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与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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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很美,看起来像精美的象牙,田风说。摩西和精卫鸟朝天上看了一眼。他们觉得根本不像象牙,倒像白生生的朽骨。可他们没说出来。他们怕扫田风的兴。
  蟋蟀的叫声也很美,只是有些感伤,田风又说。但这正是一切伟大艺术作品的特征。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中,都包含着一种淡淡的忧郁。
  他们还是没回答。他们心里明白,田风是王尔德和川端康成的信徒。他经常收集所有象牙雕的作品。他书房的博古架上,堆满了各种玲珑剔透的小玩意儿。他的小说,也完全追求一种唯美主义的田园风格。几乎每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在稿纸上描绘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小蜻蜓、小蝴蝶、小蟋蟀,还有羞羞答答的纯情小女人,以及充满田园风格的浪漫爱情故事。他沉迷于制造这些精致优雅的小玩意儿。
  可是它们的叫声很胆怯,摩西说。而且没有安慰。你要是一心一意听它们歌唱,你就看不见黑夜的眼泪,也听不见黑夜的呻吟。更听不见瞎子的呼唤。
  说完,他看了看身边的精卫鸟。她是个迷人的美女,也是诗人。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她的脸和脖子很白,像森林中迷人的精灵。
  黑暗漫长的冬夜,你一直在干什么?精卫鸟问摩西。
  我在收集黑夜的眼泪。有时,也聆听瞎子的呼唤,摩西说。有很长时间,我在听坟墓中那具响骨的呓语。它经常在坟墓中弄出很大的响声。你呢?你在干什么?
  我嘛,在滚烫的池子里洗热水澡,精卫鸟说。我脱光衣服,让光滑的水流冲击我的头发,冲击全身每个突起和凹陷的地方。然后,我躺在床上,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快活地尖叫。
  摩西冷冷地看她一眼。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一切身体都在苏醒,一切欲望都在燃烧,他想。各种颜色的蝴蝶们,都纷纷搧动翅膀,在黑夜中发出兴奋的尖叫。这叫声盖过了许多别的声音。像三月里叫春的母猫,疯狂而狞厉:喵呜,喵呜。它们使人们想起紫色的乳晕,粉红的内裤,床单上斑斑点点的精液……蝴蝶们好像嫌人们的欲望还不够疯狂炽烈,还在继续煽动这种欲望。它们要让欲望的旗帜,在天空高高飘扬。
  我的尖叫,你听了可能不自在,精卫鸟说。但你要明白,尖叫其实就是一种颠覆。我在颠覆一切过去的陈芝麻烂套子。我一想起这些东西,就感到窒息。我想从满是灰尘蛛网、满是霉潮味和毒气的烂谷仓里钻出来,长长吸一口新鲜空气。
  摩西和田风没作声。月光下,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很冷淡。
  她想在这寂静的荒原上也弄出些响声,可这是一片死去的土地,摩西想。它上边遍布沙子、岩石和枯死的树根。这儿已经没有绿色,只有沙漠。所以,她想在这荒原上引起回声,实在是很难的。她不该这么想。
  你以前说,你是想填海的,摩西说,语气显得很生硬。你说你要填平黑暗之海,蒙昧之海,死亡与恐怖之海。可是,现在你只是为快感而尖叫。我告诉你,尖叫不能变成填海的石子。对于你最初的目的,并没有多大意义。
  精卫鸟沉默了。摩西的话使她很沮丧。她想:人们都把他看作一个最了不起的作家,认为他是当代最有天赋、最有抱负、最具良知的作家。但现在看来,他也许就是一个大笨蛋。他不明白我尖叫的意义。我的尖叫,已经划破了死海上空沉闷的寂静。我不愿意填海。因为那太费劲了,而且吃力不讨好。我也不是什么炎帝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充满野心和欲望的女人。因此,我思考的中心问题,便是我的身体,是我生命深处最深沉最狂野的欲望。
