶开得热烈。
  “我看叶城的山茶极美,就摘了一枝,放在房中,添点儿生气。”
  他插了花,又望向我来,似是等我的回应。
  心里有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隐隐冒了出来,我不知所措得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却听自己说的话,一字一句没有差错。
  “春光正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四
  从前我不知道雨后晴空真是美极,不知道挂了雨珠的山茶花会是如此剔透的模样,亦不知道叶城深处里还有这样一条青石小路,刚好够两人并肩而行,少一分则太窄,多一寸则疏离。
  我们说的都是些平常的闲话,比如他含辛茹苦的师傅,和我早逝的娘亲。可到最后,我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芭蕉叶上睡了一晚的雨珠被风吵醒,三三两两地掉落下来,夹杂在他动听的声音里,似一曲歌。
  “我真高兴你来了。”我不是小门小户家的闺女那种欲说还休的性子,兴之所至,看着他的眼就这么脱口而出,“我娘死前跟我说,两个人过日子最要紧的是坦诚。我愿意听你说的这些故事,往后也愿意听下去。”
  我其实不怪他拒绝过这门婚事。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熬到了国师的位子,要做那么多事,晚一些成家也是理所当然的。所幸他来看我,让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是没有我的位置。
  他闻言却微微睁大了眼,像那日知道我为他做了甜汤一样。
  “我早该来的。” 半晌,他扬起嘴角,浮起一个笑,像是喜极张狂,却又不得不勉力克制住一样,“真的早该来的。”
  我本该奇怪他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在指婚不过月余就来了,其实算早。但我只记得去看他的笑。平日他笑归笑,却总是没什么笑意,今日却笑得不同,笑得真心实意,眸中都有了水光。
  他抬手擦了擦眼,然后带我走回了来时的路。
  “我不回京城了,我们在叶城成亲吧。”
  他说了这话后,我怔在原地,觉得自己听错了,偷偷去看他,却正撞进他的眼里。一怔,各自别过脸去,过会又转过来,相视轻轻地笑。
  原来这就是喜欢。说出来怕太轻,放在心里又太重,不得不一再地窥瞻,直到把心里的眷恋都稳稳放到那人的眼里,才算熨帖。
  我咬了咬唇,努力收住就要荡开的笑,轻声道:“好啊!”
  我想和他在叶城永远过下去。
  五
  成亲这日,高阳同我没有宴请叶城长老,也不曾唤回上京的爹娘,只派了府里几个小厮,采买了红烛和嫁衣。入夜,雨打芭蕉,红烛滴泪,他浅笑着,揭开了我的盖头。
  他本不是话多的人,这日却说从前错失良机,许多话没有告诉我,今日都要说尽。
  “我已不是国师,今后,便同你在叶城安家。什么朝廷,什么党争,都不去管了。”
  我笑:“这一日,我盼了很久,很久。”
  我亦笑:“王族祭天那一日,我也看到你,却不知原来你也看到我。”
  他的指尖勾起我的:“你看,这就是宿命。”
  本是动听的声音,字字都像温柔雨点敲在我心上,只是这一句,却似石入深潭,惊起千层波浪了。
  “你怎知那日我看到了你?”心里的一处好像慢慢地凉了,我缓缓坐直了身子,“这件事,我不曾告诉过你,只告诉过……”庄公子。
  他没有回答。
  电光石火间,这些日子的事都串了起来。
  自称着急寻妻的庄公子,雨夜登门,却打听桑家宅邸之事;几日后,庄公子不再登门,国师高阳却大老远从京城跑来,一改冷淡,忽然就要成亲……
  我的身子忽然抖起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到底,是庄公子,还是国师高阳?”
  他站起来,想要靠近我,却又在离我一臂的地方停下。
  “我号高阳,别人都叫我国师。只有你,唤我出师前娘亲起的名字。”
  “我姓庄,名解语。”他看着我,眼里都是怜惜,“你一直知道的,你只是忘了。”
  从来只有缠绵细雨的叶城,今夜却忽然响了一个惊雷。
  不论何时,他的声音都是如一的动听,干净如初春的雨,剔透如松尖的冰。正是这个声音,在少时救我于水火,又在十年之后,拿走了我全部的爱恨。
  我闭眼仓皇地退了两步,再睁眼时,窗外风雨大作,挂满红绸的新房地动天摇,时光在我眼中纷乱异常,只有他的面孔一直清晰如初。
  “桑歌,你有没有发现,叶城夜夜下雨,白日却总是天晴,你父亲上了京就一直没有回来,而你,则日日在桑府等我。你只说自京城一别不过月余,可你算算,你等了真的只有一个月吗?”
