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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五来到阿基曼已经20多天了。现在，他被关在一间水泥房子里，同他一块被关在这间房子里的，还有和王小五一块从中国来到阿联酋打工的八九个老家老乡。这间四十多平米的水泥房子过去好像是一座仓库，王小五琢磨着，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大约是为了安排他们一行10人的临时住处，在他们来到阿基曼之前，专门给他们腾出来的。黢黑的水泥地上铺着几领破篾席，东山墙下还堆着大堆的水泥、木料和工具。墙角落放了一个陶罐，那是专门供他们小便用的。
王小五第一天被带进这间水泥房子的时候，模糊记得外边是一个挺大的院子，高高的院墙围成一个U形，大门朝南开着，终日锁着。大门的左侧有一个大铁笼子，里面用铁链子拴着一条黑得像煤炭似的大猎狗。这只大得像牝狮的德国黑，外貌可怕又凶暴，整天一刻不停地在铁栅笼里走来走去，像要吃人。在院子的右侧，有一座白色的活动板房，那是监督他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疤瘌眼所住的地方。
王小五自从被关进这座水泥房子里面后，每天都有专人给他们送水、送饭，除非解大手，到院子一角的厕所去，他们一天到晚，甭想迈出这间大屋一步。门外还不时有盯梢者的影子晃来晃去。
王小五心里急，可是他又不敢表现出来。他知道，屋里的这八九个家伙，比他更急。其实，早在来阿联酋之前，他们在国内就已经等了一年零六个月了。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长了。前年冬天，从县塑料厂下岗的王小五，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跑到县城去找工作。他整天坐在县城劳务大厅的塑料椅子上，认真浏览着大厅墙壁上的电子屏幕上那一条一条不停滚动着的招聘信息，花花绿绿，眼花缭乱的。招聘单位倒是不少，可是符合他王小五的却不多，甚至根本就没有。现在城里的下岗工人多得满大街都是，连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呢，哪里还轮得上你这个农民工。王小五也去过劳务黑市，打了几天零工。然后又没活干了，只得又挤在劳务黑市上闲拉呱，打牌，这样半年多过去了。有一天，王小五正蹲在马路牙子旁和别人下四棋，这时过来一个个子不高的秃顶，三十多岁，吸着烟，来到王小五身后，趁人多不注意，悄悄用脚踢了王小五屁股一下。王小五跟着这个可疑的人来到一壁墙旮旯。秃顶看看四周没啥可疑的人，便掐死烟，向王小五套近乎说，他已经注意观察王小五好几天了，知道一个人找不到工作，求职心切的那种焦躁心情。伙计，加入我们团队吧？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你肯干卖力气，包你一年净赚20万！
啥，一年净赚20万？王小五一听头就大了，现在哪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哥们，你不是想叫我干黑传销吧？
喂喂，胡咧咧啥呢？秃顶见王小五少见多怪的样子，气得又抽出一根烟，拿这根白烟棍棍当枪点着王小五的鼻头，妈的什么黑传销、白传销的啊！我告诉你小子，我们可是正规公司哩。
王小五质问，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又说，黑传销可是咱国家明令禁止的！给你直说吧哥们，俺王小五找不到工作，就是饿死，也不干那非法勾当！
王小五屁股蛋子上立即挨了秃顶一大脚，逃离他时，已经中午了。王小五的肚子这时候也早饿得咕咕叫了。他过了马路，在街头报摊上买了一份当天的晚报，准备先找家小饭店，解决了肚子问题再说。下午再去劳务黑市，看有无活干。王小五坐在饭店边吃饭，边打开手里的报纸翻看着，在翻到报纸P版，在招聘信息一栏里，忽然，一条招聘信息，让王小五眼前蓦地一亮：仕达经济技术合作有限公司招聘国际劳工，工作地点是在阿联酋，工种有建筑工人，技工，厨师等。收入很高。还煽动说“前10名签约者享受特优价！”
——去阿联酋打工！？
王小五有点犯懵似的停下了咀嚼，揉揉眼，手哆嗦着，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条令人怀疑的信息，——没错，确实是一个叫仕达经济技术合作公司的地方在招国际劳工！
王小五这回终于回过神儿来了，相信这是真实的。王小五心怦怦直跳，连呼吸都变得局促了。多长时间了，王小五天天往县城跑，可跑来跑去的，除了跑出一肚子火，磨出一屁股水泡（骑自行车骑得），什么成果也没跑出来不说，还差点上了黑传销的当！王小五知道，现在下岗失业的太他妈多了，闲人、家里蹲太他妈多了！天之骄子都找不到工作，还轮到你傻小子受？
好在苍天有眼！
现在，国际劳工在向王小五招手了。王小五从此不仅终于有活儿干了，而且还是到国外去干！哈哈！好事也终于他妈的降临到俺王小五头上了！俺王小五发财的机会终于来到啦！
王小五欣喜若狂，饭也没吃完，忙揣上那张报纸，风一样朝家急驶而去。
三天后，仕达与王小五签订了一份劳动合同。这次同王小五一块签了劳动合同的，还有被王小五一块叫来的同村的苦丁、马伢子、小铁道、贤子等九人。按照合同规定，王小五去阿联酋打工，每月的工资为1500迪拉姆（折合人民币3750元）。另外，公司还当场收取了王小五他们每人23000元的中介费、100元的报名费、305元的护照费、200元的车费、100元的机场建设费和230元的体检费（后四种费用没给开收据）。
可是，让王小五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从他们一行10人报上名、交上钱、签了合同以后，就再也没了音信。为此王小五不断跑到公司去找，公司那边呢，却以种种理由，推脱、延迟出国时间。王小五背负着骂名，带领苦丁他们不断去仕达找，找了差不多两年，直到今年的9月份，王小五终于接到了公司通知，允许他们出国。
有人从门外给他们递饭来了。还是白菜炖粉条、黑馒头。水泥地的潮霉味，混合着墙角尿罐里的腥臊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大家都端着饭碗，根本咽不下一口饭菜。觉得不只他们身上有了腥臊味，连这饭菜里也有了臭烘烘的臊臭味。
贤子身上的味道最浓，连头发里、衣服上，都是这股难闻的味。小铁道骂他，滚，离我远点！贤子却埋怨是苦丁的味，他昨晚跑马了。苦丁把饭碗一蹲，我操你妈了！一拳打在贤子的鼻子上，鲜红的鼻血顿时流下来。这一来，贤子急了眼，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就扣在了苦丁的脑袋上。两个人就你骂我、我骂你，打成一团。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任凭俩疯子踏着一地饭菜厮打，全都沉默不语，无动于衷。王小五赶紧起身劝下他们，他们非但不感谢他，反倒侧目以待。王小五低下了头。 这天睡到半夜，王小五撒尿回来。借着窗外的亮光，忽然看到贤子缩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王小五就戳他一把，贤子，你是不是特别想你老娘？
黑暗中贤子的脸像一条女人的白脚板，两朵悲伤幽亮的露珠盈动在上面。贤子露出脑壳，王小五，出国前俺娘嘱我到地儿先给家里来个信，工作咋样、吃啥、住哪旮旯？现在咱们一天到晚被关在这里，像没人管的流浪儿。王小五，咱们被骗了？！
小铁道这时也被贤子的抽咽声惊醒了，王小五，现在咱们连最起码的自由都他妈没有了！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带俺们跑这鬼地方受罪！
小铁道一把火，把屋里其他几个都没睡着的人，一家伙呼啦啦燃烧起来。大伙都纷纷坐起，剑拔弩张，怒不可遏。王小五，你在国内把出国吹得那么好，来到这里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是你把我们骗了！你说，是不是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啊？
王小五赶紧爬起来，拉开灯。面对大伙的怒目指责，王小五感到事情不妙，可能要出事，便哆哆嗦嗦点上一颗烟吸着，努力镇定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你们说话要负责任，出国前我也是看到报纸上这么说的，谁知来到这里竟然成了这样，我还怪冤枉的哩！？王小五扔掉烟头，牢骚道。
王小五抱头蹲在墙角落里，又说。铁道、苦丁，咱们好歹都是一个村的，现在出国来到了国外，出现了这种意外情况，我也没有办法啊！你们都看到了，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我不是不想办法找他们啊？这些缺德鬼整天锁着我们，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不但一点不同情我，理解我，还这样不讲道理，都推到我头上来，我也是和你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啊！？
大伙不吭声了，屋里一阵沉默后，苦丁说，王小五，你说得这些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也不是不讲良心的人！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何况这还是在国外。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看八成没有什么指望了！今晚，你得给大伙一个说法，下一步怎么办？
众人纷纷相应，对，对！你表个态吧？！
王小五说，你们逼我？我再有本事，总不能给空气谈吧！
马伢子指着王小五哭了，王小五，你在国内家中请我们喝酒时，吹嘘得那么好，谁知来到这儿，居然把我们当劳改犯囚禁起来了？你骗得我们好苦啊！
苦丁怒道，王小五，是你带我们出来的，今天这种后果你就得负责！
王小五，你赔我们钱！赔钱！！