  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废墟下。废墟在月光下静静地躺着。像一座死亡孤岛。下边有残垣断壁、沙石和瓦砾。几株枯树枝从废墟里伸出来。枝头上挂着蛛网。一些巨大的蜘蛛,正在修补网上的破洞。网上还粘着一些蛾子尸体。它们在风中微微颤抖。
  就是在这儿,我听见坟墓中的枯骨在响,摩西说。我觉得,把他埋在这个地方,真是毫无道理。以前,也有人做过这类事情。他们以为枯树能给人们遮阴。可是,他们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枯树根本不能遮阴。
  田风和精卫鸟都没回答。他们各想各的心思。他们坐下来,在枯树下边的石头上。在月光下,饥饿的红石面目狰狞,颜色黯淡。
  他们说,我在用香料浸泡死去的思想,用来麻醉人们的精神,田风想。又说我在把一些老掉牙的故事重新打磨刨光,制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巧玲珑的小摆件、小玩意儿。说我用这些象牙雕刻的小玩意儿,来掩盖黑夜的哭泣和眼泪。说这些小玩意儿充满了小布尔乔亚的自恋情结,无病呻吟的矫情做作。他们这样说真是太恶毒了。他们不懂什么叫文学。按照这种观点,王尔德还算什么呢?川端康成又算什么呢?普鲁斯特又算什么呢?他值得那么不厌其烦地、大段大段地去描写一小块玛德兰点心吗?他值得去描写那种咽下喉咙的美妙滋味吗?说到底,他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照他们这种说法,王尔德、川端康成、蒲宁、普鲁斯特……统统都算不得什么了。真是无知。其实,我并非想掩盖这个世界的罪恶。关键是,我和歌德一样,只是不想看它罢了。我不想站在悬崖边上,睁大眼睛,往下看那黑沉沉的深渊。我不愿意看见魔鬼。我只爱朝天上望——我喜欢看月亮、看星星、看云朵。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坐在船上向上望,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啊,多么优美,多么有诗意呀!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美。可他们说,我是在把世界进行蒸馏,把现实提纯化。说我在闭着眼睛说梦话,只知道写白雪公主的童话……他们真是太恶毒太尖刻了。我绝不能接受他们这种观点。他深深叹口气。
  上天既然把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摩西想。我必然负有特殊的使命。我的使命便是拯救。可是我现在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干成。这些年来,我总是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漂泊,到处流浪。就像贝克特笔下那两个流浪汉,在死亡的荒原上无望地等待。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时间每天都在流逝,每天都在杀死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我等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泰勒玛科斯在四处寻找他的父亲。我现在也在寻找。可是,我见到的所谓精英,全毬是精神上的侏儒,一些犬儒主义者,一些候鸟。他们没有谁能给我以精神上的引领。我对他们感到失望。所以,我只能在这个世界继续漂泊。漂泊和流浪,现在就成了我在这世界唯一的存在方式。   这么思索着,他听见周围不断传来蟋蟀的叫声。它们在低吟,声音幽怨凄凉。田风和精卫鸟在低声谈话。巨大的红石矗立在他们周围。蟋蟀的歌声就是从下边发出来的。灰蒙蒙的月光泻在地面的沙子上、瓦砾上,看上去很冰凉。枯树枝上也染上了月光。月光看上去有些发蓝。月光下,那些巨大的红蜘蛛们仍在修补网上的破洞。它们用各种名词、各种污秽的概念,做成蛛丝,不断地进行编织。
  最近,你有没有见到老靡?田风问摩西。
  见过,还看了他画的一些画,摩西说。
  精卫鸟问,他在画些什么?
