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大花(中篇小说)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dwld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大花,也即辽绣,是凌水湾久负盛名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凌水湾的姐妹们人人都能扎大花。小说以此为背景,写了凌水湾几位姐妹十多年来的爱恨情仇及命运跌宕。口语化的语言,不仅使小说极富东北农村生活气息,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
  一
  “大小姐,刚十八,独坐绣楼巧扎花。各种那丝线全打倒啊!一根银针手中拿。哎嗨哎嗨哟,一根银针手中拿……”这是凌水湾古老的秧歌小调,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坐在辽绣之家的绣架前,一边扎花,一边哼唱。不是情不自禁,而是房老爷子整出的幺蛾子。房老爷子说,来外人参观,你们就唱,一边扎花,一边唱,那才有凌水湾的传统特色呢。当年庙里的喇嘛扎《千手千眼观音》绣,那可是扎一针,加持一句真言阿弥陀佛的。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能加持阿弥陀佛,就唱这秧歌小调,保证谁来参观,都感觉新鲜。房老爷子这人,人老心不老,天天鬼眉三道,整幺蛾子。大家早习惯,见惯不怪了。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虽然不愿唱,但也没太反对,边扎边唱着,如淙淙凌水。只是神情有点迷茫,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许久,抬起头,互相瞅瞅,又笑起来。
  在凌水湾,人们自古就喜欢扎大花。扎花村的命名者,是辽国萧太后。现在这大花叫辽绣,不是辽宁的刺绣,而是辽国的刺绣。千百年来,这大花,之所以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不过是生活里的种种需要。家里的门窗,需要门帘窗帘;家里的柜橱,需要围子帐子;媳妇做针线,都有各色针扎粉包;姑娘定情,也少不了五彩手帕荷包;家里的孩子,需要肚兜鞋子裤和褂;闺女出嫁,需要妆奁;儿子娶妻,新房要装饰。谁家新生儿降生,姑都要送鞋,姨都要送袜,其实送的不是鞋和袜,而是大花的手艺。扎大花是老婆婆老奶奶一辈子的嗜好,是大姑娘小媳妇,农闲或者归乡时的充实。用她们自己的话说,不扎?干啥呀?咱们都不喜欢扑克、麻将、扯闲篇。不扎花,这日子过得多没劲儿。
  夕照如烛,照亮凌水湾的辽绣之家。放慢手中飞舞的针线,透过前窗玻璃,就能看到蓝绸样的凌水,呼呼悠悠,浮在绿树翠草之间;后窗更美,崖岩耸立,霞光笼罩,树木葱郁,大鸟翱翔。房老先生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辽绣之家风水好,会出龙和凤的。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可不管出什么。自打辽绣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她们总觉得这心鼓鼓胀胀的,如春潮奔放的凌水。但是成什么,有啥用?一直换不来钱,不能养家糊口。为生存,谁也不能整天扎这个。该干啥,还得去干啥。
  在凌水湾,只有衣荷儿能整天鼓捣这个。她几乎一直在扎,从小就扎,长大也扎;为闺女时扎,做了媳妇也扎;白天扎,晚上扎;闲时扎,忙时也扎。这样,扎大花就成了她的强项,技艺那是没得说的,用凌水湾的土话说,那是贼啦的好!贼顶壳!贼棒!谁都撵不上她。她就像一只鳳凰,用大花招展她的光彩,引来百鸟都学她。
  她本是凌水湾土生土长的闺女,和外地扎根凌水湾的画家结婚,就变成了凌水湾的媳妇。画家在凌水湾,买了五大间北京平。东面河,西靠山;中间一间,是厨房间;南两间,是衣荷儿和姐妹们的扎花室,北两间是画家的书画间。很多时候,画家在那北屋画,姐妹们就在南屋扎。不说画家,如何画。只看姐妹,怎么扎。她们或俯身绣架,坐在绣凳上;或捧竹月,在大炕。绸缎身边舞,丝线随针穿,巧手上下飞,大花就斑斓盛开了。这时,大家都是极专注的,说话悄没声儿,手脚轻若猫,就连喘气都是舒缓极静的,生怕打扰别人扎花。就是谁来谁走,也是鸦雀无声。都为姐妹,衣荷儿不应送;即便来客,衣荷儿也不侍候。姐妹们当然不见外,心思都在大花上,挑理,就莫来了。这才是凌水湾无名却有实的艺术之家。谁稀罕,来这外客不断,干不了多少活儿的辽绣之家?
  村中主管辽绣的房老爷子,筹备成这辽绣之家,是在乡里支持下,为了发展乡村的文化产业,整的样板。是专供外来人参观的。外边一来人,房老爷子就到处找扎花的女人。他说,来辽绣之家吧,这里给你们准备了板凳和绣架;这里墙上挂的都是你们扎的大花,对外叫辽绣;这里常有上级领导检查指导;这里常来大小报社的记者文人;这里有一个又一个来参观的各种团体。你们会因此扎大发,成气候的。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可不敢想扎什么大发,成什么气候。因为不管谁来参观,谁作宣传,对扎花的女人来说,都是墙上挂的农家历——俗名,白扯。
  不去!衣荷儿和她的姐妹,时常这样回答房老爷子。因为在衣荷儿家扎大花,逍遥自在,出活儿快,没有羞辱感;在辽绣之家,压根儿扎不上几针,很多时候,是扮猴给人看。一有参观的,房老爷子就让大伙穿布拉吉,就是那不开叉的旗袍;让大伙戴大风车,辽国公主戴的头饰。那大风车还好,早演化成贴花的帽子,往头上一戴,不管胖瘦都将就;但那布拉吉,实在让人硌硬,真不知从哪个耗子洞掏动来的?不是小,就是瘦,不但不合体,还让人恶心,有一股子霉味,宛若从千年古尸上扒下来的。唉,不愿穿,也得穿,要不房老爷子死乞白赖,没完没了。穿上也不算完,这不老人家又不满意女人们前胸的飞机场,脸大不嫌砢碜地鼓动大伙说,都把胸,给我鼓起来!见大家不听他的,他就急了暴跳地到人家胸前,蝎了呼哧地忙活,还劲劲地说,将胸罩带子缩短,将胸罩往上提,让奶子两边的肉都往中间挤,挤出深深的乳沟来,人家电影电视明星都喜欢露的,那是事业线。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也是贼好玩的,你爱咋说就咋说,我全当耳旁风。她们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有棵芙蓉树,绒绒嘟嘟的粉色小花,像美梦;也有将目光跳向房笆,那里有个蜘蛛在织网,专心致志,贼逍遥。
