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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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江南,暮春。
   雨云低垂在薄墨渲染的天空,绵密如织的雨幕中,一大簇绯红色的蔷薇从雪白的粉墙上斜攀出来,衬在苍翠欲滴的黛绿色枝叶间,自有一派天真娇俏,花香随着水汽徐徐缓缓地氤氲开来,渐渐将雨丝也染透。
   生了绿苔的青石板街道上,慢慢飘过一朵湖绿色的竹骨绸绢伞,撑伞的男子一袭青衫,修长的手指如白玉雕就,清俊的眉目静美如这江南的雨,唇边浅浅蕴着一丝笑意。
   他的左边身子几乎全湿了,竹骨伞严严实实拢在右侧的姑娘身上,那姑娘一身红衫,眼睛又黑又圆,明艳堪比粉墙外的蔷薇花,只可惜一张脸,却比竹骨绢绸伞的伞面还要绿。
   “司命星君那糟老头子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啊,还是雨师那泼妇又被婆家给休了?!我在荼蘼谷熬了那么久,好容易出来喘口气,居然下雨!它居然下雨!!!”
   小蛮一边咬牙切齿地抱怨,一边狠狠踩过水洼洼的石板路,踩得水花飞溅。
   流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轻烟似的雨幕,笑道:“下雨不是挺好的嘛,在荼蘼谷,多少年也见不着这样的景致呢……”
   话音未落,小蛮已经恼恨得将自己的头发抓了一把下来了,“一,点,也,不,好!糖葫芦、羊肉串、煎饼果子、烤地瓜、驴打滚……一个摊子也没摆出来!”我千里迢迢从荼蘼谷跑到这里,难道是来赏雨的吗?!
   流云不动声色地拎着小蛮避过一个水坑,盈盈笑着对上她愤怒的双眼,“这个季节拼死拼活地要来,难道不是为了赏雨吗?”
   小蛮愣了愣,顿时悲从中来,右手一抬,又往头上抓去,流云眼疾手快地制住了她,抬了抬眉道:“别急,你闻,这是什么香……”
   小蛮勉强静下心来,深嗅了一口,果然,洇着蔷薇花香的雨丝里,暗暗潜藏着一股勾魂夺魄的肉香味,而且是焦黄酥脆、火候十足的那种。
   这在小蛮看来阴沉沉湿答答深宫怨妇一般的黄梅雨天,因了这股肉香,摇身便化作了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她呼啦一声推开流云手中的伞,循着香味往巷子深处奔去,青石板上的脚步声随着腕间的银铃声轻轻叩响,灵动如诗,点亮了寂静的雨幕。
   真是个美好得不像话的雨天啊!流云撑着伞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忍不住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流云赶上小蛮的时候,她正叉着腰站在雨地里生闷气,小脸鼓鼓的,嘴巴撅得能挂个酒壶。
   香味是从眼前这间颇气派的酒楼里传出来的,店门上方老实不客气地挂着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望夫楼”,牌匾右下方用隶书清秀地写着一行小字——“美人免单,闲杂人等谢绝入内”。
   偌大的店堂里空无一人,店门口倚着个嗑瓜子的蓝裙女子,她梳着风骚的堕马髻,腰身盈盈一握,姿容虽称不上绝色,却也清丽非常,最出色的是一双弯弯笑着的桃花眼,只需淡淡望你一眼,便叫人全身都泡进了蜜汁里。
   小蛮继续恨恨地瞪着她,一把扯过刚站到她身旁的流云,下巴扬到天上去了,“我不能进,他总够格了吧?哼!”
   蓝衣女子目光扫过流云,陡然便亮了起来,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虽则不是奴家中意的类型,但终归是个美人……好吧,小姑娘也一起进来算了吧,奴家好久都没做成生意了,正好闲得慌。”
   小蛮原本想在出了口恶气之后铁骨铮铮头也不回地拉着流云走掉,给那没眼力见儿的做作老板娘一个难堪,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店里传来的钩子一般的香气,灰溜溜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牵着流云的袖子挪进去了。
   店里没有厨师也没有伙计,上上下下只有老板娘天葵一人,小蛮刚念了诀将湿答答的头发和衣裳烘干,天葵已经分花拂柳地扭着腰将热气腾腾的酒菜端上了桌子。
   望夫楼的招牌菜只有一道,那就是乳香鸽,这鸽子自孵出开始每日都以北地的乳酪为食,宰杀之后肉质滑嫩肥美,有一股浓浓的乳香味,再配以秘制香料精心熏烤,所以才会有小蛮隔着巷子就闻到的勾魂夺魄的香味。
   天葵介绍完,小蛮刚好两只下肚,一边舔着油渍渍的手指头,一边用又黑又圆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她,“还有吗?”
   流云无奈地笑了笑,斟了杯热茶递过去,“慢点吃,小心又像上次啃兔腿一样被齁住……”
   小蛮飞快地扫了天葵一眼,尴尬地接过那杯热茶,嗫嚅道:“人家才……才没有被齁住……”
   站在一旁的老板娘目光闪了闪,笑得高深莫测仪态万方地往厨房里去了。
   小蛮啃到第三只乳香鸽的时候,安静的店堂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跌跌撞撞接连带翻了好几张椅子。
   天葵大怒,正要拦下他,他已经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小蛮面前,一张清秀的小白脸挂着好几道划破的血口子,满眼绝望地嘶声道:“流云先生,小蛮姐姐,快……快去救我家公子……”
   红衣少女眼中一暗,油汪汪的小嘴张了又张,却好久才发出声音来,“那……那个娘娘腔……他……他怎么了……”
   流云将浑身颤抖的少年扶起来,柔声道:“铃铛,别着急,起来慢慢说。”
   铃铛落汤鸡一般瘫软在椅子上,满脸都是惊恐,“每隔几年,公子都要带我去北边一个无名海岛上看一个人,那人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被关在海岛底下黑漆漆的水牢里。平常年份,那人在牢里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我很多次都疑心他是不是死了。可是今年,公子给他送东西吃的时候,那人突然发难,将公子拖进了水牢,公子平生修为盖世,可一遇上水就没辙了,那人非但将公子重伤,还将他关进了水牢里,然后跑了。公子在里面浑身是伤昏迷不醒,我试了好多遍也没办法打开那水牢,只好去荼蘼谷找小蛮姐姐,那些小花妖告诉我你们往南边来了,我一路走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你们了……”
   流云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小蛮油乎乎的一双手攥紧了铃铛湿漉漉的衣袖,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只狐狸泡在水里那么久……还受了重伤……十条命也不够丢的吧……”
   流云随手施了个诀打理好遍身狼狈的铃铛,敲了敲桌子,淡淡道:“你从北边海上过来,明明离白狐族更近,怎么舍近求远来找小蛮……”
   铃铛的身子晃了晃,恍恍惚惚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公子昏迷中一直念叨小蛮姐姐名字的缘故吧,只一心想着要找到小蛮姐姐去救公子……都忘了可以去白狐族了……”
   小蛮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淡淡的红霞,旋即白得更彻底了。她猛然站起身来,亮晶晶的黑眼睛盯住流云,“别管这么多了,我们赶紧去救那个娘娘腔吧……去晚了的话……恐怕……恐怕只能替他收尸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带着哭腔,只好紧紧把嘴唇咬住了。
   流云起身拍了拍她的头,无奈叹道:“好吧,我们想办法找条船,去救无夜。”
   悻悻放过铃铛之后一直倚在柜台边嗑瓜子听故事的天葵怔了怔,秀美的眉峰突然凝住了,“无夜?你们说的那个无夜可是长孙无夜?”
   正待走出门的三个人齐刷刷愣住了,小蛮止住眼泪,回头恨恨地看住她,“正是那个没错,怎么,你被他轻薄过啊?”
   蓝衣美人妙目流转,抿嘴笑道:“那倒没有,只是奴家以前在空桑摆茶摊的时候,长孙公子每年都要来吃茶,却每次都忘了带银子,只好渡灵力给奴家抵债。”
   小蛮皱了皱眉,“渡灵力给你?”
   天葵伸出修长的指头,轻轻舞动,凭空捏出一枝开得正盛的明黄色花朵,淡然道:“忘了介绍,奴家是空桑土生土长的天葵花精。”
   她行云流水般动人的风姿将小蛮的怒气激得又上了一层楼,“哼,怎么渡的?”
   天葵轻嗅着手中微微颤动的花朵,妩媚一笑,“小姑娘真是明知故问,还能怎么渡,来来去去还不就那么几种姿势……手对着手,手对着背,手对着胸呗……”
   熊熊烈焰瞬间将小蛮周身烧了个彻底,她瞪着赤红的眼睛粘住天葵,吼道:“那个登徒子去空桑国是拿麒麟香跟国王做买卖,怎么可能没带银子!明明就是借机轻薄你啦!你还真是不……知……廉……耻……”
   天葵怅然地蹙了蹙烟眉,重又嗑起了瓜子,“奴家的确不知廉耻。可奴家有一条从空桑驶过来能抵住任何风浪的大船。本来还念长孙公子是个好人,想与你们一同去搭救来着,如今看来,是没资格与小姑娘你同行了,不如作罢吧。”
  二
   小蛮最终还是登上了天葵的船,丢脸的事情做得多了,便无谓再多个一次两次了。
   或许跟无夜闯荡久了的缘故,铃铛虽是只猢狲,在海上认路的本事却还不差。而且,素来以惊涛怪浪著称的北海,这一天居然天高云淡,波澜不惊,再加之小蛮三人以咒力催船,一路上出奇的顺利,顺利到连小蛮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觉得有些害怕。
   难道是那个登徒子已经扛不住往生了,冥冥之中庇佑的缘故?红衣少女猛一甩头截住自己的思绪,怕冷似的往流云身边缩了缩,以前总盼望他早点去死,可他若当真死了,自己也未必会有多开心吧。
   海天都蓝得让人心碎,流云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小蛮微微颤抖着的冰冷的小手。
   天葵没打扰他们,静静倚在船头的另一侧,继续嗑她的瓜子。
   船行至荒岛时,正是暮色四合,荒岛上遍布嶙峋怪石,犹如鬼怪的獠牙,衬在青灰色的天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诡谲。
   铃铛匆匆跳下船来,领着小蛮一行三人往岛中央深陷的水牢奔去,刚沿着石阶行下几步,小蛮已经一眼看到了最底下石牢里蜷着的那个人。
   腥臭的海水一直淹到了他的脖颈,往日洁净如新雪的白衣渗着阴沉的血色浮沉在水里,满是伤痕的脸颊贴在肮脏的石栏上,乱发之下的双眼紧紧闭上了,再不能魅惑众生。
   这么多年以来,小蛮第一次见他这么安静。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颗狐狸心也随他一起,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泡在了咸腥的海水里。
   她跌跌撞撞冲下去,刚隔着石牢轻轻触了触他灰败得毫无生气的脸颊,眼泪便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了。
   流云和天葵在一旁连试了许多咒,都没办法打开这看似破旧的石牢。铃铛在一旁心急如焚,只得抓起小蛮的手拼命摇晃,“小蛮姐姐,你也试一试吧,说不定那人是灵狐族的,下的咒只有灵狐族才能解开呢!”
