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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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人的大号白墨,不想暗合了近来电视上的一则感冒药的广告,同窗们遂戏称“感冒药”。这是我的老爸十几年前就给我预备下的,别扭了我十几年。为这名字我没少和爸爸闹别扭。惟一的好处是使我比较引人注目,只要听说过我的名字的人一下就记住了。
  我的爸爸是天底下第一会找别扭的人,你看他为我起的名字,好端端的一位清秀女孩,让他用了这样古怪的名字来包装,墨还是白色的,别扭不别扭?别人还以为是个二百五的男生呢。不光学名这样别扭,就连他给我起的昵称外号什么的都带着别扭:“紫色儿的”——若是淘气把你的屁股打成紫色的;“眉间尺”“尺儿”——我的两眉之间的距离较宽阔;“二子”——爸爸杜撰说我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因他不喜欢男孩,就把他送了人,只留下了我;其他还有好多没来由的只用于男孩子们的昵称,他也用在我头上:臭儿、狗儿之类的,举不胜举。自从我上了高中,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称呼渐渐被冷落,毕竟人家也是大姑娘了,用“狗儿”称呼,实在不像话;但“眉间尺”“尺儿”还是经常叫的。后来我长了“学问”,知道了“眉间尺”的来历,我就回敬他“干将”,把妈妈也捎带上——“莫邪”,一家子侠客。他们这一对“雌雄二剑”职业是教师。
  关于“小别扭”和“老别扭”的故事可以追溯到我记事的时候。我刚会讲话,有一次吃橘子误吞了橘核,我知道种子埋进了土里就会长出东西来,于是大哭不止。爸爸并不劝解,反倒在我的头顶仔细翻检,吓唬我说:“果然,已经出了绿芽。”我哭得更凶了,还是妈妈把爸爸赶跑了,又反复劝慰,我才明白,不哭了。
  记不清我几岁了,传说要闹地震,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在谈论着地震。我以为“地震”是个什么可怕的怪物,就对爸爸妈妈说:“地震来了咱不怕!”爸爸说:“你有什么好办法?”我说:“把门牢牢地插上,地震进不来。”爸爸说:“不能插门,还要把门打开。”我吓得大哭,生怕地震进来。他也不给我解释什么是地震,故意别扭了我好几天,后来我从妈妈那里知道了地震的知识。有一天爸爸领我去书店,路遇一帮修路工人在挖下水道,我跑上前去冲他们喊:“不许挖地球!”工人们吓了一跳,见是我这么个小人儿在训斥他们,大约感觉很有趣,有一个人就逗我说:“就挖,怎么着?又不是你家的。”我威胁他说:“你把地球挖得地震了,砸死你可不怨我!”那一帮人笑得前仰后合。爸爸对我很赞赏,鼓励我说:“走,他们不听,咱就去告他们吧。可是到哪去告呢?”我说:“告诉警察,来抓他们!”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天气太热,我的脑门上生了痱子。妈妈吩咐爸爸说:“你带她去把头发理短点儿。”爸爸说:“不用去理发馆,我这一把好手就满对付。”我也对爸爸充满了信任,因为我的许多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会翻杠子的小木人儿、木头宝剑、玻璃万花筒,还有许许多多纸叠的小玩意儿,小朋友们都羡慕我的爸爸。我就将脑袋伸了过去,结果他一边理一边自言自语:“短了点,要不改个平头吧。”一会又说:“平头也不好,光了算了。”等我一照镜子,老天,是一个大光葫芦!就是男孩子们也没有剃光头的,太过分了。我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妈妈也不住地埋怨。本来是为了凉快才理发,反倒得戴着太阳帽去上学,上课也不能摘,有的同学发现了这一秘密,经常趁我不注意突然摘我的帽子,然后引得大家哄然大笑。那一个学期,我受够了洋罪,也出够了洋相。就这样别扭爸爸还经常打趣我:“紫色儿的,拿推子过来。”要不就是:“东关有一座庙新恢复了,有一个老尼姑正在招收小尼姑。咱去报名吧?”
