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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啊,那辆车究竟是怎么啦?”
“简直是触目惊心!”曼尼砰地关上了卡车车门,“磨坊街上的那群小子干的。就在那条直道上。”说着,他又爬上驾驶室,熟练地将那辆遭受严重损毁的肇事车倒进了一个狭窄的通道里。随着嘎的一声,车子停了下来。
这个肇事的车子是一辆黑色镶有金边的庞蒂亚克火鸟牌概念车。眼下,画在引擎盖上的那只火鸟已经被折成了两半,而保险杠、发动机,最后到仪表板都撞上了一棵参天大树。汽车前灯被撞成了斗鸡眼,那蓝色的引擎缸体从前排座位下耸立起来。重创之下,汽车上的玻璃已经踪迹全无了。
“那棵树没有遭殃吧?”我问。
“哦,还好。那棵大树倒是没事,不过,那个驾车的年轻人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妙。双腿用悬吊架牵引着,鼻子里插满了输液管。”
只见汽车前座和仪表板上到处是棕褐色的血迹。在这炎热的夏天里,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幸运。”
“是啊。”曼尼透过T恤衫上的一个洞挠了挠他的肚皮。我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他经常参加改装车和汽车冲撞比赛,在此之前,他可能还参与过很多次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的乡村道路汽车加速赛。他轉身走开了。
“皮尔斯卡车上的万向节你买到了没有?”我指着停放在一条标有“已报废”的狭道里的那辆卡车。
“我买了两只。不过,几个月之后它还需要更换其余部分。这辆损毁的肇事车,我们该如何处置?”
“还是等到保险公司的人检查完之后再说吧。”他爬上驾驶室,将那辆拖车挪动了一下,“之后,该怎么处理,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着前面那辆火鸟牌概念车。“也许,我们可以在车子的前座上填充一些泥土,再种上一些番茄。”
二
看到我——一个在树阴下干活儿的女人,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感到十分惊讶。他皱起鼻子,满腹狐疑——我这张满是伤痕的拼图似的面孔,剃光的脑袋,倒扣在脑袋上的棒球帽,我们这三开间的街区汽车修理站,两台锈迹斑斑的水泵,两只拴在链条后面的脱毛犬,在三块杂草丛生的开阔地里摆放着的那些汽车残骸,十几辆锃光瓦亮等待修理的车子。
“看来,你的人缘还不错嘛。瞧,这么多的客户。”
说着,他眯起了眼睛,试图弄清楚我究竟哪儿出了问题。伤痕顺着我的脸庞向下延伸,就像江河顺流而下,汇入大海。他告诉我,那些伤痕不明显,看来,他是非要问个究竟不可了。于是,我撒谎道:“我从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被甩了出来。哦,那辆火鸟牌轿车就在那边。”
“嗯,那好吧。”
这家伙将记录车祸的记事本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像抱着一本《圣经》似的。他本想继续朝前走,可脚下那些尖利的野草透过尼龙袜子刺痛了他的脚踝,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之后,他便没再去接触任何东西,只是记录了一下汽车的里程、方向盘的位置、安全带的磨损情况,等等。
“那小子怎么样?”我用手擦了擦脸。手上再脏我也无所谓。
“这一次,他被撞得七窍流血,遍体鳞伤。三个救护小组抢救了十一个小时。他们甚至不敢保证他的头部今后还能不能扭动,更不用说人下床走动了。这小子肯定再也不能开这个玩意儿了。”调查员做了一个检查标记。
“可那辆轿车还没有完全报废,是吧?”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然后擦了擦手上的灰尘。“车子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了。”
午饭过后,警察局局长厄特梅耶也来到了汽车修理站。他只是围着那辆车子查看了一下,然后便在一张表格上草草地填上了几笔。我跪在地上扭动汽车上的一只催化式排气净化器,试图将一个鸣响器拆下来。
这时,警察局局长迈着方步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腰间所系的那条乌黑发亮的皮带上装满了各种警用器具。“早晨好,苏。”
“苏珊。”
“不,我叫罗恩,你才叫苏珊。”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我没有笑。局长想找个警察说说话。我以前曾经当过警察。如今,按照新罕布什尔州的说法,我算是一个私家侦探。
“生意怎么样?”他问。
“就跟这修车一样忙得不可开交。那小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警察局局长摘下帽子,擦了擦他那光秃秃的脑袋,然后又使劲儿地将帽子扣上了。我转一下鸣响器,骂了一句脏话,倒过来又骂了一句。这鸣响器的声音听起来始终都很悦耳。“他还活着。就像是一只飞船一样悬在了半空中。安装上人工膝盖和人工臀部这类的器材之后,他的体重可能要增加三十磅。也许,他们可以利用他来做汽车安全带的广告。据说,他突然转向是为了避让一条穿越马路的小狗。那小子叫查克·圣阿穆尔。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什么城里人。”我的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你这讨厌鬼,赶紧走开!”