  哎哟,动手动脚的房老爷子,跌坐在凳子上了,是衣荷儿的一个姐妹推的。谁让他到人家胸前去忙活,贱不喽嗖,邪了吧唧,太过分了!大家当然不会责备那姐妹什么,那姐妹依然委屈,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噙着泪,气鼓鼓地说,咱只是一个扎花的,莫将咱当鸡。要不是看你老天巴地,还管你叫个舅姥爷,早将你那张老丝瓜脸,挠成萝卜条。
  那些参观的人,也有不要脸的。临走时,还冲房老爷子要大花,说当纪念品。他们以为那大花都是田地里野生的苣荬菜,可以随便挖呢。一点没想到,那是凌水湾的女人们,忙完家务,干好地里活,挣来养家糊口的钱后,抽时间,挤工夫,点灯熬油,低头低得脖子疼,盯针盯得眼睛觑,费劲巴力,苦巴苦业扎出来的。   不给!这是衣荷儿的话。她和她的姐妹梗着脖子,昂着头,就是不答应。真让房老爷子难下台,气得狠。所以几乎不让衣荷儿和她的姐妹,到辽绣之家来了。但因为那个人回来,赶不走。房老爷子左琢磨,右琢磨,觉得还得请衣荷儿她们来。房老爷子对衣荷儿说,倘若你不在“辽绣之家”见他,他就会找到你的家中来。衣荷儿一听,就坐不住了,因为她可不希望那人到她的家里来。因为那人是画家心头上的一块铁疙瘩,十年光阴都磨不掉、打不去的。
  二
  至于那人,到底为啥,成了画家心里的一块铁疙瘩?大家都知根底。因为有一年,衣荷儿掉入凌水,差点喂鱼,是那人拼命救回的。凌水湾人都知道,没有那个人,是没有她衣荷儿的。那个人骑在衣荷儿身上,使劲摁胸,还做人工呼吸,这都成了人们嘴里的闲言碎语,是衣荷儿的人生,花几百万,也洗不掉的耻辱。难怪画家知道后,心里有了铁疙瘩。
  画家这人,本就差劲,一掰扯起这个事,更吊腰子。整个人都显得半潮儿乱架,疯疯癫癫的。吓得衣荷儿,胆儿怵的,不得劲儿,当然也很孬糟。但孬糟归孬糟,她总记着画家的恩情,抛弃城里的优越生活,来凌水湾娶自己为妻,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衣荷儿知情,感恩,就是再孬糟,也忍着。特别是想起和画家恋爱时,她就不孬糟了。唉,那时,真是贼拉美!
  那时,衣荷儿就在凌水边的草地上扎花呢。猛听人嚷,美哉,凌水湾!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就见一个穿着一身赭黄布衣的人,在个支起来的大画架前,一边嚷嚷,一边舞扎呢。那人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戗毛奓翅的;脑后,还扎个刷子辫,吓人怪道的;个子不小,骨架也大,却瘦骨嶙峋的;衣裳忒肥大,还贴着许多兜子,皱不拉叽,随裆尿裤,连汤狗不捞的。一看,就是挺有个性的人。不过是画画写生的,凌水湾,风景美,常有画家来,衣荷儿见多了,也没太多理会过,只是坐在水边草地暖暖的石头上,专心扎大花——《孔雀和牡丹》,花面是一对孔雀,站在石头上,旁边错落几朵牡丹花。
  那人见扎花的姑娘看他,似乎受到鼓舞,又大声嚷嚷道,真美,凌水湾的姑娘!这一句有羞赧,还有挑逗,当然主要的是夸她。衣荷儿听这口音,艮了巴揪儿的,知道是城里人。
  从小就在赞美声中长大的姑娘,当然不会为一句赞美,五迷三道。她只是羞怯地笑笑,依然低头忙活儿。收尾完毕,拆掉竹绷子,展开大花,得意观看,想这幅大花哪儿都好,就是空白太多了一点。再填点石头或者花朵,就显得太满了。不填,还真是显得空。衣荷儿看着,心里有点遗憾。用啥办法来补救呢,她琢磨着,却没找到合适办法。
  这时候,那个人就杵在了她的身边,也专注地琢磨这大花。衣荷儿不好意思给他看,忙颠地往起卷。他却伸手说,给我。衣荷儿吓一跳,怕他抢大花。凌水湾的大花值钱,常有被盗的事,她知道。那一年,庙上的千手千眼观音绣被盗,在广州就被转卖一万八。被公安局破获,让凌水湾拿八千去取,可惜全村人捐款,也没凑够这个数。后来被有心人送回来,在庙上刚供几天,大殿就又被撬了,师傅怕放不住,就送到市博物馆珍藏了。平常人家的大花也有丢的,听说带到广州香港去卖,可值钱啦!只遗憾广州香港那些地方,对咱扎花的女人来说,是海市蜃楼,这辈子也不可能去的。
  那人看出衣荷兒惊惧的样子,就笑着说,我不抢你的大花,我是觉得这花旁边的留白太多,可惜了,我给你添点什么吧。和衣荷儿的感觉是一样的,这让她放下心来。迟疑着,将大花递过去。放眼细看,就觉得这个人的奇装异服挺好看,更觉得这人,细看也挺光棍的,有几分俊朗和英挺呢。
  这画家,倒是一个爽快人,接在手,别在他的画架上,拿着一支铅笔,唰唰唰就开写:“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落朝霞。”是一首诗,四字三字错落断句,竖排在花面左上方,还有四个大字做题目“富贵开花”。
  旁边看着的衣荷儿,睁大眼睛,好个欢气。好棒!好有才啊!诗好不好,自己不懂,但读着爽口;字也不会专业鉴赏,只是也觉得顺眼好看。尤其喜欢“富贵开花”四个字,想凌水湾的大花,或许也有那一天呢。
  那画家收笔抬头,看着佩服不止的衣荷儿说,咋样?将它绣出来。衣荷儿不知说啥,只好一个劲点头,眼睛和嘴角,欢气极了。后来衣荷儿就扎这些字,每天都来凌水边上扎,她也每天都能看到这画家。七天,她就扎完了。跑过去,拿给这位画家看。画家看大花的时候,衣荷儿忍不住去看他的画,哦,这画家把在凌水边扎花的她,画进了他的画呢,嗯哟,衣荷儿觉得自己的魂,也进了他的画。
  这天,她知道画家叫路平,城里有妻,离了;有业,不愿干。他说他愿意为衣荷儿放弃城里的一切,来凌水湾安家落户。衣荷儿当然很欢气。不知道是否喜欢画家,但是极喜欢画家的画。她能看着这些画,扎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花来。
  凌水湾的大花,向来讲究随意性的设计,但再随意,也不能没一点影子,画家的画,成了衣荷儿扎花的好影子,使她脑洞大开,灵感飞涌。画家能画啥,她瞄上几眼,就能扎啥。扎出来的效果,比画家画的要好看。
  画家的画,有内行评,说挺好,但凌水湾的老百姓欣赏不了,觉得那是啥呀?不是糊巴了啃、黑不溜秋,就是白疵刺骨。可是经过衣荷儿那么一扎,色彩分明,简直大变样,让画家都惊讶得不得了,让凌水湾人乐得一惊一乍的,要不凌水湾的大姑娘小媳妇,怎么都那么爱往衣荷儿家中串?因为衣荷儿扎出来的大花,实在太稀罕人了!
