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下班，公司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同事们纷纷相约下楼吃饭。夏景铭也从椅子上起身，习惯性地刷了一下朋友圈，然后便盯着手机，一直愣神。
　　同事奇怪于她的毫无动静，“走呀，就等你了。”
　　夏景铭回过神，“哦”了一声，把手机塞进裤兜，觉得嘴里有点苦。
　　窗外，秋风吹起，带着些许凉意。同事走着走着，裹紧了外套，嘟囔一句，“确实有点凉了。”
　　夏景铭抬起头，一片树叶正好飘落而下。她心想，又是一年秋天了。
　　这个秋天，和认识乔泽的那个秋天，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2

　　乔泽今天发了一条朋友圈。简单的一张牵手图，配文一个字：嗯。
　　夏景铭根本记不清楚，这是乔泽谈的第多少次恋爱。她最初还默默地数着，后来发现，他身边绝美或者普通的姑娘，走马灯一样地换，那一段段长或者短的感情，根本无法计数。她明白，乔泽也是孤独又寂寞。
　　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里乔泽的微信头像，景铭有一瞬的恍惚。到了如今，她不在原地，乔泽也不在原地。可笑的是，他们两个人从未曾开始过。
　　但却习惯了，在结束一段恋爱的时候，乔泽会不咸不淡地提起，然后两人聊几句。
　　大概是很畸形的“友情”了。夏景铭拼命忍住了想要询问的念头，自嘲地笑笑，关了机。
　　她和乔泽认识八年了。八年，有好有坏，却也不好不坏。

3

　　八年前的秋天，准备考研的夏景铭，跑去下一届的班级蹭课，打算再巩固一下当初学习过的专业课程。她悄悄地坐在最后一排，并不想打扰任何人。
　　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除了她，还有一个男生。她把书包放下，趴着睡觉的男生就醒了，揉了揉眼睛看着她——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有点无辜，含着浅淡的笑意，还写着友好。
　　夏景铭大概一辈子都会记得。
　　很久之后，两个人已经非常熟悉了，乔泽还笑着提起这一段，“你当初，就是看上了我的眼睛所以主动打招呼的吗？”夏景铭有点不好意思，“瞎扯，我是觉得你看上去很友好。”
　　但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之后，夏景铭才知道，乔泽就是那个在校刊上一直发表诗歌的Leo。她一直很喜欢Leo的诗，每次看校刊，也仅仅是因为他。
　　乔泽却说，“恐怕你要失望了。”他狡黠地一笑，“Leo是我，但可惜我不是Leo。”
　　后来，夏景铭常常想起这句话。她想，乔泽一开始是提醒过她的，大抵是她自己有些执迷不悟吧，自己到底也没能分清，爱的是哪一个他。

4

　　乔泽是班长这件事，夏景铭是万万没想到的。她以为，像他这样有些痞气的男生，本该是老师不太待见的那一类。殊不知，他居然在系里混得风生水起。特别是专业课老师，都对他尤其偏爱，可能是惜才，也可能是因为他擅长讨人欢心。
　　总是安静沉默的夏景铭，心底是羡慕的。她没有八面玲珑的本事，是一个太不起眼的存在了。
　　更何况，她也不漂亮。
　　晦涩难懂的理论专业课，逃课的人总是很多。此后的课上，大多数时间乔泽都会和夏景铭坐在一起。他说，“因为你，这门课我现在是全勤了。”
　　他叫她小铭，跟她讨论文学和音乐，给她带诗集，甚至开始诉说自己的感情史。他说，“你是最懂我的好朋友。”夏景铭总是静静地听着，却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就像，她背得出Leo写的每一首诗。
　　于是她很快知道了，他曾有一个因病去世的前女友，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他开始写诗，也是因为那个姑娘。他还曾被另外一个姑娘抛弃，异地恋，姑娘劈腿，狠狠伤害了他。
　　无法参与的过去，就只能当作故事。夏景铭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所以路过书店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地帮乔泽买书——挑挑拣拣，这一次买了里尔克和卡尔维诺。
　　临近黄昏，她抱着书，站在男生宿舍楼门前。乔泽走出来接过她的书，没有说谢谢，而是拍了拍她的头，“等我拿车，去海边。”
　　他们的大学离海很近，骑车过去只需要一刻钟。夏景铭坐在乔泽的单车后座，犹豫了一下，便大大方方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也幸好是这样做了，乔泽骑得飞快，她抱紧了他才坐得安稳。跳下车之后，乔泽转过身，轻笑着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夏景铭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巨浪。
　　海边，乔泽点了一支三五。他伸手搂过夏景铭，翻开里尔克的诗集，读那首《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他的声音低沉，她听得如醉。海风阵阵，他指间的三五残余了好长一节烟灰。夏景铭看着看着，突然拔过这支烟，放在了自己的唇间。
　　乔泽搭着她的肩说，“也不知道，谁能让你永不孤独。”