王小五绝望了，开始采用绝食的办法，意在逼迫他们的上司——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引起重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来是可以对本村被他带出来的这八九个村民有个表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要给飞豹谈判！三天以后，在王小五饿得奄奄一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又坚决拒绝任何形式的饭菜饮水的危机情况下，总部设在迪拜的飞豹经理马林，终于扛不住了。他允许王小五去给国内的仕达经理国树林联系。
可是，那天当绝食三天三夜、差点饿死的王小五，在一气吃了六个馒头、喝了二碗面汤，逐渐恢复了气力和精神后，他拿起国际长途，在电话里向国内的国树林介绍了他们目前在阿基曼这边的情况，要求国尽快安排他们工作的时候，以前这个面带憨厚、一笑一嘴大金牙的家伙在国内口口声声承诺的工作长签、人到即可工作等条款，此时竟然都成了无法兑现的谎言！
而且，更令王小五想不到的是，以前在国内所签合同中规定的每月1500迪拉姆的承诺，阿联酋的马林并不承认！马林说他与国树林早就说过，来阿联酋最高工资1200迪拉姆。如果他们不同意，可与国树林讨说法去！
那一刻，王小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王小五不敢回自己的住处，他害怕苦丁他们对这一系列的变卦难以接受，会把自己打死。
王小五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王小五出了城市，来到了人烟稀少的沙漠边缘，抬头望着沙漠尽头那遥远的地平线，散缀着点点蠕动的驼队，空中掠过几只饥饿的苍鹰，不禁又挂念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父母，让王小五有一种噩梦的感觉。王小五置身在这片荒无人迹的沙漠边缘，让身处异国他乡的王小五的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绝望。王小五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种什么结局。
想到一个月前，王小五乘飞机来到阿基曼，当他走下飞机舷梯的那一刻，看到由“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的经理马林接机，王小五当时分明感到，锦绣前程，就在前方。尽管国内那一幕的阴影还在，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乌云遮不住太阳。王小五甚至看到，异国他乡的美好正在前方向自己频频招手，那异国风情的诱惑，也仿佛对自己绽开了神秘的笑靥。
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是由七个酋长国组成，首都是阿布扎比，其次分别是迪拜、沙加、阿基曼、乌姆盖万、富查伊拉、哈伊马角，全国总面积八万二千八百八十平方公里，人口约二十万。阿基曼位于阿联酋的北部，这地方到处都是草原和沙漠，热带沙漠气候使这里终年炎热干旱，年平均降水量不足一百毫米。
正像这炎热干旱的热带沙漠不适宜任何农作物的生长，长期缺雨的热带草原也结不出多少丰硕果实一样，王小五来到阿基曼不久，就发现他们上当了。
然而，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进门，王小五就觉到了不详。他的眼前，是比荒芜沙漠更冷漠的心、比苍鹰凶残目光更残忍的一帮穷凶极恶的中国打工仔！小伙子们赤身裸背，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粘着发黏的席篾，眼睛里布满了焦躁和气愤。看来他们早知道了谈判的结果。王小五只好如实地、一字不差地向大伙汇报了马林刚才在电话里对他说过的话。这时他点上了一支烟，填进了自己嘴里。王小五觉得屋内这种死一般的寂静，积蓄着巨大的爆发力。果然，他看到那个叫马伢子的小伙子，在他转身拿烟盒时，捡起地上的一块半头砖，试图照他头上狠狠砸下来。这让他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从烟盒有限的几根烟里抽出一根，递给了差点置他于死命的马伢子。可是由于面前的这帮男人们在他眼里就像是山庙里的十八罗汉，个个凶神恶煞，怒不可遏，所以他在无奈之下，便把这盒烟又撕开了，摊在地上，意思是大伙看着办，随便抽。这之后，王小五又看到一个头顶闪着光亮的家伙向他走过来，他不知道这个叫苦丁的中国老乡要给他什么眼色看，但从他咬破的血唇和冒火的眼睛来看，他判定这个性格倔强的家伙是要索他命的。 蹲在地上的王小五突然之间感到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这个叫苦丁的中国老乡是嚼着一截篾席片子过来的，他锃亮凸起的脑门上不停往下流着汗，起身时一声巨大的响屁像是为他助威从他双跨之间挤了出来。王小五心想我从小叫他苦叔的这个驴脾气，在我十三岁那年曾为门前一棵枯树，动手打折了队长的腿，我的苦叔呀，你可千万别在这时挑头动手啊。王小五垂下眼睛假装吃烟，苦丁臃肿的身影已经铺了过来，一把将王小五嘴里的烟卷夺过去，扔在地上，用脚碾烂，然后又噗一口，将嘴里湿漉漉的篾席片子和带着口臭味的吐沫星子，吐到王小五脸上。王小五听见哗哗的水声，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一股黄黄的人尿泥蛇般从自己面前逶迤而下，在注入地上自己的汤面碗里后，那股人尿又冒着热气，刺鼻难闻地袭向狗舌头的嗅觉神经。王小五简直气得要死，苦丁这厮欺人太甚，居然向自己饭碗里撒尿。
王小五清楚地知道门外有人盯梢，院子东头一个活动板房里，是迪拜的马林安排下的专门监督他们10人的打手的住处。而在两扇铁大门的门左侧，一个钢筋铁笼子里，则拴着一只个头大、样子凶猛的德国黑猎犬。王小五伸伸脖子，硬咽下这口气。王小五知道危急时刻要坚忍。搁平常，他早跟苦丁蹦了，谁没有自尊呀？但现在不行。
但是，那一刻，还是来得那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王小五就感觉山体崩塌，天坍地陷。王小五感到强震到来的可怕，墙倒屋塌，瓦砾土石，呼啦啦全砸到自己身上，将骨骼筋肉砸断碾烂。王小五大叫一声，就抱着脑袋，四处躲藏，连喊救命！王小五惊恐地看到，此时此刻的苦丁、马伢子、贤子、小铁道、牛蹄子，如一头头冲破栅栏的莽撞牛犊，将这些天一直强压在心间的委屈、无奈、悲愤和痛苦，全部砸向了自己，又哪里还有一点昔日在国内家乡的那份兄弟情谊！王小五深恐自己被这帮中国农民兄弟打死在异国他乡，连尸首都没法运回国内老家，还不苦死爹娘！王小五捂着被打破的脑袋，边躲闪、边哭喊道：当初我也不知道是这样啊？是仕达和飞豹欺骗了我们！我是冤枉的啊！！
王小五抱着流血的脑袋，逃命似的冲出屋门，马伢子等几个中国老乡挥拳辱骂追了出来，王小五，你个缺德的骗子！看我不打死你！
铁笼子里的德国黑狂吠起来，看大门的老头闻声而出，正看到抱头鼠窜的王小五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后面紧跟着那八九个被关在水泥房子里长达一个月的中国打工仔。王小五离老头还有七八步，就噗通跪下了，大爷，你救救我！他们要打死我！老头赶紧扶起王小五，摘下耳朵里的耳塞，出啥事了，他们要打死你？这时院子东边的那座白色活动板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那个身材高大的疤瘌眼，闻讯而出的他两眼冒火，指手画脚，大骂不止。王小五，你们胡闹什么！？听着，都给我立即滚回去！否则，我放出德国黑，咬死你们！苦丁愣住了，他身后那几个也都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王小五知道，眼前这个疤瘌眼，就是被马林专门安排在这里，负责看管王小五他们这些中国打工仔的，叫孙虎。这时王小五又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擦着脸上的汗，从老头身后跑过来，跑到院子东头的活动板房门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向年轻男子求情，孙经理，你要救我！我不想被他们打死！！
看大门的老头手里拿着他的随身听，走到王小五身旁，他一手摁着跪在地上的王小五被打破的脑袋，气呼呼地对孙虎命令说，虎子，你快把那几个小子轰进屋，这家伙给我？你看这阵势，真要出了人命，马林能饶过你！？
爹，你就别管了！
快去，还愣着干啥？
被老头拽进传达的王小五，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一个多月来，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神秘的院子里的一老一少、负责监管他们的中国人，竟是爷儿俩。
这天晚上，王小五躺在床上，正为工作一事焦急万分、辗转反侧之时，突然，门开了。
是马林，这家伙竟然在深夜来到王小五居住的房间！要知道，飞豹的总部在迪拜，而从迪拜到阿基曼有60多公里的路程呢。马林一定有急事要办。
果然，马林一进门就直奔主题。他硬是逼迫要王小五签订一份工资为1200迪拉姆的协议，并注明克扣工资作担保金。怎么办，大家签不签？王小五看着大家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低下了头。什么叫山穷水尽？什么叫走投无路？王小五这回算是领教了。就这样，王小五他们这帮来到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农民工，尽管当时内心一万个不情愿，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最后也只得在协议上签了字。协议签订后，马林的脸上一下露出了笑容。他假惺惺地装作关心王小五的生活前途，说了一大堆吹牛不上税的好听话，最后还慷慨地邀请王小五一块出去吃夜宵。
来到灯红酒绿、香风四溢的大街上，王小五他们没有半点心情。马林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欣赏着路边的街景，一连穿过几条马路，问过几家阿联酋建筑风格的酒楼饭馆的价格后，最后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土耳其烤肉店。饭桌上，马林始终笑容可掬，收放自如，他不断给王小五他们几个来自国内的打工者米饭里夹着鸡肉鱼块，还用长柄瓷调羹舀来土豆泥、南瓜汁菜，一副竭尽地主之谊的东家模样。