  还有一次在书店,我们旁边有两个农民向服务员问:“请问这里有养‘懒兔儿’的书吗?”我知道他说的是獭兔,一种新的家畜名字,在电视广告上看到过。我给他更正道:“不是‘懒兔’,叫獭兔。”农民说:“说是这样说,一写出来就是‘懒兔’了。”我还要给他校正,爸爸说:“是,现在不光兔子懒,人也懒,错了也懒得改。”弄得服务员也不知真假,赶忙找字典去查看。
  老家来了人向爸爸诉苦:西红柿种得太多,卖不掉,许多只好烂掉。爸爸给人家出主意说:“做西红柿酱。”乡亲说:这个办法也想到了,无奈新鲜的西红柿长年有,谁还买西红柿酱?所以现在连酱也卖不掉了。爸爸说:“还有办法,做了酱再做酱。”好些没把人家笑死,走的时候他们说:没有白来,没愁死,差一点笑死。爸爸倒没有笑,发了半天呆,觉得念了十几年书没本事给老家人谋一点福利,很是惭愧。后来奶奶来了,对爸爸又是笑又是埋怨,全村人都知道他给乡亲们出了一个发财的好主意:做了酱再做酱。
  有时候爸爸惹恼了我,我又理论不过他,就大哭着说:“我不在你家了,找我的哥哥去!”
  爸爸气我:“我把他送到天边去了,你找不到。”
  我就大哭:“天底下最苦命的哥哥,让天底下最狠心的爸爸弄丢了!”
  妈妈给闹得红了眼圈:“可别再闹了,回头人家还真以为是这么回事,该怎么说我们?你们父女也太出格了。”
  关于双胞胎哥哥的悬案,还是姥姥给我解开的,纯系子虚乌有。这个爸爸有多别扭。
  
  上学以后爸爸和我互相制造别扭的机会少多了,他忙他的教学,我被学业纠缠,家里寂寞了不少。妈妈说她的耳朵一下清净了,很长时间不适应,有时候看着看着电视,她忽然就瞧瞧我们:“你们不说点什么?”
  没想到上到了高二,我和爸爸在学校又奇特地“相遇”了:爸爸教我们文科班的语文。这回是别扭到天上去了。同学们在家可以逃避老师,在学校又可以摆脱家长,而我是在家有老师监督,在校又有家长虎视眈眈,我怎么这么别扭这么倒霉!爸爸刚教我的时候,我经常气恼地质问他:“您老人家存心别扭孩儿不是?”爸爸笑眯眯地回敬我:“我儿休得无礼,校长安排的,时也运也!”妈妈自然是高兴的,有个可靠的人监视我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古人早就告诫我了,我也没本事让校长把爸爸撤换掉,又不肯自我牺牲改学理科,就只好这么听天由命了。
  刚接我们的语文课时,阿狷这些比较狂妄的人们都有些不信任他,最典型的学生整老师的杀手锏是拿生僻的字词来难为,即使古汉语专业的大学教授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生僻字。如果调皮的学生存心跟哪一个老师过不去,用这一手段几乎是百发百中。有一次在课下阿狷当着众人的面拿《康熙字典》上的一个词问他,他果然不知道,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想看他如何下台。我则在一边脸上直发烧,为他捏把汗。可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他老人家不窘也不恼,平静地问他:“请你给我解释一下。”阿狷讲出它的读音和意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一字师。活到老学到老,看起来我要多下苦功。”反闹了阿狷一个大红脸。
  这只是第一个回合。阿狷本来和我是不错的哥们,他私下曾向我道歉:多有得罪,我是要寻求一个心服口服。
  学校有一个规定,早自习读语文和英语,隔天交换一次,自习课由这两科目的老师来查。阿狷故意在语文自习看其他的书,当爸爸走到他身边,他就换上语文书,让爸爸又生气又抓不到。不管他吧,恐别人跟他一样破坏纪律;管他吧,又逮不到。有一天的早自习爸爸故意迟到,我们都以为他不来了,许多晚上没写完作业的,纷纷赶起了作业。爸爸悄悄从后门进来,走到阿狷的桌前,阿狷给逮个正着,无话可说。就这样,爸爸以他的独特秉性和修养把我们这些“狂狷”都收服了。但这个“爸爸老师”也不是让我们对他愚忠,他总有意无意训练我们的民主和平等意识。
