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朵双生花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en1798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题记:
  燕雀不知鸿鹄,却是秋日同窗
  在宿命的丛林
  你变成我,我变成你。
  ——陈先发《天柱山南麓》
  一、我的名字叫玉溪
  我的名字叫玉溪,是我妈取的。 我只记得小时候幼儿园金发碧眼的阿姨总是叫不对我的名字,“Yuxi.” 她们看着我,舌头都绕在一起了,还是不会念那个“X”。 我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一个这么难念的名字。
  “因为你是中国人啊。这是个中国名字。”
  “ 可是Maggie为什么叫Maggie?”
  Maggie是我的邻居,她也是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
  “嗯,那你要问她的爸爸妈妈。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很特别吗?玉的意思是Jade,溪的意思是creek。A creek full of Jade,多美。”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的名字美,可是我似乎也没有选择。
  我上小学的时候, 总是有人问我:“How do you pronounce your name?”然后我就告诉他们:“Yu-shing.”——这是我能想到最接近拼音的读音了。 “What a pretty name!”她们,一般是金发碧眼的女人,说的时候都是满脸的真诚,我终于慢慢相信大约我的名字是美的。
  我开始上中文学校的时候,有一个小眼睛的中文老师问我:“你叫玉溪?你爸爸喜欢抽烟吗?”
  “我不知道。我爸爸不跟我们住。我妈妈是个单亲妈妈。”
  “噢。”小眼睛摸了摸我的头,不再说什么。 下课了,妈妈来接我。“Mommy, 我爸爸抽烟吗?”我妈妈在开车,我能觉到她稍稍颤了颤。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中文老师问我这个问题。”
  “嗯,他抽烟。”
  我不再多问,我妈妈说我刚生出来他们就离了婚。我出生在洛杉矶,我妈妈那时还是个留学生,一个人又念书又照顾我,其间的辛劳,妈妈从来不提。好在那时有外公外婆从中国来帮忙。我外婆说我小时候可好带了,他们每天带着我去小公园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挖沙子。我外公外婆和周围一些也是来探亲的爷爷奶奶说话。那时候,从中国来探亲的父母还不多,所幸洛杉矶是个大城市,中国人还多一點。外公外婆和他们见了面就是不停地说话,把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倒空。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说中文,他们高兴。
  我记性好,我能记得小时候的很多事。我记得我六岁那年我妈妈带着我回中国。飞机到了北京,我妈妈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又描眉毛又涂口红,她平常很少化妆。我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妈妈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问我:“妈妈好看吗?” “好看。”可是我觉得她不化妆的样子更好看。大概每个孩子心中妈妈都是好看的,可是我妈妈是真的好看。她眼睛不大,弯弯的,亮亮的,长头发黑黑的。 她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只是她不怎么爱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爸爸。他到机场接我们。他好像等了很久,站在那,脸上有一丝疲惫。他中等个子,眼睛不大,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看起来比我妈妈大不少。他走过来,把我妈妈的皮箱接过来,“这么重,里面装着石头吗?” 他笑着说。我看见他摸了摸我妈妈的头发。妈妈便很羞涩地笑,她一笑,两个酒窝就出来了。妈妈把我拉过来:“玉溪,叫爸爸。” 我抬头看了看那个人,居然没有觉得特别陌生,我小声地叫了声:“爸爸。”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很仔细地看了看我,说:“她长得像我姥姥。”我心里想问,“姥姥是什么人?”可是我没敢问。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味道,有点刺鼻。 我一个人走在前头,我爸爸和我妈妈走在后面,我隐约听到我妈妈说:“这孩子认生。”
  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去酒店,我坐在妈妈左边,我妈妈坐中间,我爸爸坐在我妈妈右边。 车子里我们都不说话,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酒店在北京东面,周围有许多高楼,那么高,我使劲抬着头都看不到顶。我们一起到酒店大厅,酒店的人问我们,你们三位入住吗,我妈妈说:“就我们两个,他只是一个朋友。” 我们三个到了房间,我倒头就睡了。我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没有看见我爸爸,我问妈妈:“那个叔叔呢? ”
  “什么叔叔,那是你爸爸。他回家了。 ”
  “他有自己的家吗? ”
  “是啊。”
  “噢。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我妈妈便不再作声,看着大落地窗好像在想心事。 第二天,我妈妈带着我去儿童剧院看演出,《白雪公主》,舞台布景很美,我看得眼睛一动也不动,散了场,还盯着舞台看。可是戏里面居然没有王子,是七个小矮人最后把白雪公主感动得醒了过来。我跟妈妈说:“可是我看的书里都有王子。” “没有王子,日子也得照过啊,我们平常没有爸爸,不也一样过吗?” 我想想也是,平常没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会做,她会换机油,会换轮胎,她还把我的自行车修好了。有一次,妈妈还把车库的水泥地面弄成小石子地面,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第二天晚上,爸爸又来我们房间了。这回我不困了,我看电视里的卡通片,我爸爸和我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爸爸还问了好多我上学的事。他还出了几道数学题,我很快做出来了,他很高兴,跟我妈说: “这孩子聪明,像你。” 我妈说:“像你吧。” 他们倒是都挺谦虚。我后来就睡了,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我其实没有睡皮实,我看见我妈妈搂着我爸爸的腰,从我爸爸兜里掏出一包烟,我妈妈说:“还是抽这个牌子的烟啊。” “嗯,习惯了这个牌子。”然后我就又睡了,我醒来的时候我爸爸又不见了。
  我们从北京飞到南方外婆家。外公高兴地叫我小香蕉。 他老说我是小美国佬,外面是黄的,里面是白的。我问我妈妈:“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都是啊,一个人可以同时是两种人呢。 ”
  “那我要爱哪个国家?”
  “都爱啊,就好比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   我不同意我妈妈的说法,总有一个最爱吧。我喜欢外公家,因为我不需要做作业,还可以和表哥表姐玩。可是他们都有爸爸,我跟妈妈说,“你和爸爸再结一次婚吧,这样爸爸就回来了。” 我妈妈叹了口气,笑了笑,又不作声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每次我问她什么,她不想回答,就沉默,我不喜欢沉默的她。
  我们再从北京回美国的时候,就没有再见到我爸爸了。上飞机的那天,妈妈好像一直都在盼着什么,我知道她是盼着爸爸来,可是他没有来。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看着窗外流泪,我问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妈妈又不作声了。
  我妈妈回来后一直都不高兴。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她很认真地问我:“玉溪,妈妈再给你找个爸爸好吗?”
  “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不是。”
  “那我不要了。”
  妈妈又不作声了。 我赶紧说:“那你找吧。”
  妈妈抱住我,“玉溪真乖。”
  又过了些日子,我妈妈就把斯蒂文正式请到家里。他是个美国人,个子很高大。他给我买了个书包,可是我不太喜欢他的味道,我好像更喜欢北京的那个爸爸的味道,可是那是什么味道呢?