  当然,画家的画,也从大花中汲取很多东西。使他灰暗的调子,变得明亮温暖了。当然自打遇到衣荷儿,画家的画,就越来越好卖,还挺值钱。连无神论的画家,都觉得衣荷儿旺他,是他的福星呢。要不,他怎么会,那么坚决地要娶衣荷儿,而且在凌水湾买房定居。只遗憾,衣荷儿被那个人救活的事,他婚后才知道。凌水湾人早知道那画家喜欢衣荷儿,怎么敢将这事多对画家说。这世界的流言蜚语,虽然都是有翅膀的鸟,但总是最后才落在最亲近的人身上。不是凌水湾人嘴巴严,而是都知道,宁拆三座庙,不破一桩婚。画家知道后,就是酗酒,他说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是因为不洁,离掉的。本来以为这乡村女孩,冰清玉洁,谁知也有这么大的绯闻呢?他酗酒之后,不针对衣荷儿,老针对自己,问老天,自己一辈子心高气傲,凡事追求完美,为啥总给自己不全?他本想像断掉前任妻子一样,断掉衣荷儿,但是他就是断不掉。想当年自己和前任结婚后,根本就没在家待几天,一直往外跑,写生画画,奋斗似乎永远遥远的梦。也怪不得妻守不住,出了墙。和衣荷儿结婚后,他也出外写生,但是三天保证回,他多次想一走了之的,但是总是不超三天,乖乖归。因为他眼前总闪现衣荷儿扎花的样子,极美的,他不舍。想自己的新作完成了,不知她扎出来会是啥样子?他急切地想看到呢。他发觉不回到衣荷儿身边,他的心就没着没落;看不到衣荷儿扎的大花,就惶惶不安。这一天要是和衣荷儿拌几句嘴,在外边写生就不顺当,画作也是撕了一张又一张。要是两个人看着喜眉笑眼的,办啥事都顺心,当然画得也顺。唉,完了,就得这样有点残缺地过下去了。画家这样想着,也就认了命,因为衣荷儿和她扎的大花是他的鸦片,他觉得这辈子是戒不掉了。唉,衣荷儿要是没有那码子事,该有多好!该多么十全十美!该多么幸福安宁!遗憾的是……唉,离不开衣荷儿的画家,想起那个人来,就在心里凝成一个铁疙瘩。   米花也没认出那一队男男女女的,哪一个是那个人?她冷丁看那些男人几乎一个模子,都是西装革履,都板板正正。也没人从那个队伍出来,和她打声招呼。要是那个人在,米花觉得他应该和她米花打招呼的。就是不提过去爱不爱的事,她和他还是从小长到大的玩伴呢。
  见那些人要走,米花劲劲地去拦截,老鹰扑鸡群那样,拉住这个想说说,拉住那个想求求。遗憾房老爷子化成了老母鸡,用身子护着那些人,挡住她,不让她上前。
  那幫人将疑惑的目光向她投来,房老爷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快走,别理她!这是我们凌水湾的一个疯子。那些人似乎迟疑一下,但还是坐上小车,一溜烟走了。
  米花达不到目的,也是气得尥蹶子。她和房老爷子劲劲地吵,你说,我怎么就成疯子了?你干啥不接那项目?凭啥不让我们接?你怕我们扎花的人挣钱吗?你这么做太缺德了!我们扎花的人,盼星星,盼月亮,好不易盼来这个机会,还让你一口一个给整黄了,你安的是什么心啊?我要将你的做法,告诉所有凌水湾的人……
  房老爷子看米花没完没了,简直胡搅蛮缠。当然也怕米花将事整大了,就细细地解释说,米花,你听好,不是我不接这个项目,而是我太知根知底了。我是看着那个人长大的,当然知道那人的德行。他从小就性子嘎,贼眉溜眼,鬼眉三道的;说话滑目吊嘴儿,畸喽拐弯;做事秃噜反账,没有个仁义底线;天生就是个骗子,谁敢信他?他这次回来,就是糊弄大伙的。咱们就是接了那个活,也要不来钱。别看他回凌水湾人五人六的,其实在外没啥大尿,是个囊巴踹。我不接,是怕咱们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活,挣不来钱。一方面,他们挑肥拣瘦,就说绣得不好,不收回那些围巾,怎么办?另外,围巾收回去了,又不按时给钱,大伙都像你一样,追着我要钱,你让我咋办?
  米花虽然觉得房老爷子说得也在理,但觉得房老爷子对那人评价不对,凭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他觉得房老爷子在污蔑他。当年的他,别看表面滑眉吊嘴,其实也是很实在、很讲诚信的一个人。
  这事,和房老爷子吵吵也没用,米花明白。气愤之余,仍然不甘心。她听说那些人没走远,都到乡里去了,回家骑着自行车就追过去了。遗憾到乡里,也没追上。那些人坐在小车里,从她的面前,一溜旋风般,刮过去了。就在她遗憾得心都疼的时候,一转头,看到乡里那些出来送的人,还在门口站着,那里面有管文化的书记。因为常跟在房老爷子屁股后要钱,米花见过的。半潮乱架的她,又豁出去了。冲着乡里书记就吵吵开了,书记啊,你给咱凌水湾扎花人做做主,接下大连的活吧!房老为啥不接大连的活儿啊!他安的是什么心啊?我们这些扎花的,一直不能挣钱,不能养家糊口,你们当领导的就看着高兴吗?你们不能发展大花,让别人发展还不行,咋的?……
  这米花,典型的农村老娘儿们一个。别看会说能说,有时也是漏洞百出,是不能仔细推敲的。这不,一边求书记做主,一边埋怨人家书记不发展大花,这能让人家书记高兴吗?难怪那个书记阴着脸,往回走,不理他。
  米花见状,依然像要捉小鸡的老鹰那样,抢到书记前面,一波棱盖(膝盖),就跪在了书记面前。她声泪俱下地请求说,求书记做主,我们一定要接下大连的活,来拯救大花,拯救扎花女于水火之中。
  米花的突兀和请求,真是让书记既感到好笑,好气,又感动。他扶起米花说,大姐,这事没完全黄,过几天,他还回来。我们找房老先生,争取让那些人在辽绣之家和绣女直接见个面,到时你们自己谈,谈成,就干。行不?
