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中篇小说]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un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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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仕芳 侗族,广西三江县人,1977年出生。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以来,先后在《山花》《花城》《广西文学》等数十家刊物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2007、2008、2009年金嗓子·《广西文学》 奖,2011年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2016年《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出版作品集《白天黑夜》等五部。
  1
  2005年傍晚,祖父在绝望中纵身跳下柳江河。十年后,我顺着祖父的足迹抵达柳江河畔,望着那条源自贵州的江追忆祖父。祖父于六十七岁高龄,执意与祖母离婚,然后背着泛白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离开长沙,独自回到柳州寻找李玉茹,任谁都劝说不了。在之后的六年里,祖父一直没有离开柳州,无时不用贪婪的目光注视街旁的一扇扇窗口,期盼着李玉茹突然显现,接着传来极其温柔的呼叫:阿成。
  祖父终究是失望的。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和那个女人会面。多年来,我受到父亲的影响,对那个女人没有好感,以至对祖父也没有半点好感。祖母从不说祖父的坏话,也不许我们说。她总是摇着头,说你们不懂的。祖母的态度更加激起父亲对祖父的怨恨。父亲为此扬言要跟祖父断绝父子关系。我能理解父亲。祖父为了这个女人抛家弃子,被世人唾骂也在所不惜,使我们进出门都觉得背后贴满嘲笑。
  你爷爷后悔了。
  李玉茹低声地说。她直愣愣地坐着,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干裂的嘴唇半张着,似乎吐出来的话与她无关。她患了失忆症,许多往事已然遗忘,唯独对祖父铭刻在心。祖父和她再次遇见后,就把他寻找她的遭遇一股脑儿倒出来,生怕再不说她就会瞬间消失。她说你爷爷有太多的话要说,他太需要一个听众了。她说这话时脸上透着通明,整个人沉浸在自我追忆的喜悦里,任何事物都影响不到她。在她的叙述里,我清晰无比地望见祖父漂泊在柳州的点点滴滴。她说着说着就猛地抬起头,神色紧张地盯着墙上的那个挂钟,生怕我会趁着她不注意偷走似的。那个挂钟有些年月了,破损处裸着灰色的铜块,滴答滴答,指针还走快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想提醒她,终究没有开口,初次见面内心还充斥着偏见。我想如若不是为了写这部书,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挂钟是你爷爷的。
  她说,声音更低了,说话时仍旧没有看我,似乎我听不听她的话,抑或能否听懂都不重要。这使我觉得她和祖父共同缔造的世界,任谁削尖脑袋也挤不进去。她接着说,你想知道你爷爷的事吧?她还是没有看我,却洞悉了我的内心。她患有失忆症的呀。我不由感到脸上发烫,无疑满脸红透。她终于看了我一眼,说你和你爷爷长得像。其实,我和祖父长得并不像,抑或是内心的孤独相似吧,难不成我隔代遗传了祖父的忧伤?我往脸上挤出笑容,以此掩盖着尴尬。
  你爷爷看到了希望。
  她眼里閃过一丝亮光,稍纵即逝。
  我没有找到晚报记者赵如峰,却遇到他侄女赵焱。她是个浑身上下洋溢着温暖和热情的姑娘。她大学毕业后就到报社工作,至今快满五年了。她说,我叔叔调到上海去了,我叔叔写的那篇报道我有印象,我去找来给你。她就跑到晚报资料室里,翻出那张刊登祖父投河的报纸。报纸已泛黄。她啪啪拍着报纸,一阵灰尘在阳光里腾起,等到尘埃落定时递给我。我接过报纸如同接过一段沉重的历史,那段历史呈现出许多求解的谜团。这应该就是历史吸引人的地方吧。
  赵焱把我带到江滨公园,指着一块突兀在江面上的岩石,说你爷爷就是从那块岩石上跳下去的。
  岩石上挨着一对低眉燕语的小情侣,河水在他们的眼皮下静流。他们压根没想到在多年前有位绝望的老人蹲于此。我本不想打扰他们,脚却不听使唤地迈过去。他们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自然,终于心虚地站起来,手牵着手顺着岸边走去,抛下两个充满怨气的背影。我立在岩石上凝望河面,水波不惊,几艘船只在行驶。江河依旧。祖父无处可寻。河对面是水上喷泉,岸边是衬托喷泉的风情港,紧挨着的是柳州文化地标五星街,流浪歌手在木棉树下嘶吼,沧桑的歌声越江面而来。祖父投河时,河对岸没有这些景物。
  赵焱指着不远处刻着“赵家井”三个字的石碑说,那是赵家井,柳州人都知道,以前这口井不是现在这模样,以前井水可是从石壁涌出,真可谓飞珠溅玉,再加上附近的奇石和古树掩映,尽显脱俗。很多史书都有过记载,柳宗元还曾写过: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这口水井以前叫响水泉,在咸丰年间居住在附近的赵姓、阚姓人家想给古井改名,两家人便约定谁家在乡试中考中武举就由谁家命名,后来赵家高中武举就更名为赵家井。不过下游修了电站,水井被上涨的河面淹没了,现在流出的不再是泉水而是名声。
  说起赵家井,赵焱异常兴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快忘了把我带到江边是来追忆祖父的。可是,这口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只不过他们同属赵姓吧。这种久远的往事亦能给予后人心理暗示,那么祖父之于我呢?
  祖父出现在十年前的报道里是这样的:当时祖父的挂钟掉到水里,他想打捞上来,却不慎落水,拼命地从水底浮出来,脑袋刚冒出水面,双脚突然抽筋,非但游不上岸,还不住地往下沉。祖父在慌乱中拍打水面,惊动岸上垂钓的人。人们边叫喊救人边跳下河,把祖父和那只挂钟拖上岸。那篇报道占了半个版面,内容写众人合力救祖父的过程。我断定这篇报道是添油加醋的。我曾在一家报社里当过编辑,对这种报道早已司空见惯。
  赵焱说,当时跟我叔叔来玩,我叔叔采访你爷爷,他说他是失足落水的。我默默地点着头,想象着祖父被救起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满目仓皇,怀里抱着破旧的挂钟,猜想他断然不会说是自杀未遂。
  那天之后,祖父捧着报纸蹲在岩石上,等待着李玉茹的出现。他相信那篇报道会把李玉茹引到面前。李玉茹在第七天才看到那篇报道。那天她又到小区里散步,看着出入小区的孩子,听着鸟雀在树上啼叫,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想心事。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拾荒老人在捡废报纸,有几张被风刮到她脚边。她弯下腰捡起报纸想送过去,问拾荒人有没有前几天的晚报。这些年她闲在家里,读读晚报看看市井百态,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习惯。前几天没收到晚报,问儿子儿媳都说没见到。拾荒人抓起一沓报纸让她翻。她就翻出几天前的报纸,赫然看到报纸上的祖父。尽管用的是化名,尽管相隔二十余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祖父。她的手微微发抖,接着整个身体跟着发抖,怎么也没想到祖父已重回柳州,更没想到祖父以这种方式与她联系。她猜想是儿子儿媳故意藏起报纸。她不怪他们,内心已充满酸楚,两行浑浊的老泪淌下来。拾荒老人看到了,驻足片刻,背着蛇皮袋悄然离去。   2
  1958年冬天,祖父从上海来到柳州。曾祖母死于那年春天的一个晌午。当时天气特别晴朗,天空洗涤过一样洁净,几朵白云悬在天边,南飞的大雁抛下一串祥和的背影。祖父呆呆地望着天空,无法将死亡和悲伤画等号。曾祖母死在床上,面容安详,还不到五十岁,不知是心魂枯死,还是急着去找曾祖父。曾祖父是一名地下党,死于1947年。之后,祖父跟随曾祖母四处漂泊,直到解放后才回到上海。那時曾祖母将近四十,身姿婀娜,透着上海女人特有的成熟美。不少媒人给她介绍男人,她都没有动过改嫁的念头,独自一人把祖父养大。祖父想把曾祖母和曾祖父葬在一起,让他们在天堂里做伴,不孤单,却怎么也找寻不到曾祖父的遗骨。祖父只好把曾祖母葬在山坡上,孤零零的。祖父立在坟前,忽然觉得自己的根也跟着葬在坟里。我因工作去过数次上海,想回到老屋那里找祖父的踪迹,曾经荒凉之地已变繁华:高耸的大楼,宽敞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人群如蝼蚁数以万计,却没人知道一个叫杨宝成的人曾在此生活。