   小蛮狠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十指翻飞,开始从头至尾使那些被自己荒废多年的咒法,洞中石壁被她击得飞沙走石,底下的石牢却依然纹丝不动。小蛮泪眼朦胧地望着枯叶一般贴在水边的那人,心下一恸,手上不免又强施了几分力气,电光火石之间,石牢突然光芒大盛,刺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待强光敛尽,小蛮才发现自己那一击之下,石牢已化作乌有,水中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无夜。
   流云把无夜从水中拉上来,伸掌在他胸口渡上暖气,小蛮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他的脸上,渗进那些狰狞的伤口里,“你……你不要死啊……不要死……”
   浑身重伤的男子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唇角渐渐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缓缓睁开狭长的凤眼,倾心尽力地望向小蛮,柔声叹道:“有你在,我怎么舍得死呢?”
   红衣少女看清楚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之后,身子蓦地一僵,惊道:“你……你不是无夜……你是谁?”
   怀中之人有着和无夜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唯有那双惑人心神的凤眼不是波光璀璨的琉璃黑,而是红莲业火一般炽烈疯狂的血红色。
   流云脸色一变,慌忙出手,然而已经太迟了,假无夜懒懒支起身子,随手一拂,流云便狠狠向石壁撞去,紧接着,小蛮和天葵亦双双被他施咒禁锢住,三个人摔成一团,再也不能动弹了。
   铃铛呆呆看着眼前的白衣美人,目光迷离地喃喃唤了一声,“公子……”
   在血色双眸的照耀下,他纵使周身邋遢,笑容也绚烂妖娆如冥界的彼岸花,他在铃铛额头轻轻一弹,咯咯笑出了声:“当然,你也功不可没啦。”
   铃铛浑身一颤,猛然睁大了眼睛,似乎刚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小蛮三人的景况,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一头便往假无夜身上撞去,凄声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公子宅心仁厚叫我来看你,你居然下咒利用我暗算小蛮姐姐!”
   假无夜稍稍一拧身,铃铛便咚的一声撞在他身后的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他微微眯起眼睛,俏脸上渐渐显出玉器破碎般狰狞的裂纹,“我这一生,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拜他所赐?叫你来这里,也不过是看看我有没有死透,又何必假仁假义装慈悲?”
   他的容貌衣裳一片一片剥落,渐渐蜕变成另外一个人,声音也渐渐由无夜的慵懒明丽一层层地走向黑暗阴冷,“呵,不过也多亏他假仁假义叫你来,否则的话,我如何能让美人以独门咒术搭救呢?”
   满脸鲜血映衬下,铃铛的神色愈显凄绝,“就算你与公子有恩怨,那也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与小蛮姐姐他们无关,你放了他们,我带你去找公子。”
   仿若黑暗较之于光明,剥落的假面之下,是另一副与无夜截然相反的绝色容颜,凌乱的长发,血红的双眸,唇角的冷笑,墨色的长袍,寒彻骨髓,却又如夜的瑰丽,死神之华服一般让人沉溺,欲罢不能。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来,小蛮和天葵竟无可奈何地觉到心惊。
   那人的美,比他的邪恶更叫人恐慌。
   天葵幽幽叹了口气,为何不是在江南的梅雨季节,枫杨镇的望夫楼门口遇到他,而要在这黑暗冰冷的荒岛上。
   黑衣美人仿佛听铃铛说了一个绝妙的笑话,突兀地放声大笑起来,眼中却一层一层地凝起了霜花,“看来我一点儿也没有记错啊,你那主子对谁都冷血无情,唯独对这小赤狐死心塌地痴心一片,就连你,都懂得要先维护她。这就再好不过了,不枉我费这一番心思呀。”
   铃铛在他的笑声中,狠狠打了个冷战,“你……你要做什么?”
   黑衣美人拾阶而上,慢慢踱至小蛮身畔,随后眼波流转望向底下瑟瑟发抖的铃铛,“也没什么,你只需要回去通报你家主子,我在这荒岛上待腻了,所以邀请小蛮姑娘和她的朋友跟我回老地方散散心,他也多年没回白狐族了,若有兴致,不妨一道故地重游,叙叙旧也好。”
   流云勉力吞下喉头腥甜的一口血,轻轻喘道:“这花精与我们萍水相逢,原不该受牵连,阁下不如放过她,带我和小蛮走便可……”
   流云话音未落,天葵的桃花眼已经钩子般扫往了黑衣美人,“流云先生此言差矣,奴家平生从未见过这位公子这般出色的人物,恨不能日日相伴左右,既能有幸获公子相邀共游,乃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哪有推托之理?公子无须将流云先生的话放在心上,无论去哪里,尽管带上奴家吧。”
   小蛮猝不及防被骗去了一大缸眼泪,又被困在冰冷的山洞里动弹不得,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眼下这糊涂好色的花精终于将她逼得彻底爆发了,“你这个蠢花精,流云是在救你呀,花痴也分下场合好不好?那吊死鬼瞪着血红的眼睛,摆明了是要吃人吧?你居然还硬要跟着去!去你个头啊去!他要带你去地府,你也去吗?!”
   天葵的粉面瞬间泛起了绯色的红霞,不胜娇羞地垂下眼帘道:“没错,无论刀山火海,天界地狱,我都愿常伴公子左右,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她一番感天动地莫名其妙的表白,一鼓作气将小蛮气晕了过去。那黑衣美人原本在一旁冷冷笑着,听完却不由自主地敛住了笑意,目光投向了洞顶上繁星闪烁的夜空,渐渐陷入渺远的往事里去了,久久没回过神来。
   小蛮悠悠醒转的时候,漫天漫地都是碧蓝的幽光,犹如深海珠贝结成的密网一般皎洁又深邃,向着未知的远方无限延伸,美得惊心动魄。
   那假冒无夜的黑衣美人正静静坐在不远处的小溪边,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小蛮觉得那背影突然失去了所有黑暗阴冷暴戾,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缠绵的哀思,此时此刻,他不像一个深怀怨恨的复仇者,更像,更像一个被这美丽世界抛弃的,归家无路,四顾无援的孤儿。
   一个会让所有花痴心疼得母性泛滥的孤儿。
   小蛮眼风顺着念头往旁边一扫,果不其然,花精天葵恨不得挖出自己一双眼贴到那人的背上去,一张脸早已被眼泪割得支离破碎了。
   她皱起眉头,轻声嘟囔道:“这是哪儿呢?这些蓝色的草好像在哪儿见过……”
   流云轻声笑了,“傻丫头,这里是永夜墟,这些碧蓝的草,就是当年酿轮回酒时我采回去过的永夜葵啊。”
   小蛮心念一动,嗫嚅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来过这里的……”
   似被小蛮的声音惊醒,溪边的黑衣美人缓缓转过头来,静静笑道:“终于想起来了吗?小赤狐,三千年前,我和你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啊……”
   晚风拂起他凌乱的额发,现出额角一道纵深的伤疤,诸多光影自脑中一闪而过,小蛮愣了一愣,失声叫道:“你……你是那只凶狠的黑狐狸!”
  三
   三千年前,中元节,正是白狐族祭奠祖先的盛大节日。
   那时候的小蛮比现在还差劲,不谙世事,不做女红,贪吃贪睡,修为散漫,实在被她老爹逼急了才勉强能化作一个十来岁的小女童,只是,头上那对毛茸茸的狐耳却是打死也缩不进去——换作其他灵狐,婴儿时代便已能完完全全化作人形。
   但白狐族的帖子上指名道姓邀请了沧家的幺小姐,老赤狐沧墨夫妇只好丢脸地领着自家头顶一对红狐耳的女娃娃去白狐族参加宴会,一路上在无数老友的戏谑中恨不得打地洞往下钻。
   小蛮倒是不以为意,反而十分欢喜,她平时总被老爹老娘管得死死的,说女孩子家家要修身养性,不准吃这个,不准吃那个。而白狐族向来物产丰富又财大气粗,用来招待贵宾的果蔬酒菜更是上品中的上品,因此她刚一踏入被美食环绕的大殿,便彻底不知今夕何夕,心花怒放地将她爹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绕着大殿挑选了一圈之后,小蛮银盘子里的食物已经快齐眉了,为了避免一跤摔在人群里挨老爹的揍,她哼哧哼哧地抱着盘子,就近选了个僻静的角落,一屁股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芙蓉饼酥软得咬一口就掉渣,炙山鸡黄灿灿油汪汪,再就一口酸酸甜甜的青梅酒……唉,小蛮陶醉得两只狐耳直打颤。
   吃到动情处,小蛮不经意一抬头,不远处一道雪白的影子刀子一般穿越热闹欢腾的人群,直直扎进她眼睛里。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着一袭珍珠白的湖绸长衫,正定定看着手中一块栗子糕发愣。那清丽绝俗的侧脸,若有似无的忧愁,瞬间让整个熙熙攘攘的大殿都静了下来,小蛮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她的脸一红,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把嘴角的饼渣给舔了下来。
   白衣少年犹豫了许久,终于伸手在面前的高脚盘里又取了一块栗子糕,跟手里那块一道用丝帕包住,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胸前的暗兜里。
   放好之后,他慢慢转过身,抬脚往这边走来,完整地看清楚那张脸之后,小蛮怔了一怔,左手的虎口突然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害得她把整整一壶青梅酒都泼在了裙子上——居然是那只小时候为了一只青枣把她咬得皮开肉绽的破白狐无夜!