  摩西说,主要画罂粟。
  噢,他画罂粟好像入了迷,精卫鸟说。
  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老靡干枯瘦黄的脸。这张脸好像没有胡须,没有男性特征:皮肤松弛,有一串串垂吊的蔫皮。像枯萎的蔫茄子。或者像老修女、老尼姑的脸。老靡的脸多年前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也有些变异,有点娘娘腔。实在的,老靡像个阉人。也有人背后叫他阉公,还有人叫他太监。
  但是,老靡从来就不是太监,而是一名艺术家。他是美术学院的一名教授,国内有名的油画家。老靡得过很多奖牌。他画室的博古架上,存放着许多获奖证书。
  他们一旦想起老靡,脑子里马上就觉得他是一个天才。比达·芬奇、米勒、鲁本斯、提香还有天才。比莫奈、雷诺阿、凡·高、高更或者塞尚那些人更有天才。原因是:那些人只能用油彩和油画笔作画。而老靡却不用这些。老靡只用一把猪毛刷子和油漆。他不但在画布上可以这么搞,还可以在木板上、墙壁上这么弄。平时,他除了在油画系给学生上课外,其余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用那把猪毛刷子,蘸着鲜红发亮的红油漆,在画布上刷来刷去。
  其实,城堡并没有告诉老靡:这幅画应该怎么画,应该画几个人物,画几棵树,画几块石头。也没有给他明确指示,应该大面积使用什么色彩,用何种调子,或者用哪种技法,等等。城堡没有发出这样明确的指示。城堡只在自己城墙上高高竖起一面旗子,就行了。旗子在风中不断摆动,不断改换方向。老靡和他的同行们,只要远远望一眼城堡上空的飘动的旗子,心里就立刻明白了方向。明白了这阵子自己应该画什么,而不应该画什么。应该用哪种牌子的油漆,不应该用哪种牌子的油漆;应该用何种技法来涂抹,不应该用何种技法来涂抹,等等。旗子摆动的方向标明了风向,也透漏出城堡的心思。它是老靡和他的同行们进行创作的指针。然后,他们便开始进入所谓的创作。其实说穿了,老靡的绘画,不过是某种标准化的制造。就像一位手艺娴熟的匠人,用一成不变的技艺,制作各种瓷器、摆件一样。
  老靡以前画过一幅相当有名的画,那幅画的题目叫《黎明的灯光》。画面上有一孔昏暗的土窑洞,土洞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昏弱黯淡的光线里,有一个黑影在晃动。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写字,还是在观星象,或者在搞什么巫术或魔法。谁都看不明白。在窑洞外,还有几株枯死的老枣树。从窑洞背后,从黑沉沉的夜空里,透射出一缕暗红的天光。这幅画曾在一次全国油展上展出,引起很大轰动。画界的很多同行,一些很有影响的评论家,都向老靡表示祝贺。他们称赞他创作了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一幅划时代的作品。一些美院的教授,还有老靡带的许多研究生,长时间站在这幅画前,仔细观赏,揣摩这幅画作隐含的玄妙旨意。毫无疑义,老靡已经成为著名的油画家。老靡当然很高兴。他告诉人们:由这孔洞穴时代人们居住的窑洞,他联想到了一个新时代降生的摇篮。由土窑洞中昏弱的油灯,他联想到了一座给人类带来光明的灯塔。然后,他就开始描绘他心中的幻象。老靡这么一说,那些画界的同行们、美术评论家们,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老靡是这么想的。原来老靡走的是一条非常聪明、十分便捷的成功道路。一旦踏上这条道路,老靡的成功便非常容易、异乎寻常的顺当了。他们感到惊异的是,老靡用那把非常普通的油漆刷子和油漆,居然在画布上能画出这样天才的杰作。他居然能把历史的面目涂抹得那样朦胧,那样迷离恍惚,那样难以辨认,却又非常耐人寻味。这真是了不起。老靡的确是一个天才——一个用猪毛刷子和红油漆改变历史的天才。如果没有某种非凡的想象力,没有那把猪毛刷子,的确是不行的。据此大家都认为:老靡两脚所踩的那块地段,非常之真实。老靡没有撒谎。他一点没有丧失艺术家的良知。一点都没有。他的艺术枝头开放的每一朵花,都很真实,没有一朵是假花。那些艺术同行们、研究生们,他们揣摩研究这幅画的目的,并非在于老靡的油画技巧有多么高超,手法有多么前卫。他们感到迷惑的是:老靡只靠这把普通的油漆刷子,很普通的红油漆,居然能搞出这样奇妙的效果,获得巨大成功,实在是一个谜。