  那年,党中央作出决策:沿海工业城市支援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上海是传统工业基地,无疑首当其冲。祖父所在的厂,是上海华东钢铁建筑厂,将有一半人员和设备南迁柳州。消息在厂里一传开,如同投下数枚炸弹。工人们满脸惶恐,四处奔走,打探虚实。这情景使祖父想起多年前日本人的轰炸,人们四处逃散,悲苦呼号。内心的战争永远存在!祖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祖父和多数人一样,对柳州并不熟悉,传说那里被称为“南蛮”,系朝廷流放犯人之地,虎蟒出没,蚊虫满天。人未到,已胆寒,况且支边意味着告别上海,告别十里洋场,随之而来的是水土不服、户口医疗、两地分居、家属就业问题等。
  无疑,企业南迁最难的是迁人。
  我去。
  祖父说。他来到厂长办公室报名。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与其说祖父响应国家号召,还不如说他在逃避着什么。之后,有不少工人和祖父一样自愿报名,也有许多技术人员是因组织需要而被派去的,总之在那年冬天,他们踏上了开往柳州的专列。在火车站台上,挤满前来送别的家属,有年近花甲的父母,有年幼的儿子,有刚结婚不久的爱人,多数相拥哭作一团。也有全家人一起南迁,割断对上海的牵挂和眷恋。没人来送祖父。他对此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以为心静似水,当汽笛呜呜响起时,背井离乡的惆怅还是漫上心头。上海是故乡吗?何处是故乡?祖父盘问着自己,结果晃了晃脑袋,快把泪晃下来,慌忙别过脸不让人看见。
  祖父在倾盆大雨中抵达柳州。他跟着支边人员下车,用脚尖触了触地面,似乎在试探着地面牢不牢固。祖父回头望向上海,看不见的上海,接着跟随大伙走出车站。车站外大雨淋漓,天空一片灰蒙,祖父心里也一片灰蒙。祖父的命运从此与这座城纠缠不清。这块不为许多人知道的“荒蛮之地”,在几十年间摇身一变,成了西南重要的工业重镇,这得益于祖父这样数千支边人员。在1956-1969年间,仅上海就有二十余家企业约三千名职工连同上万名家属南迁柳州。他们千里迢迢而来,改变了这座城市的基调。起初,祖父对这座城市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不过它恰巧出现在内心渴望的节点上。祖父视之为命运。因此,祖父踏上这块陌生土地,总感觉不到应有的真实。祖父唯独对那些残留在城墙上的弹孔感兴趣,透过那些弹孔望见远没结束的战争。
  在祖母的箱子底,至今还保存着祖父二十五岁的相片。那是在上海车站照的,为南迁柳州留下的纪念。相片上的祖父浓眉大眼,脸颊消瘦,眼里弥散着忧郁,脸上悬挂着一对小酒窝。人们说起祖父时,多半叫他小酒窝,以至于原名都快被人遗忘。祖父对这个外号是认可的,觉得小酒窝比杨宝成三字亲切。
  祖父再次遇到李玉茹,是在1961年夜晚。祖父上夜班被钢管砸伤左脚,工友们把他送到人民医院。祖父靠在病床上,护士为他包扎伤口,疼痛立即钻进骨髓。祖父咬着牙,盯着护士看,以此减轻痛感。护士注意到祖父的目光,并没理会。她见得多了。祖父便明目张胆地盯着,终于看到护士洁白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坠。似曾相识。玉坠。祖父低低地说,生怕被人听到似的。护士不由愣了一下,慢慢地直起腰,直勾勾地盯着祖父,看到一张满是油渍的脸。她扯开脸上的口罩,似乎这样才能看清对方。祖父不好意思地笑着,露出一对小酒窝。
  杨宝成?!
  李玉茹?!
  他们同时惊叫着对方的名字。祖父十一岁时遇到李玉茹。祖父的养父在那年死去,街坊邻居帮忙料理后事,祖父带着干粮和养父留下的玉坠,踏上寻找亲生父母的茫茫路途。在半路上,祖父被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昏,醒来时,发现一个小女孩抱住自己的脑袋。她便是比他小三岁的李玉茹。祖父是被李玉茹父亲救起的,后来李玉茹父亲辗转数百里路,把祖父送到郊城矿场。祖父在那里找到亲生父母。那时曾祖父还活着。祖父对亲生父母没有半点印象,四岁时他被寄养在养父家里,直到养父患肺病而死。曾祖母把家里所有的钱都送给李玉茹父亲,当作报答。祖父也把养父留下的玉坠,挂到李玉茹的脖子上。
  你是我的亲人。
  祖父在心里默念着。李玉茹听见了似的,红着双眼轻轻点着头,跟在她父亲身后,几步一回头地远去。风卷起地上的一片尘土,头顶是阴沉沉的天空。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后,祖父蹲下去放声大哭,边哭边拍打着地面。曾祖母没有安慰祖父,只是静静站在一旁,陪着祖父流泪。她知道祖父在哭什么。等哭声渐渐平息,曾祖母才牵着祖父回家。曾祖父从始至终立在门旁,茫然不知所措,等他妻儿走来才在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日本人投降后,国共两党爆发内战,李玉茹父亲参加解放军,南征北战,后来随四野南下追击国民党残余,解放后就留在南方。李玉茹离开石家庄,跟随她父亲来到柳州。
  重逢后,祖父开始喜欢上柳州,有意无意地翻读着这座城市的历史,渐渐知晓这座城市迄今已有两千多年,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已建都城,取名潭中。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年)改称柳州。祖父对被贬至此的柳宗元颇感兴趣,时常和李玉茹站在柳江河畔,谈论着柳宗元,最终感叹着世事难料。   不久后,祖父和李玉茹决定结婚了。
  那时李玉茹被分管工业的副局长看上。副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立过功的战斗英雄,他妻子在半年前死于肺癌。他是送妻子到医院治疗遇到李玉茹的,被李玉茹散发出的气息所吸引。我在养老院见到李玉茹时,她已经八十多岁,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尽管患有失忆症,脸上依然透着笃定,散发着从容和优雅,可见她在年轻时有多脱俗。我相信祖父和副局长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李玉茹与生俱来的气质所打动。
  祖父没能说服李玉茹的父亲。她父亲更愿让副局长成为女婿,他们有相似的人生经历,这使李玉茹父亲忽略了女儿的内心。李玉茹不敢明着反对她父亲,便在暗地里和祖父商量私奔,回到家乡河北石家庄。她相信她父亲会理解的。
  那次私奔是在半夜,祖父背着包悄悄地走出宿舍,轻轻地关上门,把钥匙挂在锁上,然后神色慌张地赶往火车站。李玉茹还没到,祖父在车站外四处张望,没有多少旅客出行,地上拖着瘦长的人影。祖父站到一块石礅上,举目四望,终于看到李玉茹出现在街角,背着蓝色布袋,东张西望地小跑而来。祖父从石礅上跳下来,迎向心神不定的李玉茹。他们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手里紧紧攥着车票,然后一起来到站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铁轨。手心的汗浸着车票,列车却迟迟没有到来。祖父询问工作人员,答复说列车晚点。祖父问列车何时到,回答说不确定,只建议不要走远。祖父看着手里的车票,又看着站台上的李玉茹,心急如焚,想跟工作人员吵一架,最終压住内心的怒火,安慰李玉茹说火车很快就到站了。李玉茹对祖父微笑着,那神情透着不管在何地,只要跟在祖父身旁,比什么都好。祖父眼里都含着泪了。他们重新望向黑乎乎的铁轨,期盼着列车呼啸而来。
  李玉茹的父亲带着一群人冲进站台,气势汹汹,连工作人员都不敢过问。她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用仇恨的目光盯着祖父,手一挥,那群人冲过去抓住李玉茹的手臂,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拖离了站台。李玉茹挣扎着,呼喊着,哭求她父亲成全她。她父亲面若冰霜,毫不理会。祖父冲向前去理论,被她父亲挥一手杖,栽倒在地,那群人冲过来拳打脚踢。
  我跟你们回去。
  李玉茹跪到地上说。她见那群人下的是狠手,再不住手,祖父非死即残。那群人抛下祖父带着李玉茹走了。祖父躺在站台上,火车轰隆轰隆驶来。他慢慢地爬起来,撕掉手里的车票,失魂落魄地望着列车,重新消失在暗夜里。
  3
  祖父私奔的消息传遍整个工厂。工友们无不向祖父投来一束束潮湿的目光。祖父知道人们在嘲笑他,便劝自己:按内心活着就好。祖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不久后,李玉茹嫁给了副局长。听到这个消息,祖父掉了魂,眼里没了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祖父下班后,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独醉,萎靡不振,精神恍惚,上班时差点出事故。
  下班时,陆建华拦住祖父,递过去一支烟,说阿成,别想这事了,要不是看我们从上海来,是支边人员,按你的这种莽撞,早就被逼引咎辞职的。停了停又说,李玉茹嫁人也是关键呀。祖父僵住了,手里的烟微微发抖,像不认识陆建华一样呆呆望着,最后把目光慢慢拉高,越过陆建华的头顶,看到一片血红夕阳。祖父明白了李玉茹为何嫁人,嘴巴不由半张着,欲哭无泪。
  你要记住自己是大师兄。
  陆建华叼着烟说,并在祖父肩上拍了拍。祖父机械地点着头。陆建华也来自上海,是祖父的带班师傅,他共带七个徒弟。祖父嘴巴抖了抖,欲言又止。陆建华嘴里依然叼着烟,说别让人看笑话了。祖父就苦笑着把泪逼回去。陆建华把烟头丢到垃圾筒里,接着又往嘴里塞一支,点燃,吸着,说人有时是奇怪的动物,对吧?要知道,这世上最惊险的战争,不是战场厮杀,而是内心搏斗,不是尸横遍野,而是一地鸡毛。又深深地吸一口烟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祖父垂下脑袋,没有看陆建华,也没有接话茬。