马经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工作啊？吃罢晚餐，临出门时，王小五战战兢兢地问。
慌啥慌，既然已经签了协议，你们就放心好了！马林打哈哈说，先玩几天再说嘛？啊，你们在国内哪见过这种花花绿绿的世界，不是吗？哈哈哈！
然而马林走后，一切复又归于死寂。就是说，协议虽然签了，但事实上王小五他们仍是没有任何工作可以马上干。而签字前王小五曾打电话和国内的仕达公司联系，对方打保票说，你们听马经理的，有什么事我负责！
晚上躺在床上，王小五又回想这趟出国打工，从一开始就十分不顺，推诿拖拉、玩失踪，好容易出来了，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然又是这样一种糟糕状况！去异国他乡打工挣钱，在当时的王小五眼里，充满了神秘。这种对像他们这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工来说几乎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及的机会，因为“美好”而充满了吸引力。但是这种机会到底“美好”到什么程度？到了国外具体又能安排什么样的工作？还有招聘广告上炫耀的所谓国际劳务丰厚的报酬，究竟需要付出怎样的劳动才可得到这笔许诺的薪金？等等、等等。所有这些，王小五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去细想。当时的王小五只是为眼前这个神秘的万花筒所吸引。朦胧中，幻想着“美好”的机会带给他们的发财梦，还有那令人神往的异国风光、风土人情，也似海市蜃楼般出现在他们眼前，正在向他们频频招手…… 然而，谁又能想到，正是这魔鬼般诱人的“美好前景”，使王小五他们这些老实得有些愚昧的农民，正一步步走向陷阱。
唉，一个农民工，千里迢迢，辗转到异国他乡，本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挣些钱好回国，养儿、孝敬老人，但到了这里，却发现一切都不是他预期想象得那般美好，一切都落了空！
中午吃饭时，苦丁、小铁道、牛蹄子他们，一个个都默默无声躺在地上睡大觉，贤子和蝈蝈却无聊地坐地上打扑克，并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反应。自从这次马林逼迫他们签了这份不合理的协议后，因为这家伙玩滑头，并没立即安排他们工作干，王小五就十分担心，害怕苦丁一时想不通，再像上次一样，发动大伙，照死打他一顿。但是这几天来，王小五通过观察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可怕。就想，莫不是苦丁他们已经认识到这事把王小五也卷进了浑水中，让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成了掉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毕竟还是老乡嘛，同一伙出国打工的中国农民工，既然已被骗子欺骗了，如果一味再纠缠到无休止的窝里斗里，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容易让坏人钻空子。如此看来，是苦丁他们那次打伤了俺倒霉的王小五之后，脑壳一下开了窍，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感到了后悔，也能渐渐学会如何化解内部矛盾，枪口一致对外了。
这样一想，王小五就很感激，也释怀了。虽然苦丁他们一个个的眼光，看自己时，并不是那么真正友好。
只是每天王小五眼巴巴地望着炎热干旱的沙漠苦苦发呆，他不知道明天他们有没有工作可干，未来等待他们的又究竟是什么？王小五已经感到事情的严重，他们在异国他乡上当受骗了！
这天，王小五在当地街头零售的《海湾华人》报上，意外地看到这样一则报道：“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允许把担保费转嫁到被担保人身上。如果公司采取克扣工人工资等变相办法要被担保人承担，劳工部门将对有关公司采取措施，绝不姑息。”
这则报道，像给王小五注射了一剂兴奋剂，也使大家萎靡不振的精神一下振奋起来。他们知道自己是受骗了！“我们一定要投诉！”而且，就在这时，王小五他们还震惊万分地了解到，仕达公司给他们办的不是国际劳工签证，而是旅游签证！就是说，王小五他们一行10人来阿联酋打工，是非法的！
气愤、绝望、悔恨、无奈。大家几乎都面临崩溃的边缘了。王小五已经二天二夜了，不吃不喝，一颗接一颗抽闷烟。贤子哭爹喊娘的细音，又招来苦丁一顿拳脚。牛蹄子、小铁道、马伢子干脆猪一样倒在水泥地上，用昏昏大睡来麻痹痛苦的神经。
三天后，王小五拿着那份报纸从阿基曼乘车来到迪拜，找马林协商担保金、工资等问题。并要求马上上班。事前大家一致推举王小五为代表，与马林当面交涉。因为这事一开始是由王小五牵的头，是你王小五把俺们骗到这里来呢？这时不让你出面，不便宜了你啊！也有点惩罚的意思在内。然而马林却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对那份报纸根本不屑一顾，却像泥鳅一样跟你在这些问题上缠来绕去，丝毫没有打算给解决问题的半点诚意。弄得王小五欲哭无泪，欲罢不能。
因为马林根本无法安排工作，并顽固坚持降低工资，克扣工资作担保金，王小五他们无法接受，最终协商失败了。谈判宣布失败后，马林竟像小人一样，立即黑着脸宣布，他拒绝提供王小五他们一行10人返回住处的车费和生活费。谈判双方翻了脸，王小五他们一气之下走了人。
从马林办公室出来，来到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王小五他们一行10人个个心绪茫然，都灰溜溜的。怎么办？此时他们已身无分文，只好徒步由迪拜步行60余公里，回到阿基曼。一整天了，他们呆在马林公司除了喝了一点水，没有吃一口饭，此时，这伙小伙子一个个早都渴得嗓子冒烟，饿得饥肠辘辘了。他们看着路旁一家家阿拉伯人开的小饭店里，食客们正坐在餐桌旁，有的用手抓着香喷喷的米饭团吃着，桌子上摆着鸡肉鱼块、牛羊肉，摆着土豆泥、南瓜汁菜、酸辣椒、卷心菜黄瓜什么的，那些喜欢吃土耳其烤肉的食客，则从一摞盘子大的烙饼中拿过一张，在桌子上铺开，然后再将烤成金黄色的土耳其烤肉用小刀片成一条条的长条，摆在烙饼当中，再配几条生菜丝，抹上色拉酱，最后就将饼卷起来，攥在手中，一边喝着奶茶，就大快朵颐地享受起来，——王小五他们几个不敢多看一眼，丰沛的口涎就已经顺着裂唇躺了下来，想吸溜都吸溜不住，哪敢停留片刻，赶紧掉转头，纷纷快步离去。一路上既委屈、又愤怒的王小五，只有咬牙坚持走下去。回到阿基曼时，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后半夜了。
然而，没想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第二天中午，马林忽然又打来电话，气势汹汹地通知他们说：“登记没办好，大家的技术不行，工资又太高，不能给你们安排工作了！”
这个比意外更意外的消息，顿时让绝望中的王小五彻底绝望了！如果说，1200迪拉姆的工资还能勉强接受，旅游签证造成的非法打工如果有关部门不来追查、或许还能暂时偷偷在这里混下去，他们也能认命接受。但是，如果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了，可怜的王小五他们还有什么指望呢？王小五彻底傻了眼！王小五找到孙虎哀求，孙经理，求你给马经理说说，不能这样丢下俺们不管啊？！而此时这个彪形大汉早接到马林的电话通知，要他速回迪拜，就是说，马林对王小五他们10人，已经撒手不管了！孙虎冷笑，要我给马林说，我孙虎还不想被炒鱿鱼！滚开！
年龄最小、性子最暴的苦丁，那一刻简直崩溃了，一气之下，竟然一头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怎么办？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束手等死啊！？大伙内心的怨气，又像地下涌动的岩浆，顿时爆发了。他们又都冲王小五骂起来。
王小五安顿好苦丁，又摸起电话，给马林打过去。王小五要求约个时间再继续面谈。马林一听又是王小五，啪，就扣了电话。
王小五又打过去，你到底管不管？我们这里都死人了！
这回马林仿佛觉到了事情严重，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还谈什么？我不是已经给你都说过了吗？
王小五请求飞豹公司马上安排他们工作，要不，就接他们回国。 马林一听这话，立即就摔了电话。你们看着办吧，我管不了了！
随后的日子里，尽管王小五仍然不断给马林打电话联系，但对方不是不接，就是关机。
漆黑的夜里，王小五缩在被窝里，悔得要命，哭得要死。王小五抬头凝望着窗外的月亮，才发现国外的月亮，并非如在国内时想象得那么圆，却瘦瘦的、窄窄的，像一根干瘦弯曲的蔫黄瓜。望着这异国他乡的蔫黄瓜，王小五不由又想起了出国之前菊花的提醒，后悔当初真该听老婆的。唉，真是年轻肠子嫩啊。我们回去，又怎么向爹娘妻儿交待呢？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有好心人给王小五出了一个好主意，去到中国驻阿联酋迪拜总领事馆求助。
——去国家领事馆求助？
这对王小五他们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可谓人生第一次。但是，看看自己眼下这种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局面，哪还顾得上什么体面和面子。这天上午，王小五又一次代表大伙，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了领事馆。然而令王小五没想到的是，进了领事馆，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像得那么可怕。领事馆的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了王小五，并非常同情他们10人目前在阿基曼的遭遇。工作人员让王小五他们每人填写好一张受骗劳工登记卡后，又建议他们回到国内一定要找公安部门投诉，问题才有望得到解决。最后，工作人员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由国内家属安全汇钱的方法。
