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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贺宛男,196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上海财经大学教授、著名财经评论家和专栏作家,担任多家投资机构独立董事。
中国大陆总人口13.6782亿,其中7亿左右是男性;
劳动年龄人口(16岁—60岁)比上年减少371万;
全年GDP增长7.4%;
全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0167元,比上年实际增长8.0%;
基尼系数为0.469;
全国商品房销售面积下降7.6%,其中住宅销售面积下降9.1%;
消费对GDP增长贡献率达到51.2%;
……
以上数据全部来自国家统计局近日发布的《2014年中国国民经济运行情况》,这份被称为“中国经济年报”的数据刚一问世,就引起了国内外的高度关注。无论是政府官员、研究学者还是普通老百姓,想寻找任何当下中国经济问题的答案,都无法绕开这些看似枯燥的数据。在1月20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统计局局长马建堂对中国2014年的经济表现做了一些分析,其中包括:2014年经济下行压力很大;7.4%的增速基本实现去年7.5%左右的增长目标,评价这个增速的尺度和标准需要适应“新常态”;中国经济总量已达63.6万亿元,这是中国GDP首次突破60万亿元;城镇新增就业1322万,调查失业率稳定在5.1%左右,居民消费价格上涨2%,“可以说,中国经济继续运行在合理的区间”。
但对老百姓来说,这些数字跟日常生活到底有怎样的关联?从中能否看出中国经济的转型方向?人们的生活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围绕这些问题,上海财经大学教授、著名财经评论家贺宛男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做了全面详细的解读。
GDP:制造业拖后腿
环球人物杂志:2014年中国GDP增速是7.4%,官方也承认去年经济下行的压力很大。从这个增速能看出什么趋势?
贺宛男:已经有很多统计分析表明,这个增速是24年以来的新低。2014年4个季度中,只有二季度增速稍高一点,是7.5%;三、四季度都是7.3%,说明经济增长的总体趋势还在往下走。
环球人物杂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贺宛男: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制造业即第二产业的拖累。GDP是现实的财富,去年第三产业即服务业的情况比较好,增长了8.1%;再看投资,投资是未来的财富,同样是三产增速最高,去年全国固定资产投资超过50万亿元,同比增长15.7%,其中三产投资占了28万亿,同比增长16.8%,而二产投资只增长了13.2%;还有就业,汇丰数据显示,去年服务业吸收的雇佣者人数超过了制造业。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我看到国家统计局公布了去年工业企业利润的一组数据,比较令人震惊:2014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值同比增长3.3%,其中主营活动利润仅仅增长了1.6%。就是说,去年工业企业利润的增长主要是靠非主营业务拉动的。在我印象中,统计局自有数据以来,1.6%的增长是从没有过的。更关键的是,在整体只增长3.3%的前提下,国有和国有控股企业的实现利润比2013年还下降了5.7%,一升一降中相差了9个百分点,特别是去年12月,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同比下降了8%。反倒是外商投资企业和股份制企业的利润增长较好。这些数据非常明显地反映出过去一年,整个二产相当艰难。
环球人物杂志:二产中的国有企业为什么利润下滑如此严重?
贺宛男:一是行业性原因,国企大部分都是传统产业,高能耗,高新技术较少;二是体制性原因,各种硬性福利、支出和消费很高。要知道整个国有企业有一百多万亿的资产,占工业企业总资产的一半以上,国家划拨的土地还没算进去。但在全部工业企业利润6.47万亿元里,国企只贡献了1.4万亿,还不到1/4,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可以说,这些数据表明了一个很紧迫的任务,就是国企改革。
环球人物杂志:未来服务业能否取代制造业的地位?
贺宛男:从整个GDP的情况可以看出,中国的世界工厂时代已经走到最后了。劳动力成本上升,进出口增长也很低,加上全球现在都在防通缩,大家都捂紧了口袋。从GDP各项数据看,三产和二产之间已经拉开了差距,可以说,中国从2013、2014年起就走上不再仅仅依靠制造业,而是必须依靠服务业来实现较好增长的路径了。
居民收入:还是低
环球人物杂志:虽然GDP增速下降,但去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实际增速是8%,超过了GDP增速,这说明了什么?