  经过这样几个回合的较量,大家都喜欢上了他,为了区别于其他的老师,就叫他“先生”,这个称呼很古典,也很庄重,充满着敬爱之情。我自然脸上也荣光,不是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么,果然这形容不差,就这感觉。我在学校里也随同学们叫他“先生”。爸爸任命我为课代表,因为我的语文成绩年级第一,他问大家:我这是内举不避亲,你们有什么意见吗?大家都说公平合理,但私下戏称我们班是“家族企业”。
  我们文科生用词文雅,喜欢用一些“孔乙己之茴香豆”之类的字词,以便更有效地掌握语文知识。我们的先生对我们的语言习惯大加赞赏,他说,要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文科生,就得在这种独特的氛围里熏着。鉴于他的鼓励,马上就有人给自己取了别号“五香豆腐干”——熏出来的杰作。但是其他科目的老师却极为反感,他们说,进了你们班就跟进了前清的当铺似的。那感觉对着呢。其实我们也常用时新的词儿,只是不喜欢讲大众话语。
  “爸爸先生”的衣着习惯很是奇特,有时候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有时候又一副落拓不羁的散漫模样。
  有一天爸爸来上课,凉鞋里的两只脚居然一只穿着袜子,一只光着!棕色的凉鞋白色的袜子,往讲台上一站,分外醒目。下面窃窃私语,一片乱哄哄。
  先生也不怒,把我这个女儿兼课代表叫起来询问:“白墨,大家的中心议题是什么?请讲到桌面。”
  我忍着笑,如实回答:“大家的议题是‘先生的另一只袜子哪里去了’。”
  爸爸先生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脚,笑眯眯地解释:“刚穿了一只,来一个电话,完了就忘了穿。”然后他又板起脸,反问我们,“难道不可以吗?”
  阿狷站起来说:“不可以。作为教师就应该衣帽整齐,给学生做出表率。这好像是教师职业道德上边的。”
  先生说:“如果我不是教师呢?”
  阿狷说:“不是教师没有这样严格,但出入正规的公众场合也应该严肃着装。”
  爸爸先生把教案放在讲桌上,冷冷地说:“那我辞职好了。”说着竟走出教室。
  我们全都傻了眼。以前将老师气走的事也有过,但没有一个老师给气得说辞职。大家一面责怪先生小心眼,白白尊称为了先生;一面又埋怨阿狷太过火,居然这么不留情面地批评老师。有人就催促我去请他回来,并代替大家道歉,这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课代表是任课老师的“助教”,也是同学们的使唤人和出气筒。我身兼二职,左右为难。这个“爸爸先生”也真是的,自己不注意着装,还生学生的气,看回家不向妈妈告你的状。
  我们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推门进来了,大家先是一怔,马上又笑翻了天——先生把另一只袜子脱掉了。“这回符合要求吗?有人说光脚穿凉鞋是现代文明的表现,又有人说,光脚不文明,我也拿不准。要不我们来个‘全班公决’?”
  阿狷大度地说:“不用了,先上课吧,下次注意就是了。”
  “你完了?我还不完呢!”先生点了几个男生的名字,其中还有阿狷。请他们站到前边去,“来,转一圈。”
  我们看见这几个人T恤上有的写着很暖昧的语句,有的画着丑陋的骷髅头,还有的穿着拖鞋。阿狷的脊背上写着大大的一行红字:为你狂到死去活来!
  先生没有批评半句,只是轻轻问:“我这不叫打击报复吧?”