“那就加入图书委员会吧。这样,你就可以认识不少人了。”他搓着脑袋,“可怜的查克。我倒不是希望那种灾难降临到任何人的身上,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飙车和玩命的事短期内大概会大幅减少。”
三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慢慢地给一辆别克马刀系列轿车加注自动变速箱润滑油,突然一个家伙挡住了来自修理间的光线。来的人身材十分高大,他身上穿的衣服完全够得上NBA标准,两眼清澈通红,浑身散发着香烟和医院里那种消毒液的味道。
“嘿,我想把那辆车子拖到我的家里。你们要收多少钱?”
“我不收钱。拖车的事由曼尼负责。你说的是不是那辆庞蒂亚克火鸟牌轿车?”
“是的。”他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我希望今天就能办成。”
我正忙着给汽车加油,没有抬头去搭理他。“它现在哪儿都不能去,一直要等到调查结束才行。” “什么?”他不停地东张西望,“那家伙不是过来看了一眼吗?究竟要看什么?”
“你有什么急事吗?”
听了这话,他抬起了下巴。“嘿!我叫特里·沙利文。”
我呷了一大口冰镇咖啡。“我叫苏珊·布莱克,很高兴见到你。”
见我心不在焉,无动于衷,他便虚张声势地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辆车。”
“干什么用?它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就连轮胎的气嘴帽都已经爆裂了。”
“拖车正好就在那里,你怎么就不能拖呢?”
“因为曼尼不希望任何人动用他的车。”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的意思是女人不能够开拖车。于是,他笑吟吟地搭讪道:“我以前还从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在汽车修理站里干活呢。”
我随手将剩下的空油罐扔向对面一个角落,只见它一个擦板投篮动作便飞进了垃圾堆。“我其实只是一个秘书。电话不响的时候,我才去鼓捣那些汽车引擎。”
“哦,是这样。”他板起了面孔,“那今天怎么样才可以将这辆车子拖走呢?”
“那得有法院开具的指令。”
听到这话,他的那些优秀品质一下子消失殆尽,他开始朝我恶狠狠地骂起了脏话。
我打断了他的话。“哎,特里不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吗?”
之后,他便不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了。特里沿着汽车引擎盖爬了上去。我垂下雙手,好像在他的大男子主义面前显得无能为力。我紧握着裤袋里的那把十三英寸的扳手。这时候,在一个角落里,我的爱犬布鲁诺醒来了,它叫了起来,菲多也跟着吼叫起来。这三重威胁把他给吓住了。
大家都在等待着。然后,特里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他的庞大身躯一下子遮住了我眼前的太阳。
随后,那只黑狗跑了过来,在我那抖动的手上嗅了嗅。“布鲁诺,这辆火鸟牌轿车看来比我们还要招揽游客,你说是不是?”听到我叫着它的名字,黑狗不停地摇着尾巴。
四
按规定,医院的探病时间是晚上八点钟过后,可我七点半就过去了。因为这时候去医院,遇到的人相对较少。
查克·圣阿穆尔躺在重症监护室。有人告诉我,只有直系亲属才会被允许跨过那几道玻璃墙。
查克看上去就像电影里的弗兰肯斯坦博士在创作室里制作的尚未完工的一个怪物。他从头到脚一身白色,只有他那苍白的脸从一条狭窄的缝隙处显露出来,几条管子从那里插了进去。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儿。她大概只有十六岁,浓密的黑发编成了十条辫子盘在头上。她的脸上长有红色的斑点,膝盖之间攥着两只小拳头。
“那个人是谁?是他的妻子?”
