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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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撕开黎明,不用看也知道,一条船又排好了。此刻,它正心情忐忑地颠簸在拖车上,奔向船坞预备出海。桅杆顶端系着的红绸一颤一颤,天蓝得高白,海蓝得深阔。阳光温煦地抚摸着船及捆住船的那些绳索,在干了泛光的新油上面打上一道浅浅的影子。有鸥鸟起起落落,虽然见惯了新船下海,还是架不住歪头多瞅一眼。看人们高高兴兴地忙碌,看新船初见大海的扭捏与羞涩。这是春天。开海的时候。
  排好的船入海,人们敲锣打鼓,禀天告地,海听得见,海滩上的虾蟹听得见,海底丝丝条条的藻类们听得见。
  跟着拖车跑一段路,追不上了,路越来越软,脚下的浮土越来越厚。眼睛不肯停,被船拽着,拖进树草丛,蓬蓬地扎着磨着。
  村子里略微宽敞的地方堆满了木头。新的老的,粗的细的。总有一层松香味在空气里飘着,晴天撞脸,阴天盖着脚面。带锯轰鸣,把木头开成板材,再赋予它们各自一个新名字:龙骨,肋骨,板梁,大圈,底板。打过蜡,做好了驾驶楼和后边的方向盘,麻和腻子(胺油混白灰)填满所有缝隙。喷漆,装动力机器,木头们组合到一起,被人们称之为船,铺着水盖着天的日子由此开始。
  和母亲去舅家里。口渴,喝过水,踮脚举着葫芦瓢扣在水缸盖上。母亲看到,走过来,紧忙翻了一下让敞口朝上,瓢在缸盖上摇晃着,如一条水里的船。舅走海,家里的东西,不能倒扣着放。饭勺不能,酒杯也不能。舅家里做鱼,跟母亲不一样。舅妈手里的刀在鱼肉里行走,将肉片离,鱼骨又不斩断,那鱼看起来还是一条。要吃哪段,搛到自己碗里,绝对不给客人在盘盆里翻动的机会,略小的,夹整条。
  某一年,海蜇肆虐,船只出去,舱舱满载而归。这时候的鱼虾螃蟹,与海蜇相比,都如路边的草、海滩上的沙子,可以忽略不计。村里来了各种口音的外地人,收购蜇皮蜇头。
  供销社院子里积压多年的大缸卖空了,镶在缸旁一人多高的野草,都被人们踏平。渔人们一拨又一拨挤进供销社买缸,买不到,就进后院放缸的地方转一圈,仿佛那地方的空气,也能让人們搬回家存放源源不断打回来的海蜇。穿风踏浪的渔人哪能轻易被难住呢?掘地为缸,村里出现很多方的圆的深深浅浅的海蜇坑。
  前院舅舅也挖了个,一人深。收拾好的蜇皮有盆口大,皮下厚厚的肉质已经刮去,“啪”地一声拍进坑底的塑料布上。
  没有闲人,能动的人手里都捏着罐头盖子做的铲刀。臃肿的海蜇被罐头皮薄薄的刃片一划,分了家。连接蜇头蜇皮的地方,柱状,肉肥厚,叫“蜡台”,一般会被割下来扔掉。有人舍不得扔,腌起来,一斤蜡台出一两蜇皮。蜇皮,透明的亮青色如蓝玻璃。蜇头却像个小拳头,上边缠绕着的血丝样的东西均要刮去。蜇皮蜇头分腌,一层一层撒盐撒矾。
  对门儿的二姥爷打着哈哈儿说:“谁知道海啥时候帮人?谁知道海里的什么帮人?一船海蜇,一船钱!”他的脸膛黑红,牙特别白。
  水送过来的财富,蒸腾着整座村庄的热情,就连猫狗过路都要瞧准了档子急匆匆地走跳,生恐碍了人们的脚步。
  村里旺财,看人家卖了钱,眼热,买了条小茬口子船。船小,风狂浪大,不能单独出海,他驾着船,跟着大船一起出去,我们把这样出海叫“扒船尾”。
  赚了钱,他喜笑颜开。说,海上的钱,好赚。
