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图画和音乐之美

来源 :中学语文·教师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eanch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唐诗中,以诗表现音乐和绘画的作品,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表现绘画的有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很明显,诗作之所以动人,原因在于,杜甫回避就视觉表现视觉,而是超越视觉,用声音的美形容图画的美(“耳边已似闻清猿”)。杜甫不可回避的矛盾是,图画的美是空间的、静态的,而声乐美是时间的、动态的,古今中外都有“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的说法,苏东坡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①突出强调的是诗与画的共同性。但是,张岱说:“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如李青莲《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何可画?王摩诘《山路》:‘蓝田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尚可入画;‘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则如何入画?”②
  诗画的转化,是困难的,但是,用音乐来表现画面与用画面来表现音乐相比,似乎要更困难一些。这是因为语言符号是不能记录音乐旋律的,如果能够胜任的话,人类就不用发明五线谱和简谱了。要在诗歌中表现音乐,在音乐和画图的美学转换中面临更大挑战。面对这个难题,在唐一代诗人中,可能以白居易最为苦心孤诣。我们来看,他在《琵琶行》中进行的探索: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这是一笔反衬,在动了感情的地方,却没有音乐。光有这样的反衬,还是比较平淡的,因为只是一般的叙述。接下去,就透露出白居易式的才情了: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前面一句用了一个情感比较强烈的“惨”字,和“欢”字构成对比。酒喝醉了,却没有一点欢愉之感倒也罢了,居然产生了一种“惨”的感觉。但是,这毕竟是一种心情,没有可感性。为了使这个“惨”具体化,白居易不是直接去渲染诗人的心理,而是提供一幅图画,一个空镜头:茫茫的江水,浸润着月亮(或者月色)、月光。无声的画面,寡白的色调,是画外一双失神的眼睛注视的结果。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这是一个有点突然的转折,强调音乐的效果:惊异。初闻,即如此强烈:改变了心情,“醉”和“惨”的迷蒙都消失了,甚至还改变了主人和客人原定出发的意向,这对于那画外的失神的眼神,是一种冲击: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如此急切地追问,可回答却有些卖关子,这是叙事延宕的技巧,不是一般的叙事技巧,而是带着戏剧性悬念的技巧,不但用了,而且加码地用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两句成了千古名句,原因在于,创造性地运用了延宕。先是把延宕的效果做足了,“千呼万唤”是时间的延宕,也是期待的积累;“琵琶半遮”是对比,期待之切和亮相之不全,是一种反差,是时间和人情延宕的二度积累,这一积累由于其意外性更强,而使表达效果也更强。正是因为这样,这个诗句,其生命力经历了千年的考验,在不同的语境中,召唤了、同化了不同读者的心理内涵,脱离文本语境,成为独立的谚语、格言。
  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音乐形象出现之前的背景,为音乐形象的出现酝酿氛围。