   她恼怒地摸了摸虎口上那排稀稀拉拉的牙印,看了一眼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裙子,新仇旧恨在胸腔里急剧地蓬勃发酵,堵得她连气也喘过不来了。
   不为白狐族废了这个败类,简直对不起今天这顿好饭!
   一念既定,她干脆利落地从旁边的桌子上顺了个铜烛台,而后猫着腰钻进厚厚的帷帐里,蹲守在他必经的路旁。
   屏息静气地等了许久,那双石青色的靴子终于过来了,还恰好停在了小蛮跟前,她暗暗一声冷笑,悄无声息地攥紧铜烛台,使劲全身力气朝那只靴子刺了下去。啧啧,想想那血肉横飞的场面,还真是恶心,小蛮打了个干呕,在烛台尖触到靴面的一刹那,连忙把眼睛闭上了。
   然而,预料之中的惨叫声并没有传来,她疑惑地睁开眼睛,不由愣住了——铜烛台扎住的并不是那只明明逃无可逃的石青色靴子,而是,她最最心爱的石榴裙摆……
   她一边听着自己心内泣血的声音,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拔那只铜烛台,估计是由于刚才下手太狠的缘故,烛台深深扎进了地毯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正沮丧间,帷帐突然被人掀开了,一张璀璨如春花的笑靥从光明之中一寸一寸地靠近来,让欲哭无泪的女娃娃有一刹那的怔忡,真……真好看啊……
   白衣美少年仙鹤般优雅地蹲在小蛮对面,微微上挑的凤眼中潋滟着粼粼波光,“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未来的小娘子呀,这一对狐耳还真是可爱得紧……”
   他一边赞叹,一边伸手便触了过来,小蛮被对方的美貌震慑住了,傻傻愣愣一直盯着人家看,也忘了躲,直到头顶上的狐耳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才杀猪般地号叫起来,“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她手忙脚乱地跳起来去摸被揪痛的狐耳,结果身子被铜烛台扎紧的裙子一扯,一头撞在了帷帐旁的柱子上,立马又肿起一个拳头大的包。
   她又痛又气,快哭了,无夜才慢慢悠悠地收回了手,笑得更绚烂了,“这是我们家的祖传家法,专门用来对付心狠手辣的新娘子,小蛮你以后乖一点,我就会好好照顾你啦……”
   此时此刻,再美的脸看起来也像毒蝎子了,悲愤交加的女娃娃受不住这屈辱,咬牙忍住一包泪,声嘶力竭道:“我死也不要做你的新娘子,死也不要你照顾!你就等着一辈子打光棍,省下力气照顾你爹你娘吧!”
   仿若皎洁的玉璧上有了裂痕,美少年琉璃黑的眼睛狠狠一暗,声音却依旧如春回大地般明媚,“嘿嘿,小蛮你休想得逞,我爹娘……早就过世了,我不用照顾他们,只能照顾你了,所以,你要乖乖长大,等着我去迎娶哦!”
   小蛮刚想一头撞过去跟他同归于尽,远远有声音传了过来,“无夜!族长叫你,还不快去!”
   “一定是未来的岳父大人想要看看他的好女婿,嘿嘿,那我先走啦。娘子,你好好保重哟……”,美少年朝小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随即钻出了帷帐,小蛮眼睁睁看着那双石青色的靴子消失在自己眼前,地上空留紧紧扎着石榴裙的那支铜烛台……
   再耗下去,被人发现如此狼狈的自己,并且交到最爱面子的老爹手上去……那就不用发愁以后如何不嫁那个臭无赖了,因为长不到那么大,就已经呜呼了……
   为了一条宝贵的狐狸命,小蛮最终选择了壮士断腕——把被钉住的那一边裙摆整个撕了下来,然后穿着像被狗啃过一样的残余部分逃掉了。
   想到以后要被逼着嫁给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混账,顶着一对红狐耳的女娃娃惆怅得连平生最爱的烤兔子腿也吃不下去了,心灰意冷地用破裙子兜了几壶青梅酒,悄悄溜出大殿,找了棵歪脖子树躺下,对着正至中天的卯日星君,一口又一口地喝起闷酒来。
   几壶青梅酒下肚,小蛮不知不觉便化回了原身,大太阳底下披着一身厚厚的狐狸毛,又热又渴,脑袋也晕得不行,这个样子回大殿找水喝实在太丢脸了,非被老爹一巴掌扇飞不可。
   小蛮嘟囔着摇了摇头,晕晕乎乎地往白狐族大殿外的丛林里走去,再怎么着,小河小溪总会有的吧?
   这北边的林子不比南方的狐狸洞那么一目了然,小蛮七绕八绕绕了大半天,也没分清楚方向,更别提找到水了。她摇摇晃晃地迈着四只发软的狐狸腿,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腐叶层上,一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无夜,诅咒到第三千五百七十四遍的时候,脚下突然一空,身子急剧往下坠去。
   风声自耳畔呼呼刮过,小蛮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要送命,还不如丢脸算了……
   或许司命星君听到了小蛮深深的悔意,决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小蛮再睁开眼时,并没有看到自己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身体。
   她看到的,是一方美得让人窒息的夜空。
   落下来之前明明是日头煌煌的白天,可这里千真万确是无星无月的黑夜。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处处生长着通体碧蓝散发幽光的圆叶小草,将整片夜空织成了一个华丽朦胧的梦境,小蛮看着那一株株幽幽放光的小草,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不忍心拔下来细看,唯恐惊动了这些夜之精灵。
   天地犹如鸿蒙未开那般静谧,小蛮的耳畔,只响起自己的狐狸毛擦过草丛的沙沙声,不知走了多久,远远见到一条温婉的小溪,像匹蓝缎子一般耀着波光。
   溪边端坐着一黑一白两只半人高的狐狸,黑狐狸的皮毛油滑发亮,像隐匿水底的黑色珍珠。然而小蛮刚看了一眼,心上便隐隐浮起了一丝恐慌,她和它并非同类,黑狐历来都被视为会带来灾祸的不祥之兽,即便能修成人形也是妖,连狐仙都称不上,更枉论归入地位显赫的灵狐一族。
   白狐狸的毛色皎洁如月,长腿细腰,身姿优雅,右耳上淡淡一抹红痕,若化作人形,绝对是个仪态万方的淑女,小蛮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见过她化作人形的样子——俏白狐是那个臭无赖的妹妹缨络,小时候她们两个玩得最好了,每次无夜欺负她,缨络都会帮着她。
   这样静美的夜空下,这样温柔的溪边,这样美丽的两只狐狸,肩并着肩依偎在一起,小蛮幼小的心灵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撑满了,浓如雾霭,淡如春烟,不知不觉的,只想叹气。
   多年之后她才想清楚,那应该就是爱情最初留在她心里的模样吧。
   彼时小蛮只觉得它们那样子守在那条小溪边,溪水应该是很好喝的,不过在喝水之前,还是先捉弄一下缨络吧。嘿嘿,反正她以前最爱玩这种游戏了。
   一身红毛被汗水渍得脏兮兮的小赤狐心中暗笑着,伏低了身子静悄悄匍匐前进,越来越近了,它们还是没有察觉, 她不由万分得意,哈哈怪笑着一跃而起,猛地朝缨络肩头扑去。
   谁料连缨络一根汗毛都还没触到,她便被凌厉的一巴掌打得在空中和草地上连翻了十几个跟头。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地刚想要爬起来,两只爪子突然就被狠狠挠在了地上,骨头里钻心的一阵疼,看也不用看,应该已经毫无悬念地断掉了。更可怕的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灼灼盯着她,内中暴戾的烈焰似要将她囫囵烤化,而森森如刀戟的利齿,已经往喉头上凑过来了……
   死到临头,小蛮吓得一声也发不出来了,只听得缨络在那黑狐狸身后凄声唤道:“沉霄……沉霄……不要……”
   那名唤沉霄的黑狐狸顿了顿,稍稍松了点力道,小蛮正以为有救了,谁料他的牙齿又凑了上来,“不行,这只杂毛狐狸想伤你,放过这次,就还会有下次!”
   堂堂赤狐族以毛色绚丽洁净如红霞著称的神女,居然被人污蔑为杂毛狐狸,小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求速死。
   冰冷的獠牙即将划破喉头的一刹那,小蛮只觉两只前爪又是一阵剜心刺骨的痛,整个身子撞入了一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里,不远处嘭的一声响,随即是缨络发疯似的呼唤,“沉霄……沉霄……你怎么了……醒醒啊沉霄……”
   小蛮差点儿痛晕过去,勉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满含愠怒却秀美绝伦的侧脸,他冷冷看着不远处的溪边,“缨络,怎么搞的,不是叫你看好他吗?差一点就伤了小蛮!”