5

　　因为常常混迹一处，旁人都以为夏景铭和乔泽已经是一对。
　　但夏景铭很清楚不是。她当然是和乔泽一起在图书馆自习，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到海边看书，却也仅仅是因为志趣相投。乔泽那时喜欢的，是明眸红唇细腰翘臀的美艳姑娘，赤裸裸的那种漂亮。
　　人对自己降不住的东西，总是格外向往。
　　某天一起吃饭，乔泽说起最近在网上認识了一个姑娘。他说，照片上的她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有些苦恼地问夏景铭，他们约定了两周后见面，他要打扮成哪种风格才好。 　　景铭看了看他，黑色衬衫的前几粒纽扣没有扣上，裸露出小半个胸膛，肌肉若隐若现。她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撩人的。于是她对他说，做他人太累，你做自己便好。
　　很快，乔泽开始恋爱，又是异地恋，他频繁地在周末跑去姑娘的城市。夏景铭依然常常去那家书店，约莫着是乔泽喜欢的书便会买回来，只是不再给他送去，都堆在自己的宿舍。
　　考研复习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她有时顾不得太多，但只要想起，心总是抽着疼，那是失恋的滋味。
　　她真正地学会了抽烟。心情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她只能跑到教学楼后面的一处空地，摸出打火机，偷得片刻的空白和一丝回忆的欢愉。
　　这些，她不说，乔泽当然无从知晓。

6

　　那个假期，夏景铭要留在学校等着参加研究生考试。一放假就准备回家的乔泽，约她出来，说回家前怎么都是要见上一面的。
　　两个人坐在夜晚的体育场里，乔泽习惯性地点了烟，夏景铭顺势抽出一根叼着，凑在他的烟上点燃，熟练地吐出烟圈。乔泽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少抽点。”
　　景铭无话。又听乔泽慢悠悠地说，“我分手了。”
　　“我其实也不是来和你说这个。” 他说。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串手链，拉过景铭的手戴上，“送你的，祝你考试顺利。”
　　夏景铭笑着说“谢谢”。想了想又问，“怎么分手了？”
　　乔泽闷闷地说，“总是吵架，她脾气大，我事事都得小心翼翼。”
　　景铭拍拍他，“漂亮姑娘公主性子，你让着点，没什么。”
　　回到宿舍，她仔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链，是一串素珠，质朴、干净，她最喜欢的感觉。
　　那一瞬间，心里全是暖意。

7

　　初试顺利通过，夏景铭开始忙碌地准备复试。但只要是乔泽找她聊天，她总是尽量保证第一时间回复。乔泽找她帮忙，她就一定会帮。
　　乔泽偶尔也会感叹，“小铭，你对我真是没话说。”
　　她很想半开玩笑地回一句“那你不如从了我”，但却莫名地害怕，最后只好什么都不说。
　　畢业前夕，她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终于一身轻。乔泽也很高兴，一直吵吵着要请她吃顿好的。景铭想了想说，“不如你再陪我去趟海边吧。”
　　自从乔泽恋爱后，他们再没有去过了。
　　坐在沙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夏景铭觉得，她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舒适了。明明身边的这个人是她糟糕情绪的罪魁祸首，却偏偏，又是她的解药。
　　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夏景铭拉住了乔泽的手。她说，“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她拖着一个拉杆箱下来，递给他。无视掉他惊讶的眼神，淡淡地说，“每次我在书店里看到你可能喜欢的书，就挑着买下来，只是一直都没来得及给你。”