  我妈妈终于还是和斯蒂文住在一起了。斯蒂文是个有趣的人,他喜欢看电影,喜欢看David Letterman的脱口秀。我和他关系不错,可是我妈妈好像没有特别喜欢他。他们的关系是我外婆外公搬过来后开始恶化的。其实起因是个很小的事,剩菜剩饭。外公外婆从来都是节俭,剩菜剩饭都要放冰箱里,可是斯蒂文不喜欢,有一次他把我外婆熬了半天的一锅牛腩倒了。我外婆气得不行,说他不知道国内牛肉有多贵吗,这么糟蹋粮食怎么可以。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我觉得其实主要是我妈妈不喜欢斯蒂文了。她又嫌我外婆嘴碎,就让斯蒂文先搬出去住,结果他这一搬就没再搬回来了。我妈后来又找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没有一个长久。有几次她问我:“还记得爸爸吗?” 我说记得。
  “你喜欢爸爸吗?”
  “喜欢。”
  她就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她还是记挂着我爸爸。我猜她其实不想离婚的,难道是我爸爸喜欢上别的人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我妈去一家中餐馆吃饭,碰到个熟人。她的女儿刚被哈佛录取,她眉飞色舞地说起她的女儿,然后说:“加油,你们家玉溪从小就是小神童,将来也是要上哈佛的呢。” 妈妈笑着说:“那不成的,玉溪比你家闺女差远了。” 但是那个女人的话好像是個魔咒,我妈从那以后就开始管我管得很严。她不许我去朋友家过夜,不许我12点以后回家。 有一次,我做一个社区项目很晚回,有一个美国男生送我回来。她盯着那个人看了半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有抽烟,你知道吗?”那个男孩走了以后,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抽。”
  “我知道的,相信我。”
  “抽烟怎么了,还有人吸毒呢。”
  她不说话,盯着我看。我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她还自作主张给我找了写作的家教。我那天故意装傻,和那个上课的老师斗气,叉着手,不言语,只是点头。 老师是个明白人,看看我,又看看我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小时候多乖。有一次你还说要一辈子保护我。” 老师走了以后,我妈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14岁了,我有我的自由。” 我和她顶起来。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忧郁,我受不了她这种眼神,我走了出去。我给我的好朋友Iris打电话。我和她一起去海边骑自行车。“单身妈妈都这样神经兮兮的,你知道吗,我姑妈就是,我姑父死得早,我的堂兄弟都受不了他妈,没办法的。”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是很苦恼,我心里是爱她的,她一个人不容易,又做妈妈,又做爸爸。可是我还是盼着早点毕业,离我妈越远越好。
  我们还是这样频繁地吵架,斗嘴。那几年我们的关系糟到不能再糟。十二年级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忙着弄申请材料,下楼喝水。我从我妈房间经过的时候,闻到了一种遥远的味道。我看见我妈站在窗口,背对着我,她穿着个黑色的吊带小衫,头发蓬乱,手里拿着根烟——原来她一直抽烟,只是在晚上,只是背着我。她一定是怕我看到。我慌慌张张回到自己房间,水也不喝了,生怕她知道我知道了。我躺在床上,喉咙发涩,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我像是突然触摸到妈妈的苦寂和伤怀。在人前,她是个能干沉静的人,好像什么都能搞定,但是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她心底的脆弱才一点点浮出来,那轻烟里飘着的是她排解不开的愁苦。我突然就难过地哭了,我小声地啜泣着,生怕屋外的妈妈听到。
  我开始慢慢控制自己,每次要和她吵起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沉默,如她一样的沉默。我终于熬到了毕业,我没能上哈佛,我上了纽约大学。不过我妈还是很高兴。我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妈哭了,我很少看到她哭。她是个那么坚强的人。我说:“妈妈,我会经常和你联系的。” 我妈倒笑了:“不是,我只是羡慕你,18岁,多好的年纪,我想起了我自己的18岁。好遥远啊。” 我知道她18岁在北京一个有名的大学上学。 她曾经带我去过那个学校,的确很美,可是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围着高高的围墙。
  我去上大学之前我妈给了我一个玉坠,是一块翡翠玉的小老鼠。“这是你爸爸送给你的,你戴着,能保佑你。”我轻轻地拥抱了我妈,“你多保重,少抽点烟。”我妈抱着我,良久也不说话。
  我大一的暑假做实习,在华尔街有名的投资银行高盛。 我是在那碰到王展的。他是我的小老板,是个有趣的人,也聪明。他在国内念了本科,还工作了好几年,在哥伦比亚念了MBA后进的这家公司。那一阵我们经常加班,都待到好晚,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吃个宵夜,或是一起坐地铁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办公室的光亮,加班似乎也没那么累了。
  那天中午,我出去匆匆买了一份三明治,准备接着干活,正巧在楼前看到王展。他侧着身子,眯着眼,手里有一根烟。他抽烟,和我妈一样,是个抽烟的人。我心里有涟漪泛起,在他抬头看天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沦陷了。我连忙上了楼,坐在电脑前,却是什么都想不清楚。王展终于上了楼,他从我的Cubicle前经过时,我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轻渺的烟味,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我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电脑上,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清楚,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到处搜有关王展的信息,我从脸书上搜到了一张他的相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清峻的脸,还是个学生样,我盯着他的相片看了好久。我知道大陆来的都在用微信。妈妈在用那个,她那時候要加我,我也只好注册了一个微信号,但是极少用,现在突然就想起来这个,可是怎好意思直接问王展要他的微信号?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王展的手机号,组里前一阵在赶一个项目,王展给了我们他的手机号以备急用。我灵光一现,在微信里加了他的号码,果然显示了一个头像,头像是一棵大榕树,浓郁的墨绿色树冠,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本来就没有一个所以然。我没敢发出好友邀请,把手机扔到一边,又看着苹果机的屏幕发呆。
  七月底的时候,公司部门去哈德逊河公园开了个BBQ聚会,庆祝这个季度部门业绩出色。我拿了一盘菜,坐在小河边,王展也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王展很坦然,“你秋天什么打算,继续在高盛做实习还是回学校选课?”我其实也没怎么想清楚,心里是想接着干的,大概是因为可以时时见到他,但是我也没觉得投行就是我想做的。“也许吧。”我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有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生活的意义,的确,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精英,都拿高工资,但是其实每个人压力都很大,加班多,心里大概都很疲惫。”我看着潺潺的河水。
  王展看了我一眼,突然说,“其实我心里也是疲倦了,每天累得跟狗似的,有时候,我真想去一个地方,没有工作的压力,粗茶淡饭,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看看书,听听音乐。”
  “一个没有人的孤岛,岛上到处都是鸟语花香,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我看着他,我很想加上如果再有一个相爱的人就十全十美了,但是我说不出口。
  “是啊,一个世外桃源。”王展也笑了,“你中文很好啊,连桃花源都知道。”
  “马马虎虎,可以读,写就不行了。”我笑了。
  “你叫Yuxi?哪两个字?”王展又问。
  “玉是jade的意思,溪是creek。 A creek full of Jade.”