  行!行!米花说着,站起来,连哭带笑。
  七
  这天早晨,米花就知道,那个人又回来了。也看到房老爷子在找扎花的女人,显然是在准备这次会面。米花马上找房老爷子,她让房老爷子将这个重要见面,让给自己。遗憾,房老爷子很坚定地说,你们不能去。米花问为什么?房老爷子发狠地埋汰米花说,看你们的破手艺吧!动不动扎得破头烂齿,半拉糊片的,还好意思问?米花也明白,自己手艺差是差点,但说破头烂齿、半拉糊片就有点屈了。若在以往,她一定抓住这句话和他好好干一架,但是今天她没有,使劲瞪房老爷子一眼,就走。她想这个时候,不管房老爷子说啥,自己也不能和他多吵吵,她得留着力量,对付辽绣之家的这场会谈。
  不甘心的米花,琢磨来,琢磨去,又躲到辽绣之家大门口了,她就想看看房老爷子,怎么带那人来辽绣之家?怎么和衣荷儿她们谈?
  见房老爷子陪着几个人,远远走来,米花一眼就认出了他,比过去顺滑。现在的他,好带派啊!这样欣赏羡慕着,她的心,就像一条被钓竿吊起来的鱼,使劲摆动,却怎么都落不到地上。她本是要冲过去,拦截他们,但因心思变换快,人也如陀螺,转得更快,冲出去,一闪,又退了回来。让那远远走来的几个人,以为见到鬼了呢。因为凌水湾传说中的鬼,就是这样,倏忽,飘到这儿;倏忽,又没了影。
  想当年,自己也是凌水湾有名的美女,为啥这么羞羞涩涩的?想当年自己和他不是恋人,也是好哥们儿。这么想着米花就充满了自信,一扭身从葡萄架下走出去,直捣了那人一拳,同时说道,你个死鬼,这多年都没个音信,蹽到哪里去了?
  米花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砬碴,不管有人没人,声音总是要高八度,当然是嘎巴溜丢脆。也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说话就是爱动手。这拳头虽然不疼,但让正经人看到也会多想的,当然不好意思说啥。辽绣之家窗口上,拥挤的一圈脑袋,会说啥,米花也听不见,当然不在乎。就是听见骂她贱不喽嗖,她也无所谓,反而得意地嘚瑟道,就贱不喽嗖,咋的?你们就干瞪眼,馋得慌吧。
  那个人站住了,看着米花没有说话。米花却有一点忸怩,想等那人说点什么,遗憾那人只是略停,就要走,这让米花很生气,胸膛起伏,大口喘几下,心神稳住,底气就上来了,又开始嘎巴溜丢脆,一分钟嘚咕出一大嘟噜——知道你是回来找人干活的,还是能挣钱的活。还找精品大花,去参加什么国际精品大赛。我在这儿等你,就是要告诉你,你的活儿,我接了。给谁干,不是干呢?那钱也让我挣吧。谁挣,不是挣?还是让我挣比较合适,谁让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又对撇子和炉呢,就让咱俩搭伙干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别外道,我也不外道,我保证给你干得棒棒的,将我的大花也送给你,拿去参展吧……   那人依然没理她,让她的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要是别人早红脸秃噜,抹不开了。她可不是别人,才不怕呢。她自认是骑着扫把满天飞的巫女,她要故意气气那些骚婊子,所以她往窗口那边斜睨一眼,一扭腰肢,半个后臀就向那人送去。若在当年,那个人保证会戏谑地拍一下,揩点油。现在那个人看自己的神态,一直是蒙怔的,不但没拍,还躲了一下,似乎不认识自己了。这让米花很悲哀。但她不是悲哀,就会将一切都放弃的人,她使劲瞪了那个人一眼,马上转换一种亲昵的样子說,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米花啊。说着又拧身向前,想扑入他的怀中去,没见他怎么动,她却扑了一个空。在旁边看着的房老爷子都瞅不下去了,何况屋里那群女人的笑声就像鸡炸窝。他觉得米花实在不像话,怎么将套他的一套,往这儿用呢?所以生气地说,米花啊,你回去吧。你这个人,错就错在这辈子水鸡尿蛋,天生不是精细的人,虽然干活很杀楞,但粗粗剌剌,毛手毛脚。今天我们要洽谈的可都是精细活,像你那么稀拉马哈儿的,怎么能中?
  米花可不听房老爷子埋汰,她扬了二怔地站着,大咧咧地说,你早知我不是精细的人,干啥都粗粗拉拉,毛手毛脚,懈了哈嗒儿,为啥以前一有乡里扎花的任务就找我?这多年我为你和你的辽绣之家付出还少吗?用我时,你怎么不嫌我不精细,不嫌我干啥都粗粗拉拉毛手毛脚?净用小恩小惠哄弄我,怎么一有挣大钱的活儿,就没有我的份?要不是看你老天巴地,转眼就会成棺材瓤子,我说啥都不饶你。告诉你,你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德行,实在不咋着,是没事找抽,缺火,欠揍!但咱家看你那大岁数了,不跟你一般见识,等你死后,在你的棺材前,再跟你算账。这样说着,就把自己带来的大花展开,非要塞给那人看,你看,我扎的大花,真那么不中用吗?
  那人没接米花递过来的大花。还是房老爷子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说,你看看,米花的大花基本还是老一套,“三娘教子”“哪吒闹海”,那三娘和哪吒都被她扎成纸人了,一点没有生气。
  房老爷子的说法,当然将米花气得倒栽葱了,她指着房老爷子的鼻子,生气地喊,说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还不承认?你忘了上次接待县里那些参观的,你可是将这两幅大花吹得天花乱坠。什么色彩生动,造型优美,手法多样,平面与立体相结合……这是你的原话,我都背下来了,我一点不扒瞎吧?这真有能挣大钱的活来了?不知你为啥就不说这些?为啥开始贬低人?显然你心里有小六九,见不得人吧?你老奸巨猾,到底打啥算盘呢?
  房老爷子被米花揭了老底,很生气。他气急败坏地冲着米花喊,米花,你这一点不知上进的东西,想凌水湾的大花,倘若还停留在你这种水平,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只有衣荷儿的大花,那才叫大花呢。走,他拉着那人说,咱们还是进屋去,去看衣荷儿的大花吧。
  不甘心的米花,像要蜇人的蜜蜂,紧紧跟着他们,也进了门。她想,倘若自己的大花,卖不出去,别人也休想卖;那活儿,不给自己,就跟着胡搅和,让谁都不能接。她恨恨地跺跺脚,很放肆地嚷嚷,什么我停在这种水平,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什么她的大花,才叫大花?为什么我哪儿都不行?哪儿都不如她好?你们给我说说,我到底哪儿不行?到底哪儿不如她好?