  阿狷默默地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服气。”
  事后我们都说,先生这样的思想工作让人服,比我们的班主任好多了。只是我们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的错穿了袜子,临场发挥了一下,还是有意露出破绽虚晃一枪然后给我们一个回马枪?不管哪一种情况,都是智慧的体现。我回家问爸爸,到底是不是故意穿了一只袜子,他板着脸反问我:“你以为我是阮籍呀?我疯了?”
  爸爸先生的马大哈确实在众人之上,每当留作业的时候,他要考虑我们哪天能完成,就得问一句:“今天星期几?”久而形成惯例,他一讲完课,就有人主动说:“今天是星期?菖。”有一次好多老师来听他的课,讲完的时候,前排的同学就大声地提示:“今天是星期三。”先生说:“那就免了吧。”有一个外班的老师下课奇怪地问阿狷:“你们老师和你们对黑话?”他不愿损害先生的形象,就遮掩说:“因为星期三留作业的科目多,同学提醒老师下留情。”
  
  小时候那种小别扭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充满温馨和情趣的,可是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别扭”也生长,小别扭长成大别扭就不那么可爱了,现在家里的大别扭一环套着一环,就像“巴解组织”埋下的地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爆炸一颗,引发一场震荡。
  一场比较大的别扭是关于美丽和理想的大讨论。我们家“学术”的气氛比较浓重,而且还算民主。我有一套美女明星照,得意地拿给妈妈看,跟她一起评价谁的眼睛漂亮,谁的脸蛋标准。妈妈也很感兴趣,颠来倒去地看个没完。
  “哪里弄来这种东西?俗之又俗。”
  我又是卖弄又是揶揄地说:“爸,给你个谜语猜:‘清泉濯足、焚琴煮鹤、花枝晒裈’,打一句三字成语。”
  “你不用关公面前耍小铅笔刀,你们这是哪一门的雅事,也配用‘杀风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尤甚,妈妈也喜欢看呢。”我反击道。
  “我们小时候流行一句朝鲜电影的台词:‘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现在也可以套用:好看的脸蛋能当成绩吗?能当事业吗?”
  “您老土吧!现在好看的脸蛋就能当事业,你看那些演员、模特,又风光又赚钱,怎么不是一种事业?我要有钱,先去整容。”我十分不服气。
  爸爸夸张地端详着我:“我儿虽然略带一点‘眉间尺’,却也是五官疏朗、目似寒星,别有一番超然的风采,难道还要美成什么样?”
  我说:“你这是‘老白卖瓜’。我虽不比东施那么惨,也算不得美女。“眉间尺’倒不讨厌,只是脸太圆了,不合潮流。”
  “你整天就琢磨这些?从明天起,家里的镜子都撤了,糊上纸,不许再照镜子!”爸爸半真半假地发布口谕。
  妈妈赶忙打岔:“得了,美丑之争就到这里,再说就又起战争了。”
  “首先你就得做出个榜样来,把那些瓶瓶罐罐都给我丢垃圾箱里,我又不嫌你什么,什么丑俊的。”
  我说:“大是大非问题,就得争个明白。爸爸这样即使当了皇上也是个暴君!”
  “我们不开玩笑了,正经说,一个学生,要那么美做什么?我看你最近成绩有所下降,原来心思都用到这上头了。”
  “谁还一辈子做学生?”我嘟哝着,“人家也没有在这上用心思,只不过闲来欣赏欣赏,就招来这一大堆不是。”
  “正经在问你,小时候你想当医生,这回学了文,医生做不成了。将来你想做什么,也没听你说起过。”
  “我想当王后,所以我渴望美丽。”我慢吞吞地说,但我知道会给他们一个惊雷。
  果然,爸爸几乎跳起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你居然有这样腐朽没落思想,了不得,真了不得!”