  “玉溪,好听的名字。”王展若有所思。我从不觉得自己名字好听,听他这么说心里很有些高兴。
  “抽烟的都知道玉溪是一个香烟的牌子,不过我其实想到的是玉溪那个地方。那个地方非常美,我去过呢,像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也许该躲到那里去。”王展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不过,这也有些像一个白日梦。”我和他不由相视一笑,像是在分享同一个梦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夏天的风,懒懒地,暖暖地从河面上吹过来。
  “又得浮生半日闲。”王展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太明白这句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问,我突然有些懊恼以前没有好好学中文。
  加班突然成了一件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情。他的办公室离我的cubicle不远,我头一抬就能看到那个房间的光亮。我觉得他看我的眼光也是温柔的,尤其是上次两个人在公园里聊过以后,像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小秘密,只是,我没有把握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我忍不住又在微信里加了他的号码,这一次他的头像变了,变成了一树的桃花,桃花之下是溪水潺潺,花瓣都落到了水中。头像下还加了个标签:“浮生若梦。”我心里头突然有一丝颤,像是谜底被我看到了,又像是不小心撞到了别人的一个秘密。
  我发现王展是个结了婚的人是一个月以后的事。那天下午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没来。同事说他儿子从高低杠上摔下来,手骨折,他去医院了。我原先一直以为他是单身,他的手上从来不戴结婚戒指。纽约城的夏天又闷又湿,真是个折磨人的夏天,我心里沉闷得很,像是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我未曾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这段心事,我的眼光还是会不自主地转向他。我有时候能感觉到他的眼光,可是我回过头,那眼光又不见了。有几次,我们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转开眼。我能感觉得到,他也是喜欢我的。但是,他却不是个自由的人,我像是走进了层层的迷雾,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开学前我回到洛杉矶的家,我要躲开他,好好地休整一下。 我妈在机场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没事吧?”“没事。” 我回答得无精打采。我妈一路都不怎么说话。我很怕她的眼光。她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我怕我会泄露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我妈给我做了好几个菜,有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大片牛肉。可是我不太吃得下。晚上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愁肠百转,我妈推门进来了。她拿了新洗的被单,“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把你的床单又洗了一遍。”
  “妈妈,你们大陆来的人结婚后会戴结婚戒指吗?”我突然问她。
  “有些戴,有些不戴。怎么了?”她狐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忙闪开眼。
  她在我的床头坐了下来,“你是不是喜欢上一个结了婚的人?从大陆来的?”
  我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猜了个正着,心里直后悔自己问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我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就坐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妈突然身子有些发颤,她直直地看着我,“命吗?”
  她走出了我的房间,过了好一阵,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好几本日记本。“这是我从大二的时候开始记的日记。都是为了那个人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爸爸。”她把日记本放在我的桌子上,转身出了我的房间。我摩挲着这些日记本,封面有些是缎面的,有些是硬壳的,里面的纸张都有些发黄了,像是埋在地下一百层的老酒,拿出来,混合了所有过往岁月的清冽,甜蜜,辛酸和苦涩。我忍不住打开日记开始看,我妈是个细心的人,一本本都做了标记。我找到了最开始的那一篇:
  “那天上课前他站在教室门前,好像对周围的事物都没有一点察觉,只是静静地抽烟。教学楼的飞檐走瓦嵌了一个极好的背景。秋天的阳光懒懒地照着他,风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烟味。他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欣赏这美景,金灿灿的银杏和绿极了的樟叶,悠闲且自在,竟不知自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有些繁杂的字我不太认识,但是不妨碍我看懂里面的意思,我一页又一页地翻看着,像是喝着一杯杯的时光之酒。   我妈妈18岁的时候碰到我爸爸,他是她的大学老师。他是结了婚的。他抽烟,最常抽的就是玉溪牌。
  从暗恋到苦恋,好似和别人的故事并无不同。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妈把我生了下來。
  我心里像是有一条蜿蜒的溪流千回百转流过,那一道道的浪花,一次次的撞击在我的眼前重现。那些失意、孤寂、苦痛和短暂的细微的快乐,那些过往的烟云用文字刻在了纸上,也刻在了我心里,记忆的碎片像是突然就连成一片。遥远的北京的酒店的夜晚,飞机上哭泣的妈妈,背着自己抽烟的妈妈。
  原来我是个私生女。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玉溪了。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玉泉?”我突然看到这两个字,心里一惊,原来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叫玉泉。我站起身,走进妈妈的房间。她的房门是虚掩的,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已是凌晨,天上有一个月牙儿挂在那,寂寥清远,妈妈站在那,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单薄。她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妈妈。”我看着她,心里有些酸,嗓音里有一些哽咽。我极力掩饰住自己,用平静的口气问,“那个玉泉是不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学?”
  “是的。” 我妈妈说,“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就是去年在一个感恩节的聚会上。她和我的名字都有一个玉字。别人还问我们是不是姐妹。”
  “这么巧?”我妈睁大了眼。
  “我的名字有一个玉字是不是也是特意就她的名字?”
  “是。”
  我想起了感恩节party上遇到的那个像我的女孩,心里的震惊还在翻腾,命运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局,然后让我们姐妹在二十年后,在地球上最繁华的城市来见证它的存在。我怔在了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有想到命运像是又绕回来了……”我妈妈却还是在想着我,“错误的时间遇到的人就是错的人,不管他有多好。”
  “那么,你后悔吗?”我看着她。
  “不,我从不后悔。”我妈笑,“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重新受我受过的苦。”
  “给我一支烟。”我说。
  我妈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她的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一股辛辣涌上来,我差点眼泪都掉了下来。
  二、我的名字叫玉泉
  我的名字叫玉泉。小时候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在玉泉路青年公寓怀上的。玉取其珍贵,泉取其水,你五行缺水,所以要有泉有水。”我妈妈是这么解释的。我喜欢她这个说法,我也挺喜欢我的名字的。只是那个调皮的男生凌飞总叫我玉泉路。凌飞和我从小学就是同学。我们在北大附小念小学,北大附中念中学。我们还是邻居,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上小学的时候,他坐我后排。有一次他举起手,跟班主任说:“张黎说我是玉泉的丈夫。”我羞得脸都红了。我下课问他:“你怎么这么说?”“不是我说的,是张黎说的。” 我很生气地问张黎:“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喜欢你啊!”我说不出话来了。凌飞的确对我好。有一次我们班去紫竹院春游,我忘了带中饭,他把他的都给我吃了。“你不吃啊?”我问他。“我减肥呢。”凌飞笑了,他个子不高,可是一点也不胖。凌飞人聪明,学习很轻松,他是个喜欢搞笑的人,好像每天都没有忧愁似的。
  我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又都留校在北大教书。我妈妈是爱笑的,她的眼睛很大,可是我的眼睛不如她那么大,我随了我爸爸的单眼皮。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喜欢一边唱歌一边做家务,她喜欢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也是从小城市来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誓要离开家乡的小城,所以一直特别努力地念书,那是她知道的离开小城唯一的途径。我爸爸是个很安静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看书。他书看累了,就放下来,走到阳台上抽支烟,看着外面。有时候他会叫上我:“泉泉,我们出去走走?” 我就和他到楼下的院子里遛个圈。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会在小区里走走。院子里有桂花树、樟树、刺槐,空气里浸润着桂花的清香,还浮动着低低的虫鸣。我一边牵着妈妈,一边牵着爸爸。我不停地说着闲话,他们静静地听着。那时候的北京没有雾霾,天空是瓦蓝的,夏天的正午有蝉鸣,到了黄昏就有蜻蜓出没,有时候还能听到鸽哨响脆的声音。
  一切似乎都平静得如同未名湖水。
  我八岁那年的夏天,湖水第一次打破了平静。未名湖变成了海洋,掀起了浪。我爸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正在炒菜,她砰的一声把锅扔在地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哭。我爸爸不说话。他们要我一个人出去玩,我答应了,假装下了楼,又偷偷折回来躲在门后面听,我听见我爸爸说,“我答应你,不去见他们了。”他们?他们是谁?我害怕他们两个吵架。我总觉得这个家就像一个充气塑料屋,他们一吵架,房子就会漏气,最后就会变成地上软趴趴的一团塑料。
  我妈妈从那以后就不太笑了,她做家务的时候也不怎么唱歌了。那一次以后湖水总算又平静了下来——未名湖终究只是个人工湖。他们成了别人口里的老夫老妻,说话的时候直呼其名,走在路上从来不拉手,似乎从来也不拥抱——或者不当着我的面?也许结了婚的日子都是这样?我问妈妈:“人为什么要结婚?”