  祖父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埋头干活,不理会任何人。大家都知道祖父想让忙碌驱赶内心的烦闷,始终没人点破,都希望祖父早日走出阴影。那段日子,付久江陪在祖父身旁,给他讲乱七八糟的笑话,时常没把祖父逗乐,反而把他自己乐得不行。祖父明白他的用心,努力振作着,不久后脸上就出现了笑容。
  祖父活回来了。
  李玉茹却一眼洞穿祖父。那天傍晚,祖父到菜市场买菜,和李玉茹不期而遇。李玉茹手里提一个塑料袋,装着一斤猪肉、葱花和几棵小白菜,与一个居家妇人无异。他们被突然遇见弄得手足无措,却装作若无其事,越装心里越慌乱。他们相互对望几眼,点点头,转身离去,始终没人说话。
  那天晚上,祖父背上帆布包悄悄走出宿舍,又把钥匙挂在锁头上,摸了摸门板才转身赶去。他来到火车站,举目张望,没见到李玉茹,便爬上旁边的石礅,站在那里盯着每一辆路过的班车,终于看到李玉茹从车上下来,踉跄几下,差点栽倒在地。祖父奔跑过去扶住她,问没伤着吧?李玉茹微笑着摇摇头。
  列车又晚点了。
  李玉茹的丈夫石宗籁带着一大帮人追到车站,气哄哄地来到站台上,不容分说就把李玉茹拉走。李玉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祖父失了魂一样呆立不动,如同一棵长在冬日里的树。他们无助地望着对方,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始终没人说半句话。祖父望着车站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空荡荡的站台。祖父在车站里待了两天,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厂里。
  祖父被留厂察看处分,他对此没有异议,甚至觉得所有事情都失去意义。祖父和尚一样过一天撞一天钟。陆建华心里着急,找祖父谈过几次话,耐心开导和鼓励。祖父总是没等陆建华说完就转身离开。有一回陆建华火了,说你这样做给谁看?要不是我是你师傅,我愿意整天这样把热脸贴冷屁股?祖父站住脚回头盯着,说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祖父说着就扬长而去。陆建华感到莫名其妙,摇着头没再说话,心里愈加不安。
  不久后,祖父打算离开柳州,回到上海或别的地方。他原本想悄悄消失,想了想,觉得该向陆建华辞别,毕竟师徒一场。祖父提着两瓶白酒,敲开陆建华宿舍,看到刘丽华在宿舍里。刘丽华说,师母又来信了,催师傅回上海,不然就离婚。祖父看着陆建华满脸伤感,心里的话便说不出来。他坐着陪陆建华聊天,刘丽华到厨房里炒菜,然后三个人喝着祖父带去的酒。祖父心里也郁闷,没喝几杯就离开了,剩下刘丽华和陆建华继续喝。   隔天,厂里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陆建华非礼刘丽华。刘丽华是陆建华唯一的女徒弟,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尤其双眼更是迷人。她跟人说话时,总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时常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被她看上了,惹得不少男人向她表白,结果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大家才知道那双眼睛天生含情脉脉。那时陆建华处于考察期,考察期满,即将被任命为副厂长。企业从上海迁来时,他是上级指派的技术骨干,可他妻子不愿跟着来,不得不辞别妻子远走他乡。
  厂里跟刘丽华谈话时,刘丽华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在扯淡,我师傅没有非礼过我!厂里又找陆建华谈话,陆建华摇着头说,那是我的徒弟,如同我的女儿,我不会做伤害自己家人的事。厂里最后找祖父谈话,祖父看着厂领导板着脸,心里就来气,说要说别人做这事我信,我师傅做这事打死我都不信。
  最终,厂里没让陆建华当上副厂长,至于他有没有非礼刘丽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匿名信是谁写的。杨宝成!——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跳出来,生生地把陆建华吓一跳。祖父是他最器重的徒弟,怎么还会背叛自己呢?然而,他感到内心地震般塌陷,看着祖父的眼神就不一样。祖父看在眼里,下班后没回宿舍,而是站在车间门口,等待陆建华走过来,想跟他解释几句。陆建华看到祖父在等他,转身从别的地方绕走了。祖父知道陆建华刻意回避,便不想再解释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跟师傅解释?那不是你干的。刘丽华跑来找祖父,说。
  祖父仰起脸,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直愣愣地看着什么。刘丽华跟着看去,不遠处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遮蔽着艳阳晴天。她明白祖父在想什么:那个晚上祖父走后,他并不知道陆建华有没有非礼她,再者说,有些事怀疑上了,再怎么解释都没用,只会越抹越黑。刘丽华说,可你不能这样背黑锅呀!祖父仍旧没有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除了刘丽华,所有人都怀疑祖父。师兄弟们渐渐地疏远和孤立祖父,言语里总是夹枪带棒的,还时常给祖父制造麻烦:不是把他的焊枪弄坏,就是把他的安全帽丢掉。祖父知道为什么,心里窝着气,始终忍着。有一回,从墙头滚落的钢管差点砸中祖父脑袋。祖父盯着墙头和钢管,发现有人动过手脚,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陆建华听闻后,匆匆赶到车间,东瞅瞅,西看看,最后瞟祖父一眼,没说什么,背着手离去。
  有你们这样整人的?你们要把大师兄整死才算吗?你们太过分了!
  刘丽华跑到车间,指着几个师兄弟叫骂。师兄弟都沉默不语,耷拉着脑袋走出车间。刘丽华跑到祖父面前吼叫着,师哥,那事根本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不解释?你的嘴巴只是用来吃饭的吗?这能解决问题吗?你为什么就不去跟师傅好好说呢?你是师哥,但你更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祖父淡淡地说。刘丽华竟一时说不出话,傻愣愣地看着祖父离开。现在陆建华不再信任祖父,师兄弟对他有戒心,把他当成外人。祖父更加不愿说什么,他理解陆建华的愤怒,也理解师兄弟的挤兑。
  无所谓了。
  不久后的傍晚,祖父和几个师弟焊接货仓,突然大雨将至。师弟们纷纷跑回去了。祖父坚持把活干完,等他收拾工具离开时,发现货仓给锁上了,怎么叫都没反应。祖父明白那是故意为之。他不再拍门和叫喊,在货仓里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刘丽华赶来打开货仓。祖父靠在墙角满脸笑容。刘丽华被祖父的神情吓着,以为祖父疯了。祖父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说吃早点去。祖父摇晃着双腿走出货仓,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委屈。刘丽华跟在祖父身后不停地道歉。祖父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不想责怪任何人,也不想再提此事。祖父在路上碰到几个师弟,他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尴尬地对祖父微笑着。祖父脸上露出师兄该有的微笑,而后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
  祖父醒来后决定离开了。
  4
  祖父没有申请回上海,申请也没用,便以思想不成熟为由申请到农村锻炼。厂里同意他的申请,把他下放到桂西北的南山村。祖父对此既不高兴,也不忧伤。他只想离开柳州,至于去哪里都不重要。
  祖父来到南山村,对未来没有热情,也没有打算。村里人却热情待他,从没为难他,没让他干重活,最后让他到学校里当老师。祖父也没有推辞,干什么都一样。祖父和孩子们相处得不冷不热。他刻意与村庄保持着距离,不求人理解,也不想去理解别人。在村里人看来,那不过是城里人的习惯使然。
  那年南山村发了大水,有个孩子不慎掉到河里,祖父想都没想就跳进河里救起孩子。他快要上岸时,大腿突然抽筋,动弹不了,被洪水卷走。起初祖父惶恐着,双手胡乱地拍着水面。当看到有几根木头横撞过来,祖父反而安宁下来,慢慢地把眼睛闭上,随波逐流,脸上泛着满足。几个孩子在岸上呼喊:救人啊,快来救老师啊!祖父如同沉入睡眠,任由孩子们怎么叫喊,都没能叫醒他的梦。那时祖母在菜地里除蓝草,听到呼救便奔跑而来,扑通跳进河水里。祖母水性好,没几下,就把祖父拖到岸上。祖父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记不起身在何处。
  丢歌不唱可惜歌,
  丢田不种吃哪样?