  他似是不忍心,却终是叹一口气:“这里不是叶城,而是你的幻境,时光停在了你出嫁前的一日,所以日日都是一样的晴雨。这一日后,你父亲带着圣旨从京城回来,将你嫁入京城。”
  嫁入,京城?
  风雨中,记忆如云翻滚。
  是的,原来我已经嫁过他一次了。
  我进京的日子好巧不巧早了一日,正撞上了他鲜衣怒马地穿街过巷,身边是燕瘦环肥的美人们。听说,国师有好美之心,许多大臣们为了巴结他,便投其所好送了美人来。他们热热闹闹地经过我身边,笑谈国师的多情温柔,无人发现我把唇都咬破了。
  我嫁入庄府的头晚,他没能留下来过夜。第二日清晨,他带着花柳巷的游女刚踏进庄府的门,而我端坐房中,心灰意冷。
  “这门亲事,我想你也是不愿意的。既然如此,我们便各过各的日子吧。”
  他只是无所谓的样子,道:“夫人既然不愿成人之美,两不相干也好。”
  本以为日子真的会相安无事,却不想高墙大院内,女人的争斗卑鄙过沙场厮杀。
  今日听人指桑骂槐,明日又是耀武扬威,再过几日,竟有一个新进府的小妾哭冤,说我擅自拿了她陪嫁的金钗,又不顾礼数,闯入我房中,果然翻出了那支价值连城的钗子。
  我不屑解释,于是他在所有人面前宣布,庄夫人治家不严,夫人的名无论如何是担不起的,只不过这门婚事是王的旨意,不能休了,那便去京城外头的宅子里,颐养天年罢了。
  院子里的莺莺燕燕哗地便议论开了。城外的宅子?那不就是外室吗?堂堂一介正夫人,却被赶出门做外室,简直是笑掉大牙。
  我看着他的背影,再多不出一句言语:“如你所愿。”
  刻骨铭心的记忆往心上翻涌,一幕幕,一篇篇,都是肝肠寸断。我仿佛又回到最后见他的那一面,我匍匐于地,而他在城楼之上号令放箭,眸中冷漠成灰,杀了我。   “桑歌,你不知道,我上一次见你,是十年前。而那时,你已经死了。”
  大地猛然裂开,在我与他之间横亘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前尘过往的苦痛化作厉鬼,从地府里冒出来,掀翻了亭台楼阁,震碎了良辰美景,在冤魂凄厉的叫喊中,桑府轰然倒塌。
  而我站在废墟里,看着对岸波澜不惊的他,把一切都想了起来。
  六
  黑雾忽然浓厚,这是我的怨气,还有那日死去的其他亡灵的。我只觉得全身都被缚住,而黑雾卷挟着凌厉的恨和不甘,自虚空拉出一支箭,倏地射入了他的心间。
  他猛然跪地,手捂住胸口,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不愿娶我,我不怪你。你对我的屈辱视而不见,我不怪你。你把我丢到城外,让我自生自灭,我也不怪你。”我仰头望天,只看得到浓重的黑,我知道,这是怨气附上了我的眼,“可是,你杀了我!”
  怨灵察觉到我的灵识大乱,争先恐后地朝我涌来。就在我以为我要被击溃的时候,一道雪青色的影子挣扎着站起,以鬼移之力席卷而来,将我护住。
  “那时我卷入一场党派之争,王避开所有人下旨,要我与有异动的大臣周旋。所以他们送财送物送女人,我都不能不受。”
  “那些美人都是探子,府里步步都牵动着大局,我不能插手,却也不能放任她们欺负你,不把你送出城,实在放心不下。我那时心想,反正你也不喜欢同我在一起,出城又如何。岂料后来……”
  他的雪青长袍紧紧裹住我,发出莹莹的微光,将那些怨灵喝退。
  “离京前我没有告诉你,那时因为测算天机,我的眼力一日不如一日。与李将军那一战,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并不知你也在城楼下。”
  我耳边的声音那么干净,却依然没有洗去我眸中的黑。我茫然地伸出手去,无意间触到他的脸,指尖却是布料的粗糙之感。
  我想起他刚刚寻到我时,眼上覆着的白布。原来他早就瞎了,再来时,不过是幻化出从前的样子,让我不生疑心罢了。
  他是国师,通鬼神,晓天机。他说他做了万全准备,只等助王铲除异己,熬过这一劫,便要同我回叶城。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心里记挂他,竟然从城外闯入了城中这个死局里来。
  眼前的黑雾倏然散开,我的眼一片澄澈。
  我终于看见,他的眉目清晰如昨,只是眼眸是死灰一片。我的手不听使唤,去探他被我那一箭射中的地方,竟发现他没有流血。可是那一箭,明明射中了心间……
  他反手轻轻握住我的指尖:“你死后,魂灵不再栖身阳世,我寻不到你,所以……”
  凡人肉身,无法穿越于鬼界的阴风鬼火,也无法飘荡过阴间的血雨腥风。能够独行十年,寻还我来的,只有鬼。
  原来,为了寻我,他杀了他自己。
  七
  他的三魂六魄从我的指缝中流泻出去,我每试着去抓住,就碰触到一段他的记忆。