  “没有为什么,你爱上了一个人,你就想和他结婚。”
  “你爱爸爸吗?”
  “大概是爱的吧。”
  “那爸爸爱你吗?”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我有点急,我去问爸爸:“你爱妈妈吗? ”
  他的回答和妈妈的一样:“大概是爱的吧。”什么叫大概,我不喜欢这样的回答。爱一个人心里难道不知道?比如凌飞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不觉得我爱他,因为我没有时时刻刻想着他。爱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爱过的人是不会忘记的。喜欢就是这一刻,过了,你便忘了。
  我初中的时候奶奶过世了。出殡的那天天气阴霾得很。天空雾蒙蒙的,能见度极差,车子在高速上堵了一个小时,开灵车的司机骂了句“这鬼天气”。墓地选在昌平的德陵公墓,三面都是山,满眼苍翠,大家都静默不语。开始落葬了,我妈跪在那哭,我也很想哭,可是我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看着公共墓地里缭绕的雾气发怔。回家的路上,我悄悄地问妈妈,“人为什么会死?”   “因为我们不能老是活着。”
  “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看了我一眼:“这么小就问这么多生啊死啊的。”我不再作声,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太阳也变成了一个红月亮,挂在那,让人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奶奶走了以后,我开始看很多哲学书,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康德的三大批判。有时候,书看累了,我会放下书,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看,一看就是十多分钟,像是这样就能把这个世界看透。我真的想知道活着的理由和意义,可是似乎没有一本书能给我答案。
  “妈妈,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一次,我问妈妈。
  “大清早的想这些迎风流泪的事干吗?人生的意义就是把每一天过好。”
  “其实我觉得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的意义都是自己加的。”我认真地说。
  妈妈脸上有些不安,她笑着把话题岔开,“有时间你还是看看英文书吧。” 她希望我到美国念本科。
  我高二那年,一家三口去美国玩了一趟。说是旅游, 其实妈妈是想带我看看美国的大学。我们坐飞机从旧金山入关。我们最先去看的就是金门大桥。那天天气特别清爽,还赶巧碰上了飞行表演,我们站在金门桥头的时候,三架飞机正好从金门桥上飞过,在瓦蓝的天空上拖出了三道筆直的白烟,丰富饱满,像是永远也不会消失。金门桥高耸入云,庄严得像一个圣坛。我们走到了桥中心,我往桥下看,水蓝得发黑,黑得眩目,像是一个黑洞,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卷进去。我一阵害怕,赶紧拉住了我妈妈的手。我们三人照了张合影。我左手挽着妈妈,右手挽着爸爸。“Cheese!”给我们照相的老外说。我对着镜头笑:“茄子!”
  下午我们去了斯坦福,我喜欢一进门的两排棕榈树,高大,茂盛,阳光透过羽状的叶子照下来,似乎也成了一缕一缕的, 这是个浪漫的校园。我们又去看了彩色玻璃教堂,教堂前正好有一对新人在照结婚照片,我跟爸爸妈妈说:“我给你们也照一张吧。” 他们站在一起。“爸爸,你可以把手搭在妈妈肩上吗?”爸爸于是把手搭在妈妈肩上。
  之后,我们去了东部,哈佛、MIT、耶鲁,还有哥伦比亚大学,妈妈不太喜欢哥大,觉得不安全,离黑人区太近。我觉得倒还好,不知为何,我对这所学校很是钟情,到处能见到觅食的鸽子,跳来跳去的小松鼠,闹中取静,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秋天的时候,我开始申请美国的学校了,事实上,我初二就开始准备了。我妈送我上各种各样的课,IB, AP。我的SAT考了2370。我是通过一个留学公司帮我申请学校。虽然我爸爸妈妈都懂英文,妈妈还去美国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但是他们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请留学公司办。留学公司收费一点也不便宜,可是妈妈说,用钱买个放心。
  凌飞也在申请,其实我们班好些人都在申请,只是大家互相都保密。有一天凌飞告诉我他知道有一个枪手,英文很好,价钱不贵,写一个自我陈述才500美金。
  “这是她的联系电邮。”
  “你不怕我和你竞争?”
  “谁让我喜欢你啊。”
  “我也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我也喜欢张黎。”我马上又加了一句,“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那你一定喜欢我多一些,因为我比张黎对你好。”凌飞笑了,我也笑了。
  那年春天,我和凌飞都收到了好几份录取书,我最后选了哥伦比亚大学。凌飞选了纽约大学,他其实可以去伯克利。我觉得伯克利比纽约大学好,学费也便宜一些。“可是离你太远了啊。”凌飞说。
  要去美国念书了,我却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兴奋。临行前的一个下午,我和凌飞去了麦当劳。
  “我真想去一个地方,每天就是看闲书,听音乐,或者是发呆。” 我推开手里的奶昔,我真不喜欢麦当劳的奶昔,甜得发腻。
  “世外桃源?还是外星球?”凌飞很快就喝完了手里的奶昔,“听起来有点像白日梦。”
  我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麦当劳的玻璃门看,那门既在外面,又在里面,它既隔断了空间,又贯通了空间,这似乎给它的身份增加了一份不确定性,这份不确定性又让它有了双重的身份,就像有着双重性格的人。我看着人一个一个地进来,又一个一个地出去,有人进出的时候,玻璃门就碰到门框上,发出一点咯吱的声音。
  美国读本科比国内读本科要累一百倍,张黎在北师大上学,他跟我说他们天天晚上听讲座,看电影,而我却是每天都在赶项目。我以为我的英文很好了,可是上课的时候我连老师一句话都听不懂。凌飞倒是还好,他读的是数学系,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他爱交朋友,不仅认识大陆来的学生,还认识了几个ABC。我觉得我和ABC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不到一起,他却不觉得,“你对谁好,谁就对你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有一次他跟我说:“我们学校有一个ABC叫玉溪的,和你长得有点像呢。”我心里一咯噔,我想起爸爸经常抽的烟就是这个牌子。
  “她爸爸也喜欢抽烟吗?”