  没人理米花,由着她,乱嚷嚷。衣荷儿和她的姐妹,本来都趴在窗口,看外边的热闹,见这些人进屋来,迅速归位,假装低头绣花,谁也不理。其实窗外边的一幕,早让她们忍俊不禁,一想起来,就扑哧一声,又扑哧一声,这笑声,特像贴着水面打飘飘,那石片一跳,一朵水花。看房老爷子陪着那几个人进来了,她们觉得不能笑,就使劲憋着。可是看到后边跟进来的米花,扎手扎脚,吵吵嚷嚷,她们终还是憋不住,又哈哈哈哈笑成一团。
  见衣荷儿和她的姐妹,如此接待他们,房老爷子很生气,大声喊,打住!打住!这女人们笑起来,便是开闸的水,那是谁想拦,也拦不住的。米花知道,大伙是在笑她。她斜瞪着眼睛,高昂着头,不管别人听见没听见,只管兀自瞎叨叨,爱笑就笑呗,笑出皱纹才好,一个个变成丑八怪。将人都吓跑,只和咱好,那才是咱的福气呢。
  八
  那人,进屋就冲墙上挂着的《孔雀牡丹绣》去了,米花一步抢过去,就开始她的冷嘲热讽,还记得这幅大花啊?当年你就是抢这幅大花,当飞轮,抛着玩,让人家落水,好险没被淹死;最后让自己成流氓,有家不能归的。你这次回来,是要报恩吧!想帮让你成流氓的人,成名成家,挣钱大发。这米花,想事情,依然错位,她一直觉得让那人当了流氓,有家不能回,是衣荷儿的罪过,就没想到是她喊出来,才定型的。
  那个人撇她一眼,还是没说话。他凝视那大花,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中。房老爷子瞪米花一眼说,你不要瞎搅和!米花说,我瞎搅和啥了?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吗?不是衣荷儿让他当流氓的吗?你没看将这些骚婊子乐的,像炸开的爆米花。
  滚边儿旮去!一条臭鱼,自己不嫌腥,就是遭人硌硬,跑这屋里,嘎哈来了?衣荷儿的姐妹开始搭茬。
  这辽绣之家,本来就是我常待的地方,今天,竟然来了一群耗子精,赶紧给我滚球儿!米花一点不示弱。
  我们是有人请来的,不像有些人,总是不要脸地赖进来。
  你说谁不要脸?以为我是囊囊揣吧?
  知道你不是善茬子,就说你了,咋的吧?
  我看你再叨叨,老娘不是好惹的。米花摩拳擦掌,要动手。
  衣荷儿的姐妹一起上前说,你装啥梗梗?我们人多,怕你咋的?把她?出去。
  米花才不怕呢,她是骑着扫把满天飞的巫女,她怕过谁?天不怕、地不怕是她的本性。她依然佯疯炸毛儿,就是一个人和众多女人撕巴起来,她都不打怵儿。辽绣之家眼看就要乱成一锅粥。
  快住手!画家闯进来了。
  嘎哈呢?是马大壮。
  米花不扑她的男人马大壮,反而像面条一样,倒向画家,对着画家哭,你媳妇,仗着人多欺侮人啊!马大壮一把将米花拽过来,说,人家不要你的大花,你还往这里硬凑啥?
  见马大壮,米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长腔长调开始数落起来,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命苦?跟你一个抡大泥的,若平平安安还好,偏偏还残了,让我处处比人低。今天你别管我,我就看看,我的大花卖不出去,别人谁的再好,我也让她卖不了。我就不要脸咋的?我就一条鱼搅和满锅腥,你们将我怎么着吧。想当年,咱要是浪起来,那也是让二里地的男人都睡不好的。   米花伸脖子、腆肚子,劲劲地叨叨,转眼看到那人将《孔雀牡丹绣》拿在手中,又尖着声音喊,画家,你媳妇的大花,都给人家了,那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画家果然上当,一把抢过那个《孔雀牡丹绣》说,这绣品是我初见衣荷儿时,我教她绣成的,不能在你手中。那人还是一脸冷傲样子,没有说话。米花说,他要拿这个大花做样品,去参加什么世界精品大展。他来这里,就是想买你家所有的大花。他就是卧牛石上那个流氓,让你家十年没消停的鬼。
  画家凝视那个人,早已恨得牙根咬,他恨恨地说,我家的大花不卖。我凭画画,就做了凌水湾的首富,我家根本不缺那俩钱。画家说时有一种挑衅的味道。让那人挺尴尬,让房老爷子很欣慰,因为这状况就是他想要的,否则,他也不会偷着通知画家,到时快快赶过来。
  米花说,人家这次回来,不拿到你家的大花,是不行的,今年的世界精品刺绣大会,他必须带着你家的大花,去亮相。米花天生就是穆桂英,阵阵到。不但凌水湾的事,她都知道的,那个人回来的意图,她也全打听到了。当然,她说这话,也是阴阳怪气。好像是介绍那个人的能耐,内里夹着酸气。很显然是吹着捧着那个人,实际上夹枪带棒,挑拨离间,恨不得这事马上就泡汤的。
  拿着大花的画家,拉着衣荷儿就要走,他说,咱们回家!别理这些烂人!
  衣荷儿却不走,任画家死拖活拉。她从那人一进屋,就眼睛亮亮地望着那个人,杵在那里,成了雕塑。她没想到当年那个浑小子,竟然出息到仪表堂堂、氣宇非凡了。她还没弄清换个人样子的人,回到凌水湾到底要干啥?难道真的要让大花有出头之日?结婚后,在家扎花十年,画家常笑她,那么认真干啥?扎得再好,也是无用的。她心里怎么就盼,有一天能有用,能真正凭着大花,富贵开花呢。再说她早就厌烦了画家的高压和私藏,厌烦了泰和的生活。她早把自己变成一把茶,一直在苦苦地等,等待那一杯沸腾的热水,等待命运的回甘。如今这样的机会来了,她怎么能跟着画家走?所以面对画家的推拉拽,她就使劲甩、使劲挣。平时,一个任画家捏的软柿子,转眼就变成一盏红灯笼,光芒璀璨。这是平日里的衣荷儿吗?怎么这么反常?鬼魂附体吧?