   小蛮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美丽的白狐眼泪吧嗒吧嗒坠地有声,她怀中的黑狐被无夜一招直直摔到了溪边的岩石上,额角上绽出一道纵深的伤口,鲜血糊得满脸都是,已是不省人事。
   沉霄的血在缨络雪白的皮毛上盛开了大朵大朵绯色之花,她紧紧抱住他,泪眼蒙眬地喃喃道:“对不起,哥哥,小蛮,对不起……”
   小蛮翕动着唇角,刚想唤缨络一声,陡然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战栗起来,无法自控一般猛添了几分力气,痛得她彻底发不出声音了,但那人脸上却依旧凛冽,桃花瓣一般娇美的唇角甚至弯出了鄙夷的弧度,“对不起有用吗?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撂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抱着小蛮大步往远离缨络的方向走去,小赤狐从他的肩头往回看,幽蓝色的波光中,抱着黑狐静静匍匐在溪边的白狐脸上,是一种哀感顽艳的凄惶,她眼睁睁看着兄长锋利如刀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黑暗里,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
   那个时刻,已经痛得奄奄一息的小蛮,突然好恨把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的这个人。
   曾经愿意为缨络九天揽月的无夜,多年之后居然舍得,让这样温柔地妹妹掉眼泪。
   她不知道无夜念了一个什么诀,几乎是在一瞬间,他们从黏稠到化不开的黑夜,一下子回到了日光煌煌照耀的山顶上,小蛮愤恨地挣扎着从无夜怀里跳下来之后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是跟缨络如出一辙的哀艳凄惶。
   原本想要破口大骂的女娃娃,不由自主便噤了声,虽然不打算原谅他,但还是没出息地被他的美和哀伤深深地震住了。
   山风磅礴呼啸而过,猎猎翻飞起他们的衣袂,白衣少年低头从怀里掏出两块已经化作了粉末的栗子糕,怔怔看了一阵子,蓦地一放手,将它们随同丝帕一道,当风扬了出去。
   清香扑鼻的碎屑纷纷如初冬的细雪,那人从漫天的细雪中低下头来,须臾之前的落寞哀伤全都消失不见了,眼眸中唯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飞扬和妩媚,“也不知道你怎么阴差阳错竟找到了那里……小蛮乖,回去大人们问起来,就说手是不小心摔断的好吗?”
   他那样让人窒息的笑容,压迫得小蛮喘不过气来,更别提说一个“不”字。
   只是缓缓点头的一刹那,头顶红狐耳耷拉着两只断臂的小女娃娃突然默默下了一个决心,终此一生,绝不要再踏入白狐族半步,也绝对不能嫁给他。
   否则的话,笨笨的自己,迟早要死在他手上。
   这样危险迷离,绝美如毒药,见血封喉的他。
  四
   那一天山风里剜心刺骨的痛楚在三千年后回忆起来,仍让小蛮心有余悸,她看着不远处的黑衣美人,狠狠打了个冷战,“你……你不会又把我两只手都掰断吧……我可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缨络……”
   那个名字从小蛮的口中一出来,沉霄炽焰般的血色双眸默然一滞,蔷薇色的雾霭随即从中茫茫升了起来,他静静垂下头去,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温柔又凄凉的笑意,“是啊,谁会舍得伤害她呢……”
   谁会舍得伤害她呢,伤害,干净得不惹尘埃,脆弱得一碰就碎的缨络。
   三千多年前,他捡到她那天,不是什么好日子。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只皮毛腌臜枯瘦如柴的癞皮狐狸,没见过什么世面,从有记忆开始便和一身肥膘却懒惰如猪的老爹一起生活在一座荒山上的石洞里,被他用来当奴隶使唤。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老爹馋肉了,厚厚实实几爪把他从睡梦里拍得撞飞到石壁上,骂骂咧咧地叫他去山下的村子里偷食物。
   鼻青脸肿睡眼惺忪的他刚爬出石洞,老爹已经缩回洞角的枯叶堆上继续睡回笼觉了,从来没洗过的黑色皮毛裹在巨大的一堆肥肉上面,随着鼾声起起伏伏,活像座臭气熏天的小山包。
   这是他留给沉霄最后的影像,一如既往,自始至终的污浊不堪。
   沉霄在村外的河里胡乱喝了几口水,而后溜进了一户人家的鸡圈里,咬住一只肥母鸡便往外拖,只可惜运气不怎么好,被那家人的狗发现了。
   因为饿了一夜的缘故,他没什么力气,仓皇逃跑的过程中,不但没能保住那只肥母鸡,还被闻声追来的人类一竹竿敲瘸了一条腿。
   瘸腿这种事情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命没丢就好。为了回家后少受一点皮肉之苦,他拖着断腿去了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从屠户的案板底下偷偷叼了几块脏兮兮的边角废料,顶着烈日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尽量平息老爹没能吃上好肉的怒气,赶到荒山下才发现,他想的那些,永远都用不上了。
   整片连绵起伏的荒山,包括山脚下那个被他偷了无数只鸡的村子,已被夷为平地,在熊熊烈焰中燃成了一座人间炼狱,方圆几十里之内,遍地都是人类和飞禽走兽烧焦的尸体,赤红的火舌卷夹着乌黑的浓烟扶摇直上云霄,张牙舞爪犹如魔鬼献给众神的狞笑。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这短短半天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窝在山洞里好梦正酣的老爹,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在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结果,可当它血淋淋地闯到他眼前时,他陡然静默了,身体里有某个地方,像被人挖掉了一大块那么痛。
   他默默把叼回来的食物整整齐齐摆在冲天的烈焰旁,算作自己最后的孝心。从此以后,冰天雪地的人间,就只得他一个人来闯了,再没有臭烘烘的山洞和暴怒如雷的老爹等着他回去。
   就在转身准备离开的一刹那,废墟里有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刨开滚烫的灰烬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只身形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狐狸,皮毛全被烧焦了,看不出什么颜色,头上身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正在汩汩地流血,尖巧的耳朵静静耷拉着,紧闭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昏迷不醒的小狐狸像以往那些猎人的箭一般锋利,直直射中了他的心脏,他鼻子一酸,很想哭,却又害怕哭的时候它就像老爹那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所以他只好抬起脏爪子揉了揉眼睛,吃力地把它扛到背上,瘸着一条腿朝远方飞奔而去。
   这是他捡来的小狐狸,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变得比春天的草地还要软。他在小河边用水藻帮它洗干净了皮毛,嚼碎苦涩的药草敷满它的伤口,然后把它背到用树叶铺好的新窝里,一点一点喂它吃从悬崖上掏来的蜂蜜。
   看着昏迷中的小狐狸干干净净地躺在小窝里,舔光了他喂的蜂蜜,沉霄眨着被蜜蜂叮肿的眼皮,像个傻瓜一样笑了。
   这是有生以来,完完全全属于他所有的,第一样东西。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沉霄用上以前被老爹逼出来的觅食本领,一天到晚绞尽脑汁在外面找肉回来给他的小狐狸吃,费尽心力帮它找草药。小狐狸一直昏迷不醒,但在沉霄手忙脚乱的照料下,它的伤口渐渐痊愈,皮毛也重新长出来了,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捡回来的,居然是一只那么漂亮的小白狐。
   它的皮毛又白又软,纤尘不染,唯独右边的耳朵上有一小抹淡淡的红色,躺在那里就像一捧洁白的新雪里镶着一朵玲珑的红梅,让沉霄碰都不敢碰,唯恐自己的黑爪子把它触脏了。可偏偏这只小白狐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轻声呜咽着,浑身抖个不停,沉霄只有将它紧紧拢在胸前,用爪子搂住它,它才能安静下来,然后睡熟过去。
   每晚缩在山洞里,紧紧搂住他的小白狐,感受着另外一颗狐狸心的跳动,沉霄都舍不得睡过去,经常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即便冗长的黑暗里一片虚无,什么也看不见,他仍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开出大片大片的似锦繁花。
   这情景美满得,不像他配拥有的。
   某一天清晨他醒来时,怀里的小白狐不见了,他惊慌失措地从枯叶上一跃而起,才发现它正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美丽的黑眼珠上面像蒙了一层凝白的霜花,凄寒幽冷得让沉霄心疼。他轻轻踱过去,伸出爪子去揽它的肩,它的身子猛然一颤,躲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了。或许,它正沉浸在被沉霄饲养之前那场不堪回首的灾难里。好可怜的孩子,沉霄爱怜地看了它一眼,把前一天晚上给它留的食物衔到它面前,默默地出门觅食去了。
   像它这般娇嫩脆弱的小白狐,出门只会被吃掉吧,所以,一定要好好饲养它,既然捡回来了,就要从一而终地照顾它!这一天沉霄意气风发,一口气捉到了三只麻雀,自己一只也没舍得吃,全部给小白狐衔回去了。
   它一连在洞角躲了好多天,沉霄怕它晚上冻着,搬回许多松针堆到它身边,某一个夜半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有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往胸前拱,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嘿嘿,宠物小狐狸又悄悄回到他的怀里了。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会跟他的宠物小白狐,就这么在愁吃愁喝怕冷怕热的烦恼中度过一生。
   那样,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变故就像带走老爹的那场业火,猝不及防毫无征兆便出现了,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衔了食物火急火燎地往窝里赶,刚到山脚下,一道雪白的影子突然拦到了面前,那是一个容颜绝色的白衣少年,比他此生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看。沉霄衔着半条咸鱼傻傻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凌厉的掌风已经自脑门劈下,他并没有将这一掌太当回事,那些五大三粗的村夫拿棒子都没能将他打死,更何况这样弱不禁风一个半大孩子的一掌,他懒懒往旁边一躲,才发现情势不对——自己的身子居然被牢牢地吸在那掌风下,一根汗毛都动不了,而皮毛之下,已经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传来了,他这个时候终于觉到撕心裂肺的痛,一痛,便直接晕过去了。
   失去神识的最后一刹那,有少女冰凉凄婉的声音钻入耳朵里,“哥,不要杀他……”
   再醒来的时候,他一身的断骨都已经被接好了,只是那些痛还在,漫无边际的幽蓝魅影中,他的小白狐静静守候在他身边,美丽的黑眼睛像少女一样柔肠百结。它看着他,第一次冲他开口说话了,“我怕光,想住在这永远都是黑夜的永夜墟里,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吗?”