  “不知道,她好像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不和她们住。”
  我突然很想见见那个叫玉溪的。我说不出什么理由。
  感恩节的时候,凌飞在他的公寓开聚会。我的功课很紧,根本不想去,我待在家里做一个微观经济学的项目。我在电脑上折腾了两个小时,PPT才做了三张,我心里没料,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决定去凌飞家转转。门一打开,满屋子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孩,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玉溪。她的确长得有些像我,或者说,她长得像我爸爸。她抬起头看见了我,也愣了一下。凌飞也看见了我,他说:“太好了,你们两个真应该见见。我说你们长得像吧。”
  我和那个玉溪说:“Hi!”
  她也回了个 “Hi”。
  “你家是哪的?”
  “洛杉矶。你呢? ”
  “我是北京的。”
  “噢,北京,我爸爸妈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
  我想说我爸爸妈妈也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但是我没有说。我看着她,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泉水一般往外涌。她说她六岁的夏天去了北京。她爸爸住在北京。但是她爸爸妈妈离婚了。“你多大?”我突然问她,我知道问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美国人这种问题有点唐突。她比我小两岁。我喝了一口手里的啤酒,一种略带苦涩的味道涌入嘴角。我又待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就要走。凌飞问我为什么不多待会,我说我还要赶作业。“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好学生。”凌飞拍拍我的肩, “放松一点。”我转身下了楼。纽约的冬夜冷得让人发颤,我一哆嗦,不由紧了紧大衣。一路上玉溪的脸一直在我面前晃。   那个寒假我的微观经济学得了个C,我从网上看到自己的成绩,心里灰灰的,我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现在居然掉到了差生的行列。 可是哥大的学生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好强,我的英语又是弱项,比起来还是落在后面了。我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吨铅,我一头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口发呆。
  第二年春季课开始的时候,我开始频繁失眠。我脑袋里像是绷着一根弦,不停地高速运转,怎么也松不下来。我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地坛公园逛庙会,爸爸总爱给我买一串冰糖葫芦,我最爱吃外面红红的冰糖渣。然后我突然又想到自己的电费还没及时交,少不得又要延迟缴费了。我的思路特别活跃,跳跃性又特别大,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我真想让自己停止思考,好好地睡一觉,可是我的脑子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自己根本驾驭不了。
  一个月下来,我疲极了,白天都得靠咖啡才能撑着。二月的一天,凌飞来我宿舍看我,凌飞妈妈从北京来看他,给他带来了好多北京小吃,驴打滚,豌豆黄,密三刀,他匀出了一些,给我带来了。
  “现在的包装真是精致,不过好像没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么好吃。”凌飞挑了个豌豆黄给我。我接过来,却不太有胃口。
  “你看起来好像很疲惫。”凌飞关切地看着我。
  “我连着好些天睡不着了。”我眼睛里充满了焦虑。
  “你都在想什么呢?”凌飞看着我,“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心里好像压着什么,自己像是沉在一个谷底,怎么也爬不上来了。”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凌飞,你说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凌飞一看我哭了,有些慌,忙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你还在想这个问题。”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到美国念书,现在我到美国念书了,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快乐的人生有意义吗?”
  “不快乐就去找快乐呗。”凌飞安慰我,“你要不要吃些安眠药啊。先得睡得着觉。”
  “我可不敢乱吃药。”
  “要不要吃melatonin?”凌飞说,“这个不需要医生处方就可以买到。”
  我点点头。第二天我去Walgreen买了一瓶melatonin。那天晚上我觉得似乎好了些,可过了一阵,melatonin也不管用了。这个药似乎能帮助我尽快入睡,可是我照样很早就会醒过来,而醒过来后又无法入睡了。
  爸爸是三月份来的纽约,他先去波士顿开了个光学的年会,顺道就来了纽约。春天的纽约到处都是惹眼的绿。 “爸爸!”我看见站在枫树下的他,心里很担心他看出什么。果然他仔细地看着我,“玉泉,你看起来很疲惫。”
  “还好吧。”我敷衍着,带他上楼去宿舍。
  “你不要总是想拿第一。”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矿泉水。
  我心想,还第一,我都拿C了,我勉强笑笑,“没有啊,最近功课比较紧。”
  “你一天能睡几个小时?”他问。我想说我好些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可是我不想让他担心,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是家里那个让气氛活泼快乐起来的人,我顿下来说,“不多。”
  “爸妈不在身边,你自己要多注意身体。”他看着我,眉头皱了一下。
  “妈妈还好吧。”我岔了个话题。
  “她还好。”他四处打量着这个房间,一个人的宿舍,刚刚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我们又说了会儿话,就去了附近一家台湾牛肉馆吃中饭。我没什么心思吃。
  “你都没怎么吃。”他看着对面的我。
  “嗯,我早上吃得很饱。”
  “下午我去看一个朋友。” 付了账,他对我说。
  “你在纽约有朋友?”我突然警觉了起来,“以前没听你说啊。”
  “噢……是最近刚搬来的。”
  “你朋友住在哪里?”我眼睛盯着他。
  “曼哈顿。”
  “不如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你看起来好累。我打辆出租车过去很方便。”
  我不再作声。出了饭馆,他拍拍我的肩,“我时间紧,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回北京,你不必送我了。多保重啊丫头。”我点点头,看着他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然后马上钻进了后面一辆出租车,“请跟着前面那辆车。”我对开车的司机说。司机是个瘦瘦的黑人,他什么也没说,就跟上了爸爸的出租车。纽约是个大地方,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车子先是上了9A高速,然后一直往南开。我看着窗外的哈德逊河,河水有些浑浊,太阳光照在上面,在浅灰上抹了一缕红。车子从Greenwich街出,然后停在Greenwich Hall前,他下了车,穿过街,进了楼。我也赶忙下了车,过街的时候有些匆忙,以至于从一辆车子前擦身而过。司机狠狠地嘀了我一下,我吓了一跳。我过了街,躲在玻璃门后,不敢进去。我看到爸爸和前台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坐在凳子上等。
  我悄悄地躲在门外,一动不动盯着门内,我感觉到一种宇宙大爆炸之前,张力和静谧混和在一起的紧迫。没过多久,我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笔挺的鼻子,弯弯的眼睛——那个人是玉溪,是我在凌飞家見过的那个ABC。玉溪高兴地拥抱了我爸爸。隔着玻璃,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但是我却明明白白看见玉溪脖子上的玉坠。他们上了楼。我等了几分钟,也走了进去。