  多少年来,衣荷儿在画家面前,都是逆来顺受的。是个受了委屈,也不喊冤的小媳妇。是守妇道,是苦中求乐,是忍中求安的。她什么时候,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敢甩开他的手?衣荷儿突然的不服与不驯,让画家很惊诧,更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本来画家的大耳光,就要甩过去的,他却被衣荷儿灼灼的目光,吓坏了。
  这目光,画家很熟悉。当年在凌水边,咱画画,她扎花,衣荷儿的目光就是灼灼的火焰。画家知道,因为自己的画,让她的大花,得到提升,自己就将这个内热外冷、温柔敦厚的女子点燃了。凭人生积累的经验,画家知道外表看着沉静的女人,内心都藏有一座火山。当火山爆发的时候,那双眸就是火山口。此时看着火山口的烈焰,不断喷涌。画家的心里就有点着急,和自己过十年的衣荷儿,眼睛里早没了半点火星,今天怎么在这里复燃?特别是看到那个人,旁若无人地凝视着衣荷儿,专注而又傲慢地吸取衣荷儿的烈焰,他就更着急、更生气,当然也是吃醋,他使劲推一下衣荷儿,气急败坏地说,当年在卧牛石上丢人现眼,还没够啊?还要重演咋的?
  被旁边的姐妹搀扶着才站稳的衣荷儿,看着画家如此气急败坏,她一点不像以往害怕和恐惧,还高兴起来。本想大声笑出来,还是竭尽全力忍住了,轻声道,我和他啥事没有,你瞎扯啥呀?为这事你都冤枉我、折磨我十年了,今天咱们找到这个当事人,你让他说说,我们当年在卧牛石上到底怎么了?
  九
  当年,在卧牛石上,怎么啦?那个人当然不会忘记。但那个人就是不屑,也不想解释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的大花,一幅一幅去欣赏。
  米花却看不得衣荷儿那受了委屈的臭样子,冷冷地说,你就是当年卧牛石上的主角,你还问谁呀?真是这边当鸡,那边找鸡。装委屈!
  衣荷儿也不想和米花犯话。一方面知道自己嘴拙,说不过米花;另一方面她也瞧不起米花。总觉得和她犯话都是屈了自己。关键是她太骄傲了,总觉得自己处处都比米花强。自己是凌水湾的仙女,衣袂飘飘,履不沾尘。米花是什么?不过一个土老帽,还傻了吧唧,二彪乎乎。
  米花虽然各方面都比不上衣荷儿,但她从来就没气馁过。命运对她不公,但她的内心也是硬挺的,她也是为自己骄傲的,要不自认是凌水湾的巫女,是敢于骑着一个扫把满天飞的。虽然没有个好男人能指望,但她一人就能养活五口人的家;虽然技术不如人,也是心思没往一处用,没有天天把花扎;虽然人生处处有坎坷,但她从来就没淡过性(方言:无信心,无希望)。不怕倒霉,就怕淡性,这是她的口头禅。虽然人人认为她傻了吧唧,二彪乎乎,但她也有她的洞察力,她敢说敢讲,一张嘴就是一把剔骨刀;一刀下去,专往你的软肋砍,不见皮肉伤,保证让你心流血。她盯着衣荷儿,不依不饶地说,你敢说你当年没爱过他?那时他开书吧,你老找他借书,眉目传情,谁看不出来啊?你把别人都当傻子啊?
  衣荷儿当然不会确定说出当年的感情,她本就是一个含蓄的人,就是心里明明想吃那块肉,她也会说,不吃,我饱着呢。所以,她只提借书,不提爱。她说,我借书是因为我喜欢书里的插图,我将插图扎成的大花,你不是也见过吗?哼,当年没将你馋死。
  米花说,我看过你扎的陈家洛、韦小宝。眉眼模样都和他一样一样的,就是穿着古代的衣裳。就连你扎的香香公主、李莫愁,都是他的眉眼和鼻子。你还敢说你没爱过他?要不咱们将当年的大花找出来,让大家看看。是惟妙惟肖,极为传神的。但也是极不要脸的。
  衣荷儿的嘴巴,的确没有米花伶俐,但她不傻,还是不奔主题,反将矛头指向米花。她说,你才是真正爱他的,要不总和他滑抹掉嘴,还动不动偷着送吻送……
  米花没有她深,米花很浅。米花就敢很不要脸地说,我爱他,全世界都知道。就连我家大壮,我都不瞒着。不像你,因为凌水湾里来个画家,就扑向了那个画家。你的感情一点都不专注,你是墙头草,哪边有风,哪边倒。你也是势利鬼,哪个有钱,跟哪个过。今天他回来了,看你那德行,显然还要重拾旧爱啊!哈哈!米花连讥带讽哈哈大笑。   衣荷儿傲岸地说,我爱谁,我有资本。不像有些人,形象犹如驴粪蛋儿,还整天勾这个、抢那个的。
  米花说,勾这个、抢那个,不过逢场作戏,但真爱,我始终认准那一个。不像某些人,爱情像风,随风来,又随风去,时刻都在变幻。
  房老爷子气急败坏地说,掐!掐!就知道自己窝里掐。人家是要买大花,谈项目的。衣荷儿,你到底卖不卖?还有给你们带来的活儿,你们到底接不接?不卖,不接,就赶紧让人家走人。
  画家又拉衣荷儿说,我们走,我们不卖,不接!
  米花高声喊,我卖,我们接!
  那人很冷漠,望着衣荷儿,摇摇头。
  米花很高兴,否定他们,就是肯定自己。米花以为那人和自己站在一起了,上前要说话,谁想那个人,看都没看米花一眼,转身就走。
  刹那间,怔住了衣荷儿,本是想将那个人,当根稻草抓,改变现状,换个新活法。遗憾,抓不住,真要走,衣荷儿急,但她没有办法。她向来就不是一个果敢的女人,人淡如菊,不争不抢,从容淡定,她很少说话,喜欢顺其自然,心地澄净透彻,既然你要走,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的人生不能改变旧态,那也是没到对的时间,没遇到合适的人。衣荷儿愿意继续等。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那个人望她的那一眼,如一片碎玻璃,从前掉在她的眼前,被她漠视,而今直接扎在她的心。
  那边的房老爷子乐了,他说,走吧,就该走。原来,咱们凌水湾的大花,就像一盘散沙,自然生长,从来没让人注意过。这多年,是我辛辛苦苦,找资料、作整理,求爷爷、告奶奶,拯救成辽绣,拯救成省级文化遗产。你說,你回来凑啥热闹?捡啥现成的便宜?是我的,别人想抢,也抢不走!房老爷子的声音,越说越高亢,甚至如锤砸铁,铿锵有声。一下,怔住所有人。原来他那么使劲地拒绝,那么使劲地赶人家走,是因为这个啊!这房老爷子,他也是太狭隘了!只考虑自己利益,不管扎花女的死活。
  房老爷子的得意扬扬,惊醒了米花。她突然开窍,觉得不管买谁的大花,用谁接活儿,都得将那人和他的项目留住。觉得凌水湾的大花,急需拯救,不能放弃。她知道那人若走了,她期盼多少年的挣钱的活,就没有了。她也知道一旦留住,那活儿干不过来,就可能让自己也加入,就是捡点尾巴,也比没有强。当然,她更知道这大花一旦发展起来,对自家也是有好处的。就像整片园子都绿了,也不可能让一个旮旯荒芜着。想清楚这个道理,她就改变了我不行,别人也休想的念头,她开始舍弃小家为大家,她开始站在凌水湾的最前线,她甚至放下了和衣荷儿的恩怨。她一拧身拦在那人面前,紧紧地逼视他说,怎么?你要走吗?人家不卖你大花,不接你的活儿,你就放弃了吗?你就不想将你带回来的项目,留给凌水湾这些和你一起长大的姐妹吗?