  丢田不种饿肚皮,
  田也要种歌要唱。
  人生没有流水长,
  为何要让心变荒?
  祖母看了看祖父,摇着头走了,没走几步就唱起歌来。那是即兴而唱的歌。祖父听不懂歌意,却被歌曲的旋律击中,抬起头望去,目光贴着祖母的后背,内心莫名震颤。
  我在柳州见到李玉茹后,便萌生起到南山村看看的念想。赵焱几乎跳起来,说我也跟你去看看,那里至今盛传歌谣呢,早就想去那里采访了。我们一起搭车来到林荫镇,接着徒步爬了两座山才抵达村庄。村里人知道我是祖母的外孙后,把我当成衣锦还乡的游子,在村头空地上摆起百家宴。那是村里人最高的待客之礼。宴席之间,男男女女围着场地载歌载舞。先是女声用真假声混合唱着,接着男声持续低音唱和,然后一个嘹亮的女声突起,众声和,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
  你以前听过吗?这就是侗族大歌。赵焱满脸得意地说,这是侗族人的一个标识,这种歌直面人生,真相就在歌谣里,歌谣就是真相,无需隐瞒什么,把每一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都唱进歌里。无论是生死离别,还是恩重如山,每一场人生都有真实的呼吸。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这种歌谣生长于山野,如同黎明的朝阳、夜晚的星光,无需考虑其他附加的东西,来去自由而自如,活着是什么感觉就唱出什么感觉。这种直愣愣的歌儿,无需器乐衬托,让合唱的声部成为旋律,对应天地的存在。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但并没有多少感触,此时身临其境,身上的某种意识和记忆瞬间复活。我终于确认自己和这个村庄有关,确认自己身上淌着这个村庄的血液。这想法使我眼含热泪。赵焱看到了,并没感到意外。我也没觉得丢脸。那时,我想象着一九六三年的村庄是否亦是如此情景。我能想象到的是,祖父在歌谣里目瞪口呆,从而触摸到人生的另一条岸。
  村里人跟我讲起祖父和祖母的故事,说祖母在祖父抵达南山村那天就留意上他了。那天黄昏,祖父乘坐一条半旧的机动船,迎着夕阳逆流而上。船上拥挤着一群村民,脸上的安详透着疲惫。人们见祖父是外乡人,自然地退到一旁,为祖父空出一小块地。当时祖母坐在船上,有意无意地瞅着祖父,发现祖父满脸失神,眼角泛有泪花。祖父发现自己失态,装作眼里有灰尘,揉搓着眼睛把泪花擦掉。祖母悄悄地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含笑,心里生发出一丝怜悯。
  村里人说祖父在那场洪水后,似乎突然复活过来,判若两人,脸上有了笑容,更用心教孩子读书,课余时间还跟村里人上山狩猎,学会剥开树木挖出树虫烤着吃,学会从水田里捞蝌蚪拌着野菜熬成粥。村里人特意熬一锅蜘蛛粥招待我和赵焱。赵焱盯着灰不溜秋的粥,眉头慢慢皱着,跟我解释歌谣时的得意劲早就消失不见。我盯着粥,也不敢下咽,想象着当年祖父吃粥的模样,应该像个粗鄙的村夫狼吞虎咽吧,最后不由摇着头嘲笑自己,于是连同赵焱的那碗一起喝掉。
  好味道呀!
  村里人说祖父用三个月就学会了方言,还建议我也在这里住三个月,保证我和祖父一样变成村里人。村里人说他们常拿祖父开玩笑,说小酒窝你就嫁到我们村里来吧。那时村里人都知道祖父和祖母互有好感,祖母隔三差五地叫祖父去做客。祖母家人都喜欢祖父。祖父为人谦逊,彬彬有礼,看着就让人暖心。祖母家人担心的是,这段情将随着祖父返城而结束,热心将成苦恋。
  既然认为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不阻拦我们呢?
  祖父曾不解地问祖母。那时天渐渐黑下来,村民都从山上回到家,各个窗口陆续亮起煤油灯。祖母眼里也亮起一盏灯,说那样不是让恋人陷入痛苦吗?停了停又说,你多唱唱歌谣就明白了。祖父又在祖母脸上看到怜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在月亮升起来时,说出他和李玉茹的故事。祖父说,我来到这里,事实上就是为了逃离这件事。祖母说,我理解你,也理解李玉茹,这是生活呀。当时夜色笼罩山野,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祖父却轻轻地把祖母揽在怀里,在那时祖父萌生了娶祖母为妻的念头。
  厂里重新把祖父调回去,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那是一个雨夜,雨水突如其来,当时陆建华在查看货仓。这个货仓的焊接任务是祖父完成的。陆建华来到这里,不禁睹物思人,每每不愿来到这里,双脚总是鬼使神差地把他拖来。他站在货仓面前,心里充满矛盾。祖父是众徒弟中天赋最高的,如若要从众徒弟中选一个来接班,非祖父莫属。他曾多次想向厂里建议把祖父调回来,结果都开不了口。那时电闪雷鸣,初秋怎么打雷呢?陆建华一阵疑惑,轰——一根电线杆倒塌下来,砸破屋顶,几根钢管被砸落。他躲避不及,被一根钢管砸中左腿,栽倒在地。他用手去推压住大腿的钢管,疼痛立即漫向全身,双手触电般弹开。他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终于放弃努力,竟对着倾盆大雨哈哈大笑。
  两个保安顺着凄惨的笑声赶来,用探照灯照着倒塌的货仓,看到陆建华在仰天长笑,雨水淌满他的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们以为他被吓傻了,慌忙把钢管给抬开,把他送往医院。
  陆建华住院后,每天都有人来看望,病床前堆满水果和营养品,全是机械厂的领导和徒弟们送来的。床头柜上搁着一个酒瓶,每天都插着花,那是刘丽华在围墙外摘来的。刘丽华说,花不名贵,但是鲜的,还带露水呢。陆建华对她苦笑。日报社记者来采访,陆建华慌忙解释,说我不是在抢救货物,是路过查看,不幸被钢管砸中。没人听他的解释,包括记者。他急得憋红脸,厂长就让病房里的人出去,然后拉过椅子坐在病床前,说陆师傅,您和众多工友从上海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帮助柳州建设吗?停了停又说,现在厂里需要一个楷模,而您就出现在这个关口上,换您当厂长会怎么选?陆建华感觉自己是个工具,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厂长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陆建华没伸手去接那沓材料,似乎那是陷阱。他直勾勾地盯着厂长。厂长把材料搁在床头柜上,站起来看了看房门,关闭着,忽地转过身向他鞠躬,说拜托了。陆建华浑身一颤,想不到厂长竟会如此,也感到厂长的不易,顿感某种力量在心底奔涌,眼角竟有些湿润。
  之后,他接受采访时,都是按着所给的材料说的,毫不费力。于是,《柳州日报》上便刊登了关于他的文章:雨夜舍命抢救国家资产而受伤。他成了机械厂的楷模,也成了市里的榜样,市长还指示全市人民学习陆建华同志的精神。陆建华还没伤愈就被用轮椅接去作报告,每回都少不了厂长陪其左右,而且还亲自把他推到会场主席台上。尽管他已经可以借助拐杖走路,厂长依然要他坐在轮椅里。厂长说,陆师傅,您坐轮椅更有范。他知道厂长的用意,便坐在轮椅里演讲。每回演讲都是同一个内容,起初对着稿子念,后来脱稿讲了,滔滔不绝,越讲越来劲。
  人们看到他沉浸在自我感动的情绪里,有时连他自己都相信他的腿是因公而伤。多数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始终没人捅破。
  5