从领事馆大门出来后，王小五他们都顿时感到了温暖，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微光。那晚玉柱抹下他手腕上仅有的那块上海表，卖了，然后在小摊上，王小五他们10人，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大家在街头露宿了一夜。
半个多月后，王小五果真收到了从国内汇寄来的汇款！是苦丁和玉柱二人家里的汇款。当天晚上，苦丁、玉柱、小铁道、蝈蝈、金岳、涛子一行6人先行乘机回国。因第一批汇款不够，余下了王小五、贤子、牛蹄子、马伢子四人，只好等国内第二次汇款到了再走。
这天晚上，大约11时20分左右，一个彪形大汉突然闯进王小五他们的住处，进门后他就把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摔到桌子上，大嚷大叫：“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回国去了？咋成了你们四个人啦？嗯？！那六个家伙去哪儿了！？”
王小五认出来人就是疤眼孙虎，他见来者不善，忽然灵机一动，忙起身谎称说，孙经理，他们几个在家里实在太闷，刚才出去散心还没回来呢？
孙虎听罢将信将疑，猛地抓住王小五的衣领，胡说，你把他几个藏到哪里去了？说，是不是他们几个都回国去了！？
王小五吓得浑身哆嗦着，忙赔笑脸说，孙、孙经理，我王小五有几颗脑袋呀，敢给您撒谎？孙经理，实话给您说，我王小五家有老娘、老婆和孩子，我就是想死，也不能死啊？
少他妈给我废话！孙虎松开王小五，又摸起杀猪刀，上前用刀尖戳着王小五、贤子、牛蹄子和马伢子的鼻尖子，每人来了一通谩骂与威胁：“告诉你、你、你、还有你，你们谁活够了，敢背着马经理偷偷回国，小心狗头！”说罢扬长而去。
事后王小五才知道，疤眼孙虎那晚是受马林唆使，特意从迪拜赶来阿基曼，对王小五他们敲山震虎的。
怎么办？在生命受到威胁与恐吓的情况下，王小五他们四人又一次想到了中国领事馆。这是他们在阿联酋的唯一救星了！第二天，王小五一行四人又一起走进了领事馆的大门，请求帮助。迪拜领事馆距阿基曼有60多公里，王小五他们四人徒步走到领事馆时，已是夜晚。因为领事馆有规定，不能留住任何陌生人过夜，当晚王小五他们只好钻进当地一家寂寞冷清的公园内栖身。
深夜零度以下的气温，冻得让人无法入睡，却挡不住当地那些趁着夜色出来四处勾引嫖客的阿联酋妓女们。当这些浓妆艳抹，风骚无比的阿联酋妓女溜到公园内时，惊醒了正躺在园内长椅上打盹的贤子。贤子见到了阿联酋女人，早吓得尿了裤，一脸惊诧地问她们要干什么？妓女们听不懂贤子女人般的袅袅细音，倒看着长椅上王小五他们几个中国打工者，嘻嘻哈哈、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一个挺胸撅臀、脖子上戴着大颗玉石项链的阿联酋妓女，来到王小五跟前，伸出她那染着黑紫色指甲油的细长手指，指着王小五的鼻子咿哩哇啦地说了一通王小五根本听不懂的语言（王小五当时根据她脸上的表情和嘴形猜测，这个妓女八成是在骂他们是“哪里来的一帮穷叫花子”、“没钱的穷流浪汉”），吓得王小五浑身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躺椅上，一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样子。这时，一个棕黑色脸蛋、一个赤红色脸蛋的阿联酋妓女，从后面挤过来，朝王小五他们几个中国打工者连吐了几口吐沫，傲慢矜持的脸上流露出鄙弃、嘲弄的神色，便拽着她们的同伴们，捂着鼻子吓跑了，一边嘴里尖声嗲叫着什么“disgusting！”（好恶心呀！）、“smellypig！”（臭猪！）。
那一刻，王小五感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愤怒。贤子望着这帮不知羞耻的阿联酋妓女们的背影，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日你娘，阿联酋骚女人！
寒冷的深夜里，王小五他们四人，像无家可归的孤儿，无助地被抛弃在异国街头，举目无亲，心灰意冷，泪水止不住地又流了下来。
一个月后，王小五、贤子、马伢子和牛蹄子他们剩余的四人，终于又收到了家中寄来的第二批汇款。那一霎，王小五他们四人像叫花子抓住了救命稻草，真是欣喜若狂，泪流满面！
王小五看着街头的椰果、香料、珍珠、皮革、金银首饰及特色手工艺品等阿联酋特产，他心里是多么想捎一点带回家啊！毕竟也算是出国一趟。难道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又怎么向家人交待呢？但看看现实，此时此刻，王小五他们四人，身上穷得除了一张皮，简直啥也没有了。又穷讲究个啥呢？
从回到国内的第一天起，为了讨回公道，王小五就代表他们一行10个受骗农民，频频去找仕达公司，要求退钱。但是，仕达经理国树林却对他们态度蛮横，置之不理。国经理先是躲着不见他们，再后来，这个傻里拐就干脆不到公司来上班了。
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事情毫无结果。王小五焦急万分，万般无奈，只好又找到市里有关部门。然而市里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只是给王小五作了记录，几个月过去了，仍然一直没有任何结果。 ——妈的，都说“官官相护”。难道共产党的天下，就真的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吗？
王小五气愤地说：“走投无路了，打官司吧！”
听王小五这么说，苦丁、小铁道、马伢子、牛蹄子、玉柱、贤子、蝈蝈、金岳、涛子，大家当即也都纷纷表示同意。这一次，自然又是受大伙的委托，王小五带了点诉讼费，义愤填膺地走进了法院的大门。谁知法院听了他们的陈述后说，法院没有公安局的诈骗认定，不予接受。
到这时，王小五才忽然想起来，在阿联酋领事馆时，工作人员就曾告诉过他们，回国后，要尽快到公安局报案。
就马上到公安局报了案。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俗话说：上当如领教。在家等待公安消息的日子里，王小五夫妻俩只要一想起这件窝囊事儿，小两口便抱头痛哭，哭完了就又打。年迈的爹娘得知这悬着的案子，也气得一病不起，家里乱成了一团糟。
其实，又岂止王小五一家。苦丁、马伢子、小铁道、蝈蝈、牛蹄子、玉柱、金岳、涛子、贤子，他们哪个不是穷农民出身？家中的窘境，可想而知。高额的出国、回国费用，他们无一不都是借来的。本想在国外打工后再偿还，现在却成了泡影！家家都是抱头痛哭，痛哭完了又是争吵打架。
王小五深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只有鼓起勇气，代表大家，又一次次找到公安局。在公安局，王小五这个七尺男儿，哭成了泪人。王小五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对公安局的人说，干部，俺们10人都是农民，生活本来就困难。这次被骗又让我们雪上加霜，负债累累。我们真不知道该咋办？我们去找谁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讨回公道啊？
苦丁的老婆身体瘦弱，还有肝病。那天她在外边实在控制不住了，猛地挣脱了家人的阻拦，冲进公安局的办公室，破口大骂公安局同仕达一个鼻孔出气，拿我们农民死活根本不当回事！公安人员呵斥她出去，不许干扰办案。情绪激动的苦丁的老婆，那一刻把怀里二岁的儿子往办公室地上一撂，一头就从公安局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终于，经过长达一年零五个月的漫长等待之后，这一年的5月，县公安局总算对外公布了侦查结果，公安方面初步确认了仕达经济技术合作有限公司经理国树林的诈骗事实，同时，对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马林，也一并展开了调查。
年底，是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一。那天，根据检察机关指控，县人民法院开庭公开审理了仕达公司经理国树林涉嫌诈骗一案。庭审中，公诉人出示了国树林被控罪行的有关证据。国树林委托的律师也到庭为其作了辩护。部分群众及被告人的亲属旁听了法庭审理。
最后，法官宣布，法庭暂时休庭。法院将择日再对此案进行宣判。走出法院的大门，王小五心情沉甸甸的，虽然说官司是打了，但胜算究竟有多少，他心里并没有底。站在法院门口，律师对王小五说，王小五你应当算是幸运的，因为现在你们10人手里都有一份出国合同，和几项收费证明，如果没有这些证据的话，这官司就更难打了。贤子说，可惜体检费、机场建设费、车费、护照费这四项没给开收据。
这时候，随庭采访的媒体记者及旁听群众也早都走出了法庭，围在王小五他们身边。律师又说，王小五，当初如果你们一行10人再谨慎一点，出国前向有关劳工部门咨询一下有关出国打工的具体事宜、相关的政策法规，了解一下中介公司的背景和信誉及国外公司的一些情况，把各种证件、票据收集齐全，也许就比目前这种下场要好一些。
记者忙插话问律师，律师，王小五的公道是否能真正讨回来？又究竟能讨回多少来呢？
律师听了摇摇头说，这还是个未知数。最后，律师既像是对记者及旁听群众、又像是对王小五告诫说，目前，国际劳务输出上当受骗的报道时有耳闻，不少人误认为国内就业压力大，没有多少工作机会，总幻想着到异国他乡沙里淘金的“美好”，今天大家也都看到了，但愿王小五花钱买到的这个痛苦教训，再一次为天下打工仔敲响警钟！
记者们都忙着给律师拍照。王小五却又被苦丁、牛蹄子、小铁道、蝈蝈他们几个拖到了一旁，围住他，纷纷指责王小五说，王小五，你什么时候还俺们钱啊？俺那些钱可都是借的高利贷！
如果一审败诉怎么办！？骗子！
王小五，俺老婆在公安局跳楼摔断三根肋骨，你得替俺交住院费！
王小五你个王八蛋，俺老爹都为这钱急得上了吊！？