  十
  米花见那人站住,还是不说话。她转移目标,开始骂画家,画家啊画家,知道你黄白镜子不好逗;知道你让大花拴住你媳妇,给你当花瓶。但是我要说,尽管你名满天下,你也是一个潮干儿!菜货卤子!无能之辈!你不够一个爷们儿,你小肚鸡肠,你的心眼不如针鼻大!你天天让你媳妇扎大花,扎出那一堆没用的玩意儿,等你死了,给你当装裹啊?多好的机会,你为啥不卖?知道你家不缺钱,但是凌水湾别家都需要钱,都盼着大花能有用,那样我就不用到集上卖丸子,姐妹们就不用外出打工,不用下地种庄稼。
  衣荷儿惊呆了,看见这米花十八变,她很为惊讶。多少年自己和画家过,都没想到画家是用大花拴住自己当花瓶,而她早就知道了。本以为她一见咱家画家,就没骨头,使劲谄媚,使劲溜须,没承想到真章的时候,说骂就敢开骂;本以为她见钱眼开没皮没脸,是个小家子气的潮种,没想到她能为大家着想,能把凌水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和米花不和,瞧不起米花,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没有真正地了解米花。其实,她也是一个好仗义的人啊!
  米花可不知衣荷儿心里在想什么,她说顺嘴了,只顾继续叽里咕噜地往外突突说,他今天回来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凌水湾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画家,你就看着大家过苦日子,有病不能医,上学上不起呀?当年他和你媳妇到底怎么样?值得你抓住十年不放吗?你为啥就不能丢开过去,往前看?至于他们到底清白与浑浊,有那么重要吗?还是画家呢,思想简直是木乃伊!你看现在的小年轻,谁结婚之前不经历几个,结婚后都让人瞧不起。
  这画家被米花呛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几乎要气急败坏,甩剂子要走了。又被米花的话语击中,想动都动不了。
  你以为衣荷儿真的爱你吗?你看她看人家的目光,你也不是傻子吧?但我觉得就是她再次爱上那个人也是暂时的。她这一辈子最爱的是她的大花,爱所有对她的大花有用的人。当年她爱他,是因为他的书,对她有用;当年她爱你爱得光芒四射,十年过去怎么样?你还找得到一点火花吗?就是今天她再次爱,也不过一个早晨或者三个夜晚,你没听说,情人最多三日欢,一生事业在心间。她这一辈子最爱的,是她的大花。最盼望的是靠大花,富贵开花。你作为一名画家,一直支持衣荷儿扎大花,难道你真不希望凌水湾的大花,富贵开花吗?
  画家也在反思自己,自己一直支持衣荷儿扎花,到底为啥?自己真的不希望凌水湾的大花走出去吗?被米花说到心里去的衣荷儿,也有被米花扒光的感觉。衣荷儿看着米花,觉得这个土老帽,简直就是一个巫女,刚对她有点好感,就让你对她不敢好。
  这米花可不管别人心里咋样想,今天她突突顺口了,谁想拦住她,都休想。她依然以每分钟四五百字的速度,向外喷话,事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这十年我真的错了,我一直将衣荷儿当敌人。从小,因为大花是敌人;长大,因为爱情也是敌人。现在我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当年的事都怪我,是我喊出的捉流氓,这凌水湾才出了一个大流氓。其实,那天,我就在卧牛石边,我看得贼清楚,他哭喊着衣荷儿姐姐,拼命做人工呼吸、心脏复苏,我知道他是在救人。但我因为从小就嫉妒衣荷儿啥都比我好,更恨他爱衣荷儿,胜过爱我,所以我才灵机一动喊捉流氓的。这么多年,真实的情况,一直藏在我心中,也折磨我十年呢。我知道因此成了不好的人,成了对不起衣荷儿的罪人,可我那时就是恨衣荷儿,这凌水湾有我米花扎花呢,为啥老天还生一个衣荷儿也扎花,而且扎得处处比我强?我不甘,我要抗争,我嫉妒。你们都知道,这女人一嫉妒就出幺蛾子的。我整出的幺蛾子,就是让衣荷儿跳到黄河洗不清。天啊,我那么糟践衣荷儿,也连累了你啊!米花突然悟到这一点,自己就一下捂住了嘴巴,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个人,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说你回来,为啥一直不理我,原来……米花瞬间傻了,呆怔在那里。   十年冤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有的人都面向米花,睁大眼睛。当然也知道,米花做事不周全,她本想害衣荷儿,但害得最深的人,是她自己最爱的人。她却把那人不和她结婚离家出走的罪过,都加在衣荷儿的身上。这乡村老娘儿们是当局者迷吧?
  米花意识到自己错了,却也不停止,简短的愣怔之后,又跳了起来说,我、我、我只是想让衣荷儿跳到黄河洗不清,让他们夫妻一辈子不安宁。那时,凌水湾的人都想当好人,卧牛石上那场真真假假的戏,谁都不对画家说,谁都不说,也好,我说。反正我天生就长了一个贱舌子。也是因为我看他们俩过得太泰和,找机会秃噜给画家,他们就泰和不了了。哈哈哈哈哈……米花的笑聲震天响,大家眼睛里的米花不是人。是鬼,是妖,是巫女。
  米花说,我知道今天拯救咱凌水湾大花的机会来了,本来我想,不买我的,别人也休想买到;本来我想将这事搅黄,可是要真的黄了,我又舍不得。我这心里针扎似的难受。我本不想澄清以前的事,可是再不说清,我们的大花,我们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今天我将这一切都说出来,不是为她衣荷儿作证明,我是从全村利益出发,从我个人良心出发。希望大家好好想想,不管是谁,还是合作吧。我们的大花实在需要外界的帮助,凌水湾的大花需要拯救,咱扎大花的女人也需要拯救。我、衣荷儿,还有众多的姐妹,咱们的生活都该变变了。
  激动的米花停止了她的演说。她拉着衣荷儿走向那个人。她眼睛里含着眼泪,她又跪下了她的波棱盖,她恳求那个人说,你别怪我,也别生我气,为了咱凌水湾的大花,你们好好合作吧。从此后我不再捣乱、惹事。衣荷儿技艺好,就多扎花;我笨,扎不好,我给你们理线,上花绷子;你们扎精品大花挣大钱,我打杂,给我一个零头来谋生,我也就心甘情愿了。只要咱们的大花得到拯救,你们让我这个有罪的人,当驴做马都行!