那个上身穿着蓝花套衫的护士的神情看起来非常讨厌。“他的女友。虽然不算是真正的家属,可她能来医院看望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心理疗法。”她说着,用一种专业的好奇心审视着我的面孔。我一身脏兮兮的,浑身流着冷汗,像一个吸毒成瘾的人,而眼前这位却浑身充满着迷人的魅力。
“我当时在出事的车上。”我告诉她。
“啊?”这一点,她并不相信,“你是他的家属?”
“不,我只是想来医院探望病人。”
这时候,我身边的光线被挡住了,特里·沙利文走了进来。他皱起了眉头看着我。看到病房里面的那个女孩儿,他的眼神简直像个凶神恶煞。
他伸出了一只肥硕的大手在玻璃墙上使劲儿拍打着。那声音之大,每一个有意识的病人和在场的访客都回过头看着他。护士急忙跑了过来。“先生!”
可这位女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在查克的绷带上吻了一下,随后便匆匆地准备从病房出来。
就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特里问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给他递过去一盒巧克力。“嘿,你这人真是难缠。你把这个奶油交给查克,那些硬心的巧克力你可以留着自己吃吧。”
他突然一甩手,差一点儿把那盒巧克力从我的手里打飞。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儿从病房里悄悄走了出来,用猩红的眼睛斜视着我们。看见我这一个仓促赶来的陌生人与那个小混混儿唇枪舌剑,对峙在那里,她感到困惑不解。
“特里,我们走吧。”说着,她鼻子一酸,又哭了起来。女孩儿拉起了特里的手,而特里用力捏着她的手,痛得她尖叫起来,但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那位护士请我离开。我把那盒巧克力交给了她,随即离开了病房。
也许,我应该献出的是血,而不是巧克力。
五
驾驶着一辆1942型福特吉普车,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出事地点。即使只借助汽车前灯我也可以看到两辆汽车起跑处的橡胶垫、它们开始转换到高速挡时的橡皮,而那些长长的波浪形滑动痕迹则清楚地显示出查克的火鸟牌别克车就在那里失去了控制,并在一棵枫树前停了下来,具体原因尚不得而知。
随后,我路过汽车修理站,听到了狗的狂吠声。布鲁诺和菲多平时在汽车修理站里守夜,看护着那个零件柜。此时此刻,它们疯狂地吼叫发出了信号。
在火鸟牌轿车旁边的那堆汽车残骸间,突然闪现出一丝影影绰绰的灯光。我猛地拉了一下汽车的机械刹车装置,汽车靠着自身的惯性滑过了修理站的大门。
我紧攥着钥匙链,不让它发出叮当响声,然后轻轻地锁上汽车,悄悄地溜进了修理厂的院子里。我慢慢地走向那片黑暗处。这时候,那辆火鸟牌轿车的副驾驶一侧出现了一个机罩灯。我蹲在另一辆汽车残骸后,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前来寻找什么东西的这个家伙体型非常硕大。我无法看到他的面孔,因为手电筒的光被一只肉乎乎的手遮挡着。他一边翻着东西,一边用手捏来捏去,还撕开了车上的橡胶垫,并用力拉开了那些被血液浸湿的座位。
蚊子叮着我的耳朵、手腕和脚踝。我已经被蚊子叮得无法忍受了,他却还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我走到了距离那辆车仅仅十英尺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把扳手。“运气不怎么好,是不是?” “嗯。”
“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它的吗?”
“在汽车里?”
我点了点头。
“哦。是的,这是我的。”
“你丢在了事发现场?”
她犹豫了一下。显然,她也明白,要是那样的话,即使她在那起事故中大难不死,她也应该躺在查克病床的旁边。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斗智斗勇,我感觉真没劲。
“这肯定是我以前丢失的。”
“不。”我合上了握有耳环的手掌,“如果这是你的耳环的话,你看到之后马上就会这么说的。告诉我,这耳环究竟是谁的?”
“哦。嗯……”她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查克或特里的眼神,以便做出决定,“这想必是琳达的。”
“哪个琳达?”
“琳达……鲁杰里。她以前是查克的女友。”
“以前是?”
“是啊。她以前经常和查克一起去飙车。可她跑了。离开了这个城市。”
“什么时候?”