贺宛男:过去多少年我们主要看三个增速:财政收入的增速总是最高的,在10%—20%;其次是GDP增速,在8%—10%;最后才是人均可支配收入。以前是城镇和农村分开核算,全国居民收入情况不公布,但学界估计实际增速在5%—6%。2013年首次公布全国情况后,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实际增速超过了GDP增速,这是件好事。但要注意到,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实际增速是6.8%,仍然低于GDP增速。更重要的是,全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有20167元,平均一个月还不到2000。中位数是17570元,一个月也就1500左右。中位数比平均数更能反映实际情况,因为一个马云的收入就能拉高不少普通人的平均值。所以我觉得尽管人均收入在增加,但我们确实还属于中低收入的发展中国家。
另一方面,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提高要跟消费结合起来看。2014全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是26万亿元多一点;人均可支配收入是2万多元,乘以13亿人口的话,也是26万亿左右,这说明了什么?老百姓手里有这么多钱,就只能花这么多。而且零售总额是大家出去吃饭、买衣服、租房这些消费,买房、教育、医疗、娱乐还不算在里面。所以,人均可支配收入跟实际消费比起来,还是太少太少了。在这种情况下,必然迫使老百姓省吃俭用,尽量多存点钱。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都在呼吁涨工资,能否改变这种状况?
贺宛男:不能仅仅寄希望于涨工资。目前我国人均收入比较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老百姓的财产性收入太少。人均可支配收入包括四大块:首先是薪酬收入,即工资;然后是经营性收入,即自己创业、做老板;还有转移性收入,比如养老金;最后是财产性收入,比如银行理财的利息和房租收入。现在中国老百姓收入的百分之七八十靠工资,但工资是要跟企业利润相匹配的,工资涨得太快,企业承受不了,老板就不雇佣你了。
城里人相对还好一点,中国的人均收入之所以拉得这么低,主要是住在农村的6亿多农民,他们没有多少财产性收入,打工的工资又非常少。所以现在才要搞“新土改”,农村不动产登记,以后农民进了城,家里的土地和房子可以转让,这就有了基础的财产性收入。
要知道,美国人的收入里至少有30%—40%是财产性收入,一旦失业或者工资减少,基本收入还在。而现在的新北京人、新上海人真的很苦,哪怕一个月工资一万元,如果没有房子,压力也非常大。反过来,有了房子的人,哪怕工资低一点也不怕。所以今后必须在收入结构上进行调整,不能仅仅靠工资。
环球人物杂志:但是目前房价非常贵,土地财政不改变,老百姓很难拥有不动产。
贺宛男:从根源上说,造成这种状况还是由于政府、企业和老百姓三者之间的关系有问题。我看了去年1月到11月的财政收入数据,有13万亿左右,估计2014年全年会达到15万亿,这还不包括政府卖地的收入,都加在一起可能有20万亿左右,而13亿老百姓一共才拿了26万亿元。中国靠财政供养的人数有多少?我看到的数据是5000万左右。所以过去才有“30个老百姓养一个公务员”的说法。因此,今后在三者关系的分配中还是要不断向老百姓倾斜,否则要转向以消费拉动经济还是比较艰难的。
“三驾马车”:投资让位于消费
环球人物杂志:从经济“三驾马车”,即投资、消费、出口的数据,能反映经济构成的什么变化?