  在陆建华住院期间,刘丽华每天都跑到医院里,连班都让师兄弟们顶着。陆建华叫她不要整天往医院跑。刘丽华总是不听劝。有一天傍晚,她咬了咬牙,說我来这里,心里才安稳些。她的脸跟着红起来,说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停了停又说,我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可您从没把我当成一个女人看待,没想到最后事情弄成这个样子。陆建华忽然不认识她,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闪着惊慌失措。刘丽华捂住嘴哭着跑出去。陆建华没有追,也没有叫喊,只是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次日,陆建华拄着拐杖敲开厂长的办公室。厂长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他扶到椅子上,给他倒杯热水,说陆师傅,您伤还没好利索,有什么事叫我过去好了。陆建华端起水杯,猛喝一口,舌头被烫着,却没说出话来。厂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热水壶,怀疑热水壶不保温。   陆建华苦着脸说,厂长,我今天来,是来向您认罪的。厂长有些奇怪地盯着他。陆建华抽一下脸皮,说那封举报我的匿名信,是我写的,破坏厂里设备的,也是我干的。停了停又说,我从上海调过来时,我妻子怎么也不愿来,她是个大小姐,吃不了苦。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她是看上了别的男人。那时我只想回去,根本没心思干活,要是不回去,我和她就完了,不过现在也完了,厂长您能理解吗?厂长点点头说,理解,理解,委屈您了。陆建华说,后来的事情并不如预想,我只好嫁祸给杨宝成,起初我并没想那样做,不仅害了他,也害得厂里损失一名技术骨干。厂长松了口气,说陆师傅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这事啊,早翻篇了,现在你的任务,务必把腿脚养好,这条腿不是您的腿,而是机械厂的腿。陆建华咽了咽口水说,厂长,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把杨宝成招回来,他是什么人能做什么,我比谁都了解。我的腿受了伤,即便好了,也大不如前。我需要一个副手,杨宝成在众徒弟中天分是最高的。厂长笑了笑,说陆师傅,我明白了。陆建华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向厂长鞠了一躬,说厂长,拜托了。厂长忙说,陆师傅,使不得,使不得,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祖父是在黄昏收到信件的,机械厂召他回去。祖父在无数个夜晚等待着这个召唤,当召唤真正来到面前,他非但感觉不到兴奋,反而是失落,甚至是反感。祖父拿着那封信,上上下下地翻看着,终于明白自己等待的,只是一声道歉。没人向他道歉,也不知道谁该道歉。祖父对着那封信冷笑几下,捡起一块小石子,塞进信封里,在手里掂了掂,又塞进一块石子,再用力一甩,噗——信件沉入水底。河面很快恢复平静。祖父的目光跟着河水顺流而下,数百里外便是柳州城。祖父多半在这条河上完成对柳州的想念。他时常从山坡上扯来芒草,编织成一只只小船,放到河面上,随波逐流。那是祖母教他编织的。祖母说,这些小船能够承载人的心思。祖父不知编织了多少只小船,渴望它们把心思传递到柳州。但是,即使那些小船抵达柳州,又有谁来接收呢?李玉茹已嫁为他人妇,祖父时常被这种想法冷不防地击中。祖父不由想起上海,再度觉得无处是故乡。
  不可思议!
  祖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封信,包括祖母。祖父也没给厂里回信,既希望机械厂记起自己,又盼着人们把他遗忘。祖父在这种复杂的念想里,感受着希望和失望交织的疼痛。祖母看出祖父有心事,却没有追问。以往,每每睡前,祖母会躺在床上,眺望窗外的月亮,想象嫁给祖父的种种情景,沉醉其中。现在,祖母感觉到即将到来的覆灭,却又无能为力。
  等不到祖父的回归,也收不到祖父的回信,陆建华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清楚不能向祖父道歉,他已不仅仅是他自己。付久江也知道祖父在想什么。在厂里,数他和祖父关系好。他找到陆建华,说师傅,其实,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您知道师兄弟们都喜欢丽华,我也喜欢,说句心里话做梦都想娶她,在此之前,我还吻过她。陆建华瞪着付久江,眼里爬满愤怒。付久江垂下头说,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只是没想到带来那么大麻烦,对不起师傅。陆建华的眼瞪得更圆了,说该死的,去,把宝成带回来!
  付久江在黄昏时来到南山村。祖父请他喝米酒,两人喝得醉醺醺的,相互攀着肩膀,歪歪斜斜地来到河岸边。付久江把他写匿名信的事告诉祖父。祖父先是一愣,接着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抖着,说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人的?付久江满脸愧疚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个样子,我和刘丽华都吻上了,以为她是爱我的。祖父在付久江脸上挥了一拳,去你妈的!付久江连连后退,被脚下的石块绊住,扑通摔到身后的河里。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呼叫。祖父没有跳下河去,而是静静地观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扑通——祖母飞身跳到河里,把付久江拖上岸。祖父看着祖母并没感到意外。祖母瞟他们一眼,话也不说就转身离去,身后是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被抛在河岸上。
  付久江走后的第七天夜晚,祖父提着两瓶白酒,踏着满地银色的月光,轻轻地敲开祖母的家门。伯父、伯母,机械厂要召我回厂里了。屋里的目光都盯着祖父,接着转移到祖母身上。祖母脸颊微红,低垂眼帘。伯父、伯母,我今晚是来提亲的,只能自己来提,我想把婉秋带去柳州。屋里的目光都闪着怀疑,他们紧紧地盯着祖父,怀疑听错了,怎么可能?祖父望着祖母说,婉秋,愿意跟我走吗?祖母直愣愣地盯着祖父,内心一片慌乱。
  阿爸,阿妈,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们了。
  祖母说完,泪眼汪汪。她说着就拉过祖父的手,双双给父母下跪、磕头。她父母亲心情复杂地扶起他们。当天晚上,左邻右舍和村里的姑娘都来看望即将出嫁的祖母,没人想到祖父和祖母终成眷属。事实上村里有个叫陈兴里的后生,在暗暗地爱恋着祖母,从来没有跟祖母表白,只是在远处注视着。祖母出嫁后,他一直没有成家。我和赵焱来到南山村时,还去拜见他,谈起祖母时,他眼里泛起抑制不住的爱慕。我不由为这个老人感动和心酸。
  祖父和祖母回到柳州火车站时,付久江和刘丽华来接他们。祖父和付久江相拥,用力拍打对方的后背。刘丽华也张开手臂跑过去。祖父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仍然没有避开刘丽华的拥抱,慌忙把双手高举起来,尽量不碰刘丽华的身体,扭过红通通的脸望向祖母。祖母立在一旁微笑着。刘丽华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松开祖父,上下打量着祖母,不由惊叫起来,说嫂子真是好看。这话发自肺腑。祖母长得周正,散发一股山野的气息,如同清晨山谷里的雾气。那是浸在骨子里的清纯和倔强,掩饰不住。
  在老家,師傅就是父母,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师傅?