王小五拼命挣扎着，推开他们，仓皇逃遁。王小五边狼狈逃窜、边回头望着苦丁他们是否追上来了，心里不禁又想起这次难堪的出国打工之旅：从国内的国树林、到阿联酋的马林，从迪拜夜间公园里的阿联酋妓女、到家乡拉下的一腚饥荒，再到同村哥们之间的反目成仇……淋成落汤鸡的王小五回想着这一幕幕，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苦涩。眼眶里一直嵌着的泪珠，这时早和着天空中下个不停的大雨，黯然滚下。
突然，王小五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小五第一天被带进这间水泥房子的时候，模糊记得外边是一个挺大的院子，高高的院墙围成一个U形，大门朝南开着，终日锁着。大门的左侧有一个大铁笼子，里面用铁链子拴着一条黑得像煤炭似的大猎狗。这只大得像牝狮的德国黑，外貌可怕又凶暴，整天一刻不停地在铁栅笼里走来走去，像要吃人。在院子的右侧，有一座白色的活动板房，那是监督他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疤瘌眼所住的地方。
王小五自从被关进这座水泥房子里面后，每天都有专人给他们送水、送饭，除非解大手，到院子一角的厕所去，他们一天到晚，甭想迈出这间大屋一步。门外还不时有盯梢者的影子晃来晃去。
王小五心里急，可是他又不敢表现出来。他知道，屋里的这八九个家伙，比他更急。其实，早在来阿联酋之前，他们在国内就已经等了一年零六个月了。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长了。前年冬天，从县塑料厂下岗的王小五，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跑到县城去找工作。他整天坐在县城劳务大厅的塑料椅子上，认真浏览着大厅墙壁上的电子屏幕上那一条一条不停滚动着的招聘信息，花花绿绿，眼花缭乱的。招聘单位倒是不少，可是符合他王小五的却不多，甚至根本就没有。现在城里的下岗工人多得满大街都是，连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呢，哪里还轮得上你这个农民工。王小五也去过劳务黑市，打了几天零工。然后又没活干了，只得又挤在劳务黑市上闲拉呱，打牌，这样半年多过去了。有一天，王小五正蹲在马路牙子旁和别人下四棋，这时过来一个个子不高的秃顶，三十多岁，吸着烟，来到王小五身后，趁人多不注意，悄悄用脚踢了王小五屁股一下。王小五跟着这个可疑的人来到一壁墙旮旯。秃顶看看四周没啥可疑的人，便掐死烟，向王小五套近乎说，他已经注意观察王小五好几天了，知道一个人找不到工作，求职心切的那种焦躁心情。伙计，加入我们团队吧？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你肯干卖力气，包你一年净赚20万！
啥，一年净赚20万？王小五一听头就大了，现在哪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哥们，你不是想叫我干黑传销吧？
喂喂，胡咧咧啥呢？秃顶见王小五少见多怪的样子，气得又抽出一根烟，拿这根白烟棍棍当枪点着王小五的鼻头，妈的什么黑传销、白传销的啊！我告诉你小子，我们可是正规公司哩。
王小五质问，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又说，黑传销可是咱国家明令禁止的！给你直说吧哥们，俺王小五找不到工作，就是饿死，也不干那非法勾当！
王小五屁股蛋子上立即挨了秃顶一大脚，逃离他时，已经中午了。王小五的肚子这时候也早饿得咕咕叫了。他过了马路，在街头报摊上买了一份当天的晚报，准备先找家小饭店，解决了肚子问题再说。下午再去劳务黑市，看有无活干。王小五坐在饭店边吃饭，边打开手里的报纸翻看着，在翻到报纸P版，在招聘信息一栏里，忽然，一条招聘信息，让王小五眼前蓦地一亮：仕达经济技术合作有限公司招聘国际劳工，工作地点是在阿联酋，工种有建筑工人，技工，厨师等。收入很高。还煽动说“前10名签约者享受特优价！”
——去阿联酋打工！？
王小五有点犯懵似的停下了咀嚼，揉揉眼，手哆嗦着，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条令人怀疑的信息，——没错，确实是一个叫仕达经济技术合作公司的地方在招国际劳工！
王小五这回终于回过神儿来了，相信这是真实的。王小五心怦怦直跳，连呼吸都变得局促了。多长时间了，王小五天天往县城跑，可跑来跑去的，除了跑出一肚子火，磨出一屁股水泡（骑自行车骑得），什么成果也没跑出来不说，还差点上了黑传销的当！王小五知道，现在下岗失业的太他妈多了，闲人、家里蹲太他妈多了！天之骄子都找不到工作，还轮到你傻小子受？
好在苍天有眼！
现在，国际劳工在向王小五招手了。王小五从此不仅终于有活儿干了，而且还是到国外去干！哈哈！好事也终于他妈的降临到俺王小五头上了！俺王小五发财的机会终于来到啦！
王小五欣喜若狂，饭也没吃完，忙揣上那张报纸，风一样朝家急驶而去。
三天后，仕达与王小五签订了一份劳动合同。这次同王小五一块签了劳动合同的，还有被王小五一块叫来的同村的苦丁、马伢子、小铁道、贤子等九人。按照合同规定，王小五去阿联酋打工，每月的工资为1500迪拉姆（折合人民币3750元）。另外，公司还当场收取了王小五他们每人23000元的中介费、100元的报名费、305元的护照费、200元的车费、100元的机场建设费和230元的体检费（后四种费用没给开收据）。
可是，让王小五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从他们一行10人报上名、交上钱、签了合同以后，就再也没了音信。为此王小五不断跑到公司去找，公司那边呢，却以种种理由，推脱、延迟出国时间。王小五背负着骂名，带领苦丁他们不断去仕达找，找了差不多两年，直到今年的9月份，王小五终于接到了公司通知，允许他们出国。
有人从门外给他们递饭来了。还是白菜炖粉条、黑馒头。水泥地的潮霉味，混合着墙角尿罐里的腥臊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大家都端着饭碗，根本咽不下一口饭菜。觉得不只他们身上有了腥臊味，连这饭菜里也有了臭烘烘的臊臭味。
贤子身上的味道最浓，连头发里、衣服上，都是这股难闻的味。小铁道骂他，滚，离我远点！贤子却埋怨是苦丁的味，他昨晚跑马了。苦丁把饭碗一蹲，我操你妈了！一拳打在贤子的鼻子上，鲜红的鼻血顿时流下来。这一来，贤子急了眼，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就扣在了苦丁的脑袋上。两个人就你骂我、我骂你，打成一团。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任凭俩疯子踏着一地饭菜厮打，全都沉默不语，无动于衷。王小五赶紧起身劝下他们，他们非但不感谢他，反倒侧目以待。王小五低下了头。 这天睡到半夜，王小五撒尿回来。借着窗外的亮光，忽然看到贤子缩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王小五就戳他一把，贤子，你是不是特别想你老娘？
黑暗中贤子的脸像一条女人的白脚板，两朵悲伤幽亮的露珠盈动在上面。贤子露出脑壳，王小五，出国前俺娘嘱我到地儿先给家里来个信，工作咋样、吃啥、住哪旮旯？现在咱们一天到晚被关在这里，像没人管的流浪儿。王小五，咱们被骗了？！
小铁道这时也被贤子的抽咽声惊醒了，王小五，现在咱们连最起码的自由都他妈没有了！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带俺们跑这鬼地方受罪！
小铁道一把火，把屋里其他几个都没睡着的人，一家伙呼啦啦燃烧起来。大伙都纷纷坐起，剑拔弩张，怒不可遏。王小五，你在国内把出国吹得那么好，来到这里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是你把我们骗了！你说，是不是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啊？
王小五赶紧爬起来，拉开灯。面对大伙的怒目指责，王小五感到事情不妙，可能要出事，便哆哆嗦嗦点上一颗烟吸着，努力镇定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你们说话要负责任，出国前我也是看到报纸上这么说的，谁知来到这里竟然成了这样，我还怪冤枉的哩！？王小五扔掉烟头，牢骚道。
王小五抱头蹲在墙角落里，又说。铁道、苦丁，咱们好歹都是一个村的，现在出国来到了国外，出现了这种意外情况，我也没有办法啊！你们都看到了，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我不是不想办法找他们啊？这些缺德鬼整天锁着我们，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不但一点不同情我，理解我，还这样不讲道理，都推到我头上来，我也是和你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啊！？
大伙不吭声了，屋里一阵沉默后，苦丁说，王小五，你说得这些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也不是不讲良心的人！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何况这还是在国外。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看八成没有什么指望了！今晚，你得给大伙一个说法，下一步怎么办？
众人纷纷相应，对，对！你表个态吧？！
王小五说，你们逼我？我再有本事，总不能给空气谈吧！
马伢子指着王小五哭了，王小五，你在国内家中请我们喝酒时，吹嘘得那么好，谁知来到这儿，居然把我们当劳改犯囚禁起来了？你骗得我们好苦啊！
苦丁怒道，王小五，是你带我们出来的，今天这种后果你就得负责！
王小五，你赔我们钱！赔钱！！
王小五绝望了，开始采用绝食的办法，意在逼迫他们的上司——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引起重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来是可以对本村被他带出来的这八九个村民有个表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要给飞豹谈判！三天以后，在王小五饿得奄奄一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又坚决拒绝任何形式的饭菜饮水的危机情况下，总部设在迪拜的飞豹经理马林，终于扛不住了。他允许王小五去给国内的仕达经理国树林联系。
