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旁边的女人看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这违和感来自哪里？是来自女人永远微微隆起的苹果肌？还是女人保持上扬的嘴角？抑或是来自女人翠绿色的虹膜？我敢肯定，违和感就来自女人的脸。这张脸僵硬、木然，像初学者手下的素描，或者杂志封面草稿。一个健康的人绝无可能天然拥有如此不符合解剖学的脸。
　　女人开始检查装备，我也赶紧把头转回来。我抱着透明头盔，看了看上面的倒影。我的鼻子在曲面上显得特别大，比女人的脸还违和。我赶紧将头发塞进头套，戴上头盔。
　　“自我检测启动……气密性：良好……通信：通畅……”
　　淡蓝色的文字在我眼前滚动。同样的文字已经在我眼前出现过305次，然而只有这次让我心烦。我站起身在女人身后排队，陆续有其他人排在我身后。女人前面是一扇门。我知道门后是一条走廊。所有人会按顺序领取玻璃罐并将其背在身后。再穿过另一扇门，玻璃罐会装满橙色液体。大家一如既往的安静，似乎这趟行程与之前的305次并无不同。
　　我盯着女人的后脑勺，可女人的脸却反复出现在我眼前。我心里有些不安。我觉得我得做点儿什么。与他人说说话，甚至打一架也好。
　　我轻轻地触碰女人手肘，“您好。我叫……”
　　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的意外的动作。随即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显得冷冰冰的，“噤声！”
　　“我想问你有没有觉得……”
　　“工作守则第六条是什么？”
　　我悻悻地住口不言。女人却不依不饶，“我按照工作守则第二条的规定问你：第六条的内容是什么？我在等你的回答。”
　　女人的刻薄让我很难受。她臂章上显示的“19组1号”很刺眼。我硬着头皮回答：“第六条：工作中只有代号没有姓名。”工作守则第二条是“鼓励相互提醒、监督和举报”。我想，谁制定的工作守则？似乎从未有人讲述过工作守则的由来。
　　1号面前的门开启，队伍开始缓慢前进。我随着队伍保持安静。我现在觉得1号违和的脸很讨厌。即使我的相貌与1号一模一样。
　　室外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大气中的氧含量只有可怜的6%，二氧化碳含量则高达11%。多亏空气中的水蒸气和微尘把多余的恒星辐射挡了回去，否则整颗星球会变成一口大蒸笼。在室外作业时，防护服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背上的橙色液體随着身体的摇摆撞击玻璃缸壁，哗啦啦地响。液体提供我今日身体所需的全部养分。
　　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建筑物规律地排列。我们的工作是测绘。另有小组将根据我们所提供的数据，将整个建筑群一丝不差地复制过来。
　　我回头望向天边，会心一笑。空旷广袤的陆地上没有遮挡，火烧云很美。可能火烧得不够旺，无法为地上的建筑增添一种颜色。我回过头来，笑容便维持不住。所有的建筑都是冰冷的蓝灰色，再猛烈的热情也会被瞬间浇灭。
　　我又看见1号违和的脸。我很快做了一个决定。我转身，向着远离建筑的火烧云奔跑起来！
　　无线电里响起1号急切的声音，“2号，你在做什么？你快回来！”
　　我一把撕下臂章，把它丢在风里。19组的十个人拥有同一张脸孔。没有臂章，谁能分清谁是谁？
　　我边跑边想，头也不回，连喘息声中都带着喜悦！
　　直到夜幕降临，火烧云也没了，我才停下来休息。我脖子上和腰间的指示灯是周遭唯一的光源。置身于空旷的漆黑中叫我很无措。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将防护服调至节能模式。我承认我后悔一时冲动跑到无名之地。或许我应该明天一早就回去，回到那个死板单调的建筑里。我仔细回忆着工作守则，确定守则只有规定，并无惩罚措施。
　　“嘿吼，你是谁啊？”
　　我吓了一跳，紧张地东张西望。难道我产生了幻听？
　　“说你呢，身上发光的那个！”
　　我听清了无线电传来的声音，跳脱、活泼，分外耳熟。
　　声音的主人很快出现在我的面前。“别紧张。”她从黑暗中现身，手舞足蹈，很兴奋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跑了出来。哈哈，见到你很高兴。你叫什么？”
