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遇到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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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白在他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遇到了一片海。
  新同学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时,上一秒还人声鼎沸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四十几双眼睛偷偷交换着眼神。
  新同学高瘦、白净、清秀,脸圆圆的,刘海乖乖地盖在额头上,鬓角和脑后的头发向下延伸,显然比一般的男孩儿头发要长上不少。一双眼睛更是生得漂亮,兜了万千柔情的样子,眼尾上翘。程白看着那眼尾弧度,突然想起海鸥展翅滑行时形成的流畅又灵巧的线条。
  新同学开口了,声音柔和清亮,但明显是男声:“大家好,我叫俞杨。”
  全班“哄”的一下炸了,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程白身上,离得近的早笑到喘不过气,一个个大老远地也要伸过手拍程白的肩膀,“哎,哎,刚才谁说的啊,‘肯定是女的!’”
  小镇小而平静,一点新事物都会像投石入水般引起广泛注意。一早听说要来新同学,课间的时候男生们在窗边挤成一排,果然看到教导主任带了一个人在操场上走。
  “教导主任亲自带啊,规格挺高。”
  “听说是省城转过来的,校领导当宝看。听说……”说话人顿了顿,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开腔,“是上清华、北大的苗子。”人群“嚯”的一下骚动起来。
  “那干吗来我们这小地方啊?省城不好吗?”
  又有人问:“哎,男的女的呀?”
  男生们在窗边一个叠一个,研究了半天,只知道新同学白净文静,这下全陷入对新同学到底是“长得秀气的男生”还是“个头偏高的女生”的争论。
  程白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显然不是寸头的发型,便不假思索地放话:“肯定是女的!”
  此刻程白在全班的哄笑声中生无可恋,抬头却看到新同学也正看向他,眼睛亮亮的。程白在新同学向自己走来的倒计时里,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堆在隔壁空座上的书包、课本、篮球——班主任大手一挥,就这样,程白拥有了高一以来的第一个同桌。
  一天下来,除了拉椅子坐下前说的一句“你好”,新同桌只说了“下节是物理课吗”和“可以借我看一下之前的笔记吗”。下午放学铃一响,新同桌东西收得比谁都快,“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从高一入学就没分到同桌,本来满心期待发展友谊的程白有点失望,但他宽慰自己,强扭的瓜不甜,算了算了。
  结果程白走到路口一抬头,俞杨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琴盒,瘦高的身影杵在路上,看起来很迷茫的样子。程白犹豫要不要喊他,正巧对上俞杨转过来的目光,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程白凭借常年积攒的自来熟经验,一甩尴尬迎上去,“你在这儿等人吗?”
  对方看了他一会儿,索性放弃了保持形象的挣扎,自暴自弃老实承认:“我迷路了。”带一点鼻音,语气像赌气耍赖的孩子,黏黏地拉出长长的糖丝来。
  程白爽快地尽地主之谊:“你去哪儿?我带你吧。”
  这是一座港口小镇,一路公交车便能串联起大小街道。房屋都不高,外墙刷成白色,阳台上晾着鱼干,窗口的风铃在裹着阳光的风里转,清泠泠地响。天气好的时候,蓝天下一座座小楼白得耀眼,一条笔直大路延伸下去,尽头,就是海。
  “你拿的是啥啊?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提?”程白指了指俞杨的琴盒。
  俞楊眨了眨眼,一副对他的提议有点惊异又觉得好玩的样子,“不重呀。”片刻,补了一句:“是小提琴。”
  “你来上课带小提琴干吗啊?”
  “哦……”俞杨踌躇了一下,“我妈让我带着琴去找音乐老师,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乐团之类的……她不想让我把琴荒废了。”
  程白用一个小步跳扶正了书包带子,开始滔滔不绝:“嗨呀,我们这小破地方哪有什么乐团啊,四重奏乐器都凑不齐……哎,你知道沈老师吗?一位很有修养的老太太,我小时候还跟她学过一阵子钢琴,说不定你们能聊点音乐,她住旧米仓宿舍楼,就是你要去的那个地方。”
  俞杨开始有点蒙,听到最后“噗”地笑了,“那是我外婆。”
  程白噎了一下。
  大路转了个弯,两旁榕树夹道,尽头是宿舍区。程白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哎,俞杨,你名字是不是父母姓氏拼起来的啊?”还没等俞杨回答,程白就拍拍他的肩膀,“准吧?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名字也是哈。”
  俞杨的脚步明显地一顿,抬起头冲程白笑笑,“你父母感情应该很好吧?”