  他头一次见到我,其实没有为我的无礼生气:“你一脸好奇地看我变戏法,我就知道,你其实喜欢得很,只是你把喜欢藏起来了。”
  他救了我之后,也并没有想要从此消失十年。可是师傅病逝,临终前要他力争国师之位,不负师恩,他无法,孤身去了京城。
  后来他在祭礼上看到我,终于相信师傅让他付出十年得来的位置,并非全无意义:“人群里,我一眼就认出,是你没有伏身。”
  我不禁抬手去抚他的脸,余光中看到腕间黑石冷光易盛,根本不是寻常玉石的模样。我突然记起他给我这块石头那一日的事。
  那日也是我去了城外之后,他唯一来看我的一次。
  他不曾说起府里的女人们又嚼了哪些舌根,只伸出手来,掌心放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此处风水不好,可以此物辟邪。”
  我还在怨他赶我出府,倔了脾气,不说话,也不动作。
  他微皱了眉:“过来。”他又说了一次,“过来。”
  我回房,只让小厮去接。他伸手顿了一会儿,才给了。
  他出门前,停在门口,唤了我一次:“桑歌。”
  我没有应,更没有从里屋出来送他。我知道,他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再开口。后来小厮把黑石给我的时候,握在手里,仿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一直没有告诉我,如今我却终于知道,这就是青玉。万人争夺,却只保了我一个孤魂在此安稳十年的青玉。
  连给一块石头,都要费尽周折,不能明说,可想当初他即便神通广大,计谋百出,却也无法告诉我,他也有眷恋,也有难舍,并非毫无所求。
  他那时,其实只是想看看我吧。他知道以后他就看不到了。
  可是我没有答应,到最后都没有。
  风云喧嚣忽地沉寂,万千嘈杂收为静谧的黑。鬼城瞬间消于无形。阴阳交界处,从地底泛起诡谲的殷红来。而他支撑不住,躺在我怀里。
  我看到我死的那一日,他没有哭,眼中只流下两行血,残阳晚霞之下,将他雪青色的衣袍染成肃杀的黑。
  他将这一次叛乱回禀了王,一改从前按兵不动的布局,将几家的谋算一举公布于众,大挑纷争,借刀杀人。却没有人注意到,朝纲一片混乱时,他悄悄请辞国师之位,遣散了内宅女眷,选了鬼气最盛的日子,走入了自己设下的生死局。
  他死时很痛苦。为了让自己的魂魄存于阳世,他生受了天谴雷劈,烈火焚灼,死得体无完肤,便是地府罪人都没有如此惨烈。
  我捂唇,终于淌下泪来。
  从前我以为他残忍,未把我放在眼里,说杀就杀了。如今才知道,他的确是残忍,却从来不是对我。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他撑起了最后一丝气力,探出手来,擦去我脸上的泪痕,“生死不过小事一桩,不要哭。”
  他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非要去受这些苦难不可,只不过好巧不巧,他心里有了一个人。当把一个人的安稳放在心尖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不再重要了。
  他最后一丝魂魄也流过了我的指尖。我看到那日雨过天晴,我们并肩走在叶城深处的青石小路上,他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   “我早该来的,真的早该来的。”
  早一点来,饮我做的甜汤,同我夜话分离的过往,在双眼未盲的时候看我的笑,听我又害羞又大胆地告诉他:“我真高兴你来了。我愿意听你说的这些故事,往后也愿意听下去。”
  我俯身回抱住他,用尽全力。
  “上辈子,我机关算尽,虚与委蛇,但从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些来看你,早些知晓你的情意,早些告诉你,其实,我也……”
  他的话音渐渐微弱下去。我忍住泪,附耳在他的唇边,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天地静了一瞬。尔后,他的声音从我的心底响起,还是那样干净剔透,既如初春的雨,又似松尖的冰。
  其实,我也爱你啊,桑歌。
  尾声
  这些日子,此处的小神颇苦恼。
  也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女鬼,整日在离小庙不过十丈的地方呆坐。若是寻常鬼怪便罢了,偏偏她戴着青玉,煞气镇住了方圆百里的生灵。
  小神想了个法子。他滴溜溜一转,摇身变为一个翩翩佳公子,款款走到女鬼身前:“这荒郊野岭之处,姑娘怎么一个人?”