　　“我……我是19组2号。”我借着身上的光看清了那张违和的，却与我一般无二的面庞。我下意识地去找她的臂章，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绕着我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真是莫名其妙！她说：“我是18组4号。不过我不是问你的工作代号。我是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此时，我觉得她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美丽。她似乎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她的眼神灵动，表情自然。我就像嗅到同类味道的动物一样，心里满是欢畅。我赶紧将在我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名字说出来，生怕迟了名字消失了一般，“栗玛！我叫栗玛！”
　　哪知道她却不满地摆摆手说：“不行！我才叫栗玛。你得重想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才行。”
　　我愕然地说：“我叫玛丽也行。”
　　栗玛是我记忆中最活泼的人。或者说在遇见栗玛之前我从未见过活泼的人。我席地而坐，她却背着手在我面前踱着步子，一刻也停不下。
　　“太压抑了！每个不符合工作守则的行为都会被制止。可是有些行为工作守则没规定呀。那怎么办？唰！一律禁止！”栗玛比比划划地抱怨道。
　　我忙不迭地点头应和。
　　“一组十人，长得一模一样。”栗玛掐起拇指和小指放在眼前，“任何细小的特殊动作都显得格外明显！对了，你为什么跑出来？”
　　栗玛的问题让我陷入思考。305次外出任务，我从未觉得枯燥。为何偏偏第306次任务，我就冲动地跑出来了呢？其中的变量在哪儿？我迷茫地说：“不知道。我突然觉得，1号的脸——我们的脸——很不对劲。这种感觉像球上的针孔。它不出现，气球就还是那个圆鼓鼓的气球;可一旦气球被戳破了，漏气便无法阻止。仿佛我的所有耐心在一瞬间消失干净。曾经习惯的融入集体变成了煎熬;从未想过的特立独行反倒充满诱惑。你呢？你也是感觉到面孔的违和感才跑出来的吗？” 　　没想到栗玛却批评我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想特立独行，但骨子里还是想来寻找我们之间的共同点。”
　　不等我反驳，栗玛突然坐到我旁边，神秘地说：“我不是感觉到面孔怎么样。大家都长成一个德行，有什么违和不违和？我是注意到了这个……”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问：“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哎呀！”栗玛转回来一拍大腿，“我们天天背着的玻璃缸里面有东西！”看我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赶紧补充道：“我说的不是橙色的液体。而是橙色的液体里面有怪物！”
　　我顿时觉得鸡皮疙瘩从尾骨起到了后脑勺！黑乎乎的环境对勇气没有半分增益。栗玛认真的表情勾起了我内心的恐惧。我连滚带爬地起身，抱住栗玛背后的玻璃罐往里面瞧。栗玛配合地一动不动。我的头盔已经顶在栗玛背着的玻璃罐上了，可仍然只能看见里面波动的液体。
　　“你看不到？”栗玛纳闷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盔，比划着说，“真的，每个人的玻璃罐里都有个小怪物。花豹子的脸，小白鼠的爪子，跟我们一样的眼球，还穿着衣服呢！”
　　我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讷讷地说：“有……有点儿冷。是不是夜里降温了？”
　　栗玛却哈哈大笑，高兴地指着我说：“真棒！我与你完全不同。你是忍不了违和的脸，受不住枯燥的工作才跑出来。”她又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得意极了，“我是看见了别人都看不见的事物，才跑出来探索世界的！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栗玛！”
　　我想批评她说，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独一无二，事实上还不是心里特别在意自己平凡与否？我没有那样说。我指着黑黢黢的周圍问：“独一无二的栗玛，请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栗玛说：“哦？我怎么知道？”
　　我疑惑地问：“你不是早就跑出来了吗？我看你身上的灯都不亮了。想必离开建筑很久了。”
　　“谁告诉你的？”栗玛惊讶地说，“我是天黑之前跑出来的。”
　　两位离群索居的新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栗玛大手一挥，“想那么多干什么？等天亮再做决定！”
　　我提醒道：“你不会不知道玻璃罐里的营养液无法撑到天亮吧？”
　　栗玛说：“我怀疑橙色液体是给小怪物提供营养的，跟我们根本没关系。”