  那人依然高傲地站在那里,但眼睛看着衣荷儿和米花却有了笑意。
  米花跪在那里,捂着脸颊,呜呜哭泣起来。
  衣荷儿的右眼皮使劲跳了一下,又跳一下。左眼福,右眼祸,从此之后,会有啥样的灾祸等着自己吗?但若能使凌水湾的大花得到拯救,能够富贵开花,就是有天大的灾难,自己接了!
  作者简介
  于香菊,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第八届辽宁文学奖获得者,辽宁省第一批定点生活作家。1998年开始创作“凌水湾”系列中短篇小说,2004年开始发表。先后在《飞天》《芳草》《小说界》《清明》《阳光》《星火》《满族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芳草潮》《章回小说》等十多家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50多部(篇),合计约100多万字。现为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作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
其他文献
杨紫5岁踏上演艺之路,但被大家所认识还是从《家有儿女》开始的。  2003年,《家有儿女》剧组面向全国征集演员,连北影和中戏的专业演员都来试过镜,导演却一直不满意。这时,有人向他推荐了杨紫。  小姑娘此时刚满11岁,得知自己要扮演一个17岁的高中生时,她傻眼了,不只是年龄跨度大——她连小学都还没毕业,高中生该是什么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一向疼爱她的爸爸给她打气:“不要那么随便放弃,演戏不是你最喜
“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理想吗?你真的知道什么是中国吗?换句话说,对国家走过的这100年,你有什么样的感受?”在选择分集导演时,《理想照耀中国》总导演傅东育抛出了这样的问题。如同一道闪电,问题直击灵魂,发人深思,也成为该剧创作的一个“风向标”。当我们谈论理想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理想照耀中国》与观众进行了一场至情至性的关于理想的“对话”。它以小故事來阐发大道理,传递鼓舞人心的“大理想”,使影片具有强烈的
江苏省镇江科技新城实验学校(初中部)星辰文学社诞生于2012年。星辰寓意社员们既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拥有远大抱负和美好希望。多年來,文学社扎根校园,鼓励社员们传播正能量,讴歌真善美。  目前,文学社拥有9名指导教师与36名社员。文学社经常开展一系列特色文学活动,如带领社员们到校外采风,组织文学沙龙活动,举办演讲比赛与校园作文竞赛,等等。  文学社曾被评为镇江市十佳社团,诗刊《星辰》被评为镇江
我爱过风的凛冽  吹裂骨缝的冷  足以让树木褪去衣衫  掀起墙体的外衣  我爱过火的烈焰  七月的大地冒着白烟  可我羞于说出  “是怎样一朵云(轻飘飘地)  撞傷了我的脑袋”  这至今让我辗转反侧
那钟  你不去敲打  它一辈子都不会开口说话  那木头  你不去锯它  它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已的另一半  那獨坐的人  如果不给他一座寺庙  他一坐子都找不到尘世的边缘  那猪  如果不杀它  它一辈子也吼不出自己的高音  那寒光闪闪的刀子  如果不被用来杀生  在世上,它也是一片温暖的雪
你仍是生冷的、锃亮的?  三个月的呻吟,没能磨钝  你的边角。早该停了可你仍在割。  进入母亲膝盖前,你什么模样,我不知道。  三小时后你在里面,我看不见。当我  从担架中抬出母亲,绷带血污  你困在五花大绑的肿胀中,暴跳如雷,难以驯服。  进入病房,满地瓷砖  一起疼。  十年了,右腿一直在阻止她  它4月叛乱,正式独立。  廖医生,徐医生,都说换关节  是成熟的技术,也是唯一的办法:  “就好
俞永军,中小学高级教师,南京江北新区语文学科带頭人。现任教于江苏省南京市第一中学明发滨江分校。  主持人语  在岁月的长河里,总有一些人让我们难以忘怀,记忆犹新。下面,初初就带领大家开启八年级语文第二单元的学习之旅。  本单元包括四篇课文,前两篇为回忆性散文,后两篇为人物传记。《藤野先生》运用顺叙、插叙的手法,回忆了藤野先生严谨治学、关爱学生、毫无民族偏见的崇高品质。《回忆我的母亲》以记叙为主,描
名师简介:任家斌,中小学高级教师,江苏省南京市优秀青年教师,现为南京市六合区教师发展中心初中语文研训员。  技法指点  俗话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日常说话与书面表达,出言都需谨慎。表达得体,就需要我们根据表达的目的,注意说话对象和场合,选择恰当的言语形式传达我们的交际诉求。  表达的目的是语言交流时首先要考虑的因素。不同的目的,需要不同的言语形式、言语态度。如表达感谢,用语应恭敬;如寻求理解
刘傻子要是还活着,该有八十五六了。  刘傻子家也住胡同西口,和我家隔一个门。我们一帮孩子在街上玩,一天碰上他几回。傻子个儿不矮,有点驼背。眼珠好像不会转,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忽然来个垫步。就是出操的军人,踩错了点,倒脚的那个动作。  现在回想起来,刘傻子算是个美男子:鼓鼓的鸭蛋脸、双眼皮、大眼睛、希腊鼻子、樱桃嘴,秀气呢。身上的衣服很旧,褪了色儿,补丁摞补丁。但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的。补丁的针脚细密
为了防止学生相互攀比,消费出现“两极分化”,不久之前,武汉英格中学颁布了一项规定:学生每周的零花钱限制在10元以内。英格中学有三百多名寄宿生,每周周一至周四住校。学校考虑,学生在校均穿校服,吃饭都在食堂,差别不大,但是各自的零花钱花销则会有明显的差距。于是,上述规定应运而生。同学们,对此项校规,你有什么看法呢?一起来聊一聊吧。  零花钱是必需品  快乐时光:我们学校的伙食真的很不好,连老师也出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