可是，那天当绝食三天三夜、差点饿死的王小五，在一气吃了六个馒头、喝了二碗面汤，逐渐恢复了气力和精神后，他拿起国际长途，在电话里向国内的国树林介绍了他们目前在阿基曼这边的情况，要求国尽快安排他们工作的时候，以前这个面带憨厚、一笑一嘴大金牙的家伙在国内口口声声承诺的工作长签、人到即可工作等条款，此时竟然都成了无法兑现的谎言！
而且，更令王小五想不到的是，以前在国内所签合同中规定的每月1500迪拉姆的承诺，阿联酋的马林并不承认！马林说他与国树林早就说过，来阿联酋最高工资1200迪拉姆。如果他们不同意，可与国树林讨说法去！
那一刻，王小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王小五不敢回自己的住处，他害怕苦丁他们对这一系列的变卦难以接受，会把自己打死。
王小五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王小五出了城市，来到了人烟稀少的沙漠边缘，抬头望着沙漠尽头那遥远的地平线，散缀着点点蠕动的驼队，空中掠过几只饥饿的苍鹰，不禁又挂念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父母，让王小五有一种噩梦的感觉。王小五置身在这片荒无人迹的沙漠边缘，让身处异国他乡的王小五的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绝望。王小五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种什么结局。
想到一个月前，王小五乘飞机来到阿基曼，当他走下飞机舷梯的那一刻，看到由“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的经理马林接机，王小五当时分明感到，锦绣前程，就在前方。尽管国内那一幕的阴影还在，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乌云遮不住太阳。王小五甚至看到，异国他乡的美好正在前方向自己频频招手，那异国风情的诱惑，也仿佛对自己绽开了神秘的笑靥。
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是由七个酋长国组成，首都是阿布扎比，其次分别是迪拜、沙加、阿基曼、乌姆盖万、富查伊拉、哈伊马角，全国总面积八万二千八百八十平方公里，人口约二十万。阿基曼位于阿联酋的北部，这地方到处都是草原和沙漠，热带沙漠气候使这里终年炎热干旱，年平均降水量不足一百毫米。
正像这炎热干旱的热带沙漠不适宜任何农作物的生长，长期缺雨的热带草原也结不出多少丰硕果实一样，王小五来到阿基曼不久，就发现他们上当了。
然而，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进门，王小五就觉到了不详。他的眼前，是比荒芜沙漠更冷漠的心、比苍鹰凶残目光更残忍的一帮穷凶极恶的中国打工仔！小伙子们赤身裸背，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粘着发黏的席篾，眼睛里布满了焦躁和气愤。看来他们早知道了谈判的结果。王小五只好如实地、一字不差地向大伙汇报了马林刚才在电话里对他说过的话。这时他点上了一支烟，填进了自己嘴里。王小五觉得屋内这种死一般的寂静，积蓄着巨大的爆发力。果然，他看到那个叫马伢子的小伙子，在他转身拿烟盒时，捡起地上的一块半头砖，试图照他头上狠狠砸下来。这让他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从烟盒有限的几根烟里抽出一根，递给了差点置他于死命的马伢子。可是由于面前的这帮男人们在他眼里就像是山庙里的十八罗汉，个个凶神恶煞，怒不可遏，所以他在无奈之下，便把这盒烟又撕开了，摊在地上，意思是大伙看着办，随便抽。这之后，王小五又看到一个头顶闪着光亮的家伙向他走过来，他不知道这个叫苦丁的中国老乡要给他什么眼色看，但从他咬破的血唇和冒火的眼睛来看，他判定这个性格倔强的家伙是要索他命的。 蹲在地上的王小五突然之间感到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这个叫苦丁的中国老乡是嚼着一截篾席片子过来的，他锃亮凸起的脑门上不停往下流着汗，起身时一声巨大的响屁像是为他助威从他双跨之间挤了出来。王小五心想我从小叫他苦叔的这个驴脾气，在我十三岁那年曾为门前一棵枯树，动手打折了队长的腿，我的苦叔呀，你可千万别在这时挑头动手啊。王小五垂下眼睛假装吃烟，苦丁臃肿的身影已经铺了过来，一把将王小五嘴里的烟卷夺过去，扔在地上，用脚碾烂，然后又噗一口，将嘴里湿漉漉的篾席片子和带着口臭味的吐沫星子，吐到王小五脸上。王小五听见哗哗的水声，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一股黄黄的人尿泥蛇般从自己面前逶迤而下，在注入地上自己的汤面碗里后，那股人尿又冒着热气，刺鼻难闻地袭向狗舌头的嗅觉神经。王小五简直气得要死，苦丁这厮欺人太甚，居然向自己饭碗里撒尿。
王小五清楚地知道门外有人盯梢，院子东头一个活动板房里，是迪拜的马林安排下的专门监督他们10人的打手的住处。而在两扇铁大门的门左侧，一个钢筋铁笼子里，则拴着一只个头大、样子凶猛的德国黑猎犬。王小五伸伸脖子，硬咽下这口气。王小五知道危急时刻要坚忍。搁平常，他早跟苦丁蹦了，谁没有自尊呀？但现在不行。
但是，那一刻，还是来得那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王小五就感觉山体崩塌，天坍地陷。王小五感到强震到来的可怕，墙倒屋塌，瓦砾土石，呼啦啦全砸到自己身上，将骨骼筋肉砸断碾烂。王小五大叫一声，就抱着脑袋，四处躲藏，连喊救命！王小五惊恐地看到，此时此刻的苦丁、马伢子、贤子、小铁道、牛蹄子，如一头头冲破栅栏的莽撞牛犊，将这些天一直强压在心间的委屈、无奈、悲愤和痛苦，全部砸向了自己，又哪里还有一点昔日在国内家乡的那份兄弟情谊！王小五深恐自己被这帮中国农民兄弟打死在异国他乡，连尸首都没法运回国内老家，还不苦死爹娘！王小五捂着被打破的脑袋，边躲闪、边哭喊道：当初我也不知道是这样啊？是仕达和飞豹欺骗了我们！我是冤枉的啊！！
王小五抱着流血的脑袋，逃命似的冲出屋门，马伢子等几个中国老乡挥拳辱骂追了出来，王小五，你个缺德的骗子！看我不打死你！
铁笼子里的德国黑狂吠起来，看大门的老头闻声而出，正看到抱头鼠窜的王小五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后面紧跟着那八九个被关在水泥房子里长达一个月的中国打工仔。王小五离老头还有七八步，就噗通跪下了，大爷，你救救我！他们要打死我！老头赶紧扶起王小五，摘下耳朵里的耳塞，出啥事了，他们要打死你？这时院子东边的那座白色活动板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那个身材高大的疤瘌眼，闻讯而出的他两眼冒火，指手画脚，大骂不止。王小五，你们胡闹什么！？听着，都给我立即滚回去！否则，我放出德国黑，咬死你们！苦丁愣住了，他身后那几个也都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王小五知道，眼前这个疤瘌眼，就是被马林专门安排在这里，负责看管王小五他们这些中国打工仔的，叫孙虎。这时王小五又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擦着脸上的汗，从老头身后跑过来，跑到院子东头的活动板房门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向年轻男子求情，孙经理，你要救我！我不想被他们打死！！
看大门的老头手里拿着他的随身听，走到王小五身旁，他一手摁着跪在地上的王小五被打破的脑袋，气呼呼地对孙虎命令说，虎子，你快把那几个小子轰进屋，这家伙给我？你看这阵势，真要出了人命，马林能饶过你！？
爹，你就别管了！
快去，还愣着干啥？
被老头拽进传达的王小五，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一个多月来，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神秘的院子里的一老一少、负责监管他们的中国人，竟是爷儿俩。
这天晚上，王小五躺在床上，正为工作一事焦急万分、辗转反侧之时，突然，门开了。
是马林，这家伙竟然在深夜来到王小五居住的房间！要知道，飞豹的总部在迪拜，而从迪拜到阿基曼有60多公里的路程呢。马林一定有急事要办。
果然，马林一进门就直奔主题。他硬是逼迫要王小五签订一份工资为1200迪拉姆的协议，并注明克扣工资作担保金。怎么办，大家签不签？王小五看着大家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低下了头。什么叫山穷水尽？什么叫走投无路？王小五这回算是领教了。就这样，王小五他们这帮来到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农民工，尽管当时内心一万个不情愿，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最后也只得在协议上签了字。协议签订后，马林的脸上一下露出了笑容。他假惺惺地装作关心王小五的生活前途，说了一大堆吹牛不上税的好听话，最后还慷慨地邀请王小五一块出去吃夜宵。
来到灯红酒绿、香风四溢的大街上，王小五他们没有半点心情。马林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欣赏着路边的街景，一连穿过几条马路，问过几家阿联酋建筑风格的酒楼饭馆的价格后，最后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土耳其烤肉店。饭桌上，马林始终笑容可掬，收放自如，他不断给王小五他们几个来自国内的打工者米饭里夹着鸡肉鱼块，还用长柄瓷调羹舀来土豆泥、南瓜汁菜，一副竭尽地主之谊的东家模样。
马经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工作啊？吃罢晚餐，临出门时，王小五战战兢兢地问。
慌啥慌，既然已经签了协议，你们就放心好了！马林打哈哈说，先玩几天再说嘛？啊，你们在国内哪见过这种花花绿绿的世界，不是吗？哈哈哈！