  妈妈却不怒,只是用嘲弄的口吻说:“中国没有国王,恐怕要嫁到外国了。英国、日本、土尔其、摩洛哥……”
  “想当王后就是腐朽没落?那我就去扫大街,行了吧?”我赌气说。
  “雌雄二剑”直气得干瞪眼,虽然怒极,但表面的涵养还是保持着,我能听见他们心里的话:哪一世修来的孽障。一定是这样说的。
  全家正在这别着劲儿,偏偏阿狷来火上浇油。先是给我打电话,妈妈把听筒递给我脸上就不大自在,这会儿又死劲在门外喊我。“雌雄二剑”一副抓住口实的得色,我则尴尬极了,面前要有黄河我真想就跳下去。
  “谁吃多了跑这来消食?喊什么喊?”我出了门朝阿狷发火。
  阿狷一脸茫然:“咳,不是你说抽时间商量文学社的事么?我有时间了。”
  “你有时间了,我没时间!请回!”
  爸爸一脸平静地出来,客气地往里让:“进来吧,这丫头跟我们怄气,不关你的事。”
  阿狷进退两难,踌躇着,爸爸又让了他一回,他才跟我进了我的屋。
  这阿狷是我班头号的简慢人物,我这么夸赞一个人是不多见的。他本名叫丰之枫,我们根据他名字的谐音给他取了别号“疯又疯”,字“狂狷”,后来又昵称“阿狷”——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是位女生。我们文科生用词文雅,请不要见怪。
  说起来我和阿狷,还是“总角之交”——上小学就是一个班的,初中的时候同校不同班,到了高中分文理的时候成了同桌。他的家底我都知道,我的逸闻他也清楚,我俩打架的时候,就是互相揭老底儿。我们小学的几年都不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都没有得过一张三好的奖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一类。阿狷是明着淘气捣蛋的,在教室里翻跟头、打哭女生、跟老师耍贫嘴,无所不及。记得最有意思的是因他属虎,就用墨在脑门上画了一个“王”字,假充老虎,让教室里笑翻了天,老师连课都讲不了,也跟着笑,许久才佯装生气命令他洗掉,他又毛手毛脚洗不干净,弄了一个满脸花,让大家又笑趴下了,那一节课就那么浪费掉了。
  我的“保留曲目”是蔫儿淘,老师讲课不爱听了,我就钻到桌子底下,用课间拾的粉笔头在地上画古装美人——其实一点也不美,大都是萝卜脸,但是衣服还是满像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从来不骂我,只是警告我:“白墨又从事地下工作去了?快浮上来!”数学老师就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她会大吼着到桌底下来掏我,扯着我的衣领把我拎到教室外边。好在我在语文课上因为造句和作文经常得到老师的夸奖,这一正一负就相互抵消了,同学们倒不把我当成异类。当然我也不是小学六年一直有钻桌子的历史,三年级以后就不敢了,毕竟女孩子知道害羞,再不爱听讲的时候我就在练习本上写写画画。
  我和阿狷吵架往往是这样:我说:“到景阳岗上请武松来,这里有好大好肥的‘吊睛白额大虫’!”
  阿狷说:“‘寻得桌底好避秦’优秀的‘地下工作者’善做‘桃花源诗’,大家快来欣赏!”
  同学们一开始自然听不懂这些黑话,我们就添枝加叶地细细解说,结果全班都知道了这些笑话,不断有人以此拿我们取笑,我们闹的是两败俱伤。后来我们平息了战争,就成了不错的哥们,你一定要明白,是手足之情的那种哥们,而非别的什么。我们在许多问题上都有共同语言,比如都喜欢摇滚,喜欢鬼故事,喜欢古典文学。我们的高谈阔论常常引得同学们侧目,有羡慕的也有嘲讽的。
  许多同学都以为我和阿狷是一对儿,我也常常把自己和阿狷的言论讲给父母听,我的妈妈一开始就大惊小怪,把早恋的帽子抛过来。我也不解释,妈妈也不见有什么下文,就不再追究。有时候阿狷自己也陶醉其中,一副不打自招的姿态。阿狷可以算是一个出众的男孩,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与我也算门当户对。他一表人才,有思想,各种男孩们的体育活动他都能应付,最棒的是网球,围棋也小有名气,又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一个狂傲而干净,既传统又现代的男孩,我知道许多女生都对他怀着若隐若现的憧憬,但是我对他不“来电”。我不敢标榜自己多么天真单纯,我想拥有的是远在天边,永远也抓不到的美丽。早告诉你了,我是一个别扭人。
  今天阿狷送上门来,我知道妈妈肯定不自在,她会想: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不能在学校里进行,还有那么多自习课呢。果然,阿狷走后,妈妈不阴不阳地说:“唉,我终于明白了最近为什么这么在意美丽不美丽的。”
  我怒了:“我的亲妈呀,您老人家也会含沙射影啊?生在你们家本姑娘真没法活下去了!”