  “你找谁啊?”前台的人问。我答不上,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我决定等在那,我不敢在里面等,就在外面坐着等。春寒料峭,纽约的三月是有几分寒气的,我呆呆地坐在水泥台阶上,一阵阵发冷。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一辆接一辆,纽约的车子真多啊。时间像是在油面上流动,缓缓地前行,一点也不流畅。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他们走了出来,我忙低了头,把脸转开。他们没有看到我,朝着路口走去了。暮色中,我听到玉溪说,“爸爸,不如我们去吃牛肉面,我在加州常吃牛肉面。” “爸爸。”我听得真真切切。是的,她叫他爸爸,他们也要去吃牛肉面。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过他还有一个孩子,那么,那么,他不想让我知道,那么,那么,她是他的私生女。怪不得她的名字叫玉溪,怪不得她甚至比我还像爸爸。   我被这个推断击中了,我像是突然撞见了命运精心藏匿的一个秘密,心里的震撼和难以置信深深地笼罩着我。很多记忆的碎片从时光的隧道里飘了过来。我八岁那年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说起的“他们”,想必就是玉溪和她妈妈了。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奶奶来我们家住。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房里跟我爸说:“她居然还偷听我电话,怀疑我不检点。太讽刺了吧。”我爸爸压低了声音说:“好了,你小点声音,不要跟老太太一般见识。”是的,太讽刺了。
  我的世界好像塌了个角。纽约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深远,没有一丝风,这个世界没有因為我的世界塌陷而有一丝的不同。我呆呆地站在那,半天才挪动脚,朝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我一直走到了哈德逊河边,太阳就要落山了,挂在河对岸的高楼之间,像是卡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河水变得更红了,有一丝丝残红掺杂其中,似乎还有一点血腥味。
  我的失眠越来越糟糕。我像一个朝圣的人,每天都惧怕黑夜的到来,每天又都企盼它的到来。有时候,积攒了好几天的疲惫堆积在一起,我终于可以睡一小会儿,但是很快也就醒来。那天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窗户突然打开了,我走到窗前,看到窗外挂着个软软的楼梯,便顺着那梯子往下走,走了一阵再看看,那梯子却是在云端,云层之下似乎是有微弱的光芒,那是人间吗?那么我现在在哪里?正想着,突然就起了狂风骤雨在风雨中飘摆,晃荡,仿佛只需一点点力道就会断掉,我吓得满头是汗,又急又惧,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原来是个噩梦。我坐在那,心里的恐惧像一个黑洞马上要把我吞噬。我给凌飞打了个电话,电话刚一通,我就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凌飞,我好害怕。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胡说什么。”凌飞在电话那头非常着急,“你不会是抑郁了吧。”
  “我不知道。”我小声说。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凌飞犹豫了一下说。
  “我不知道。”我还是那句话。
  “去吧。”
  “嗯。”我应了一声。
  到了四月份,我终于约了一个医生,是个菲律宾人和白人的混血,长得很好看,眼睛尤其漂亮,黑亮亮的。她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失眠有多久了,平常情绪如何,有没有特别想哭,有没有体重减轻,有没有觉得疲惫,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平常有自杀的念头吗?”她平静地问我,像是在问我晚饭吃了什么。我有些吃惊她如此平静地问这么残酷的一个问题。我其实有过一两次这样的念头,但是都只是一闪而过,医生这么一问,我心里一沉,“有过。”
  “你这是抑郁症,需要药物干涉。”她写了一个药单,递给我,“慢慢加量,第一天吃半粒,第二天,第三天吃一粒。”我从诊所走出来,上了地铁,地铁里人不多,我找了个座位,对面的一个阿拉伯女人低着头在看书,左边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戴着耳机听歌,右边一个男人一直在他的笔记本上敲着字。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我。我没有去药铺取药,而是径直去了一家星巴克,什么也没买,坐在一个沙发上发呆。
  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还是去拿了药,我的睡眠像是春天哈德逊河上的薄冰,一踩就破,又像是山谷里的迷雾,一眨眼就没了。我原打算夏天去找个公司实习,所以春季就选了四门课,再加上还要去面试实习,整个又忙又乱。我睡眠不好,睡不着的晚上我想着明天还有那么多事,心里就慌,更睡不着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把张得满满的弓,那根弦随时会断掉,又觉得像是时下的股市,随时会崩盘。我心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焦虑和压抑,有一次坐在星巴克的店里不觉就哭了起来。一个服务生看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忙擦了眼泪说没事。
  六月份的时候我选的那门政府工业法规得了个D,我看着那个黑黑的D字,像是看着一纸宣判书。我虽然有所预料,但是看着荧屏上没有一点表情的D字,心里发虚发慌,一种从未体验的耻辱感和羞愧感涌上心头。我一头栽在床上,心里是麻麻的,冰凉凉的。我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悬崖边上,只需一阵山风就能把我带下悬崖。
  夏天的时候凌飞去了硅谷做实习。我原本申请了高盛的实习生,可是高盛把我拒绝了。我收到拒绝信的那天,关上电脑,心里像是灌了铅。我突然就想起了奶奶,“奶奶现在在哪里,她一定不用担心晚上睡不着觉,也不用担心功课拿D。”闭上眼,泪如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奶奶的样子突然浮现在我眼前。“难道我要死了吗?”一想到死,我心里就有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到窒息。
  到了八月底,马上又要开学了,而开了学,将是更多的作业、项目、考试,更多无法入眠的黑夜,焦虑和压抑。抑郁像是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影子,伏在我身上。我什么也不想做,那天我在网上乱逛,突然就出来一个美联航的广告。纽约到旧金山,单程只要199美元。“真便宜。”我暗想,我点了进去,顺着网站的指导,我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票,一张单程票。我像是走在一片怎么也走不出来的玉米地,而那个玉米地的一个出口居然是旧金山。
  我是晚上到的旧金山机场。我到了机场,给凌飞打了个电话,我心里默默地期待他能接起电话。但是一下,两下,三下,他居然没有接。我心灰意冷,直接打了个Uber到金门大桥。夜色深沉,我走上桥头,人不多了,我挑了走自行车的那边,那里能看到太平洋。苍茫茫的太平洋望不到边,每一个漩涡里都隐藏着不安。我抬起头看到高高的金门大桥的斜拉索在夜色中还是那么沉静安稳,我忍不住拿手机照了一张相片,然后分享给“家人”那个标签,这个标签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妈妈,爸爸,外婆,外公,还有凌飞。
  “这会是我发的最后一张相片吗?”我想到这,突然就流下了泪,我开始哭泣,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我不想死,不想。但是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多理由活下来,没有一个人需要我,甚至连父亲都有另外一个女儿。我心里像是布满了灰烬。
  我站在那盯着桥下的水看了许久,水是黑的,夜也是黑的。夜色中的金门桥高耸如云,庄严得像一个祭坛。
  三、岁月是朵双生花
  玉溪不知道,玉泉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金门大桥上,痴痴地看着太平洋。电话响了,是凌飞的,玉泉没有接,还是麻木地看着水面,她想起白先勇那篇《最后的贵族》,那个白俄罗斯的琴师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是的,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这里的水是会流到太平洋,然后一直流到京杭大运河,流到她小时候住过的叫玉泉路的那个地方——她就是因此得名。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名字,玉溪,玉也是取其珍贵,溪也是取其水吗?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凌飞,玉泉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使劲地一扔,手机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一头栽到太平洋里,没有一点声响。这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线联系了,现在,这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切断了。她觉得她把全部的感情都掏空了,她对世界的热情也随着手机的消失一点点熄灭,而她自己,也像一堆微弱的火苗,马上就要熄灭了。   玉泉一直站在那,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不知道,她已经没有一点时间的概念了。她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桥下黑不见底的海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风吹着她的脸,她一激灵,突然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个玉坠,是一个玉制的小狗,还是她周岁的时候爸爸专门从昆明买的,是一块翡翠玉,妈妈在她出国之前给的她,“玉泉,戴着它,玉是可以辟邪的。” 现在她知道原来玉溪也有一块。“玉泉,玉泉。”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突然就又流下了眼泪。