  他自信风流倜傥,可那女鬼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在等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缱绻。小神心头一动,偷偷掐算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她与心上人历经一番生死,那人甚至为了她,自杀身亡,化作鬼来寻她。只是造化弄人,寻到她后,却被她以青玉之力一箭穿心。
  青玉之煞气,灭鬼怵神,她的心上人,只怕早就灰飞烟灭了。小神心下不忍,问:“若他不来呢?”
  女鬼淡淡一笑。
  “君来,我坐亭中等。不来,且听芭蕉雨。”
  等得到便等。等不到,也不想再负了彼此的一往情深。
  小神正要唏嘘两句,却见那女鬼腕间的黝黑青玉忽然透出五彩流光来。
  一个声音自虚空响起,干净剔透,如雨似冰。
  “桑歌,让你久等了。”
  她猛地抬首。
  只见平地起楼阁,云雨覆苍穹,阴阳两界处生生开出一片天地,烟雾缭绕中渐渐浮现出一座城池。城中有个迷蒙的身影,朝她伸出手来。
  小神退开两步,又滴溜溜地转个身,露出白胡子红袍的月老真身来:“不愧曾是国师,伤重后反而借势藏身在青玉里,养精蓄锐,脱胎换骨。果真好身手。”
  再去看那女鬼,几乎把唇都咬破,眸中都是泪光。
  “我就知道,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
  她朝着他在的地方,一步步走入幻境。
  下过雨的晴空如洗,芭蕉滴泪,山茶花开得漫山遍野,刚好够两人走过的青石小路的尽头,有灯火,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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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Jon Savage  Publisher: Chatto and Windus (5 April 2007)  美国诗人鲁伯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曾经描述过一战前夕他那一代年轻人的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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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丐小亥审稿之后告诉我,与这一篇稿子同期的稿件当中,有大约一半的稿件写的女主都是个胖子(为什么大家都不放过胖子),因此让丐小亥一度觉得似乎写手们都认为女主不胖就不能谈恋爱(……这是真的吗)。最终,一个名叫白乐乐的胖子(就是这篇文!)在众胖子之中突围而出,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请给她一点掌声和鼓励吧!  一  白乐乐坚信,宋徵就是她千古减肥大业中最棘手的绊脚石,也是她青春期一切噩梦的起源和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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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也曾被同学贴过标签,比如笨鸟。笨鸟努力先飞,但仍然要比其他人慢一些到达彼岸。和文中的女主角古墓派朱掌门一样,永远比他人更努力,却总是比他人慢半拍绽放。但是没关系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幸福不过是迟到了,晚些总会到来,更何况这个世界处处都有“慢半拍”小姐,不只是你。  |苹果6  1.古墓派掌门上电视啦  新年的第一天早上,朱美纶起了个大早,刚打开阳台的门,就遭到室友们的一致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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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见,我是最不愿意对纪念品说半句坏话的人,即便是最小的纪念品也会勾起对昔日旅行的珍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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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陈妈妈暂时清醒,江花翎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与谢青叶的事情,但她没想到的是,谢青叶竟然先偷偷跑来医院,将自己藏身在兔子大布偶里送东西给江花翎,两人由此和好如初,并约好一起去给木头房子绑气球……然而陈妈妈的病情再次反复,终于过世了……  [她轻轻抱住他睡得发抖的身体]  陈妈妈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个特别好的天气。  仿佛是昨日的下午,陈妈妈还在,她推着轮椅陪着陈妈妈在花间散步,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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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提供自动沟通服务的机器人小白。  余欢:《超能陆战队》里大白的弟弟小白吗?会打醉拳吗,会自动扫描人类情绪吗?  鲸鲸拉过小白:小白,你会唱歌吗?《山丘》会不会……  小白:男女主角请注意,我是提供自动沟通服务的机器人,所以,余欢喜欢鲸鲸,鲸鲸喜欢余欢,我就是负责传递这事的!  余欢×鲸鲸:……  所以其实,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小白,那么余欢和鲸鲸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喜欢,在第一回和就会被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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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云峰 编写  On the night of 5 November 1605, with barrels of gun powder surrounding him, a man named Guy Fawkes was found and arrested in a basement close to the British Parliament buil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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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这篇文依然是嫣然一向的风格,特别美……当然,也特别伤痛。故事里的男主角总是暴躁痛苦得像一只小狮子,而女主角却总是柔软温柔得像那只苏多拉。  一、  休学半年的江宇承回来了。这大概是半年来校园里最热门的话题,也是最能令西绯震颤的一个消息了。  他回来了。  瘦了很多,脸颊都凹陷了,以前算是修长匀称,现在倒有点像一根电线杆子了。瘦得令人心疼。  大家都在说,这半年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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