　　我看着我看不见的小怪物，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连空气也开始安静。我觉得有种回到室内的既视感。两个长相相同的女人，相距不过两、三尺，却如相隔万里一般交流不得。另一种难受爬上我的心头。违和的脸曾勾起我对千篇一律的憎恶;而此时此刻，难以互相理解的巨大鸿沟，竟然让我想念1号违和的脸了。
　　我支支吾吾地提议，“栗玛，天亮我们就回去吧。回到集体中去。我们已经体验了特立独行，就够了，不是吗？”
　　栗玛摆手拒绝道：“我才不回去。”
　　“可是玻璃罐不够……”
　　“我想砸了玻璃罐。”
　　我倒吸一口冷气，谨慎地退了几步，与栗玛拉开距离。
　　栗玛咯咯笑着说：“躲什么？不砸你的罐。我把橙色液体导给你。砸我的罐！我要看看，我们天天背着的、除了我没人能看见的小怪物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哈哈！”
　　栗玛爽朗地笑着，仿佛将要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她搓着手，跃跃欲试，似乎立刻要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我大吃一惊！砸了玻璃罐与自我了断有何分别？我赶忙上前想拉住栗玛。
　　“停下！”
　　我和栗玛顿时站在原地。我们东张西望地寻找声音的来源。瞬间，数盏巨大的探照灯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成百身穿防护服的女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进，将我和栗玛团团围住。我目之所及俱是一张张违和的脸——与我和栗玛一模一样的脸。
　　肩章为“19组1号”的女人向我们走来，却在离我们5米远的地方停下了。
　　1号面无表情地说：“19组2号，18组4号，你们违反工作守则第三条，脱离了群体。违反了第四条，远离工作区域5公里。”
　　我和栗玛呆立当场。万万没想到，我们会处在这样一种状况之下。
　　栗玛碰了碰我的手肘，失望地问：“我觉得我跑了很远。怎么才跑出来5公里？”
　　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们左右腿发达程度并不一样。即使我们最初时分一模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踏过的路面也不可能没有区别。这导致在没有视线和参照物帮忙调整的状况下，我们会顺时针或者逆时针跑一个圆圈出来。我和栗玛当然跑了不止5公里，却在距离建筑5公里的地方相遇了。
　　但我没有回答栗玛。因为我看见1号转过身去，背后的玻璃罐“嘭”地打开。一滴液体也没有流出来。一个一尺来高的小怪物跳到地上。它有花豹子的脸，小白鼠的爪子，翠绿的虹膜，还穿着衣服。
　　栗玛激动地指着小怪物，似乎在炫耀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小怪物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跟前。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不是通过无线电，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听觉神经。小怪物说：“两个选择：回归集体，还是独立自主？”
　　我想了很多。我想到违和的脸，我想到火烧云，我想到栗玛对我的批评。我不敢看栗玛，因为我知道我和栗玛的选择必然不同。我还是没法像栗玛那样特立独行。我说：“我选择回归集体。”
　　我突然一阵眩晕，仿佛置身于深海中无法呼吸。不明液体涌入我的喉咙，灌进我的肺，我恐慌地剧烈挣扎，奋力一跳。瞬间窒息的感觉没了。我感觉我摔在了地上，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我睁开双眼，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抬起头，看见我自己的躯体呆若木鸡，背后的玻璃罐已然打开，液体洒了一地。我扭头，看见几个女人正抬着栗玛远去，像抬着一件无足轻重的货物。
　　小怪物热情地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非常具有仪式感地说：“305天。整整十个月的孕育，你的意识终于足够活跃了！恭喜你获得新生，自由自在地呼吸吧！我还真怕你选择独立自主呢！”
　　我傻傻地看着自己小白鼠一样的爪子，忍不住问：“我变成了什么？”
　　“你看，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小怪物笑着说，“我们都是栗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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