  值得一谈的是,这里的叙事手法,主要是事和事的连续性,这对于本诗无疑是必要的,本诗的立意就带着强烈的叙事性。但是,叙事成份,中国和西方不同。在中国古典诗歌里,独立的叙事是没有地位的,叙事往往为抒情所同化,所消解。同化和消解的特点,就是以抒情诗的想象和跳跃瓦解叙事的连续性,例如,在《长恨歌》里,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沉迷,导致了安禄山的反叛,唐军兵败,潼关失守,唐明皇仓惶出逃。这么多现实的曲折和连续性过程,到了《长恨歌》里,就只有两句: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安禄山的战鼓一下子震动了长安宫廷的歌舞,导致唐明皇的撤退。这不是现实的连续,而是想象的跳跃,把连续性的过程和因果几乎全部省略了,变成了抒情的、想象的因果。但,《琵琶行》不能像《长恨歌》这样跳跃,因为《长恨歌》所写是历史人物,其本事,人所共知,而《琵琶行》所写是平凡的人物,其故事情节,太大幅度的跳跃可能造成阅读的障碍。这就给白居易增加了难度,既要有故事情节的连续性,又不能让这种过程性、连贯性过分琐碎,妨碍了抒情性。从上面的引文,我们可以看到,白居易主要是把故事的连续性和人物内心情感的曲折变动结合起来,以内心的动作性来贯通叙事的过程,并没有用想象的因果代替现实的因果。
  一旦进入乐曲本身的描述,故事的过程性暂停了,白居易面临的任务,就是直接写乐曲。这在艺术表现上,显然是一个难度,一个高度。他采取的方法,当然是抒情,但是,他抒发的不仅仅有自我的感情,而且还有乐曲本身的感情: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诗人写调弦,但又不能直接停留在曲调上,未成旋律(未成曲调)已经有动情之处。弹奏者的情感,是全诗的主线,要注意,相对于这条主线,曲调本身的特点是潜隐性的。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居于主导地位的是演奏者的内心,是不是仅仅是琵琶女的感情呢?好像又不完全是。诗人从曲调中领悟到演奏者的情感:这是一种悲抑的情感,这种情感的特点是“不得志”。这个“不得志”所具有的高度文化内涵,是超出了一个歌女精神境界的,这就暗示了这里有诗人自己的情志;至少是被诗人自己的“不得志”所同化了的琵琶女的情志,这已经够丰富的了。
  如果仅限于此,白居易的写乐曲,比之前人,比之同时代人,就没有多少超越。毕竟曲调、旋律之美用语言写出来,是许多诗人尚未突破的难度。用诗歌语言直接表现音乐,在白居易写出这首诗之前,唐诗在这方面的积累是比较有限的。李白有一系列的诗写到听乐曲,如《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还有《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前一首,用了“落梅花”这个双关语,既是视觉形象,又是曲调名称。第二首,“暗飞声”就是说,音乐的声音是看不到的,但是,诗人让它“散入春风”,因为傍着春风可感性强化了,诗人可能觉得这一点可感性还不充分,又加上了“折柳”的双关语,既是乐曲,又是可视的动作,构成内心情绪,是一种审美感应。很明显,天才如李白都尽可能回避直接表现乐曲,因为用语言表现音乐难度太大,一般诗人都善于讨巧,大抵取间接的审美感应表现,很少直接表现音乐,如岑参《和王七玉门关听吹笛(也作塞上闻笛)》:
  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
  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
  几乎和李白一样回避直接表现,借助曲调名(落梅)的双关,依附着春风和明月的可触、可视和乐曲的可听交融,强化了形象感,再如李益《夜上西城听梁州曲》(第二首):
  鸿雁新从北地来,闻声一半却飞回。
  金河戍客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
  在直接表现乐曲上,有所进展的是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李白这里不是从双关、不是从外部可视效果方面,而是从心理效果方面略进行渲染,听了乐曲,就有许由那样的高潮情怀,进入他一听尧帝要召他为官,就害怕弄脏了耳朵,去洗耳朵的那种境界。这当然是很精致的心理表现,但毕竟是间接的,直接写到乐曲的语言“如听万壑松”,不能算是神品。就拿白居易本人来说,也不是每一首都能写出水准的。写琵琶乐曲的作品,白居易写过好几首,如《听李士良琵琶》:
  声似胡儿弹舌语,愁如塞月恨边云。闲人暂听犹眉敛,可使和蕃公主闻。
  正面写乐曲,这一首很可贵,头一句倒是说到了琵琶的颤音,如胡人卷舌音,可以说是突破性的正面表现,到了第二句说忧愁如塞月,这是对任何乐器都适用的。琵琶乐曲不过是感性的由缘而已,《听琵琶》就更明显了:
  欲写明妃万里情,紫槽红拨夜丁丁。
  胡沙望尽汉宫远,月落天山闻一声。