   这便是缨络,他饲养了大半年的小白狐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像朵徐徐吐芳的晚香玉,静静开在他面前,温柔的对他说,“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吗?”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一颤,周身骨骼的剧痛齐齐涌上来,他一时承受不住,竟然没出息地落泪了。
   “我……我愿意。”
   是啊,他愿意,无论去哪里,刀山火海,天界地狱,失去老爹之后,他就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这只捡回来的小白狐了,所以无论去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愿意,他都愿意的。
   缨络怔怔地看着他,镶着红梅的狐耳微微一颤,黑玉石眼眸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抹哀愁,随即又如坠入了星芒一般轰轰烈烈地亮起来。她伸出雪白柔软的前足轻轻附在他的掌上,喃喃道:“好吧,那我们就在这里,永永远远地住下去吧。”
   永夜墟里除了无休无止的暗夜,便是散发着灵动幽光的永夜葵,缨络说那就像隐藏在人心底的光,纵使身处无边的黑暗,只要心底有光,照样能拥有壮阔的世界。
   那时的沉霄听不懂这些话,他只知道,永夜葵虽然好看,却不能当饭吃,食物得由人隔三岔五从外面带进来给他和缨络。
   那人便是当初差点儿一掌劈死他的那个绝色少年,缨络的哥哥无夜,如果他不动也不说话,更像一个冰雕的人儿。
   无夜不喜欢缨络,看她的眼神总是阴郁的,而沉霄在他眼中,更像空气,从来连他的眼角也入不了。
   他每次把食物扔下就走,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偶尔缨络出声唤他,他也最多停下来冷冷看她一眼,直至把缨络要说的话全都生生逼回去。
   沉霄不怨他,缨络说过,哥哥小时候待她很好的,比对他的新娘子还要好。
   可现在他没办法原谅她了,因为,是她吵着要去羽人国买羽衣,阿爹阿娘才会在半途遇难,本来以白狐族长老的修为,九州八荒之间难逢敌手,但他们遇上的,是劫兽。
   劫兽没有固定的形态,它们的血液里被上古魔神种下了封印,在创世之初被魔神用来对付天族。上古魔神虽在创世之初的众神之战里败给了天族,但承载了他们怨念的劫兽却隐匿了下来,浑浑噩噩地生存在世间,一旦契机到来,封印解除,劫兽便彻底丧失神志,控制它们的,唯有上古魔神一心想要摧毁天族所统领的九州八荒重建魔神世界的强大怨念。它们凶残嗜血,所到之处无论是仙是妖,一概生灵涂炭,这些枉死生灵的修为和怨恨会悉数被劫兽吸收,从而催发它们更强大更可怕的魔性,最终屠神弑佛,颠覆天地。
   不过天族从来不敢放纵劫兽走到那一步,总是在发现之初选择与它同归于尽,若它还有一丝半丝魂魄消散不了,便将其投入无间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阿爹阿娘贵为上神,不可能逃之夭夭任由劫兽屠戮人间,最终劫兽被杀死,他们亦双双灰飞烟灭了,奄奄一息的缨络则被沉霄从劫灰堆里挖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醒来之后,她害怕回去见无夜,但无夜终于还是将她找到了。
   纵使回到了白狐族,她也不敢面对众族人,于是只能央求无夜,允许她永永远远地躲在这暗无天日的永夜墟。
   多么可怜的孩子,沉霄沉沉叹一口气,将神色恻然的缨络拢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铺满枯树叶的山洞里,她不是什么地位尊贵的神女,他也不是人见人厌的不祥之兽,她只是在最艰难的时刻,被他捡回来精心饲养着,如此而已。
   他们在永夜墟里一住,便住了许多年。
   日子是数不清的,因为永夜墟没有白天,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一刻也没有。
  五
   小蛮终于发现了,沉霄整个人凛冽如刀,看一眼都能划出伤口来,唯有提起缨络的时候,他会瞬间还原成一个孤儿,当年饲养了缨络,亦被她收留的那个孤儿。
   她多年未到白狐族,亦再没有得到过缨络的消息,如今看着沉霄这副模样,心中不由猛地一沉,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缨络她……她还好吗?她去哪儿了……”
   沉霄垂下眼睑,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永夜葵幽幽泛着蓝光的叶茎,那姿态如呢喃低语一般温柔,亦比数九寒天的雪原还寂寞,他的唇角浅浅浮起一抹笑意,黑暗里凄艳无比,“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这万死不辞赶来救你的情郎才对……”
   红衣少女愣了一愣,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白影子,她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无边的暗夜突然奔腾起了华丽的火焰,天地呼啦一声便明亮壮阔起来。然而想起之前在荒岛上为他掉的那些愚蠢的眼泪,她慌忙将视线转开了,一张小脸不由自主红到了脖子根,幸好黑咕隆咚的没人发现。
   无夜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那把画着泼墨桃花的折扇,还极不合时宜地扇了几扇,才开始低下头来向重伤瘫软在地的众人依次打招呼。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心不在焉的红衣少女,柔声道:“小蛮,听铃铛说,你这次是为了救我才会身陷囹圄,而且,你还为我掉了眼泪……看来,我们的感情已经培养到可以圆房的程度了,不如尽早把婚礼办了如何?”
   小蛮急得青筋直冒,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哪……哪有!铃铛被下了咒所以听错了,明明……明明是你那花精老相好心急火燎地要去救你……我……我们才顺路跟去了而已……而且,我才没有掉眼泪!你……你要圆房就跟她圆吧!”
   无夜眼波流转,同样含情脉脉地望向了一旁的天葵,“天葵,空桑一别已多年,你当真还如此记挂着我吗?”
   蓝裳丽人眼珠子都没朝他转一下,目光打着弯儿追到沉霄脸上,不耐烦地嚷道:“谁还记得你呀,赶紧闪到一边去,别耽误了奴家看美人……”
   小蛮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开了,无夜只得再将视线转了转,望向但笑不语的流云,苦恼道:“流云兄,你也看到了,流年不利啊,回头还是帮我好生酿几坛桃花露,助我旺一旺桃花吧……”
   青衣男子虽身处危难,脸上的笑容却依旧静谧恬淡如幽谷清风,“好说,只不过酒资加上这场因你而生的劫难安抚费,可不是小数目哦……”
   无夜用扇柄轻轻敲了敲额头,粲然笑道:“放心吧,长孙府虽然一直缺女主人,金子银子却是不缺的,到时候你雇马车来运就是了。”
   两个男人恍若在花前月下把酒言欢一般正笑得开怀,沉霄的声音突然沁过黑暗,眠蛇一般冷冷滑了过来,“莫非你们当真以为,还回得去吗?”
   无夜妩媚地眯起眼睛,淡淡挑了挑眉,“你就这么有把握胜过我?”
   沉霄任由自己眼中的灼灼烈焰悉数向无夜喷薄而出,“不是我有把握,而是这永夜墟。当年缨络告诉过我,永夜墟乃化外之境,除了进出结界,咒法修为在这里面毫无用处,所以在荒岛上的这几千年,我除了修炼咒术逃离那里,还特意把爪子磨利了,呵呵,待会儿你们就可以尝尝它的滋味了……”
   刀锋一般的利爪自沉霄的黑袍下亮出来,在暗夜里闪着幽冷的寒光,小蛮想象着它划过喉咙的情景,顿时没出息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无夜没有再看他,伸出手指沿着扇面上的桃花一朵朵抚过去,嘴角浮起一丝含义莫名的笑意,“依你的意思,是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呀?除了那个花痴的花精不算,我们这里一个上神,一个神女,一个天族,你应该知道杀死我们会有什么后果吧?”