  “妈妈,妈妈。”她又一次想起妈妈,轻声地呼唤着,她从双肩包里取出他们一家三口几年前在金门大桥的合影,相片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笑。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和着眼泪。风好大, 夜很冷,他们说“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果然如此。她再一次抬头看着金门大桥。她把书包扔在了地上,爬上了高高的栏杆,扶着栏杆,闭上了眼睛。
  “玉泉!玉泉!”她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定是想象中的声音。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但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不由又睁开了眼,看到了一个身影,个子不高,瘦瘦的,他朝着她没命地奔跑过来。“玉泉,玉泉!”他显然是看到了她,看到了高高地站在栏杆上的玉泉。那个人是凌飞。玉泉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他跑到了她的身边,“玉泉,玉泉!”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把你的手给我!”他有力地说。玉泉还在哭,身子在颤抖。她站在栏杆上,一只手扶着栏杆,摇摇晃晃的,像是墙头的一个花瓶,随时会摔下来。凌飞慢慢地走近她,“玉泉,玉泉。”他轻轻地说,玉泉的身子软软的,眼看着就要掉了下去,凌飞疾步上前,猛地一把捞住了她。她掉了下来,掉在了凌飞的怀里。她已经全身瘫软,开始大声地哭泣。她使劲地哭,使劲地哭,哭得肩胛骨都发疼。凌飞紧紧地抱着她,“玉泉,玉泉。”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的魂喊回来。
  玉溪回到纽约给凌飞发了一个微信,能见见玉泉吗?她和凌飞平常联系一点也不多。但是他是她所知道唯一能联系到玉泉的渠道。玉溪突然就非常想见见她——她的血脉相连的姐姐。她记得上次在凌飞家和玉泉不长的交谈。她是个比较内向的人,玉溪觉得倒是和她很像呢。凌飞的回信很含糊,再等等吧。玉溪有些失望,原来她并不是如她一样想见到她,又或者,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玉溪是几天后在回宿舍的路上碰到凌飞,他看起来行色匆匆。
  “Hi,”她向他打了个招呼,“我很想见见玉泉。”她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很想说,玉泉是她的姐姐,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她觉得很难启齿,便顿在了那里。
  “玉泉现在情况很不好。”凌飞神色很沉重,他看玉溪神情诧异,就把夏天金门大桥的事情跟玉溪说了。
  “她要自杀?”玉溪心里一紧,“不,你必须带我去见她,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你说什么?”凌飞吃了一惊。玉泉回来后情绪非常不稳定,什么也不肯说,每天只是沉默。玉溪也顾不了太多,就简略地把她和玉泉的身世简单地说了一下。
  “太不可思议了。”凌飞睁大了眼睛,“简直比电视剧还狗血。”他看了一眼玉溪,“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简直比电视剧还电视剧。”
  玉溪没有太计较他说话的口气,她只是想着玉泉。她喃喃地道,“不行,我必须见到她。必须,现在。”
  “我先回去跟玉泉说说吧。”凌飞皱了皱眉头,“我得先和她沟通一下。”
  玉泉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窗外。不过是一个星期,却像是过了一辈子,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她搞不清她是不是还在梦里,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她看到凌飞的笑脸。是的,凌飞,是凌飞救了她。凌飞那晚在硅谷的一个朋友家看球赛,没有听到玉泉的电话,等看到电话,拨过去,玉泉却不接,再打过去,居然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金门大桥,一看就是手机拍的。她不是在纽约吗?怎么会跑到金门桥?这么晚,她在那干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可怕的预感,他跳上车,没命地向金门桥一路狂奔。是上帝的旨意吧,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不敢想象他若是迟了一分钟,会是什么后果。
  玉泉开学前注册了两门课,但是她这种状况根本没法上课。凌飞问了学校,只要她的医生开个病假条,玉泉签了字,她就可以算病退,这样学籍可以保留,学生签证也不会有问题。可是玉泉像是要和这个世界彻底决裂,她不愿意在上面签字。凌飞犯了愁。
  “今天我碰到玉溪了。”那天下午凌飞去看玉泉,似乎是不經意地说了一句。玉泉听到“玉溪”两个字,猛地抬起头。
  “嗯,她说……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玉泉的神色有些冷,“我早就知道了。我爸爸上次来纽约的时候我发现的。我跟踪他去了纽约大学。”
  “太不可思议了。”凌飞有些目瞪口呆,“你们家的事情太神奇了。”
  “人生如戏。我们的人生比电影还要狗血。”玉泉冷笑了一声。
  “她想见见你。”
  “不必了。”玉泉冷冷道。
  凌飞只得把玉泉的原话告诉玉溪。
  “她一定很恨我吧。”玉溪神色黯然。
  “唉,你这见面的事倒是可以缓一缓,我现在着急她的学籍。”凌飞把玉泉不肯签字的事情跟玉溪说了。玉溪突然眼睛一亮,“也许我可以替她上课,替她考试。你们不是说我们两个长得像吗。那些老美的教授根本分辨不出来。”
  凌飞一拍手,这倒真的不失为一个办法,他知道有几个富二代自己不好好上学,考试就找枪手,“不过,有风险,真抓住了对你和玉泉都不好。再说,你自己不要上课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玉溪简短地回答。
  玉溪先跟自己系里管理学籍的人说自己要去高盛接着实习,这一期就不选课了。然后她给王展写了个email,说不再回高盛去做实习生了,还是多修课早点毕业。王展回的email很客气,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玉溪看了email,有些失望,失望他中规中矩的回信吗。她笑了,心里有一丝酸,高盛,王展,似乎就要变成过去式。这样也好,结束痛苦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迅速斩断痛苦之源。她有些感谢玉泉给了她一个契机。   那个秋天,玉溪倒是在哥大待的时间多,她的专业是数学,玉泉的专业是经济学,这学期玉泉重新选了上一期没有通过的政府工业法规,另外还注册了一门微积分。政府工业法规偏文科,对玉溪这样母语是英语的孩子来说不是很难,微积分也还好。只是有几次老师喊她“Yu-Queen”,“Quan”在美国人嘴里就变成了“Queen”,她总是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叫“玉泉”,也就是叫她。在宿命的丛林里,她突然变成了玉泉,她有些唏嘘。
  有一次,上完课,她偷偷地溜到玉泉的宿舍。玉泉现在情况已经好了一些了,她坐在那看书,玉溪隔着门缝看着玉泉,这个和她流着相同的血的人,这个她现在正在扮演的角色,只是,她扮演的人却并不愿意和她见面。玉溪心里有些难过,她悄悄地下了楼,心里有几分失落,纽约的秋阳斜斜地照在楼前那棵枫树,树干上还挂着几片或红或黄的秋叶。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玉溪终于帮玉泉顶了一期的课,期考结束了。玉泉慢慢地也好了些,吃了安眠药也能睡得着觉了。那天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六点钟,打开邮件居然是成绩报告单。她的两门课都拿了A。这是怎么回事,她这几个月过得恍惚,根本没有多想上课的事情。她发了微信问了凌飞。“是玉溪替你上的课。她自己这一学期一门课都没修。”当她看到凌飞在微信上的回复时,心里像是突然给震了一下,她在桌子旁坐了好久,给凌飞回了个信,“我可以见见她吗?”