他们经过用心揣摩,终于得出结论:老靡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并不是因为他的艺术天赋,或者靠自己的勤奋刻苦,而恰恰在于他成功地掌握了这个时代攫取名利的奥秘:你必须要运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断观察城堡上空旗子摆动方向;鼻子里不断嗅城堡那边飘来的气味。要全心全意地照着城堡的心思,去制造艺术品。这就是获取成功的最大之奥秘。也是老靡之所以成为名牌画家,作品之所以成为名作的根本原因。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心里就有点不服气,甚至有点瞧不起老靡。他们一旦搞明白了老靡成功的诀窍,他们的心境就完全变了。内心再也静不下来了。他们惶惶不安,焦虑万状,赶快去市场上购买老靡用的那种猪毛刷子,和油漆。他们决心和老靡一样,快速制造出一批精品罂粟绘画,在画坛上迅速成名,给自己带来名声和财富。
  我不明白,老靡画的那幅《芬芳》,到底是什么意思?精卫鸟问。
  那是一副天才的画,田风说。我看过那幅画。画面朦朦胧胧,好像漫山遍野开的全是山丹丹花。
  我看像是罂粟花,精卫鸟说。
  对,是罂粟的芬芳,摩西想。由它的花苞分泌出来的汁液,能强烈地麻醉人的神经,使人长久地睡眠。它能使人把痛苦和死亡体验为一种甜蜜美好的、甚至融化了的感觉。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痛、非常糟糕的事。美丽的罂粟花,比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好看得多。从它乳白色汁液中萃取出芳香物质,能制造出某种令人一闻着就兴奋、恍如登临仙境的药物,能使人们白天黑夜呼呼大睡、永远不醒来的发明家,肯定是个大天才。   我们来假设一下,摩西说。让毕加索、凡·高、高更,他们都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们的情况会怎样?他们能画出些什么画?他们还会是毕加索、凡·高、高更吗?
  几个人都沉默了。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但也叫人苦恼,有点像斯芬克斯之谜,令人感到迷惑。
  月亮在灰暗的云朵间游移。月光灰蒙蒙洒下来,落在沙地上,映出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像他们的形体一样,很恍惚。蟋蟀们仍在歌唱。它们的歌声胆怯而凄凉。
  鱼鱼先生呢?你们最近见到鱼鱼先生吗?精卫鸟问。
  他嘛,现在正在走红哩,田风说。他在大学里当教授,又出书当作家。他写的书风靡全国,火爆得很呢。
  他在大学里教什么课?精卫鸟问。
  教授撒娇美学,美容文化学,谄媚伪文学等等,摩西说。这是他对文化事业做出的重大贡献,对指导青年们的精神生活有益,可以使他们免入歧途。
  我看见他的书摆在全国各地的大书店、大书厦里,一长串子。这么一叹,那么一叹,就是不知他究竟写什么,精卫鸟说
  都是这个时代的精品,摩西说。这之后,他多年保持沉默,在大学里混日子。可是近几年,他突然不甘寂寞了,又开始发声了,露脸了。他认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把他的丑事儿全忘了。他就开始用一种老山羊腔调,咩咩咩、咩咩咩地叫个不停。又趁势给城堡做媚眼儿。还装出一副羞人答答、娇羞样子,打出一副做学问、搞艺术的招牌,到处办讲座。有女人也学他的样,到处叫卖一种乌鸡汤。据说这种鸡汤是用一种深山里专门散养的母鸡肥肉熬出来的,味道特别鲜美浓香,引来的食客几乎踏破摊子。又据说,它最初的发明者就是骑青牛的老子。他不但会写《道德经》,还会弄美食养生。然后,会变蝴蝶的庄子又继承了他的美食养生法,会熬制这种滋味美妙的乌鸡汤。还把它传授给自己老婆。庄子的老婆死了,他就在院子里鼓盆而歌曰:
  就这么逝去了消逝了
  和伟大的混沌融为一体
  无影也无踪不知是你变成了骷髅
  还是骷髅变成了你
  美味的乌鸡汤再也喝不到口了
  我该去找谁
  ……