   “当然知道,诛上神者,罪无可赦,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沉霄一步一步踱过来,血色双眸中的神色狂热迷离,又动人至极,“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三千年来我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正是无间地狱啊……”
   虽然眼前这个人马上就要置她于死地,但一想起老爹描述过的无间地狱的情形,小蛮觉得自己比他幸运多了,忍不住贱气十足地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怔怔道:“你……你想去无间地狱?……去了那里的话,魂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要一刻不停地被折磨下去,永远也没有翻身之日……你真的要去吗……”
   沉霄身子晃了一晃,静静停下了脚步,眼中的火焰退却了几分,脸上亦浮起了温柔的笑意,“我要去的,因为,缨络在那里呀。”
   他捡回来悉心饲养的美丽的小白狐,与他在永夜墟里相依为命的缨络,正是去了无间地狱。
   那里没有光,没有暖,腐烂,阴湿,悲伤,绝望,所有与光明喜乐无关的气息通通在无间地狱里聚集。可怜的缨络,她一个人在那里被虫蛇撕咬,万蚁噬心,陪伴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以及无数亡魂歇斯底里的惨叫。
   他没有办法救她出来,所以只好去陪她。
   他试过的,以前再冷再饿再难熬的冬夜,只要两个人肩并着肩依偎在一起,总能等到第二天灿烂的朝阳。
   缨络说,那不是卯日星君挂出来的,而是从他们心底升起来的。
   事实上,他不需要那轮红日,因为她已足够做他的太阳。
   为了她,让他牺牲所有人,牺牲天下,他都在所不惜。
   更何况他要手刃的,并不是不相干的无辜者。
   而是亲手将缨络送进无间地狱的仇人。
  六
   和缨络一起在永夜墟生活的那许多年,虽然不能拥有太阳,但拥有无尽的黑夜亦是一种别样的意趣,就仿佛,世界和她,都可以这样永久地宁静温柔下去。
   至少那个时候,沉霄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一天,他们的食物和水都吃光了,无夜却没有来。
   沉霄害怕饿坏缨络,于是在结界出口处等了许久,无夜一直没有出现,他只得悻悻地回到小溪边。
   缨络正孤零零地坐在幽蓝的光影里,远远望去,仿若披着满身风雪的夜行人。沉霄悄悄走到她身旁,才发现她在哭,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坠在永夜葵纤柔的叶片上,晶莹却沉重,让这从未经历过风霜雨露的仙茱因不堪承载而战栗。
   沉霄的心亦如那株永夜葵,在那泪珠的浸润下悄无声息地战栗起来,他将她静静揽进怀里,喃喃道:“缨络,你……你怎么了……是闷坏了吗……”
   缨络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浑身颤抖如风中的树叶,“今天是阿爹阿娘的忌日……哥哥一定去他们的衣冠冢祭拜了……我……我也想去……”
   那场遥远的劫难像个噩梦一样在眼前历历浮现出来,或许跟缨络在一起久了的缘故,沉霄觉得自己的心不知不觉变软了。缨络在那场劫难里失去了父母,他也失去了他的老爹,虽然老爹没有给他留下过任何好的回忆,但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很难过。
   沉霄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想去,我陪你一起去吧……”
   缨络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惊惶地看着他,“不……不……你不能出去……”
   沉霄怔了怔,缨络慌忙闪烁着把视线转开了,“我……我是说……哥哥不喜欢我,更不喜欢你,我们一起去,只会惹他生气……”
   无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不能因为自己,让他们兄妹有更多的隔阂。
   沉霄默默点了点头,把缨络送到了永夜墟的结界出口,她把脸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你别怕,乖乖呆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了。”
   明明需要保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吧,沉霄握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忍不住轻声笑了。
   缨络念了句咒语,凭空消失了,沉霄孤零零站在漫天漫地的永夜葵中央,望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突然陷进了深深的惶恐里,她已多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会不会迷路?无夜的脾气那么臭,又不肯原谅她,一定会冷言冷语让她难堪的吧,她会不会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哭?
   从捡到她开始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过,永夜墟曾经让他无比陶醉的静美在此时看来,更像大灾难来临前那让人窒息的死寂。
   他放心不下她,一刻也不行。
   担忧和惶恐逐渐将他逼成了一只困兽,离开这里成了他唯一的念头。
   咒语他是记得的,缨络刚刚念过,只是,由修为浅得谈不上修为的他念出来,会有用吗?
   以前好像听老爹说过,以血为引可以短暂地激发咒力,不过这种方法是以消耗命力为代价的,用过几次之后,就可以直接去见阎王了,所以小妖们在斗法里宁愿落败养伤,也不愿用这个方法来逞一时之快。
   沉霄心头一喜,飞快地将指头咬破了,拼劲全身法力用血痕在空中刷刷写下了那句咒语,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得身子一轻,万丈日光顿时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或许在永夜墟的黑暗里待得太久了一时无法适应,刚才又耗费了太多法力的缘故,沉霄在铺天盖地的白色光芒里走着,步子越来越沉,神识越来越模糊,脚下厚厚的枯叶层窸窸窣窣脆响着,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撑住没有倒下去,跌跌撞撞地循着缨络的踪迹往前行去。
   不知道翻了多少座山头,进到一座遮天蔽日的密林时,他终于追上了缨络,她雪白的身影在苍翠的密林里绽放如隔世之花,刹那间让他神思清明了许多。
   正待出声唤她,沉霄突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响动,那声音越来越近,愣神间,密集的灌木丛猛然被破开了,一条长达数十丈的乌黑巨蟒急速蹿向缨络,那血盆大口中的腥臭腐烂之气喷薄而出,连隔得很远的沉霄都被熏得头昏眼花,直欲作呕。
   缨络回头一看,被吓得失了神,一时竟不知避让了,只见她瘦小的身子马上就要被那条巨蟒卷入口中,沉霄无计可施,只得重新咬破指头,施诀朝那巨蟒的身子击去。
   吃痛之下,巨蟒长尾一扫,就势一滚转过身来,幽绿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沉霄,随即以雷电之势猛咬过来。
   缨络这才看到沉霄,被巨蟒吓得苍白的小脸顿时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她惊呼着扑了过来,“不要……沉霄……求求你……”
   像她这么善良,这么好看的孩子,他怎么忍心不拼尽性命来守护?
   沉霄艰难地冲她咧了咧嘴,想最后给她留一个温柔的笑脸,随后抬起手臂在腕上划了道纵深的口子,用迸射出的鲜血下了此生最繁复的一个咒,整个人像支利箭一般顺着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往它的肚腹间射去,誓要与它同归于尽。
   在钻进巨蟒嘴中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好完满,因为,能在他最爱的缨络身边,毫无遗憾地死去。
   沉霄以为自己会走到冥界永无止境的黑暗里。然而再睁开眼时,他看到是与许多年前那场劫难如出一辙的场景,黑色巨蟒已断成数截,无数飞禽走兽尸横满地,目力所及之处遍成焦土,猩红炽烈的火光遮天蔽日,那狰狞的姿态,似要将人所有的希望与勇气悉数燃尽。
   那一刻,沉霄忽然懂得了缨络为什么选择住在不见天日的永夜墟。
   在这样的灾劫里幸存下来的人,真的很难再爱上光明。
   他艰难地抬起被鲜血模糊了的双眼四下搜寻,缨络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不远处,一身白衣溅满了斑斑血迹,看样子并没有受伤,只是清丽的脸上,竟似落满了灰烬那般凄暗绝望。
   同样一身白衣的绝色少年站在她面前,脸上的神色比以往更冷千百倍,他的身后,齐齐整整站满了身着银色铠甲的天兵天将,他们手中的神戟之锋,千年玄冰一般倒映在缨络漆黑的眼眸里。
   沉霄心底猛然一沉,挣扎着想要爬到缨络身旁去,然而身子痛得钻心,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他周身的骨骼,又一次被尽数捏断了。
   为首的天将怒不可遏,“该死的孽畜,竟敢在神族府邸附近撒野,难怪怨气冲天,还好无夜上仙及时赶到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上仙,这劫兽既是你制住的,也由你打回原身吧,我等负责将它押至无间地狱。”
   劫兽……他们说……缨络是劫兽?
   沉霄的一颗心开始往无尽深渊里坠去。
   白衣少年定定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睛和声音都毫无表情,“我就说当年阿爹阿娘灰飞烟灭,方圆几十里之内百兽灭绝,怎么唯独你活了下来,活下来了又不肯回白狐族,一定要躲到永夜墟中……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缨络抬头看着无夜,目光一怔,泪水顿时如蝶翼纷飞而下,“哥……哥哥……那天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劫兽……等清醒过来时,阿爹阿娘都已经……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就那样死去,可是沉霄救了我……后来你也来找我了……是我不好,是我太贪心,明明身上背负了那么多亡灵的怨恨,明明是杀死阿爹阿娘的罪人,居然还想留在你们身边活下去……我以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魔性的,可今天那只蟒妖要伤沉霄,我一时情急,就……就铸成大错了……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恐怕连沉霄都……”
   原来,她是劫兽,背负了那么多罪孽,可依然心怀善念的劫兽,这一千多年来,永夜墟的无尽黑暗里,埋藏了她多少噩梦般的回忆与眼泪啊!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她保护得够好了,现在才知道,她心冷深处的黑暗惶恐无助,他连边角都没有触及过,更遑论替她分担了。
   而且,若不是自己不听她吩咐,莽撞地跟出来,她怎么可能闯下这滔天大祸,又怎么可能被天族发现踪迹,沦落到要领受这世间的极刑。
   缨络的眼泪让沉霄心如刀割,他绝望地把目光投向从来没正眼看过他一眼的无夜,嘶声道:“无夜,求求你,想办法救救缨络吧,她是你妹妹呀……求求你给她一个机会,不要把她打入无间地狱,求求你了……”
   无夜还是没有看他,只是嘴角渐渐浮起一抹浓艳的冷笑,“她是杀死我双亲的凶手,怎么可能还做我的妹妹?既然生来是劫兽,那还是不要在这世间逗留了,服从上苍给予的命运,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缨络转过身来,倾心尽力地看了沉霄最后一眼,骨骼筋脉尽断的黑衣少年凄厉欲绝地怒吼道:“不!……”然而无夜修长的手指翻飞,诀已经落下来了。
   那是沉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缨络的真身,白如新雪的皮毛褪尽之后,躺在地上的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獠齿兽。
   虽然不如以前好看,但尖巧的耳朵静静耷拉着,紧闭的眼角留着未干的泪痕,和他捡到她那一天一模一样,可爱至极。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机会将她抱回山洞里,给她疗伤,喂她吃蜂蜜,等着她睁开眼睛,在寒冷的子夜钻进他怀里了。
  七
   那一日眼睁睁看着缨络小小的身子被天兵天将带走,万顷火光在沉霄眼中渐渐燃成劫灰,他勉力抬起头,冲背对着他的无夜道:“你大仇既报,应该满意了吧,求求你,将我也一并杀了吧。”
   那一个绝世的背影衬在满目的疮痍里,越发飘逸出尘,墨黑长发随着白色衣袂在山风中翻飞,像只骨骼艳丽的寂寞风筝,随时都要飞到天外去。
   在原地站了许久,无夜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沉霄,静静笑了,那个笑,看得人毛骨悚然,“你就这么想死?”
   沉霄咬了咬牙,“我知道你一向讨厌我,何不干脆杀了我?”