“我……我不知道。你是谁?”最后,她学会如何回避问题了。
“一个朋友。”我答道。
这时候,我发现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特里·沙利文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看着我们俩,脸上充满了杀气。他一把抓住了女孩儿的手,痛得她叫出了声音。
“雪莉,你给我闭嘴!”随后,他对我咆哮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卖脆饼。查克现在可以吃固体食物了。他很快就会出院了。”
特里在那里咆哮着,一手还拽住那个女孩儿,差一点儿把她的胳膊肘都给拉脱了。两个人就这样沿着走廊拉拉扯扯地离开了。雪莉在为自己申辩,但言语并不多。
护士请我离开,我自觉地离开了。
琳达·鲁杰里的家里到处弥漫着香烟和大麻的味道。前来开门的妇人虽然腰板已经弯了,可还是高我一头,我看着她还需仰视才行。
“哦!我的天啦!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出去打猎时发生了意外。你就是鲁杰里太太?”
“是啊。”她的上身穿的是一件敞胸的衬衫,下身宽松的裤子开衩到大腿,头发高高地盘在了头上。客厅里,电视上的尖叫声像是在播放恐怖片,“你来这里找琳达?”
“你已经想到有人会来找琳达?”
“并不是这样。她其实并没有离开多长时间。”
刚开门时,蚊子一下子就蜂拥飞进了屋。我们都没有在意,至少表面上似乎是这样。
“在这以前,琳达出过远门吗?”
“哦,见鬼,她随时都想出门。”她摆了摆手,望着客厅,似乎忘记了什么,“我正为这事心里窝火呢。算了,不管它了。”
“你怎么就知道她已经走了呢?她随身带走了什么旅行包?旅行箱?还是带走了钱什么的?”
“都带走了。”
“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间吗?”
她狠狠地盯着我,可她的视力已经模糊不清了。“这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是谁呀?”
“只是一个想要询问一些问题的人。”
“我明白了。”
“一个关心琳达的人。”
“嗯。”她靠在门柱上,“我们都关心琳达。”
“那么,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间吗?”
“我想可以。”只要不反对,那就好办了。
我跟着她走过那台声音大得刺耳的电视机,经过那个邋邋遢遢的厨房,走上了一段楼梯——楼梯的竖板上挂满了脏衣服和垃圾。琳达的房间比其他的房间还要凌乱。什么都丢在了地板上,包括那些床上用品。
“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我问。
这位母亲踩得脚下的什么东西嘎吱嘎吱作响,并使劲儿地打开了衣柜门,最上面的那层格子已经空空如也。
“这就是她以前摆放手提箱的位置。供一个星期用的内裤和胸罩都不见了,还有她的一些衣服。她绝不可能把它们全都带走,还有她的玩具熊,熊先生。她现在还喜欢抱着它睡觉,当她不和什么人睡觉时,她就会抱着它。”
“她的性生活很频繁吗?”
“你怎么问起这样古怪的问题。没错,她的性生活是很频繁。洗衣服的时候,我从她的牛仔裤里发现了几包避孕套。”
“她最近都跟谁在一起?”
“我不知道。所有年轻的男人都喜欢她。”她又一次盯着我,“你是从学校来的吧?你可不像是她的什么辅导老师。”
“不,夫人。”
听到“夫人”二字,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哦,我想你该离开了。”
“好吧。谢谢你的帮助。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房门,然后说道:“为什么你要……见鬼。哦,星期天下午。我当时有一个约会。当我回来时,看见桌子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跟着她走下了楼梯。“我可以看看那张字条吗?”
“天哪,我觉得你这人真是爱管闲事。”说着,她转身走进厨房,在冰箱顶上的那个篮子里翻了翻。
那张字条是从中学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日期写的是星期天,字写得清秀工整,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孩子的笔迹。字条上说,她要暂时离开家里,而且很快就会打电话回来,不必担心,好像是一位母亲担心她的女儿会离家出走似的。
我把那張字条还给了她。星期五晚上出了事故,这接下来的星期天琳达就出门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女儿是什么时候?”
“哦,上帝。”她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瓶啤酒,我只好帮她把瓶盖拧开,“星期五上午。我吃了最后那块松饼,每次买松饼她都会抱怨,她不爱吃。”
“嗝!”她大口喝着啤酒,还打起了饱嗝,“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请你离开吗?”
“哦,我这就走。”
八
我驱车路过汽车修理站,带上了我的爱犬布鲁诺和菲多。它们在我的吉普车里疯狂地跳来跳去,我们自己差一点儿也酿成了一起车祸。平时,它们很少搭车回我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