  爸爸来当和事佬:“我敢打赌,小妮子跟这小子没什么,别的我就保证不了了。”
  我只能干瞪眼,“雌雄二剑”舞动起来真是珠联璧合啊。
  
  我和阿狷能够算是小知音吗?知音可以衍生出爱情来吗?我时常这样想入非非。我们之间,一个人讲出上句,另一个就可以接出下句,默契得让人吃惊,也叫人生气。阿狷说,他十几年来,从未遇到让他心动的女孩。我嘲笑他“花岗岩的脑袋,钢筋混凝土的心”,但暗中是敬佩。
  “你有过喜欢的男孩吗,非常非常的那种?”
  我不置可否,苦涩地一笑。阿狷鬼精地说:“明白了。”
  时间是高一,究竟几月份记不清了,反正是秋天。太厚的毛衣长袄,紧紧地箍着人,束手束脚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嘈杂的人声,把意识都吵得麻木了,昏然地站着,顾不得冷也顾不得祈求上帝给个好同桌,只想着快点儿,再快点儿,赶快安定下来……
  最后才叫到我。搬了东西,前面走着我的新同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右手满满的拎了凳子、书包,左手却闲着,大拇指插在牛仔裤的口袋边上。他穿一件暗格子的白呢西装外套,显得肩膀特别宽。他拖着脚,一步步懒洋洋地走着。别人都已经差不多安定下来了,我俩还在往教室的尽头走。那窄得不能再窄的过道,手里的书包磕着一张张的桌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桌子。终于走到了,他把东西都放下,转过身来,眯起眼睛隔多远似的向我一望,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说:“你在里边吧。”他那么高,像一堵墙似的挡在那儿,我的眼睛刚过他的肩。他左手的东西一放下,肩膀不着力了,就慵懒地斜下来,西装外套直直的肩线好像没有尽头。线条分明的,表情是有些疲倦的不耐烦,唇角上挂着些许迁就的笑,似乎总在重复着说:“算了吧。让着你,我懒得理你。”
  我害怕而且踌躇起来了,因为觉得他很像是所谓的黑道人物,而且应该是“老大”一级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而“老大”见我不动,以为我是不愿在里边,就动手搬东西,带上更多的笑容说:“那好,我在里边。”我哪敢勉强他,连忙把东西都撂到里边去了。
  他颇搭讪了几句。我不懂得敷衍应酬(就是懂也吓忘了),像回答审问似的机械应对,连平时最忌讳说的中考成绩也照实说了。于是我知道他有个好得令人咋舌的中考成绩,这一点让我放心了许多——成绩,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切,有那样一个好成绩,人也应该不坏。
  他收拾着课本,一摞摞都摆在桌上。课本都旧旧的,看来使用率不低。虽然旧但干净,封面上没有乱画,只写着他的名字。名字是很平凡的男生名字,字是很规范的半行半楷的“学生体”。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很安定,我暗暗地松了口气。
  陌生的尴尬和冷淡,一时无法排解。自习课的时候他突然哼起Beyond的《再见理想》:“独坐路边街角,冷风吹醒,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我接唱:“只想把吉他聚抱,诉出辛酸……”