  正面写到乐曲的,也只有“紫槽红拨夜丁丁”,并不见得十分精彩。接下去就是用图画来扩张音乐的空间背景了。这样的构思,在绝句中已经成为一种套路。正面写出工夫来的,也许可以提到他的《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
  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指底商风悲飒飒,舌头胡语苦醒醒。
  如言都尉思京国,似诉明妃厌虏庭。迁客共君想劝谏,春肠易断不须听。
  这里写出了琵琶的弦,写到了弹奏的手指,当然还有听觉的美好联想和想象。但是,和大多数的琵琶主题一样,都和征戍和边塞之乡思联系在一起,不但联想而且主题都陷于通用模式。正面地集中写曲调旋律,难度太大,因而很是罕见,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可能是难能可贵的: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凤鸣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正面写了乐曲的转折变幻,从龙吟虎啸到黄云萧条,又变作杨柳春风,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主要表现在从多幅图画进入音乐的空间过程性。可惜的是,九雏凤鸣、龙吟虎啸、万籁百泉、杨柳春、上林花,组合成了多幅图画,却不相连属,且又大多比较陈旧,有堆砌之感。对于乐曲本身的特征,概括还比较到位。李颀还有一首《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算是写到了乐曲演奏本身了:“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话语也比较丰富:“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很明显,用的是赋体,以多幅图画的排比来强化乐曲的形象。但是,排比的赋体是平列的、静态的,缺乏连贯的过程;而作为乐曲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其生命就在于其历时性的高低强弱,快慢长短和停顿的规律性的反复。在《琵琶行》中,白居易第一次用诗的语言,以空前的甚至可以说绝后的气魄,正面集中写了琵琶乐曲旋律之起伏变幻历时性的过程,包括演奏乐曲的动作和曲调的程序: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具体到演奏的动作,连曲调的名称都出现了,这好像有点往叙事方面靠拢的冒险。但接下来,便不是间接用图画,而是直接用声音来表现乐曲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可能是由于人的感官百分之八十来自视觉,因而视觉意象在诗歌中占有极大的优势,而听觉意象则处于弱势。这里集中了这么繁复的听觉意象,表现的是听觉的应接不暇之感。总体上来说是排比,有赋体的特点,但是,从形式上来说,又有意打破赋体的一味对仗,前面一连四个句子,好像是平行的,如果真是这样,就成了赋体。白居易的天才,就在于对赋体对仗的节制,适当地对称,又伴之以错综。实际上,只有前面句子是对称平行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而第三四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句式就变化了,不再用对称的句式,而是用有连贯性的“流水”句式,不再作平面的滑行,而是略带历时性的错综的句式。
  下面的四句,也有类似的考究。两句对称(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难),接着的两句(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又打破了对称的平衡。这就使得这八句既有统一性,又不单调,处于错综的变化之中,这种变化不仅仅是视觉形象的变化,而且是听觉时间过程的变化。
  应该说明的是,从意象上说,前四句,大珠、小珠、玉盘以物质的贵重,引发声音美妙的联想。当然,这只是诗的想象的美好,实际上,珠落玉盘,并不一定产生乐音。嘈嘈、切切,声母的闭塞磨擦音性质,本身并不能产生美好的感觉,但是同“急雨”和“私语”联系在一起,就有情感的含量。“私语”有人的心情包含在内,“急雨”和“私语”富于对比的性质不难逗起对应的情致联想。