  安顿好后祖母说。祖父犹豫地点点头。去见自己父母还有什么说不开的?祖父又犹豫地点着头。祖父为带什么礼物去见师傅伤脑筋。带些从山里拿来的红薯和玉米吧,师傅不在乎礼物,心才是最重要的。祖父又怔怔地看着祖母,忍不住多瞅祖母几眼,似乎此时才真正认识祖母。祖父和陆建华的见面并没有想象中艰难。祖父带着祖母敲开陆建华的宿舍。宿舍不大且简陋,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几个碗和一个热水壶,旁边是几张灰蒙蒙的小板凳,似乎好久没人坐了。陆建华走到小方桌旁,给祖父和祖母倒水。祖父这才注意到陆建华的腿瘸了,走路时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祖父不由得想起那个送人们进出南山村的船夫,摇船的姿势就是如此。   宝成,还愣着干什么呀,该给师傅磕头了。
  祖父才醒悟过来,端着茶杯和祖母一起,双双跪在陆建华面前。祖父说,师傅,我和婉秋敬您一杯茶。陆建华一脸错愕。祖父说师傅,我父母已不在了,您就是我的亲人,不仅是我师傅,更是兄长,长兄为父,这杯茶是我和婉秋孝敬父母的。好,好,宝成,婉秋,这杯茶我喝。陆建华接过茶杯,手有些抖,端到嘴边喝了一口,把茶杯递给身旁的付久江,怀里掏出一个玉镯递给祖母,说宝成啊,婉秋啊,现在你们成家了,师傅我没什么送给你们,就送这个玉镯吧,你们以后要好好生活。祖母不敢接,玉镯太贵重。祖父连忙说,师傅,这个使不得。陆建华说,宝成啊,你和久江不同,他在这里有家人,而你没有,既然你把我当父母,你就该听话。祖父还想说什么。陆建华说,婉秋,收下吧。祖母转脸看着祖父。祖父眼角含着泪花。祖母才接过玉镯戴到手腕上。那只玉坠瞬间有了光彩。
  快快起来吧。
  陆建华扶起祖父和祖母。祖父再也忍不住,伸开双臂抱住陆建华呜呜哭着。祖母站在一旁陪着流泪。付久江和刘丽华连忙把脸转向窗外。祖父和陆建华的心,在祖父的哭声里忽然坦荡了,横亘在他们心间那道坎随之烟消云散。
  6
  祖父回到厂里上班,祖母也有了工作。那时陆建华已离婚,刘丽华在心间慢慢变重,他不想把徒弟变成妻子,在厂里落下笑柄。他特意把刘丽华调到机修车间,这样两人碰上面的机会就少了。刘丽华知道为什么,气乎乎地去找祖父。她说,你要是跟师傅谈不好,以后别叫我师妹。祖父感慨地点点头。祖父在宿舍顶楼找到陆建华,他正在眺望着风景。
  祖父直截了当地说,师傅,您说准备回上海,想过师妹吗?陆建华愣愣地盯着祖父,似乎这话是大逆不道。祖父说,师傅,您的心思师兄弟都清楚,再掩饰就是自欺欺人了。陆建华想反驳,竟找不出词,干脆闭嘴不言。祖父说,师傅,今天我和您说的这番话,并没把您当师傅,而是把您当一个男人,上海男人。陆建华打了一个寒战,抬起头看着祖父,眼里流露出一丝惶恐。他们肩并肩地站在楼顶,地上积着一层灰尘,身后留下两串歪斜的脚印。半身高的围墙被雨水浸得斑斑驳驳,墙角里还钻出几株枯黄的杂草,毫无精神地耷拉着。他们毫无目的地放眼望去,整个机械厂尽收眼底,金属的碰撞声、电焊声以及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来回走着。这是机械厂每天呈现的工作场景。
  师傅,别骗自己了。
  祖父说着,仍然没有看陆建华,而是望向不远处的钢铁厂、汽车厂、水泥厂,几十个烟囱拔地而起,冒着滚滚浓烟,遮蔽整片天空,使正午的阳光变得灰暗。陆建华的心里也变得灰暗。祖父瞟了他一眼转身离去。陆建华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见刘丽华赫然站在身后。刘丽华说,师傅,师哥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想为难您,您是我最为敬重和热爱的男人。陆建华叹了口气,说丽华,你听我说,我终究要回去的,我不属于这里。刘丽华逼视着陆建华的眼睛,说师傅,我懂,让我抱一下您吧,就当作告别。陆建华浑身怔一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刘丽华就张开双臂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陆建华喉咙发紧,把双手往上举,以免碰到她的身体,然而手却不聽使唤,慢慢地往下沉,再往下沉,终于揽住刘丽华的后背。刘丽华哇哇放声大哭。躲在门背的祖父长舒一口气,默默地点上一支烟。
  陆建华带着刘丽华回上海那天,天气特别晴朗,钢铁厂、水泥厂耸立的巨大烟囱,喷出的烟雾飘到半空便四处消散,露出蔚蓝的天空。陆建华和刘丽华在厂里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机械厂的人都给他们送来祝福。刘丽华从小师妹摇身一变成了师娘。祖父他们立即改口叫她师娘。刘丽华大大方方地应答着。陆建华搀扶着刘丽华上车时,祖父站在月台上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那是陆建华最帅气的时刻,都看不出他的脚是瘸的。当列车迎着刺眼的阳光徐徐驶离柳州,祖父心里翻涌起莫名的空虚。祖父竟在阳光下再次望见初到柳州的那场倾盆大雨,不由把眼睛紧闭起来,感受着内心的惊愕。
  匿名信再也无人提起,事件成了一桩悬案。
  我特意到上海拜见陆建华。他在外滩请我吃饭。外滩的夜晚更为迷人,当年祖父竟然舍弃这般风景而去,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祖父也从没动过回上海的念头。我想如若是我会舍弃这些吗?我不敢再往下追问。陆建华早已退休,瘸着一条腿,满脸慈祥地说,你祖父受罪了。我望着他,他把脸转向窗外,似乎目光越过外滩望见几十年前的情景。他又说,生活有时需要谎言,就如你祖父一样。我盯着他的脸,没看出什么破绽。那天他始终没有提起刘丽华。我也没有开口打探,生怕碰触到什么。
  陆建华和刘丽华走后,祖父和付久江比赛似的生养孩子。最先是我父亲降临人世,接着付久江老婆生下一个男孩,接下来那些年又陆陆续续地生养,最后祖父和祖母生养两男一女,付久江夫妻生养三个男孩。机械厂小区里的院子热闹非凡,不是这家孩子吵,就是那家孩子闹,鸡飞狗跳。
  陆建华走后厂里让祖父接替他的工作,负责机械厂的机械维修。祖父从同门师兄弟坐到师傅的位子,引起不少人不满和反对,唯独付久江对祖父死心塌地。曾有人对祖父不服想整祖父,被付久江堵在货仓里,警告他说,只要祖父少一根头发就找他算账,而且会让对方加倍奉还。那人再不敢有此想法。付久江成了祖父的暗中保镖。
  久江啊,你不要看得那么严重,都是厂里的兄弟,别伤了和气。付久江叼着烟,说我已经很客气了。祖父不再说什么,知道再往下争辩,付久江就会搬出不知谁说的话: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最大残忍。祖父把这件事告诉祖母。祖母抬头望了望祖父,眼里浮起一丝暗光,而后把目光调高越过祖父头顶,落在院子里爬着霉的墙上,说有些长了霉的东西就以长霉的方式处着吧。
  祖父默默地点头。在那段日子里,祖父渐渐明白有些东西难以按意志转移。我们家没遇到什么麻烦,多亏付久江在暗中帮忙。他是土生土长的柳州人,且长得牛高马大,与人不合也不讲理,挽起衣袖就动手,赢了就是理。这是他的处世哲学。我们不懂什么哲学,活着才是真实可靠的。付久江说,你是头,都得保护你,要是头没了,什么都没了。   祖父没有反驳他,觉得那只是在自我催眠,即便如此祖父也不忍心捅破。活在这人世间,很多时候需要用幻想来麻醉疼痛的神经。祖父没想到十余年后的1980年春天,付久江的话得到了验证,祖父被厂里任命为生产部部长。当时是春天,柳州四处花红柳绿,生机勃勃。付久江站在祖父身旁,脸上露出早知如此的得意神情。
  不久后,祖父就遭到排挤。祖父生性憨直敢于批评公司存在的弊端,许多问题都得到重视,公司及时责令限时整改。这些弊端有的是制度造成的,有的是人为造成的,无论哪一种都会招致忌恨。祖母曾数次提醒祖父不要太露锋芒。看着破坏甚至贪占国家财产的行为而不制止,那和参与这种行为有什么区别?祖母便不再言语了,想当年嫁给祖父也正是他身上洋溢着这股正气。
  石宗籁从那时起处处给祖父找茬。他从行政单位调到厂里任物资处处长。祖父在一次会议上提出公司采购程序存在漏洞。与会人员就此纷纷发表看法,最终一致赞成祖父的看法。石宗籁站起来表态在一周内完成整改。祖父的建议弥补了公司财产损失的漏洞,却在石宗籁内心挖出一个黑洞。石宗籁原本就对祖父不满,祖父和李玉茹私奔之事,仍然存在心间挥之不去。祖父不以为意,甚至不屑,更加激怒石宗籁。
  砖瓦厂是我们公司下属一个重要机构,大家都知道,目前出现一些状况,我觉得杨宝成部长有能力找出症结所在,把砖瓦厂重新推向正轨,我建议撤换现任厂长,由杨宝成同志担任。
  石宗籁在公司领导会议上说。祖父一听就知道他在公报私仇。砖瓦厂远离市区,常年亏损,面临倒闭。祖父被推到进退维谷的境地,接下这个任务无疑是跳入泥潭,拒绝的话就表明他压根没担当。祖父没有表态,把目光投向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他们也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他们知道石宗籁在下什么套,但他的话不无道理。