  他调过头来高兴地问:“你也喜欢?”他一直眯着的眼睛张大了。他的眼睛本来是很大的,睫毛很长,瞳仁的颜色很浅,映着日光灯的白光,有琥珀一样的光彩。他的皮肤很白,厚沉沉的白,没有血色。伸出手,那白从晒黑的一层下面透出来。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讲着Beyond的鼓手的头发是什么样,又问:“……《灰色轨迹》听过没有?明儿带磁带给你。《岁月无声》呢?那一盘上就有。《谁伴我闯荡》呢?哎呀,连这也没听过吗……”他的冷漠、疲惫、不耐烦,统统不见了,现在的他就是个很平常的喜欢聊天的男孩子,因为兴奋而张大了眼,抛下书本兀自讲下去。他的宽肩膀,把什么都挡在外面,隔了他的肩望出去,密密麻麻的板书,乱纷纷的人们,好像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和我无关了。
  一年的同桌,他借我许多盒带和光盘,我也把自己喜欢的书推荐给他。除了对Beyond的欣赏,我们有着太多的不同,我们彼此相距很近,又很遥远,于是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将我侵袭,我知道,他也是如此。谈论起文理分科,他当然是选理科,又说:“你一定是选文科啦——作文那么棒。”我摇摇头说:“选理科。”他奇怪地看看我,笑了。那笑容里许多的感激。
  但是分文理的时候到了,我已是决定要结束这一切,虽然也许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对他说:“下学期……我要去读文科。”他愣了下,淡淡地说:“哦……哦……很好。”我定定地看着他桌上那一大排书——堆得高高的,像一段墙,到两张桌子接缝处突然齐刷刷地断掉了,接不下去了。我是曾想仿着他把书堆上来,但我的桌面倾斜,放不得书的。那段墙兀自断着,就像这故事,注定是要……接不下去的……
  这样断的好,断得齐刷刷的,爽快利落,我不能让别人给它结尾——这回忆、这故事是我的啊……泪眼模糊中自己面前已经摆上了一大排书,墙也似的立着。擦一擦眼睛看,书是摞着,然而同桌已经不是他。
  到现在,记忆像一册老书,难免缺面,曾那样完整的一段故事,竟已然模糊得抓不住。放学的钟声响了,拿起书包走出,忽然仿佛又站在新生教室的走廊上等着排桌,这到底过了多久呢?我努力地想记起具体日期,却是徒劳。
  
  为了阿狷的来访,妈妈心里总疙疙瘩瘩的,因为我看见她的眉毛就挽着疙瘩。我如果解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解释等于是默认了。真别扭死人了。我求救于爸爸,爸爸看我的笑话,也不理。我往常的手段是给她讲一段笑话,就把芥蒂化解了,我有这本事。但是书上看来的或从别人那儿听来的都不灵,必需是我和爸爸真实的笑话才能“撕扇子做千金一笑”。终于机会来了。
  我们要到另一所学校去汇考,老师们为了我们不怯场,决定带我们先去熟悉环境。班主任是教地理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此去的意义就是充分熟悉考场及其周围的地理位置,搞清考务办公室、饮水处、厕所等重要设施的位置,以便考试中节约时间。你做到了心中有数,就万无一失了,上厕所闭着眼就去了。”他说完,就出去了,然后其他老师也是一番叮咛嘱咐。
  爸爸先生在最后做“提示”,他郑重地说:“你们千万不要听他(班主任)的话,闭着眼上厕所,误进了房间,可使不得。”我们大笑。先生模仿元杂剧《窦娥冤》上的对白催促我们说:“行动着也么哥,误了时辰也。”
  偏我反应快,又忍不住显示显示,接口就说:“不知走前街,还是走后街(窦娥:‘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枉将她气杀也么哥’)?”
  先生戏答:“走前街,好顺便看看你婆婆。”
  大家坐进汽车里还忍不住笑,爸爸先生生怕我恼,故意向笑的同学们板脸努嘴。我自嘲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小女子哪里是先生的对手呢。还请饶恕则个。”
  我讲给妈妈听,又添加了许多枝叶。妈妈果然大展笑颜,笑骂我们:“父不父子不子,还枉称孔孟之徒呢!”