  “啊?就那样嘛……我妈一边骂我爸一边照样给他做饭,我爸吵不过她但还是继续买米买菜。每家都这样,对吧?嘿,到了,沈老师住307,那个楼梯上去近。明天见哈。”
  俞杨的眼睛像起了雾,浅浅笑了笑,“明天见。”
  程白从此成了俞杨的专属导航。
  从那个春天的傍晚看见背着大包、提着琴盒的俞杨站在路口茫然地张望开始,程白莫名地觉得自己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同桌负有某种责任。带过一次路,以后这职责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程白身上。程白得带着他,陪着他,和他站在一起。
  小镇上所有人都习惯了看见这两个男孩子“捆绑出现”,沈老师家那个秀秀气气的省城男孩方圆五米之内,肯定能找得到嬉皮笑脸、上蹿下跳的程家小子。只要程白在侧,省城男孩就不用在路口纠结是否该在这里转弯,也不会在陌生的小卖部老板面前露出外乡人的局促。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就是对方的代理人,“程白,这事儿你跟俞杨说下。”“俞杨,你顺便告诉程白一声。”班长拍拍程白的肩,“我看下学期补订校服的时候你俩只要订一条裤子就行。”
  程白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高中男生一样,再闹腾也觉日子平淡如水。可就像门锁找到匹配的钥匙,彩灯找到对应的开关,一个罐头突然被夹手从流水线上夹了出来,程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机缘。他发现自己的开关正握在俞杨手里,后者笑得眉眼弯弯,“啪”地一按,把他的生活点亮了。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短自习,高一生大多都在操场活动。俞杨不怎么会打球,每到这时候就坐在看台上。程白也不跟班上的男生们到操场上疯了,宁愿坐到他旁边,看着傍晚的风把他柔顺的刘海吹起来。路过的人有时会指指点点,“那个省城来的转校生。”“一班‘贾宝玉’。”程白听到一次翻一次白眼,心说你们懂个啥啊,他这个人哪有一点点像贾宝玉。程白又因此没来由地开心:别人眼里那个礼貌又疏离的省城转校生只跟他话最多,只会在他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很享受俞杨和他斗嘴,和他在桌肚里偷偷交换零食,也只有他拉过俞杨的琴。他说“俞杨你教教我呗”,对面人真的耐心地给他讲曲子,亲自上手教他按把位,然后笑他拉琴像锯木头。   小镇最不缺风言风语。学校里有人背后议论,说俞杨的父亲是省城的大学教授,恋上了自己的女学生,母亲闹离婚,他因此才转到这小镇上的高中来。没有人见过俞杨的父母,只知道俞杨和外婆住在一起。程白不知道俞杨是否会听到这些八卦,他并不想求证。
  入夏后有段时间俞杨崴了脚请假,程白有天给他送作业的时候发现307门开着,只拉着一层纱门,隐约看见厅里沈老师和俞杨面对面坐着。程白刚要敲门,却听见沈老师有些苍老但依然克制、柔和的声音:“杨杨,你跟外婆说心里话,爸爸和妈妈,你想跟谁呢?”
  程白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闪到一旁。回答沈老师的,是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继续听,而是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走廊里很安静,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他放学去印刷室取卷子迟了,却没在校门口等到俞杨,转了一圈才发现后者正在球场外看得入神。球场里是一对父子,小男孩年纪不大,打球卖力;父亲移动的双手在抢断,却分明也在护着儿子。而球场的另一头,母亲拿着水壶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笑。程白低头看了眼手表的工夫,突然听见女人的惊叫,抬头看到俞杨已经抱着小男孩摔在地上,另一手还牢牢护着自己的琴盒。赶来的父亲一面扶人一面连声说谢谢,俞杨被冲过来的程白搀起来,他脸色煞白,却还摆手,“没事,小朋友没摔到就行。”
  俞杨崴得不轻,一时间甚至头晕得站不住,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程白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宝贝你的琴。”程白熟门熟路地从俞杨校服口袋里抽纸巾,擦掉他额头上的冷汗,不由分说接过他的琴盒,任由俞杨把大半重量都放在自己肩上,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挪。
  “哎,怎么看球去了?”程白问,“想打啊?我教你啊。”
  俞杨只是虚弱地笑,没有回答。
  程白现在想起,俞杨看那一家三口的眼神,分明是向往的。
  他在外面晃荡了好一会儿才往回走。再到307门口时,厅里只坐了俞杨一个人。见程白在门外,他笑起来,一瘸一拐地过来开门,“你来啦。”
  “哎哎哎你别动,你脚好了没?”