  预报东风,他常跟着出海的船不肯去。他说,没起风,预报哪有准儿。不往远处去就行呗。还是起风了。他去了,没回来。
  那么大风,没准儿刮到哪儿,狼窝儿,青岛,烟台,落水不出来,哪儿都一样。旺财的名字很少再被人提及,沉入海底的船,像一枚海边常见的小贝壳,卡在水底的礁石里,随着海水飘摇,慢慢生出绿锈。
  二
  又是春天。稻秧有一拃长,再不插就要塌腰。
  水金贵起来。那些干旱龟裂的田地,如久不蘸水起皮儿的舌唇,哀哀乞求着水的滋润。井只有一口,水泵昼夜不停地“突突”响,水源源不断冲到坑里,冲到沟渠,推拥着流向田间。
  需要水的田地太多,人们排号等水。大家聚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抓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轮到哪个,提前去等。
  父亲提锹在手,这里挖挖,那里铲铲,期望水流得更顺畅。那些初入我家沟渠的水如出笼小兽,跑几步便没入到泥土中,被后来者踩踏着往前涌。田里的水越来越多,漫过了土坷垃,那个干硬的坷垃,在水的围荡下湿了,糯了,化了,化成一股泥水随着水往田的深处流。扛着刮板儿走进田里的父亲,裤腿儿卷到了膝盖上,握木柄的手,骨节粗大。一米长的木板,被他拖着走来走去,从切陷泥中到平滑泥上,到轻飘地在水面上走,田里的泥越来越细润,泥是水的故乡,水是泥的安慰剂。一面蓝天铺在水里,云毛绒绒的,像养在水里的大鱼。
  田埂早就被大家踩成了鲫鱼背,黑亮,光滑,坚硬,脚已经不能跟泥土亲近,每迈一步,都要做一种意念中的安插,让每个脚趾尽可能平展贴进泥中,从而承受大腿之上的肉身,肉身肩上的秧苗,秧苗上的绿色。
  家里育秧那块儿田离井远,秧苗出得势头不好。父亲跟人家买了一畦。我们搬秧苗要走好远的路。父亲一声不吭,湿秧湿路湿脊梁,令插秧变得沉重,沉重的秧苗把父亲欺负成了弓形。
  刚刚插好的苗儿,离不开水。井里的水不够用,大家打起了泄水的主意。我们田地的上游是另外一个队里的田,他们田少,井水却充裕得很。清水护一天,晚上就泄掉,父亲攥着锹,沿人家的泄水沟走,把泄的水引到我们田里。白天,两个姥爷轮番看着。
  乡亲八舅在一个中午闯进我家,锹把儿往门上一甩,扬声问:“憋了一晚上的水,早上才挖开引水口,想着灌一上午,养一天苗子差不多。堵了我的进水口,是你们不?”姥爷说:“人和田街坊邻居不是一年两年,啥时候咱们不是商量着用?啥时截过你的水啊?”“不是你,就是老本,我找他去!”八舅气哼哼地撞了出去。
  水金贵。我和弟弟同父亲去田里,先围着畦埂转,怕有“地漏”——蛇们田鼠们钻出的洞,都掩在埂上生草的地方,水打着旋儿跑,不堵住,田就空了。
  雨水足的年份也不是全好。太阳躲着不出来,阳光堵不住天窟窿,那雨下起来便无尽无休。河平了槽,水没过小腿。房子里也进了水,大人孩子往外淘,泼出去半盆,涌进来半盆。夜里起来,屋子里的水还打脚面。野外,白亮亮一片,庄稼只冒个头儿,在水里绿柯柯戳着。水势稍微下去一点,地里又有了农人劳作,天上大太阳烤着,地上水汽蒸着。天上一个太阳,地上一个太阳,中间是不惜气力永远停不下手脚的农人。
  每一粒稻米中都有水汪着。
  (齐未儿,原名李冬梅,作品散见于《散文》《山花》《散文百家》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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