  
  让人盼望而又恐惧的假期,看书、写作业、看电视烦不胜烦,只有一点好处,“爸爸先生”又恢复为了单纯的爸爸。但是三个人都在教育系统,放假都在家,我不得不与“雌雄二剑”密切接触,跟爸爸妈妈的别扭解开旧的系上新的,我也懒得再跟他们计较。我埋头自己的小世界,“无故寻愁觅恨,愚顽怕读文章,辜负几多好时光”。
  少年不识愁滋味,挤出来的愁滋味是酸酸的涩涩的,还有许多的甜蜜。
  石英钟快没电了,时针指在一个十分可疑的数字上。窗外没有月亮,多半是已经沉下去了。秒针有一下没一下犹豫不定地滴答,像是有意拖延,把每一秒都尽可能拉长。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夜尽更阑。
  怎能不长叹一声,又怎么舍得再睡去?
  旧的书本,中学的课本、习题,我总也舍不得丢掉。偶尔收拾一下翻一翻,看见页眉页脚上记着的作业题,政治课本上因为打瞌睡留下的口水渍,画着小人头的草稿纸……过去平凡无味的一天一天被剪辑成了轻轻跳跃的蒙太奇,磨平了棱角,剪掉了空白,有着老电影拷贝泛色后朦胧温柔的光彩。淡淡一笑,心里忽然充满庄严的宽容——万事无常,所以皆可恕。
  那些童稚的嬉笑趣事,那飘逝的蝴蝶结,那被年轻的爸妈举过头顶的尖叫,那懵懂美丽的初恋遐想……古今有什么不同吗?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冷月葬诗魂”,到今天的一个无名小姑娘“为赋新词强说愁”,是女孩成长中一个必由之路吗?我深知这样的时日不会太多,也不会拥有太久。妈妈有过,妈妈的妈妈也有过,但是我相信她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它,寻找不回来了。我珍爱着我的“别扭”光阴……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一天天过去了。有人说,好日子可以活得随心所欲,富丽堂皇,声名显扬;坏日子可以锤炼意志,迸发生命的激情。那么,不好不坏的日子呢,怎么过?像我这样学习不好不坏,长得不好不坏的人们呢,怎么过?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孩,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有一双平凡的父母。假如,我的爸爸是比尔·盖茨,我的妈妈是张爱玲呢?我的生活会是怎样?一定不平凡。可不幸的是我的爸爸不是盖茨,妈妈也没有张爱玲的绝代才华,我们许许多多的男孩女孩都是这样平凡的家庭里长大的平凡孩子,将来我们就长成平凡的男人和女人,像我家的“雌雄二剑”。一想到这些,我就浑身发冷。我不愿意做一个平庸的人,于是我才渴望自己成为“王后”,我知道这是天大的笑话,可是,现实中不可能实现,还不许我有这样一个梦吗?怎么就“腐朽没落”了?
  关起门来,我还是悄悄揽镜自怜:我既是倾国倾城的貌,又是多愁多病的身。轻轻地唱:五可我走了一个莲呀莲花步……你看看含羞草,再看看红玫瑰……出水的芙蓉亭亭玉立在晚风前……半夜里,你听窗外的马蹄声声,那可是不知仙乡何处的白马王子给灰姑娘送水晶鞋来了?
  傍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台上望着西天的晚霞,默默地想些春花秋月、高山流水。我也会羞怯地幻想,对面楼上有没有一个忧郁而有才情的男孩在向我唱《对面女孩看过来》呢?我拿了一张纸,大大地写上一行字,然后把它撕成碎片,胳膊伸向窗外一撒,一大团玉色的蝴蝶轻舒漫卷,翩翩而舞。我感动于这无生命的人造蝴蝶的艳丽绝伦,也感动于自己的“神来之笔”。忽然我惊醒了一般,冲下楼去。
  我跑到地上了,“蝴蝶”有的还在飘荡着款款而落。我含笑一张张把它们捡起,有些满足,也有些落寞。没人知道我在“蝴蝶”上写了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虽然我讲了自己许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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