  我同意。
  会场里一片寂静,祖父的回答出乎意料,连石宗籁都想不到祖父如此答应。片刻,总经理和党委书记才记起拍手,会场里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回到家,祖父把这件事告诉祖母,祖母愣了一下,接着走进屋里,为祖父准备东西。
  7
  祖父到砖瓦厂任厂长后,公司里没人愿去跟他搭档,谁都知道那是一条死胡同,会把后半生毁掉。公司就让祖父厂长书记一肩挑。不到半年砖瓦厂起死回生,开始赢利了,且产销两旺。石宗籁没想到砖瓦厂非但没有拖垮祖父,反而被祖父给救活了,还成了最挣钱的下属公司。当时柳州大兴土木,需要大量砖瓦材料,只要在质量和服务上下功夫,必然能打开销售渠道。石宗籁就推荐人到砖瓦厂任党委书记。总经理一口否决,说现在不是需要人的时候。砖瓦厂执行按劳分配制度,更加激发工人积极性。工人们对祖父都很服气,没想到纷纷逃离的破厂,转眼就成了最让人羡慕的地方。
  他爸啊,凡事小心。
  砖瓦厂转亏为赢后,诸多利益争斗随之而来,祖母不想祖父被卷进其中。我懂的。祖母见祖父胸有成竹,便轻轻地笑了笑。祖母的这种笑容,在祖父死去多年之后,依然会挂在嘴角。我每每看到便知晓祖母定然在想念祖父了。
  祖父出事和一个叫络琼的女人有关。人力资源部把络琼调进砖瓦厂,岗位介绍是当搬运工。祖父看了看介绍信,又看了络琼几眼。那女人很耐看,眼里还淌着忧郁。祖父没往下深究,就让助理给她安排。络琼嘴角抽了几下,欲言又止。几天后祖父到工地查看,看到络琼蹲在墙角,脸色煞白,汗水爬满脸颊。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没事。她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腰板挺得直直的,像夹了块木板。她腰有病。从身旁经过的工人随口说。祖父望着络琼往工地里走去,留下一个疲惫不堪的高挑背影。尽管身上套着宽大而粘满尘土的工作服,依然遮拦不住她身上的那份美。祖父似乎明白了什么,让助理把络琼请到办公室。
  到底怎么回事?
  络琼端着祖父给她倒的那杯水,目光垂落到地面,有些紧张和犹豫。你来几天了,就是砖瓦厂的人了。络琼边说边瞅着祖父,杨厂长,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调来这之前我的腰就有伤,干不了重活。祖父满脸错愕说,介绍信怎么没写,你怎么也没说?络琼苦笑着说,有些事不是我能决定的。祖父见她有难言之隐,说这样吧,我把你安排到收发室吧。络琼惊讶地盯着祖父,似乎没听明白祖父的话。祖父微笑着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她才醒悟过来,给祖父鞠躬道谢。
  祖父把络琼安排到收发室被人举报,说他收受了络琼的贿赂,而且是性贿赂。公司纪检组来到砖瓦厂核实此事。真是岂有此理!祖父对這种恶意举报感到无比愤怒。纪检组还跟络琼谈话。她否认自己向祖父行贿,说别说是性行贿,连一根烟都没送,你们不能这么冤枉人。纪检组说,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人,按工作程序来核实,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当然要对任何人负责。付久江知道了也很气愤,跑去找纪检组,说宝成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说别人犯这种错误,我信,说他犯这种错误我打死都不信。纪检组说,你这只是推论,人是会变的,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除了变。付久江一时无言以对。没事的,那只是走过场。祖父对自己很有信心,过阵子就会风平浪静。没料到络琼的丈夫跑到总公司里闹腾,直到总公司撤了祖父厂长之职才罢休。
  祖父心里窝火,不知该向谁发,就跑去找总经理。杨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先这么冷处理吧,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证据证明你做过,可也没法证明你清白。祖父原本有许多话要倾诉,忽然觉得没有争辩的必要,只在心底狠狠地骂着:操!他爸,我相信你,咱们也不必为此求人。祖父没说话,怏怏不乐,心里清楚祖母担心他去找李玉茹求情。我可以不当这个厂长,但不能背这样的骂名呀,为什么清白之人总会败给奸诈之辈?祖父想了想又说,离开这里到分公司去。祖母点着头说,他爸,无论你决定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全力支持你。
  那年祖父带着全家人去了长沙。我在长沙的冬天里出生,自记事起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湖南人。直到十一岁那年,我在学校里和几个孩子打架,把一个孩子的鼻子打破了,血流不止。我望着那孩子满脸是血,泪涕俱下,非但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感到莫名兴奋。班主任把父亲叫到学校。父亲二话不说就狠狠地甩我一巴掌,钻心的疼痛立即传遍全身,比那三个小孩揍我还狠。我咬着下嘴唇把涌到眼眶的泪憋回去。父亲的手掌再次扬起来,我毫不畏惧地把脸迎上去。父亲的巴掌搁在半空,似乎想起什么,然后转过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个孩子。他们满脸爬着被打败后的沮丧。父亲终于明白我被他们三个围攻,结果他们三个被我打趴在地。父亲眼里闪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我不由暗自得意,几乎忘了身上还残留着三个孩子和父亲带来的疼痛。   南蛮仔。
  父亲愣住了,牵着我的手紧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转头,只是站在那里叹了口气,牵着我的手跟着松了,接着父亲把我拉出门外。门里留下鼻子流血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目光落在我和父亲和谐的背影上。我没把“南蛮仔”三字放在心上,尽管那出自流血的孩子父亲之口,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后来只要我和别人争执,他们无一例外地指着我的鼻子叫:南蛮仔南蛮仔。那似乎是攻击我的最佳武器。我回家问父亲南蛮仔是什么。父亲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母亲跟父亲一样什么也不说。母亲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长沙女人。他们真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夫妻。你爷爷是上海人,你爸爸是广西人。祖母在一天黄昏告诉我,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手里的十字绣上。手一抖针就扎进手指,慢慢地冒出一个小血泡。祖母没说我是哪里人。那时祖父已经和她离婚回到柳州,没人告诉我祖父去向何方,似乎祖父从来都不存在。
  在湖南出生,籍贯是广西。
  我时常在湖南和广西这两个词之间徘徊,不知道该把自己归于哪里。当小伙伴们不断地用南蛮仔来羞辱我,便在内心里渴望自己是广西人。每每想起未曾谋面的祖父,我总期盼着他已经死去,而且是倒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上。在寻找祖父的路上,我越来越觉得李玉茹所言甚是,我和祖父灵魂深处都滋养着这种反抗与孤僻。也正是这种孤僻促使我来到柳州寻找死去的祖父。在把关于祖父的记忆碎片缝合起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在想象中行走的祖父才是真正的祖父。
  他还活着。
  这念头使我热泪盈眶。
  我第二次来到柳州时,赵焱又带我到柳江边,静静地望着江面,说你的生活比你爷爷体面,可你缺乏你爷爷身上那股追寻内心的勇气。她说着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一只饥饿的啄木鸟。她说,你爷爷生活落魄,却活在渴望里,只是命运捉弄人,不可否认的是,他活得比你我都精彩。我点点头,想要是火车不晚点,那么祖父的一生就是另外一番风景,而我或许并不存在。这是命运的诡异吧。写这部小说时,我在脑海里最先涌起的念头:自杀是祖父最好的选择。
  我被这种推测震撼着。
  其实你追寻你爷爷的故事,并不是为了这部小说,而是想在故事里找到你自己。赵焱说,我们谁不是把自己丢失在世俗里?