8

　　夏景铭去了B城读研，乔泽还未毕业。她猜得到他一定还会交新女友，他不提，她便不问。
　　某个深夜，夏景铭睡得迷迷糊糊，接到了乔泽的电话。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她很快清醒过来。乔泽似乎是喝醉了，他说，“小铭，你回来看看我，我很想你。”
　　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好。”
　　夏景铭翘了课，买了时间最近的一张车票。她出现在乔泽面前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这样的反应让景铭明白，他其实，已经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
　　她当然是难过的。
　　傍晚，乔泽送她走到旅店门口，犹豫了很久，他还是上了楼。
　　她背对着乔泽，脱下了上衣。她听见他急急地叫了一声“小铭”，然后，整个人就被他的衬衫裹住了。
　　夏景铭心里一片荒凉。她吸了口气，笑着说，“我换件衣服，你紧张什么。”
　　乔泽不说话，赤裸着上身把她圈在了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

9

　　有时，夏景铭恨乔泽，也恨自己。若早早地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她的痛苦就能少一点。但有时又想，幸好还没有形同陌路，否则，她一定不堪忍受。
　　就这样徘徊在矛盾之中。
　　乔泽去了C城的一所学校读研，他每次回家都要在B城转车，会约她出来见面。景铭毕业后入职了一家出版社，帮乔泽出版了一部小说，还帮他写了序。
　　乔泽在小说后记的最后写着：感谢M。
　　M当然就是景铭。
　　当初乔泽把书稿发来的时候，夏景铭就试图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影子。她想，她在他身边已经这样久了，早该随生活变成烙印，妥帖地存留在某些角落。
　　然而没有。夏景铭是失落的，因为小说里偏偏有他每一段恋爱的丝丝缕缕。
　　她问乔泽，“你最爱的是诗歌，没有考虑出一本诗集吗？”
　　乔泽给她的答案是，诗集的受众范围太小了，他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
　　夏景铭回想起刚刚认识乔泽的时候，他是校刊里的那个Leo，不羁的少年。诗歌里的意象大胆而张狂，却又饱含深情——那是她迷恋他最初的理由。
　　可如今，她爱他，俨然已不需要任何理由。

10

　　距离乔泽发牵手图，已经过去了两周。他忽然发微信给夏景铭，说自己想要出一本诗集，这几天便要来一趟B城。
　　如今主要精力放在做畅销书上的景铭，倒是有点不太赞同了。没想到利弊分析了一大堆，乔泽还是坚持要出，他说会自掏腰包，也完全不在意销量。
　　夏景铭想，大约他又要纪念些什么，或者，是要讨新女友欢心吧。坐在约好的咖啡馆里，她决定，要把这八年画上一个句号。她要直白地告诉他，她选择放弃。
　　乔泽风尘仆仆地来了，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景铭说，你一定要看看。
　　她低头翻开。前半本，是他从前在校刊发表的诗歌。后半本，都是新写的。她从未读过的新诗里，每一首，都藏着她和乔泽发生的点点滴滴。
　　夏景铭哭了。她流着泪问他，“你不是有了新女友？”
　　乔泽却突然笑了。他摸着她的头，“傻姑娘。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发那条朋友圈？”不等景铭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是网上的图。我想等你来问我的时候就告诉你，我的心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她就是你。”
　　他认真地说，“我想通得太晚，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有一句话，一直迟到，但终于还是赶上了——夏景铭，我爱你，我不会再让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