  早在开头白居易的“序言”中,就交代了妇女的命运:“本长安倡女,尝学琶琵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自叙少小时欢乐事”这样的乐曲和这样的语音(塞擦音的交替错综重现)自然构成了悲郁而又沧桑的氛围。
  接下去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错综不仅仅是在句法形式上而且是在声画交替上。这就是,前四句以听觉的美为主,后四句是视觉图画(花底流莺,冰下流泉)和听觉声音(莺语、幽咽)交织的美。唐弢先生曾经在八十年代初期撰文说,这四句美在声韵上的双声和叠韵(间关、幽咽)。但是,此说似乎太拘泥。诗歌艺术的美和音乐的美不同,只是一种想象联想的美的情致,不能坐实为实际的声音之美。
  如果真的把珍珠倒入玉盘,把流莺之声和水流之声用录音机录下来,可能并不能成为音乐。这里意象的综合效果是:珠玉之声、莺鸟之语、花底冰泉,种种意象叠加起来,引起美好的联想,这里蕴含着的并不是自然的声音,而是中国传统文化潜在意识的积淀。
  白居易的惊人笔力不但在于用意象叠加写出了乐曲之美,而且还在于对过程性作了正面的强调。过程性,是音乐性与绘画性的重大区别,是以画之美表现音乐之美,在时间的连贯性上,毕竟是有局限性的。《琵琶行》的伟大就在于,不但表现了乐曲的连贯性之美,而且表现了乐曲的停顿之美,一种既无声音,又无图画,恰恰超越了旋律的抑扬顿挫的连贯性的美。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句子: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居易写音乐,不仅善于用美好的声音来形容音乐,珠玉之声、莺鸟之语、花底之泉之类,均为如此,白居易的突破在于:第一,从“冷涩”这样看来不美的声音中发现了诗意,当然又是为主人公和诗人的感情特点找到了共同载体;第二,从“凝绝不通”的旋律中断中发现了音乐美,这是声音渐渐停息的境界。从音乐来说是停顿,是音符的空白,但并不是情绪的空档,相反却是感情的高度凝聚,是外部世界的声音的渐细渐微,同时又是主体心理的凝神专注。外部的凝神成为内在情绪精微的导引,外部声音的细微,化为内部自我体验的精致。白居易发现:内心深处的情致是以“幽”(愁)和“暗”(恨)为特点的。“幽”就是听不见,“暗”就是看不见,二者结合,就是捉摸不定的、难以言传的,在通常情况下,是被忽略的,沉入潜意识的。而在这种渐渐停息的微妙的聆听中,却被白居易发现了,构成了一种从外部聆听转入内心凝神的体悟:声音的停息,不是情感的静止,相反,是“幽暗”愁恨的发现和享受,正是因为这样,“此时无声胜有声”才成千古佳句。
  这实在是白居易的天才创造,不但在中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在西方也可能是这样的。西方诗人描写美好的声音的篇章,当以雪莱的《云雀颂》为代表。雪莱比白居易晚生了差不多一千年,但是,对于不可见的音乐之美,在以图画之美来表现这一点上,异曲同工:
  清晰,锐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银辉千条,
  虽然在清澈的晨曦中
  它那明光逐渐缩小,
  直缩到看不见,却还能依稀感到。
  
  整个大地和天空
  都和你的歌共鸣,
  无如在皎洁的夜晚,
  从一片孤独的云,
  月亮流出光华,光华溢满了天空。
  这是以视觉图画(星光消隐、月华流泻)的逐渐消失来形容声音的渐细渐微,而又充满天宇。这样的正面描绘,其图画之美带着动态的过程性,突出了音乐的时间的延续性,正是因为这样带上了经典性。但是,和白居易比较起来,他的过程性,延续性,也就到此为止,再往下,雪莱就结束了音乐的时间延续性的美,而是致力于空间图画的并列性的美:
  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
  什么和你最相像?
  从彩虹的云间滴雨,
  那雨滴固然明亮,
  但怎及得由你遗下的一片音响?
  
  好像是一个诗人居于
  思想的明光中,
  他昂首而歌,使人世
  由冷漠而至感动,
  感于他所唱的希望、忧惧和赞颂;
  
  好像是名门的少女
  在高楼中独坐,
  为了抒发缠绵的心情,
  便在幽寂的一刻
  以甜蜜的乐音充满她的绣阁;
  
  好像是金色的萤火虫,
  在凝露的山谷里,
  到处流散它轻盈的光
  在花丛,在草地,
  而花草却把它掩遮,毫不感激;
  
  好像一朵玫瑰幽蔽在
  它自己的绿叶里,
  阵阵的暖风前来凌犯,
  而终于,它的香气
  以过多的甜味使偷香者昏迷;
  
  无论是春日的急雨
  向闪亮的草洒落,
  或是雨敲得花儿苏醒,
  凡是可以称得
  鲜明而欢愉的乐音,怎及得你的歌?