  “能走呀,没什么大事。”俞杨把他往房间里让,“你坐一会儿再走吧,我外婆说给你蒸了甜粿。”
  “程白,你要听我练琴吗?”他慢慢地架好琴,开始拉一首练习曲。程白默然,双手始终垂在身边,他在俞杨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不能靠近的悲伤和困惑,此刻的俞杨身边好像有一层无形的阻隔,程白坐在那里,却不能触碰到他。
  暑假里班上包了车去海边,大家都兴奋,像一窝叽叽喳喳的小雀儿。男孩女孩们在海滩上撒欢儿了一会儿,又一起去租自行车。程白想着俞杨不会骑车,却也没见他人影,转了半天,最后在海滩一角找到了他。
  远处笑声模糊在海风里,他却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截树枝在沙滩上划拉。程白过去的时候俞杨也没有避讳,沙滩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海浪漫上来,转眼被冲刷殆尽。
  “他们说的是真的。”俞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程白心一紧,而俞杨却顾自说下去:“我爸妈在闹离婚,在争我的抚养权。他们本来就经常吵,为各种事情。我妈让我学小提琴,我爸不喜欢;我爸想让我考他教书的大学,可是我妈觉得我能上更好的……”
  大海的潮涌轰响在耳边,程白却觉得世界骤然安静得令人紧张。
  “我本来在我爸那个大学的附中上学,学校里都在议论我爸的事,八卦嘛。”俞杨笑了一声,“我妈妈怕我被指指点点,受伤害,把我转到远一点的地方来。”
  “但是其实……”他叹了口气,“我没什么感觉,真的。因为都很陌生,没什么感情,有什么好伤害的……从小到大,因为我爸工作调动,我们家搬来搬去,我一直在换学校,没有特别熟悉的朋友。我知道自己在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待太久……”
  在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由俞杨主导了整个谈话。程白把手里的汽水递了一罐过去,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出去的。”
  俞杨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噗”地笑出来,“我知道呀。”
  “你在干吗?”程白冲沙滩扬了扬下巴。
  俞杨划了两下沙,“你说,把不开心的事情写在沙滩上,海浪把字冲走的时候会不会把那些事情也冲走?”
  程白一愣,故作轻松地捶了一下俞杨的肩膀,“能啊,肯定能。全冲走,一点儿不剩!”
  俞杨定定地看着慢慢模糊的海平线,眼睛被海风吹得湿漉漉的,眼底一片雾气弥漫的海。他用树枝草草勾出个火柴人。“我真是……”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又像疲惫又像抽噎,“好傻啊……”
  海滩上那个小火柴人孤零零的。程白没说话,拿过他手里的树枝,在那个单薄又寂寞的火柴人旁边补了一个小人,“那傻瓜再多我一个呗。”
  傍晚的海岸被染成湿润的蓝色,潮声阵阵,他看见俞杨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小镇上风一样地传着消息,说俞杨的母亲来了。程白见过一次,那是一个优雅的女人,有着和俞杨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风韵犹存,却有几分心力交瘁的病态和过度敏感。但日子倒也如常,流水似的过,俞杨和程白還是每天一块儿放学,为一道物理大题伤神,分妈妈从省城带来的进口零食,在田径场看台上吹风聊天……好像少年时代本就应该是这样懵懵懂懂的。允许被虚掷的时光,像窗台上的风铃、吱呀转动的自行车轮,平淡无奇、无知无觉地滑过去了。
  天暗得越来越早,放学时候的人群从校门口拥出来,像一条喧闹的河。吵吵嚷嚷的男孩们头挨着头地嘻嘻哈哈,正被程白逗笑的俞杨突然僵在原地,笑容凝固,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某处。
  “你怎么了?”程白奇怪地问。
  俞杨忽然回过神,匆忙往另一个方向走,“今天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儿,不跟你一块儿了。”
  程白急了,“你去哪儿?就快下雨了,你没带伞啊!”
  俞杨安抚似的按了按他的手腕,“这样,我晚一点去你家找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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