   无夜的笑意越发深邃,眼中却渐渐冷硬如铁,“没错,我讨厌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讨厌你。所以,我不打算杀了你,那湮没不了我对你的恨意。”
   沉霄果然没有被杀死,他只是带着一身的断骨,被扔到了一个荒凉海岛上,海水倒灌进来的山洞里,无夜怕他逃脱,特意用术法做了一个玄铁笼子,腥臭的黑色海水里仿佛隐匿着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子,沿着他的伤口钻入他的骨髓,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咬噬,痛得他生不如死。
   或许,他嫌杀死缨络不够解恨,所以将剩下的怨气统统发泄到沉霄身上来了。
   在那无穷无尽日月无光的疼痛中,沉霄没有如无夜所愿哀号求饶,他只是十分庆幸自己没有死,而是活了下来,否则的话,他如何亲身体验到缨络在无间地狱所受之苦,如何下必死的决心,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闯进去陪她。
   如果这代价,是杀死无夜和他心爱的女人,那就再完满不过了。
   永夜葵的蓝光闪烁在沉霄血色的双眸里,美得灿烂而妖异,他狞笑着缓缓化作原身——一只身姿修长凌厉如剑的黑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无夜扑了过来,牙齿和利爪的寒光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小蛮和天葵齐齐惊叫出声。
   “无夜小心!”
   “美人小心!”
   她俩声音未落,黑狐的身形在空中硬生生一滞,狠狠摔在了地上,无夜这才把捏诀的手指收了回来。
   黑狐扑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惊诧地看着无夜道:“为……为什么……缨络不是说过这永夜墟束缚一切法力吗,你为何可以施诀?……”
   无夜轻轻吹了吹自己的手指,叹道:“这是我白狐族的地盘,束缚法力这一说,只对外族有效,白狐族人在这里百无禁忌。况且,缨络就不能偶尔说说谎话吗?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啊,整蛊调皮的手段,绝不在这里的某人之下呢……”
   小蛮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那个“某人”说的正是自己,脸色一沉,待要提拳修理他,却已经有人先动手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无夜颊上顿时飞起了五道艳丽的红痕,天葵恶狠狠地盯着他,俏脸上满是嫌恶,“奴家本以为你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还巴巴地赶去救你,没想到你如此冷血无情、凶残变态!杀死缨络姑娘也就算了,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怀念!真是十足的伪君子!你要再敢伤害奴家的沉霄公子,别怪奴家翻脸无情,把你另外一边脸也打肿!”
   小蛮想到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缨络姐姐居然是劫兽,而且死在了无夜手上,原本有些难过,但看着无夜捂着半边脸仿佛吃进一只苍蝇的尴尬神情,还是忍不住吃吃笑了。这登徒子,他也有今天。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流云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天葵姑娘,依我看,他也未必是你说的那么冷血凶残的伪君子。”
   无夜苦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流云,你就别给我雪上加霜了……”
   青衫男子皱了皱眉,恍若未闻地继续说道:“你未必冷血凶残伪君子,但酒品,可真不怎么样,我胸口那两个窟窿,总算是找到债主了……”
   小蛮脸色一白,飞扑到他身畔,抓起他的袍子焦急道:“你……你说什么?哪里有两个窟窿?”
   流云笑笑地制住小蛮的咸猪手,淡然道:“窟窿是当年来这里摘永夜葵的时候留下的,早被你用灵芝治好啦……”
   小蛮的圆眼睛睁得更圆了,讶然道:“什么?当年你那身伤,是他打的?”
   无夜亦愣住了,喃喃道:“你来过永夜墟?还被我打伤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流云叹了口气,“我也是今天重来这里才发现,当年将我打伤的那个醉鬼不是别人,居然是你呀……”
   当年流云从天族酒神被贬下诛仙台,一心只想着酿一坛轮回酒让转世的恋人银妆记起前世的事情,酿轮回酒需要许多味奇珍异草,永夜葵便是其中一样。
   被贬凡间之后,流云修为有限,纵使从以往交好的白狐族好友处得知了进永夜墟的方法,当真翻山越岭找进去,还是很吃了一番苦头,唯一欣慰的是永夜葵不像其它珍奇有猛兽守护,因此他进去以后长长松了口气。
   永夜葵遍生于永夜墟,流光璀璨,流云无心欣赏如梦似幻的夜色,准备随手摘一棵便走,然而刚俯下身子准备摘,胸口突然猛一吃痛,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他按住汩汩流血的胸口,勉强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遍身鲜血淋漓,衣衫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那人一边抬起手中的酒壶猛灌,一边大着舌头道:“不……不准摘永夜葵,缨……络,我家缨……络会心疼的……”
   能完全隐匿气息,还能一招之内将他重伤,这人的修为真是深不可测,流云忍着剧痛,不由暗暗叫苦。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那醉鬼身子晃了两晃,在流云身边扑通一声瘫坐下,开始自顾自喃喃起来,“缨……缨络……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照顾好你,也没能让你和所爱之人在一起……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没用……”
   说到后来,那人竟嘤嘤哭了起来,泪珠一颗一颗落在泛着幽光的永夜葵上,晶莹又哀伤。流云不忍,挣扎着从怀里掏了条帕子递过去。谁料他醉眼蒙眬地看了一眼,一把扔回了流云身上,还顺带着又在他胸口添了一个窟窿,“这么脏,我才不要!”
   流云被他伤得奄奄一息,心里凉了半截,遇上这样一位爷,别说摘永夜葵,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正在绝望之际,那醉鬼手中的酒坛突然应声落地,整个人也横躺在了草地上,闭着眼睛继续嘟囔,“你放心……这点苦哥哥不怕……哥哥会尽快修炼成上神,去救你出来的……一定可以的……”
   流云慌忙拔下一株永夜葵塞入怀中,然后趁他不备念诀离开了,告别黑暗的那一刹那,仍听到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一团身影在醉语呢喃。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救你出来的……”
  八
   嘤嘤的抽泣声将小蛮从流云的回忆里惊醒过来,她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天葵,皱起眉头道:“哎呦,你还真是水性杨花毫无立场啊,刚才不是还扇他巴掌,说他冷血凶残伪君子吗?人家一扮苦情,你就移情别恋了呀?”
   蓝裳美人抽抽噎噎地反驳道:“奴家对沉霄公子一片丹心可昭日月,才不会移情别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想哭……好想哭……大概是因为……每个姑娘都想有这样一个有恋妹癖的闷骚哥哥吧……”
   小蛮被她雷得差点儿吐出来,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抬起头飞快扫了无夜一眼,支支吾吾道:“你……你打算怎么救缨络……闯进无间地狱里救她出来吗……那……那样会死在冥界的吧……”
   白衣公子笑笑地看着她,正待开口,恢复了元气的沉霄突然冷冷道:“你当年那么冷血无情,一招便将她毙命,现如今还装慈悲,简直可笑。缨络即便看到你,也绝不会原谅你,你们不要再串通起来花言巧语了,还是速速受死,助我完成心愿吧!”
   无夜妙目流转,淡淡道:“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话音未落,他顺手便捏诀下了个杀招过去。
   原本在旁边哭得正带劲的天葵一声尖叫,猛然冲到沉霄面前,想要替他拦下那致命的一击,那姿态决绝凛冽,有如飞蛾扑火。
   无夜和沉霄双双脸色煞白,慌忙施诀补救,只是无夜竟晚了一步,沉霄情急之中飞速施出的飞天咒,抢在他之前将天葵急速托起,飞往了几丈开外。
   天葵软绵绵地倒在永夜葵丛中,不省人事,无夜焦急地抱起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吓晕过去了,还好没大碍,这个傻丫头呀……”
   沉霄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刚刚施诀的手,喃喃道:“你……你不是说只有白狐族才能在这里施法自如吗?为什么我也可以……你……你又在骗我……”
   无夜把天葵放进脸已经绿了的小蛮怀中,回过头来静静看着沉霄,“我没有骗你,因为,你身体里流淌的正是白狐族的血啊。”
   “白狐族最善良最美丽最痴情的神女的血。”
   白衣公子静静垂下眼睑,嘴角浮起了一丝温柔又凄凉的笑意。
   当年缨络与双亲从羽人国归来,途经一座无名荒山的时候,恰逢劫兽作乱,遍地生灵涂炭。阿爹阿娘将她远远禁锢在一个保护结界里,随后双双翻下云头与那长成一只黑胖狐狸模样的劫兽大战起来,她一向以为阿爹阿娘的修为足以傲视九州,然而遇上这承载了上古魔神怨咒的劫兽,阿爹阿娘战得十分吃力,而劫兽吸收了其他生灵的怨气,魔性愈来愈盛。阿爹阿娘悲壮地对视了一眼,联手摧出了两伤之诀,于是,缨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那劫兽一齐灰飞烟灭了……
   爹娘战死后,结界亦消失了,伤心欲绝的她昏迷过去,被铺天盖地的灼烫灰烬埋在了地下。
   那么多个黑暗的日子,她宁愿沉溺其中,也不愿醒来,她害怕一睁开眼睛,那个噩梦便成真了。
   她更怕,看到哥哥。
   若不是她吵着要去羽人国买羽衣,阿爹阿娘怎么会遇上劫兽,怎么会失去性命。
   是她的任性与偏执,连累最爱的哥哥连阿爹阿娘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她不愿意醒来,可是总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她,温柔地跟她说话,那声音诱使她不由自主从黑暗的最深处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外面走,猛然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终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熹微的夜色里,她看到自己被一只枯瘦如柴睡得正香的小黑狐狸紧紧搂着,它似乎做了甜梦,嘴角犹有笑意,缨络却再一次坠入了森冷的冰渊里……
   这是一只还没有苏醒的,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小劫兽,亦是,杀害她父母的仇人之子。