  这里一共提供了六幅图画,分别是:1.彩虹的云间滴雨;2.诗人居于明光中;3.名门少女在高楼中独坐;4.金色的萤火虫在凝露的山谷里;5.玫瑰幽蔽在它自己的绿叶里;6.春日的急雨向闪亮的草洒落。六幅图画都是美好的,富有诗意的。但是局限于图画,六幅都是并列的,没有连贯性。美则美矣,对于音乐在时间上的变化表现得很有限。应该说,白居易表现乐曲的连贯性之美,是更胜一筹的。至于白居易所表现的音乐中的停顿之美,则更在雪莱的想象之外。
  没有声音为什么比有声还更为动人?因为内心的体验更精彩,更难得。
  在千百年的流传中,“无声胜有声”成了家喻户晓的格言,不但是诗,而且是哲理的胜利。
  停顿之所以有力,是因为它和前面的音响形成的强烈反差。如果停顿安排在结尾,停顿就是终止,就一直终止下去,那是很稀松平常的,但白居易却把这一个停顿安排在当中,在两个紧张的旋律之间,戏剧化地在停顿之后又接着来了紧张的旋律: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诗人强调了有声旋律出现的突然性(乍破、突出),增加了戏剧性的冲击力,这是由两幅鲜明的图画带来的,又是贵金属的破裂和冷兵器的撞击带来的在两个极点上的张力。这不仅仅是诗中有画所能解释的。一般地说,图画是静态的、不是刹那间的,而这里的图画,却是“动画”,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具有强烈的动作性。白居易的杰出就在于用语言图画的动态,表现旋律和节奏的动态。这种动态,表现出骤然的停顿和突然再度掀起的冲击力。这种突然停止和骤然的掀起,不是孤立的旋律的呈示和再现;再现而不是重复,正是旋律的特点: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这是第二次休止停顿,不但是响亮的,而且是破裂性的,把这种破裂和丝织品结合在一起,其声音和第一次“冷涩”、“凝绝”的幽暗不同,既不是突然的,也不是渐进的,而是高亢而凄厉的。在此背景上,第二次休止出现了: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这已经不仅是乐曲的停顿,而且是停顿造成的心理凝聚效果。乐曲结束了,听众的心被感染的热烈程度并未消失,而是相反,依旧沉浸在那还没有结束的结束感之中,这种宁静的延长感,诗人用一幅图画来显现。这是一个空镜头,是无声的,又是静止的。江中秋月,这是第二次出现了。这是不是重复了呢?《唐诗选及会通评林》引唐汝询曰:“一篇之中,‘月’字五见,‘秋月’三用,各自有情,何尝厌重!”此人认为不重复,原因在于,秋月重见,各有不同的情感。第一次“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写的是分别时的茫然和遗憾。而这“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则是另一种韵味,写众多的听者仍然沉浸在乐曲的境界里,这个境界的特点就是宁静,除了这种宁静,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连惟一可见茫茫江月,也是宁静的。这恰恰提示了一双出神的眼睛。二用江心秋月,虽然情韵有别,但相异之情用相同之景毕竟并非上策。尤其是五用江月(另三用是:秋月春风等闲度,绕船明月江水寒,春江花朝秋月夜)都是秋月,而且又都是把秋月和江水联系在一起,毕竟是显得局促。虽然白璧微瑕,然亦不可为尊者讳也。
  白居易这首诗妙在把乐曲写得文采华赡、情韵交织、波澜起伏、抑扬顿挫,于无声中尽显有声之美,于长歌中间插短促之停顿,于画图中有繁复之音响,的确超凡脱俗,空前绝后。
  ————————
  注释:
  ①《苏轼全集》(下册,文集卷七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版,第2189页。
  ②张岱:《琅嬛文集·与包严介》,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52页。
  [作者通联: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其他文献
这次区里召开新教师成长研讨会,笔者听了三节课,对其中《湖心亭看雪》一课的教学进行了深入思考,认识到“教”与“学”思维的差异与转化是新教师必须面对和亟待解决的问题。   在执教者的教学过程和板书中,笔者发现:这位教师的课堂教学内容仅仅抓住“独”与“痴”来教学,试图从“独”中读出张岱的孤芳自赏和故国之思;从“痴”中读出作者的痴行、痴景、痴情,最后总结出“一独一痴见性情”。   应该说,在教学内容上
主持人简介:王荣生,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学科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教学参考书”(简称“教参”)是“按照每册教科书的内容编写的辅导教师教学的用书”①。语文教参是语文教材的组成部分之一,是多数语文教师教学工作中常用的工具书。本文试对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中小学语文教参研究状况作一综述。  笔者检索了“中国期刊1999—2007年全文数据库”,检索项“篇名”分别输入检索词“教参”
