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厚重的铁门缓缓闭合，我清晰地听到那些逝去的岁月在跟我说告别。它们那样恋恋不舍，我却义无返顾。
　　
　　墨格的家从城西搬到我居住的小区。
　　那时我们同在小城里最好的高中念书，开始结伴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往返来回。我们各自有漂亮的单车，我的月白色公主车，墨格的冰蓝色跑车。它们飞起来的时候，那些崭新的金属链条，会像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出熠熠的光亮。
　　每个清晨与夜晚，两个小姑娘，沿着笔直延伸的道路，或是快乐或是忧伤地悠悠而过。路并不太长，却给过我们无穷的回忆。
　　那是条宽敞而略微寂寞的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梧桐树，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婉约石桥，桥下淡淡的流水。夏天，阳光穿过层叠的绿色叶子，在青灰色路面划下斑驳阴影；秋天，大片的落叶，在风中旋转着像张开翅膀的鸟飞远。
　　我和墨格骑着单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从尘土弥漫到灯火璀璨，从大雪纷飞到落花轻扬，之间总有没完没了的倾诉。我们一起为路面的浮尘刻下清晰的印记，而时光，就在单车飞驰的罅隙里打马而过，渐行渐远。
　　那是我们曾经一眼望穿地老天荒的生活。光芒四射的高中校园，白色的实验楼，凋零的樱花花瓣，浓郁的树阴，还有来来去去或闲散或匆忙的孩子。
　　我与墨格披挂着满身文字，整日穿梭于《西厢记》、《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和闲愁万种中，乐此不疲。我们同样迷恋着烟雨飘摇的宋朝，爱上那里的玉树流光浅吟轻唱，爱上那些穿过泛黄时间旖旎而行的江南女子。旧朝盛放的华彩并未因时光的久远而黯然失色，姑苏城外的暮鼓晨钟也不曾因年华流逝而匿迹销声，依旧是那样温润新鲜，味道清新。
　　那些文字幻化做绚烂的花朵次第绽放在我们的手指间，精致而美丽。
　　墨格说：你说那些明媚的忧伤无处隐藏，天堂的冰雪来自何方。
　　我说：你看生活是一条光之河，从永久以前流到永久。
　　我们都以为这种云淡风轻的日子，能够延续至整个高中结束，而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了。
　　寒假，天空略带忧伤，我和墨格一起参加了学校的补习班。依旧是同样的路，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人，只是单车到站的时候，墨格独自走进了理科班的教室。她抗争了这么久，可最终敌不过那些杂乱的压力。
　　我看到她在数学课本上写下的字：“我抗争了整个冬天，为我深爱的文字做最后的申诉，可我还是失败了。在我填下理科的那一刻，它们就死掉了，为了填饱我明天的肚子死掉了。关于中文系的憧憬与我擦肩而过，那些曾经开放在我手指间的清丽花朵，此刻正凋零在我的脚边。”
　　我们原本相同的道路，在高二的寒假忽然出现岔道，墨格将自己的心念从那些良辰美景里迅速抽离，我看着她沿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不断有花朵凋落在她的脚边并最终消失不见。四周的画面不断更迭，来来去去都是些忧伤的脸。
　　烦乱的寒假之后，生活被我们重新做了诠释。我坐在文科班暖昧的教室里安静地念书写字，在电脑上打出大段的文字发给催我的编辑，落寂和温暖地微笑。而我的墨格，坐在隔壁理科班的教室里费力地摆弄着左手定则右手定则，拿着艰深晦涩的参考书不停问老师各式各样的题目，转身的瞬间，将失落的目光费力隐藏。
　　墨格极少再谈起我们深爱着的文字。偶尔提及时，她的哞仁会猛地变明亮，然后又忽地暗淡下来。当我在自己喜欢的路上越走越远时，她沿着我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方向，背道而驰。那些明亮的过往，如同散落在青春尾巴上的朵朵扬花，飞扬在车轮疾行而过的远方，再也看不见。
　　我们依旧结伴走完回家的路，却是越来越多的缄默不语。两个人并肩在一起，却都在逃避着彼此询问的眼神，像是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记得斯芬克司说过一句话：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现在就让我们沉默下去吧。
　　让我们沉默下去吧，沉默地观望路上转瞬即逝的风景。那些每日在身边流过，却始终不曾在意的风景。
　　路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年少时精致的容颜，也在那些匆匆再匆匆的影子里逐渐老去。有时我会想起过去的许多年，梧桐树的绿色叶片缀满时光，两个面容干净的小姑娘在刺眼的阳光里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有茫然而天真的神情，手中写满词句的花瓣以温柔拥抱的姿势，纷纷扬扬地落下。
　　一些华美却潜藏悲哀的字句袅袅流出，又如烟般消散。
　　风微台殿响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处，清澈夜闻香。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蛰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青涩的声音与忧伤的旋律，始终盘旋在我们并肩走过的道路上，经久不散。
　　直到有一天，那条路上只剩下一辆月白色单车，晃晃悠悠地驶过；直到有一天，路上一片岑寂，年华折裂，弦音销声，偶尔几片记载着泛黄往事的落叶，伴着萧瑟的冷风，落进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