然而马林走后，一切复又归于死寂。就是说，协议虽然签了，但事实上王小五他们仍是没有任何工作可以马上干。而签字前王小五曾打电话和国内的仕达公司联系，对方打保票说，你们听马经理的，有什么事我负责！
晚上躺在床上，王小五又回想这趟出国打工，从一开始就十分不顺，推诿拖拉、玩失踪，好容易出来了，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然又是这样一种糟糕状况！去异国他乡打工挣钱，在当时的王小五眼里，充满了神秘。这种对像他们这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工来说几乎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及的机会，因为“美好”而充满了吸引力。但是这种机会到底“美好”到什么程度？到了国外具体又能安排什么样的工作？还有招聘广告上炫耀的所谓国际劳务丰厚的报酬，究竟需要付出怎样的劳动才可得到这笔许诺的薪金？等等、等等。所有这些，王小五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去细想。当时的王小五只是为眼前这个神秘的万花筒所吸引。朦胧中，幻想着“美好”的机会带给他们的发财梦，还有那令人神往的异国风光、风土人情，也似海市蜃楼般出现在他们眼前，正在向他们频频招手…… 然而，谁又能想到，正是这魔鬼般诱人的“美好前景”，使王小五他们这些老实得有些愚昧的农民，正一步步走向陷阱。
唉，一个农民工，千里迢迢，辗转到异国他乡，本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挣些钱好回国，养儿、孝敬老人，但到了这里，却发现一切都不是他预期想象得那般美好，一切都落了空！
中午吃饭时，苦丁、小铁道、牛蹄子他们，一个个都默默无声躺在地上睡大觉，贤子和蝈蝈却无聊地坐地上打扑克，并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反应。自从这次马林逼迫他们签了这份不合理的协议后，因为这家伙玩滑头，并没立即安排他们工作干，王小五就十分担心，害怕苦丁一时想不通，再像上次一样，发动大伙，照死打他一顿。但是这几天来，王小五通过观察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可怕。就想，莫不是苦丁他们已经认识到这事把王小五也卷进了浑水中，让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成了掉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毕竟还是老乡嘛，同一伙出国打工的中国农民工，既然已被骗子欺骗了，如果一味再纠缠到无休止的窝里斗里，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容易让坏人钻空子。如此看来，是苦丁他们那次打伤了俺倒霉的王小五之后，脑壳一下开了窍，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感到了后悔，也能渐渐学会如何化解内部矛盾，枪口一致对外了。
这样一想，王小五就很感激，也释怀了。虽然苦丁他们一个个的眼光，看自己时，并不是那么真正友好。
只是每天王小五眼巴巴地望着炎热干旱的沙漠苦苦发呆，他不知道明天他们有没有工作可干，未来等待他们的又究竟是什么？王小五已经感到事情的严重，他们在异国他乡上当受骗了！
这天，王小五在当地街头零售的《海湾华人》报上，意外地看到这样一则报道：“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允许把担保费转嫁到被担保人身上。如果公司采取克扣工人工资等变相办法要被担保人承担，劳工部门将对有关公司采取措施，绝不姑息。”
这则报道，像给王小五注射了一剂兴奋剂，也使大家萎靡不振的精神一下振奋起来。他们知道自己是受骗了！“我们一定要投诉！”而且，就在这时，王小五他们还震惊万分地了解到，仕达公司给他们办的不是国际劳工签证，而是旅游签证！就是说，王小五他们一行10人来阿联酋打工，是非法的！
气愤、绝望、悔恨、无奈。大家几乎都面临崩溃的边缘了。王小五已经二天二夜了，不吃不喝，一颗接一颗抽闷烟。贤子哭爹喊娘的细音，又招来苦丁一顿拳脚。牛蹄子、小铁道、马伢子干脆猪一样倒在水泥地上，用昏昏大睡来麻痹痛苦的神经。
三天后，王小五拿着那份报纸从阿基曼乘车来到迪拜，找马林协商担保金、工资等问题。并要求马上上班。事前大家一致推举王小五为代表，与马林当面交涉。因为这事一开始是由王小五牵的头，是你王小五把俺们骗到这里来呢？这时不让你出面，不便宜了你啊！也有点惩罚的意思在内。然而马林却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对那份报纸根本不屑一顾，却像泥鳅一样跟你在这些问题上缠来绕去，丝毫没有打算给解决问题的半点诚意。弄得王小五欲哭无泪，欲罢不能。
因为马林根本无法安排工作，并顽固坚持降低工资，克扣工资作担保金，王小五他们无法接受，最终协商失败了。谈判宣布失败后，马林竟像小人一样，立即黑着脸宣布，他拒绝提供王小五他们一行10人返回住处的车费和生活费。谈判双方翻了脸，王小五他们一气之下走了人。
从马林办公室出来，来到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王小五他们一行10人个个心绪茫然，都灰溜溜的。怎么办？此时他们已身无分文，只好徒步由迪拜步行60余公里，回到阿基曼。一整天了，他们呆在马林公司除了喝了一点水，没有吃一口饭，此时，这伙小伙子一个个早都渴得嗓子冒烟，饿得饥肠辘辘了。他们看着路旁一家家阿拉伯人开的小饭店里，食客们正坐在餐桌旁，有的用手抓着香喷喷的米饭团吃着，桌子上摆着鸡肉鱼块、牛羊肉，摆着土豆泥、南瓜汁菜、酸辣椒、卷心菜黄瓜什么的，那些喜欢吃土耳其烤肉的食客，则从一摞盘子大的烙饼中拿过一张，在桌子上铺开，然后再将烤成金黄色的土耳其烤肉用小刀片成一条条的长条，摆在烙饼当中，再配几条生菜丝，抹上色拉酱，最后就将饼卷起来，攥在手中，一边喝着奶茶，就大快朵颐地享受起来，——王小五他们几个不敢多看一眼，丰沛的口涎就已经顺着裂唇躺了下来，想吸溜都吸溜不住，哪敢停留片刻，赶紧掉转头，纷纷快步离去。一路上既委屈、又愤怒的王小五，只有咬牙坚持走下去。回到阿基曼时，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后半夜了。
然而，没想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第二天中午，马林忽然又打来电话，气势汹汹地通知他们说：“登记没办好，大家的技术不行，工资又太高，不能给你们安排工作了！”
这个比意外更意外的消息，顿时让绝望中的王小五彻底绝望了！如果说，1200迪拉姆的工资还能勉强接受，旅游签证造成的非法打工如果有关部门不来追查、或许还能暂时偷偷在这里混下去，他们也能认命接受。但是，如果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了，可怜的王小五他们还有什么指望呢？王小五彻底傻了眼！王小五找到孙虎哀求，孙经理，求你给马经理说说，不能这样丢下俺们不管啊？！而此时这个彪形大汉早接到马林的电话通知，要他速回迪拜，就是说，马林对王小五他们10人，已经撒手不管了！孙虎冷笑，要我给马林说，我孙虎还不想被炒鱿鱼！滚开！
年龄最小、性子最暴的苦丁，那一刻简直崩溃了，一气之下，竟然一头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怎么办？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束手等死啊！？大伙内心的怨气，又像地下涌动的岩浆，顿时爆发了。他们又都冲王小五骂起来。
王小五安顿好苦丁，又摸起电话，给马林打过去。王小五要求约个时间再继续面谈。马林一听又是王小五，啪，就扣了电话。
王小五又打过去，你到底管不管？我们这里都死人了！
这回马林仿佛觉到了事情严重，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还谈什么？我不是已经给你都说过了吗？
王小五请求飞豹公司马上安排他们工作，要不，就接他们回国。 马林一听这话，立即就摔了电话。你们看着办吧，我管不了了！
随后的日子里，尽管王小五仍然不断给马林打电话联系，但对方不是不接，就是关机。
漆黑的夜里，王小五缩在被窝里，悔得要命，哭得要死。王小五抬头凝望着窗外的月亮，才发现国外的月亮，并非如在国内时想象得那么圆，却瘦瘦的、窄窄的，像一根干瘦弯曲的蔫黄瓜。望着这异国他乡的蔫黄瓜，王小五不由又想起了出国之前菊花的提醒，后悔当初真该听老婆的。唉，真是年轻肠子嫩啊。我们回去，又怎么向爹娘妻儿交待呢？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有好心人给王小五出了一个好主意，去到中国驻阿联酋迪拜总领事馆求助。
——去国家领事馆求助？
这对王小五他们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可谓人生第一次。但是，看看自己眼下这种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局面，哪还顾得上什么体面和面子。这天上午，王小五又一次代表大伙，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了领事馆。然而令王小五没想到的是，进了领事馆，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像得那么可怕。领事馆的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了王小五，并非常同情他们10人目前在阿基曼的遭遇。工作人员让王小五他们每人填写好一张受骗劳工登记卡后，又建议他们回到国内一定要找公安部门投诉，问题才有望得到解决。最后，工作人员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由国内家属安全汇钱的方法。