大自然是人类的母亲,虽然人早已独立,但与大自然的联系还是千丝万缕,始终割舍不断。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我们不能拎着自己的头发跳离地球。我们更难以脱离自然而生存发展,而在文人眼中,自然又别具韵味。  一、自然,几经过滤的纯美对象  有着“曲状元”之美誉的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里将他的元曲创作功力一显无遗。一首元曲中,作者刻画了自然界里看似不起眼的10个意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
我国古典小说是中小学教材的重要内容。然而,古典小说的常规教学往往止步于公式化的理性分析,其文本的教学价值没有被充分利用,学生难以获得审美快感。情节的生动性是我国古典小说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古典小说的教学要引导学生深味情节,在情节中“出生入死”。本文以《智取生辰纲》为例对古典小说的教学策略作分析。  一、不可止于公式化的理性分析  时下古典小说的常规教学往往止步于公式化的理性分析。《智取生辰纲》的常规
由于司马迁的如椽大笔的刻画,《鸿门宴》成了千古名篇,给后人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深刻的印象。很明显,这个宴会是刘项两个政治集团之间的矛盾由潜滋暗长到公开明朗的生动表现,是漫长的“楚汉相争”的序幕。在这个宴会上,充分展示了刘项矛盾的不可调和性,以及刘项迥异的性格特点,也预示了斗争双方的必然结局。从我们语文角度来讲,作者司马迁是把人物放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再加上对比、烘托等手法来展示人
主持人简介:王荣生,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学科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执行主持简介:胡根林,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市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评议论文】 魏本亚:《“于漪们”“那一代”的语文教改探索》,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09年第3期。  【原文摘要】上世纪80年代,语文界群星闪耀。于漪、钱梦龙、洪宗礼、魏书生、宁鸿彬、顾德希等语文大家,承继叶圣陶等老一辈
目前学生写作空谈的现象非常严重,立意平凡,缺乏意蕴,语言苍白无力,导致作文内容空洞贫乏,语言干瘪,得分很低。学生写作,每每苦于无物可写,勉强写了,也是一些虚假的套话;就算是有物可写,也只是材料的堆积,泛泛而谈;再加上语言表达能力较差,作文分数往往不高。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学生没有很好的运用材料。在这里笔者简要谈谈初中生写作怎样运用材料,避免“内容空洞,叙事干瘪”,写出内容丰富,立意高妙,主题深刻的高分
日前,我给学生布置了这样一篇作文:人类的感情有很多种,友情、爱情、人情……但是在所有的“情”中,与亲情相比,都显得那么苍白。有时候,我们会对别人给予的小恩小惠“感激”不尽,却对家人一辈子的恩情“视而不见”。请你以“亲情”为话题,写一篇文章。要求:1.题目自拟。2.文体不限。3.切合话题。4.不少于800字。  友情、亲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只要我们生活在世间,或者说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离不开亲情。
[导读]语文课文被删改,何种原因让它无法以本来面目示人?  文:张先生,今天想请您谈谈课文删改的问题。我们没有想到,《荷塘月色》这样优美的一篇文章,竟然也有删节。还有古文《口技》,也删节了。  张:好的。《荷塘月色》不应当删,后来恢复了。《口技》那种删了不要紧,还是应该删的,暂时不会恢复。  [小引]2009年5月以来,天涯论坛上的一篇名为“扒一扒我们以前的语文课本上被删改的文章”的帖子,引起了网
刘永康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不久前,他为高校专家和高中语文教师上了一堂示范课,课题是《简笔与繁笔》。尽管他已是68岁高龄的人,可是他一走上讲台依然神采奕奕而充满激情。课上得很精彩,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这堂课总的特点是:教学内容凝练厚重,剥茧抽丝,层层推进,从知到行,强化实践。下面从五个方面谈谈我听课的感受。  一、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这里的“传统”是指教改传统,确切地说,是指上世纪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