   那一夜,她守在它身畔,无数次抬起手掌想要一掌劈下去,防范于未然,置它于死地,然而每每快要触及它的头顶时,手指却总是无可救药地颤抖起来。
   那么多黑暗里的呼唤,那么多寒夜里的拥抱,都是它给的。
   生而为劫兽,并不是它的错,它是无辜的,它不应该死。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舍不得。
   舍不得失去它温暖的怀抱,爱怜的眼神,满足的叹息。
   她舍不得这莽莽苍苍的九州之间,连它的一丁点影子都剩不下。
   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战胜强大而残酷的命运,给善良的孩子留一条生路的。
   一定有的。
   于是她非但没有杀它,还自哥哥掌下救了它一命。
   她抱着昏迷不醒的沉霄向哥哥求情,愿永生永世陪它住在永夜墟,寸步不离,以避免它有机会苏醒作乱,为害天下。
   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永远失去了哥哥的宠爱。
   自甘堕落到与仇人之后、九州之敌厮守终生,这样的妹妹,换谁都会寒心的吧。
   然而在永夜墟里,与沉霄依偎在一起时,她并不后悔,甚至恬不知耻地幻想,或许,这就是阿爹阿娘冥冥之中留给自己的礼物吧,无夜最终会迎娶小蛮,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幸福。而她缨络,就应该在这样静美的地方,与一只愿意饲养她照顾她宠爱她的小黑狐狸,平淡如水地相伴到天荒地老。
   只可惜,一切都只是她天真的幻想而已。
   要战胜强大而残酷的命运,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在前往爹娘衣冠冢的途中遇上巨蟒,以她的修为收服它并非难事,可偷偷跟出来的沉霄守护心切,竟以鲜血催发咒力想要与巨蟒同归于尽。
   巨蟒自然死了,而他血脉中上古魔神的封印,亦被解开了,沉霄彻底失去神识,由温柔善良的小黑狐,沦落成了凶残可怖的魔兽,他疯狂地大开杀戒,天地之间遍成血海,许多年前噩梦般的场景在缨络眼前再次上演。
   缨络绝望地落泪了,纵身跃到杀红了眼的沉霄面前,决意与他同归于尽,谁料满手鲜血的黑衣少年看到她,混沌的眼睛竟不知不觉流出了血泪,他不等缨络动手,蓄势一掌击向了自己的天灵盖,然后在她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匆匆赶到的无夜远远看着这一幕,亦不由自主地静默了。
   缨络紧紧抱住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忍不住又哭又笑,沉霄没有辜负她的爱,深埋心底的善念,最终竟战胜了根植数十万年的劫兽血咒。可这样善良的他,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这般可怖的一场灾劫,天界一定已有感应,天兵天将一到,他的肉身便会灰飞烟灭,而魂魄将被打入无间地狱,去受那永无止境的折磨。
   她舍不得,她舍不得,他既已走出了摆脱宿命的第一步,那剩下的九十九步,就让她来帮他走完吧,为了他,刀山火海,天界地狱,做什么她都甘愿的。
   她以死相逼,胁迫无夜助她完成那疯狂的计划。
   她以自己纯洁的白狐之血,换上了沉霄身体里的劫兽之血,她要代他踏过彼岸花丛,饮罢忘川河水,进到无间地狱。
   而善良的他,应在这有光有暖的九州之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换净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无夜落泪了,他凑到缨络耳畔,哽咽道:“哥哥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没能早点找到你,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哥哥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一定会的……”
   缨络挂着满脸的泪,在冲天的火光中绽放了一个绝美的笑容,“哥,好好照顾沉霄,还有,我等你。”
  九
   黑衣美人垂首默立了许久,才从阴影里抬起头来,俊美的脸上露出了哀艳绝伦的笑容,“那个傻丫头,竟然这样不爱惜自己。这样的话,我就更该去无间地狱了,去把她换出来……”
   暴戾之气已从沉霄身上褪得干干净净了,此刻他的剪影像山岳一般宁静,又如河流一般深情。
   无夜用扇柄抚抻了鬓角一丝乱发,轻轻叹道:“你现在去的话,缨络不是白受了那么多年苦?唉,早就知道你会是这副德行了,所以缨络才叮嘱我不能跟你说实话。”
   沉霄再也压抑不住了,猛地转头望向无夜,声音哽咽得不能自持,血红的眸子里一层一层浮上泪光,晶莹得让人心碎,“那缨络怎么办?我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让缨络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永远待下去吗?”
   无夜用眼角轻轻瞟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年轻人可不可以稳重一点?听人把话说完再激动好吗?不要动不动就脆弱得掉眼泪……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把缨络交给你?”
   天上龙族虽骁勇善战,但皇家子嗣却不兴,为保皇族血脉,天君很早就下过诏书,若九州之间的上神愿与天界签立死契,在龙族子弟殒命之时牺牲仙魄相救,天族将倾尽全力满足他一个要求。
   可惜九州之间的上神们大都自恃身份,哪肯丢那个脸去做龙族的傀儡,因此数十万年来竟无一人签这个契约。
   直到无夜出现。
   在缨络被打入无间地狱后,无夜用短短两百年时间,自上仙修炼成了上神,历完劫当天,他便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到天界,与天君立下死契,顺利换得了缨络的魂魄离开无间地狱的机会。
   虽然被下过魔神封印的血早在无间地狱里被洗刷干净了,但纵容劫兽魂魄回到人间仍非同小可,因此这件事情只得无夜和天君两个人知情,而缨络,只能转世到海外的空桑,成为一只普通的花精。
   饮过忘川水的缨络早已丢失了前世的记忆,当然也再不能记起无夜这个哥哥,但每年天葵花开得灿烂的季节,能与她煮茶论道,撒泼耍赖,顺便渡些修为给她当茶资以免她受欺负,无夜已经觉得够完满了。
   而她冥冥之中被命运指引着,驾了大船漂洋过海来到离长孙府不远的枫杨镇,盘下一家只准美人进去的乳鸽店,就更是完满中的完满了。
   小蛮呆呆地看着怀里晕得正沉的花精,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你说这个没头没脑的花痴花精,是……是缨络的转世?”
   黑衣美人将天葵轻轻揽入怀中,目光迷离倾心尽力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拂过她的眉目,嘴唇剧烈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夜看了他一眼,“我把你扔在离岛上,只是为了借那片海水里的极阳之气,洗净你周身骨骼里残留的魔性与戾气,即便缨络转世了也没有放你出来是因为,若不根除干净,即便你暂时看来与常人无异,日后也难免留下祸根。”
   沉霄浑身一颤,眼中渐生悔意。
   无夜缓摇折扇,更深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在离岛上两千多年,足以将你洗脱干净,可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成效呢,还差一点点就铸成了大错。”
   永夜墟里夜静如水,沉霄抱着昏迷中的天葵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走到了无夜面前,低眉道:“是我错了……我这就回到离岛上去……我会尽快洗净戾气回来找她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他咬了咬嘴唇,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加了一句,“拜托你了……无夜……哥哥……”
   不知为什么,原本是感人泪下的骨肉相认桥段,可小蛮、流云,甚至无夜自己,都吃吃地笑开了……
   笑得刚刚才完成身份大转换的黑衣美人脸红得把夜空都照亮了。
   沉霄灰溜溜地驾着天葵的大船去了离岛,无夜三人搬着昏迷的天葵回到了枫杨镇。
   梅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流云温好了酒,小蛮和无夜坐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就着热酒大啃冷鸽子。天葵在廊边的长椅上好梦正酣,竟喃喃出声唤道:“沉霄公子,等等奴家……”
   三个人又是吃吃一阵笑,笑完了,小蛮有意无意地瞄了无夜一眼,“喂,你真的跟天君定了那个鬼契约呀?那天界皇族里要是谁一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你……你不就得死翘翘了?”
   无夜娇嗔地盯着小蛮笑道:“哎呦,小蛮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怕我死了你要做寡妇吗?”
   小蛮狠狠扯下一大块鸽腿肉,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才……才没有!我又不会跟你成亲,你死了关我屁事!我才不用做寡妇!”
   无夜置若罔闻地喝了一大口热酒,舒服地叹道:“订是订过,不过前些年,我又用一个秘密,从天君手里把那纸契约给换回来了。”
   说到秘密,小蛮顿时全身鸡血翻涌起来,眼冒绿光地连声问道:“快说快说,什么秘密这么重要?让天君把这么重要的契约都给销毁了?”
   无夜看着红衣少女挥舞着鸽子腿的熊样,忍不住嘿嘿笑了,“既然是个这么重要的秘密,自然不能让小蛮你这样的大嘴巴知道咯。”
   流云凝眉思索了一阵子,随后盯着白衣美人恍然笑开了,“做一笔生意,几头得利,连天君都算计上了,果然不愧是长孙公子呀……”
   两个男人笑得开怀,小蛮看不惯他们那故作神秘的矫情模样,兀自举着酒壶抓了鸽子,冲去靠窗的桌子坐了。
   菱花窗外,江南的雨清愁如少女的粉泪,又绵密如狂热的情丝,衬着远处迷蒙的青瓦白墙,绿叶红花,像在说一个什么故事。
   浮躁如小蛮,看着看着,突然也有那么一点点懂得这黄梅雨天的美了。
  十
   望夫楼的老板娘天葵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做成一桩生意,这天倚在门口看了一整天歪瓜裂枣,嗑了一整天的瓜子,实在累得慌,便早早地把东西收拾进屋,准备关门打烊了。
   最后一趟出门拿自己那块黄丝帕的时候,低头冲出去,冷不丁在门口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抬头一看,那人一身黑裳,红宝石一般璀璨的眼眸衬在绝艳的脸庞上,让原本暮色四合的黄昏陡然明媚了起来,更要命的是,他灼灼盯着她,无比温柔地笑道:“老板娘,我来了。”
   枫杨镇千树万树的梨花开得正盛,细白的花瓣溯着夜风,轻雪一般飞扬在空中,天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看着漫天花雨里的这个人,心头一颤,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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