从领事馆大门出来后，王小五他们都顿时感到了温暖，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微光。那晚玉柱抹下他手腕上仅有的那块上海表，卖了，然后在小摊上，王小五他们10人，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大家在街头露宿了一夜。
半个多月后，王小五果真收到了从国内汇寄来的汇款！是苦丁和玉柱二人家里的汇款。当天晚上，苦丁、玉柱、小铁道、蝈蝈、金岳、涛子一行6人先行乘机回国。因第一批汇款不够，余下了王小五、贤子、牛蹄子、马伢子四人，只好等国内第二次汇款到了再走。
这天晚上，大约11时20分左右，一个彪形大汉突然闯进王小五他们的住处，进门后他就把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摔到桌子上，大嚷大叫：“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回国去了？咋成了你们四个人啦？嗯？！那六个家伙去哪儿了！？”
王小五认出来人就是疤眼孙虎，他见来者不善，忽然灵机一动，忙起身谎称说，孙经理，他们几个在家里实在太闷，刚才出去散心还没回来呢？
孙虎听罢将信将疑，猛地抓住王小五的衣领，胡说，你把他几个藏到哪里去了？说，是不是他们几个都回国去了！？
王小五吓得浑身哆嗦着，忙赔笑脸说，孙、孙经理，我王小五有几颗脑袋呀，敢给您撒谎？孙经理，实话给您说，我王小五家有老娘、老婆和孩子，我就是想死，也不能死啊？
少他妈给我废话！孙虎松开王小五，又摸起杀猪刀，上前用刀尖戳着王小五、贤子、牛蹄子和马伢子的鼻尖子，每人来了一通谩骂与威胁：“告诉你、你、你、还有你，你们谁活够了，敢背着马经理偷偷回国，小心狗头！”说罢扬长而去。
事后王小五才知道，疤眼孙虎那晚是受马林唆使，特意从迪拜赶来阿基曼，对王小五他们敲山震虎的。
怎么办？在生命受到威胁与恐吓的情况下，王小五他们四人又一次想到了中国领事馆。这是他们在阿联酋的唯一救星了！第二天，王小五一行四人又一起走进了领事馆的大门，请求帮助。迪拜领事馆距阿基曼有60多公里，王小五他们四人徒步走到领事馆时，已是夜晚。因为领事馆有规定，不能留住任何陌生人过夜，当晚王小五他们只好钻进当地一家寂寞冷清的公园内栖身。
深夜零度以下的气温，冻得让人无法入睡，却挡不住当地那些趁着夜色出来四处勾引嫖客的阿联酋妓女们。当这些浓妆艳抹，风骚无比的阿联酋妓女溜到公园内时，惊醒了正躺在园内长椅上打盹的贤子。贤子见到了阿联酋女人，早吓得尿了裤，一脸惊诧地问她们要干什么？妓女们听不懂贤子女人般的袅袅细音，倒看着长椅上王小五他们几个中国打工者，嘻嘻哈哈、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一个挺胸撅臀、脖子上戴着大颗玉石项链的阿联酋妓女，来到王小五跟前，伸出她那染着黑紫色指甲油的细长手指，指着王小五的鼻子咿哩哇啦地说了一通王小五根本听不懂的语言（王小五当时根据她脸上的表情和嘴形猜测，这个妓女八成是在骂他们是“哪里来的一帮穷叫花子”、“没钱的穷流浪汉”），吓得王小五浑身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躺椅上，一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样子。这时，一个棕黑色脸蛋、一个赤红色脸蛋的阿联酋妓女，从后面挤过来，朝王小五他们几个中国打工者连吐了几口吐沫，傲慢矜持的脸上流露出鄙弃、嘲弄的神色，便拽着她们的同伴们，捂着鼻子吓跑了，一边嘴里尖声嗲叫着什么“disgusting！”（好恶心呀！）、“smellypig！”（臭猪！）。
那一刻，王小五感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愤怒。贤子望着这帮不知羞耻的阿联酋妓女们的背影，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日你娘，阿联酋骚女人！
寒冷的深夜里，王小五他们四人，像无家可归的孤儿，无助地被抛弃在异国街头，举目无亲，心灰意冷，泪水止不住地又流了下来。
一个月后，王小五、贤子、马伢子和牛蹄子他们剩余的四人，终于又收到了家中寄来的第二批汇款。那一霎，王小五他们四人像叫花子抓住了救命稻草，真是欣喜若狂，泪流满面！
王小五看着街头的椰果、香料、珍珠、皮革、金银首饰及特色手工艺品等阿联酋特产，他心里是多么想捎一点带回家啊！毕竟也算是出国一趟。难道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又怎么向家人交待呢？但看看现实，此时此刻，王小五他们四人，身上穷得除了一张皮，简直啥也没有了。又穷讲究个啥呢？
从回到国内的第一天起，为了讨回公道，王小五就代表他们一行10个受骗农民，频频去找仕达公司，要求退钱。但是，仕达经理国树林却对他们态度蛮横，置之不理。国经理先是躲着不见他们，再后来，这个傻里拐就干脆不到公司来上班了。
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事情毫无结果。王小五焦急万分，万般无奈，只好又找到市里有关部门。然而市里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只是给王小五作了记录，几个月过去了，仍然一直没有任何结果。 ——妈的，都说“官官相护”。难道共产党的天下，就真的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吗？
王小五气愤地说：“走投无路了，打官司吧！”
听王小五这么说，苦丁、小铁道、马伢子、牛蹄子、玉柱、贤子、蝈蝈、金岳、涛子，大家当即也都纷纷表示同意。这一次，自然又是受大伙的委托，王小五带了点诉讼费，义愤填膺地走进了法院的大门。谁知法院听了他们的陈述后说，法院没有公安局的诈骗认定，不予接受。
到这时，王小五才忽然想起来，在阿联酋领事馆时，工作人员就曾告诉过他们，回国后，要尽快到公安局报案。
就马上到公安局报了案。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俗话说：上当如领教。在家等待公安消息的日子里，王小五夫妻俩只要一想起这件窝囊事儿，小两口便抱头痛哭，哭完了就又打。年迈的爹娘得知这悬着的案子，也气得一病不起，家里乱成了一团糟。
其实，又岂止王小五一家。苦丁、马伢子、小铁道、蝈蝈、牛蹄子、玉柱、金岳、涛子、贤子，他们哪个不是穷农民出身？家中的窘境，可想而知。高额的出国、回国费用，他们无一不都是借来的。本想在国外打工后再偿还，现在却成了泡影！家家都是抱头痛哭，痛哭完了又是争吵打架。
王小五深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只有鼓起勇气，代表大家，又一次次找到公安局。在公安局，王小五这个七尺男儿，哭成了泪人。王小五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对公安局的人说，干部，俺们10人都是农民，生活本来就困难。这次被骗又让我们雪上加霜，负债累累。我们真不知道该咋办？我们去找谁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讨回公道啊？
苦丁的老婆身体瘦弱，还有肝病。那天她在外边实在控制不住了，猛地挣脱了家人的阻拦，冲进公安局的办公室，破口大骂公安局同仕达一个鼻孔出气，拿我们农民死活根本不当回事！公安人员呵斥她出去，不许干扰办案。情绪激动的苦丁的老婆，那一刻把怀里二岁的儿子往办公室地上一撂，一头就从公安局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终于，经过长达一年零五个月的漫长等待之后，这一年的5月，县公安局总算对外公布了侦查结果，公安方面初步确认了仕达经济技术合作有限公司经理国树林的诈骗事实，同时，对飞豹国际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马林，也一并展开了调查。
年底，是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一。那天，根据检察机关指控，县人民法院开庭公开审理了仕达公司经理国树林涉嫌诈骗一案。庭审中，公诉人出示了国树林被控罪行的有关证据。国树林委托的律师也到庭为其作了辩护。部分群众及被告人的亲属旁听了法庭审理。
最后，法官宣布，法庭暂时休庭。法院将择日再对此案进行宣判。走出法院的大门，王小五心情沉甸甸的，虽然说官司是打了，但胜算究竟有多少，他心里并没有底。站在法院门口，律师对王小五说，王小五你应当算是幸运的，因为现在你们10人手里都有一份出国合同，和几项收费证明，如果没有这些证据的话，这官司就更难打了。贤子说，可惜体检费、机场建设费、车费、护照费这四项没给开收据。
这时候，随庭采访的媒体记者及旁听群众也早都走出了法庭，围在王小五他们身边。律师又说，王小五，当初如果你们一行10人再谨慎一点，出国前向有关劳工部门咨询一下有关出国打工的具体事宜、相关的政策法规，了解一下中介公司的背景和信誉及国外公司的一些情况，把各种证件、票据收集齐全，也许就比目前这种下场要好一些。
记者忙插话问律师，律师，王小五的公道是否能真正讨回来？又究竟能讨回多少来呢？
律师听了摇摇头说，这还是个未知数。最后，律师既像是对记者及旁听群众、又像是对王小五告诫说，目前，国际劳务输出上当受骗的报道时有耳闻，不少人误认为国内就业压力大，没有多少工作机会，总幻想着到异国他乡沙里淘金的“美好”，今天大家也都看到了，但愿王小五花钱买到的这个痛苦教训，再一次为天下打工仔敲响警钟！
记者们都忙着给律师拍照。王小五却又被苦丁、牛蹄子、小铁道、蝈蝈他们几个拖到了一旁，围住他，纷纷指责王小五说，王小五，你什么时候还俺们钱啊？俺那些钱可都是借的高利贷！
如果一审败诉怎么办！？骗子！
王小五，俺老婆在公安局跳楼摔断三根肋骨，你得替俺交住院费！
王小五你个王八蛋，俺老爹都为这钱急得上了吊！？
王小五拼命挣扎着，推开他们，仓皇逃遁。王小五边狼狈逃窜、边回头望着苦丁他们是否追上来了，心里不禁又想起这次难堪的出国打工之旅：从国内的国树林、到阿联酋的马林，从迪拜夜间公园里的阿联酋妓女、到家乡拉下的一腚饥荒，再到同村哥们之间的反目成仇……淋成落汤鸡的王小五回想着这一幕幕，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苦涩。眼眶里一直嵌着的泪珠，这时早和着天空中下个不停的大雨，黯然滚下。
突然，王小五一头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