  玉溪马上打了个出租车向哥大飞奔而去,她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静静的哈德逊河,河水清冽,流向不知名的远方。她心里也像是有潮水一次次拍打过来,玉溪,玉泉,她们的名字里都有水,和哈德逊河一样,有很多很多的水,她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比水要浓几百倍几千倍的血。到了哥大,她穿过人群,穿过青草地,飞奔上楼。 她敲开了玉泉的宿舍门。玉泉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的玉溪,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姐姐。”玉溪张开了双臂,她紧紧地抱着玉泉,眼泪含在眼眶里。她想起了《喜福会》最后一个镜头,女主角在母亲去世多年后终于找到因战乱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姐姐。玉溪看到了玉泉脖子上的玉坠,原来她也有一个类似的玉坠。“我们是一家人。”玉溪轻轻地说。
  “妹妹。”玉泉喃喃地说着这个还有些陌生的词语,眼睛也潮湿了,“是的,我們是一家人。”
  纽约冬天的天空很高,也很轻,却是有着青灰的底色,像是有马蹄莲在灰霭的天空里慢慢绽开,她们都闻到了清香,那清香里似乎还夹杂着岁月残留的一丝苦涩。
  (责任编辑:李璐)
其他文献
下午出厂门口的时候,老王突然冒出来捏了一把我的胳膊。他问:“怎么样?”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胳膊又重又痒,但是这时候最糟的应该是我的心脏,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突突的,好像要从胸口飞出去。两个保安就站在离我十来步的地方,眼睛直直地盯着出去的人。边上脚步匆匆,没有人看我们。但我还是很紧张,额头上的汗毛竖起来,渗出了细小的汗珠,手也变得滑溜溜的。我扫了一眼老王的眼睛,渴望寻觅到他疑问里的答案,
期刊
从象征意义而言,年幼时,  头发是小狮子的鬃毛  面对世界,以对抗的姿势  获得领地。事实上  在我的后脑勺,确实有  一摞金色的头发。姑妈在  掏我耳朵的时候,率先发现了  这个秘密。她对着春风  和一只蚊子宣布,这个重大的发现  这一命名的仪式感过后,头发经过  摩丝、啫喱水和发蜡的反复揉搓,  开始变得柔软。开始在  现实世界的坐标系里,找到  合适的罗盘。它们在  生活催化劑的光合作用下,
期刊
草叶柔软地绕在我的手指上时,我想起了鬼子被水草纠缠的脖子。  那是发生在我出疹子以后的事。因为那些可恶的红疙瘩,我不得不被我妈关在家里。我趴在二楼的窗台上,膝盖下垫了一张红漆的大板凳,哼着歌,远远地驱赶着一抹抹刚刚播种的绿色,延展着进入我的视野。刚下过雨,屋前凹凸狭窄的土路上积攒了许多浑浊的水洼,明晃晃地闪着光,似乎很富有。播种时不小心遗落在路面上的谷子,这会儿却移居到了路旁,并已经冒了尖尖的翠色
期刊
铁匠死于水。他银白色的身体  最终被液体密布的溪流吞没  在死亡道具中,哪一种更适合于  他铁青色的,被电瓶灼伤的脸  是棺椁中,最后一颗被注入  松木的铁钉么?无人知道  它出自于哪一个铁匠之手  正像无人知晓,他的铁匠铺  有多少金属器具,成为别人葬礼上  必要的道具。显而易见的是  淹没他身体的水,只能淹没  直立者的小腿肚子。和阴暗小屋的铁水  有着相同的深度。而此刻  关于打铁时代的断代
期刊
为我唱生日祝福歌的时候  外婆的嘴唇怯生生地半闭半合  她想竭力加入合唱团  像一只刚出生的海龟  试图爬行到,父母的领地  而她在爬向我,所以這一隐喻  带有某种悖论。上次唱歌的时候  已经是半个世纪前,这一歌唱  指向的,应是她的青春时代  在生产队里,顶着烈日  跟着所有人一起在歌唱  社会主义的蓝天。(这一命题  是存在的)有无数嘴唇  和她的嘴唇,一起回忆过这个场景  这片蓝天,也存在于
期刊
像世界上所有的小镇一样  在九十年代,钟表匠  是老街的標准配置  他必然戴着一副眼镜  在茫茫人海中,他是异类  他安静,有如他走进  一部喧闹的电影  他只负责端坐在这街上  并不和他们发生什么关系  但不是所有的钟表匠  都有个好看的女儿  她的脸有一种精确的标致,有如  被她父亲校正过的钟表  她负责和喧闹的世界发生联系  比如她负责穿过喧闹的街道  给父亲带来一碗热腾腾的饭,负责  拿过
期刊
狐死于鼠洞?它仰头向天  眼眶如同这荒漠,但依然栩栩如生  愤怒,或者是凝固的火焰?  那已经不在的眼睛,那曾经  驰骋的视野如今开阔至远方  当初只是看到肥美的鼠  垂涎于饱满的一日,它  和我们一样,或许是意外于骆驼  无意的一踩:世界  已经坍塌,再不能保持  如果行动如闪电,它依然  无法回避这庞大的骆驼  走动着的无形之物  没有被幸免的,也沒有挣脱出  那些在我们的身体里  深深畏惧着
期刊
在莫干山麓,灯影和我形成的犄角  正剪掉墙壁上最后一点余光。这将  有助于我在视觉上,完成对家乡最后的抒情  多余的事物,只能托付给黑夜  比如旅人的絮语,夏虫的鸣叫  山风的呼啸,都将被收藏在  竹林的声音博物馆。最后穿透客栈的回音壁  回音壁还将剪辑出客栈前世的音效  在废弃的瓦片房之中,一对恋人单车的铃声  划破村庄长久的寂静。梦境的帐篷  被缓缓支起,夯土声最终惊醒  沉睡的地鼠。变黄的墙
期刊
现在,它只是一个有刺的球  灌满了风,像是浩瀚宇宙的孕育  在我们的手心浑然天成  每一根刺都是卷曲的愤怒  但没有了尖锐,生命已经消散  当肉体没有温度,肉体  是我们的孤独。一根根刺  簇拥着的球,风声呜咽的球  如果它倾泻出了生命的繁华  那些舞台,微弱的光泽  那些曾经的饥饿,曾经的  劍拔弩张,蜷缩成  这小小的一团,面目全非?  呵,并不!  如果有活泼生命巨大的震颤  比如做爱后虚无
期刊
到处都是烟。它们堵满了屋子。很闷,又热。没有一点风。  阿吉听到奶奶在大声咳嗽。今天他比往常早半个多小时到家。往常,他捡完干树枝后,路过水潭,会游一会儿泳。但今天,他只游了一会儿,就感到刺骨的冷。他感到身体都僵了,像一块冰一样下沉,他挣扎着踢了几下。而后,他爬出了水潭,回家了。  所有的门窗都开着,但浓烟死赖在屋子里,它们懒洋洋地在旧家具和蜘蛛网间蠕动。房梁和墙壁,到处都黑乎乎的。  奶奶咳得深,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