贺宛男:进出口这块已经不能称之为“马车”了,最多是个“自行车”。去年进出口只增长了2.3%,跟7.4%的GDP增长相比显然是拖后腿的。在进出口当中,进口还下降了0.6%,这也反映了我们整个制造业的不景气,因为进口的基本上都是大宗商品,比如铁矿石、原油等。
再说投资,也是一匹“瘦马”了。增速从之前的百分之二十多下降到15%左右,其中很大一块就是房地产投资,已经出现明显回落。
最后是消费,即内需。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这一块去年对GDP增长的贡献率达到了51.2%,原来投资是经济的第一引擎,现在已经逐渐让位于消费。但消费首先受到收入的制约,尤其是房价太高,医保也是一个重要的制约因素。老百姓生一场大病几十万没了,买一套房子几百万没了,平时只好省吃俭用了。在发达国家,消费一般占GDP比重的70%左右,中国目前是60多万亿的GDP,只有20多万亿的消费。
环球人物杂志:统计局还提到城镇调查失业率5.1%,这个数字高还是低?
贺宛男:这个数字是登记失业率,但有多少人会去登记呢?大多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啃老的80后、90后是不会去登记的,还有很多一毕业就失业的大学生也不会去,所以登记失业率不是真正的失业率。
不过,我认为中国的失业率以后也不会太高,因为农村劳动力已经转移得差不多了,大学生如果不怕钱少,基本上都能找到工作。这次年报也说到了人口结构,16岁到60岁的人口数量是在下降的,比上一年减少了371万人,如果一年年往下走的话,就业负担也会相应减轻。所以我觉得,中国就业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关键在于你对工作是不是满意,“就”业是可以实现的,但“乐”业很难说。
环球人物杂志:统计局局长马建堂透露,中国在“十三五”期间要解决“三个一亿人”的问题,即推进城镇化。未来5年这三亿人的城镇化会带来哪些机遇和挑战?
贺宛男:所谓“三个一亿人”,是指一亿农业转移人口落户城镇;中西部还有一亿人要进城;还有改造城中村等涉及到一亿人。这个问题的关键我觉得不是一个人住在哪里,而是他们能否享受到城镇居民所享受的一切福利待遇。我家里有个钟点工,告诉我他们那里的老人一年只有400元的养老金,平均一个月才30来元。
要改变这一点,我认为靠一个五年计划是很难完成的,就像这次统计的城镇化率,数据显示城镇常住人口占比54.77%,把有居住证的人都算成常住人口了。但这些人并不真正享受城镇福利,真正享受的人只有37%—38%,其他都是候鸟,干活在城镇,福利待遇是农村的,上学、医疗、养老跟城里人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要解决这个任务是非常艰巨的,是一代甚至几代人的问题,不是一个五年计划的问题。
2015年:必须转型
环球人物杂志:这次出现了“中国经济总量超美国”的观点,马建堂认为这是低估了中国的物价水平,高估了中国的GDP总量,所以不认可。你怎么看?
贺宛男:我很同意统计局长的看法。这个观点的理论基础是购买力平价,大家都拿100块钱,在美国可以买多少面包、蔬菜、水果,在中国可以买多少。但关键是达到什么标准?是吃饱,还是吃好?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影响因素。
相对于购买力平价,我觉得真正的衡量标准还是看汇率。最近人民币就在贬值,兑美元从6.1元贬到6.25元,马上就有人开始计算去美国读书一年要增加多少费用。刚才也说了,普通中国老百姓每人每月可支配收入大多在1500元,而美国人起码要到5000美元,两者怎么比?虽然是谈经济总量,也还是要考虑人口因素。另外,发达国家的老百姓,房子、医疗什么都有了,中国老百姓还要白手起家,刚刚从农村进入城镇,相关福利因素都要考虑进去。
所以我认为,所谓“中国经济总量超美国”,第一并没有超过,第二更重要的是看人均财富的占有,否则说“超过”没有意义,中国老百姓还是会觉得“美国人比我生活得好”。
环球人物杂志:最后能否预测一下,2015年中国GDP增速和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会如何变化?
贺宛男:(笑)我对这些问题没法预测,随便说一个数字是没有意义的。很多研究学者各有各的说法,低的说只有5%,高的说7.5%也可以完成,但我看不出他们这些预测的依据何在。我想说的是,目前的经济如果还依赖制造业,是没多少前途的。个人也好,企业也好,要尽量转型。否则哪怕你今年日子还好过,以后终归不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