  史料记载,作为一种宫廷美味,好几个朝代的皇帝都亲自品尝过这种鸡汤。因此,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这位女学者认为:每天喝半碗这种鲜美乌鸡汤,就可以防治百病,还可以抗癌。
  摩西说着,田风和精卫鸟都笑了。
  像他们这类的作家、画家、艺术家、教授和文化名人,现在实在太多了。摩西又说。比大地上爬满的蟑螂、蚂蚁,比粪坑里的蛆虫还要多。翩翩起舞,低眉浅唱,莺啼雀喘,制造出一幕幕虚假迷人的幻境。这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奴奴今岁年十八/生得娇艳似桃花/一见哥哥呀心口儿颤……/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我的花儿为你开。甜蜜蜜、娇滴滴的绵羊腔。我愿做一只小绵羊/温柔地躺在你身旁/让你的皮鞭/每天打在我发软的脊骨上……真恶心。这些绵羊队的绵羊啊,天天都在咩咩咩、咩咩咩。
  他今年多大了?精卫鸟问。
  我估摸大概七十多了,过了古稀之年了,田风说。
  真是犯贱,精卫鸟说。比酒吧里那些小姐还犯贱。那些小姐们至少还真诚些。像个受虐狂。
  摩西笑了。受虐狂。是个贴切的名词儿。他们都是自愿的。也算是一种自由选择吧。受虐狂在其受虐的过程中,忘掉痛苦,忘掉屈辱,忘掉自身的存在,使自己的自我消失于虚无的深渊,从而使自己融化于一种狂暴的甜蜜快感中。这话是谁说的?记不清了。
  这个人太可惜了,田风叹口气说。以前我读过他的散文,写得很好,很有思想,很有才华,也算是一流的作家。
  这话立刻遭到摩西的反对。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认为,摩西说。我看他写的书全是在扯谎,全是些令人恶心的呕吐物。
  你太刻薄了,摩西,田风说。你对一位大作家的作品这么评价,未免太苛刻了。这不公平。依我看,他的作品是很有深度的,有大家气度。你不能将它的价值全部抹杀。
  它的价值,就在于化腐朽为神奇,摩西说。还在于消解人们的痛苦,使人的精神陷入麻木。
  他还写到了苏东坡遭贬后的流放。在他的笔下,苏轼一点也不伤心,不悲哀。到了流放地后,他立刻化痛苦为喜悦,化刑役为旅游,化天涯为故乡,化放逐为回家。心情变得十分的好。天天有荔枝吃,还有美女来做伴。还可以饮酒作诗。真有乐不思蜀的感受。写到最后,苏轼竟高高兴兴回到京城,找回家园,又变成母亲怀里的乖宝宝,摩西又说。
  田风和精卫鸟听着都笑了。
  看完后,我觉得,就像把一只死蟑螂吃到肚子一样。有个评论家写了这么一个故事:警方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抓住一个小姐,在她的包里找了三样东西:口红,避孕套,还有鱼鱼先生的书。摩西又说。
  田风听了哈哈大笑,这文章是谁写的?太恶毒了。
  摩西说了这个评论家的名字。精卫鸟说,她读过这个人的文章。文风很犀利,常常给文坛伪善虚假之风以严厉抨击。可惜这样的评论家,现在是太少了。
  可是,这位评论家说得太偏激了,田风说。
  你总是喜爱这一类赝品,摩西讥讽他说。它们最能迷惑人。表面上的华丽精美,往往掩饰的是骨子里的虚假。鱼鱼先生的书,正是这类假货。而你却只注意到它的审美层面。这就等于买珠宝时,只看盒子外表很漂亮,很精美,却不管里面装的是狗粪或毒药。只有你们这些唯美主义作家,才会这么看问题。
  田风有些不高兴了,小兄弟,你太苛刻了。像你这种性格,将来会树敌很多。你一点都不懂得方圆之道。你应该仔细品味有容乃大几个字。要不然,你将来会吃大亏的。
  摩西微微笑了,对不起,我不是在批评你,而是在批评鱼鱼先生。
  就算是赝品也罢,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田风又说。就像现在好多瓷器店,里面的瓷器明光闪闪,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货。但是,来光顾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你不能像一头蛮牛一样,一头冲进去,就把这些东西全都踩个稀巴烂。人家会把你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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