  我呆若木鸡。
  8
  祖父和祖母离婚是因为一封信。络琼给祖父写的信。信上说石宗籁死在一个年轻女人的床上,是心肌梗死。祖父捧着信愣住了,久久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祖母见到祖父神态异常,问出了什么事。祖父看了看祖母,眼里闪出一丝陌生的光,话也不说转身出门。祖父来到湘江边上。祖父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来到江边,凝望着悠悠流水,直到内心情绪得以平复。那天祖父的情绪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内心也奔腾着一条湘江。
  几天后的晚上,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要离婚。祖父如同在家里丢了一枚炸弹,所有人都被炸得目瞪口呆。父亲的脸瞬间红白相间。母亲手里的电视遥控器掉到地上。祖母安静地端坐着,似乎那与她无关,又似乎那是预料之中的事,无需大惊小怪。
  父亲说,你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吗?你敢跟我妈闹离婚,以后你就没有我这个儿子,别进这个家门。祖父看了看父亲,咽了咽口水,想争辩几句,结果什么也没说,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父亲对着紧闭的房门继续教训祖父。祖父始终没有回应,也没有从房里走出来。父亲以为祖父只是老糊涂了,过后就会清醒过来。
  几天后,祖父趁父亲和母亲上班时,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出家门。祖母站在窗口看着祖父远去,当祖父快要消失在楼角时,匆匆忙忙追出门去,在小区门外挡住祖父。祖母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布包塞到祖父手里,说我不挡你,也没能帮你,你不再年轻了,这些钱你留着用,在外待不下就回来。祖父眼角含着泪花,把涌上来的话硬生生地摁下去。在路人眼里,没人想到他们是对刚离婚的老夫妻。
  那是你爷爷生命里的东西,祖母说。
  祖母说这话时已是多年之后。当时我和她坐在养老院的梧桐树下,几片树叶迎风飘落。此时并不是秋天。好些老人在院子里坐着或慢慢行走,几个护工耐心地询问他们的状况。祖母说,那时我有预感,你爷爷离开家,就再也不会回来。祖母说这话时,脸上没有半点责备之意。我无法理解祖母对祖父的宽容。这种宽容在某種程度上是怂恿,哪有妻子怂恿丈夫去找旧情人的?祖母放下手中的十字绣,抬起眼看了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再作更多的解释。我在祖母眼里读到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曾在念大学之前,特意问父亲祖父和祖母离婚的事。以后没事别跟我提你那混蛋的爷爷!父亲勃然大怒,怒睁着双眼,喷发出的怒火都快把我灼伤。
  你要理解你爷爷,也要理解你爸爸。祖母说。
  她每每说起此事,始终心平气和,似乎此事与她毫无关系。当年祖父带着家人来到长沙,不是为了发展,而是在逃避。回想祖父走过的一生,多半是在逃避,从上海到柳州到长沙,没一处能留住他。从上海来支边的人,多半混得不错,唯独祖父碌碌无为。祖父的不作为,使父亲在社会上打拼,不得不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代价。祖母说,最让你爸爸生气的是,你爷爷非但没帮到他什么,到了晚年反而成了你爸爸的拖累,让你爸爸背负思想包袱。我默默地听着,在祖母的诉说里,发现祖父和父亲都没有错,又都错了。我再次闭上眼睛,想象着祖父踏上开往柳州的列车,在晨光里留下义无反顾的背影。
  祖父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柳州,恍如隔世,目之所及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形象。老街道变宽了,小饭馆更名易主,商品房春笋般冒出来,朝气蓬勃。李玉茹住的老房子拆迁了,那里建起一家高级酒店,显然她早已不在此地住了。付久江跟随儿子到北京生活。络琼在前不久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她在信上说只想离开留给她太多伤痛的地方,还说之前调到砖瓦厂纯属被石宗籁所迫,石宗籁想占她便宜遭她奋力反抗。祖父敬重这个烈性和重情女子,抬起眼望向南方,似乎目之所及便是满地袋鼠的澳洲。那些曾经一起从上海迁来的工人都已退休。祖父不愿去打扰他们,也没回厂里询问,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料,更不能让李玉茹的家人知道,不然将无法带着李玉茹私奔。这是祖父回到柳州的目的。祖父只好默默地寻找和等待。祖父这一找就是整整六年。这六年里祖父没有回过长沙,或许他回去了只是没进家门。祖母几次让父亲到柳州找祖父。   那是他自找的,能怪谁?
  父亲每回都恶狠狠地回绝。时过境迁,父亲对祖父的怨气依旧有增无减。祖母无奈地叹着气。那时我已念初中,我不时陷入困惑,想不出一个孤独的老人,在他乡如何生存。每当遇见蹲在街旁乞讨的老者,我总觉得祖父正过着如此不堪的生活。我摸索出身上少得可怜的零钱赠给他们,如同帮助正忍饥挨饿的祖父。
  你爷爷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凄惨,祖母说。
  她面色沉静,目光透亮,不复喜悲。她说你爷爷喜欢上了流浪,他在流浪中感受活着。我对祖母的话似懂非懂。在祖母的讲述里,我的脑子里再次浮现祖父背着一个帆布包的邋遢形象。这个无人认识的糟老头,时常在日落的黄昏,孤独地走过一盏盏街灯,背上贴满了黄昏里的昏黄。那时,祖父还会偶尔爬上坐落在城里的山顶,呆呆地望着远处高耸的烟囱,冒出的烟雾把阳光染成暗灰。这种暗灰笼罩着整座城。祖父最后望向柳工集团的厂房,多年前从上海搬迁而来的企业,在此深耕多年,茁壮成长。祖父曾经为此付出血汗,现在已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祖父从那时起,疯狂地热爱着柳宗元,隔三岔五走进柳侯祠,仰视着柳宗元的铜像,抑或坐在沧桑的古树下,猜度着柳宗元内心的翻滚何等波澜。祖父从旧书市里淘出许多关于柳宗元的书,读烂了柳宗元的作品。祖父在柳侯祠认真读书的模样,竟成了公园一道古怪风景——衣衫破败的老者竟是读书之人。多数路人都断定蹲在树下的糟老头,只不过是另一个孔乙己。
  祖父重回柳州的六年,一直租住在杂货间里。四年前那地方要拆迁,房东没有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还扬言要是强拆他的房子就到省里甚至北京上访。房东叫祖父不要搬走,还免除祖父的租金。祖父明白房东此举的目的。房东和拆迁队对峙了四年。祖父在那期间,从旧货市场找来打气筒、扳手、起子和强力胶水等,然后戴上一顶灰色的老年帽,蹲在并无多少人往来的街角等生意,以此换取几块零钱的收入。祖父埋头为路人修理自行车时,内心应该回想着机械厂的岁月吧。祖父在路边等生意时,工具箱旁总搁着一个挂钟,老式而陈旧,指针还调快一个小時。那是祖父从垃圾堆旁捡来的,当时已经坏掉了,拨弄半天才修好。路人看到了,会露出奇怪的笑意。祖父从不解释,只是偶尔把目光抬起来,越过那个寂寥的挂钟,望向隐没在楼群里的火车站。
  后来一个下午,祖父背着工具箱回到住处,发现房东的房子已被夷为平地,两台熄了火的铲车蛮横地停在那里,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房东也不见踪影。祖父丢下工具箱,跑过去翻着破砖碎瓦,找不到任何东西。那个黄昏,祖父拖着七十三岁的脚走向河岸,像只猫头鹰蹲在一块岩石上,岩石下两丈多是河面。河面摇曳着几只瘦小的渔船,划出一道道水纹往岸边舒展而来。当那些水纹抵触河岸时,祖父再度陷入绝望的泥潭。夕阳隐退,夜幕降临,祖父双手撑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脱下外衣,觉得没必要,又慢慢地穿上,抱着那只挂钟跳下两丈高的河岸。
  几天后的黄昏,李玉茹抓着报纸赶到岸边,看到胡子拉碴的老者蹲在岩石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河面。她知道那就是活在心底的阿成。她知道他为何而来,不禁泪如雨下。那个黄昏人们看到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排坐在那块岩石上四目相对。他们在那块岩石上谈起分别后的种种遭遇,多半是祖父说李玉茹听。几天后,他们再次商定乘坐夜晚十点开往上海的列车离开柳州。
  那个晚上祖父还没到八点就赶到了车站,他给自己打扮一番,到理发店里剃了胡子,剪掉乱蓬蓬的头发,精神焕发。祖父站在候车室外,怀里揣一个挂钟,左等右等都没见到李玉茹的身影,不由坐立不安。祖父不时地看着挂钟,时间快到十点了,李玉茹依然没来。她不会不来吧?她不会被家人困住了吧?祖父像被什么猛烈撞击着,整个人震颤不已。在快到十点时,祖父拿着票想走进站台,被检票员拦住。车又没到吗?检票员不耐烦地对祖父摆摆手示意他离开。又是晚点!祖父陷入了沮丧。祖父跟着人群混过检票口,来到站台上,那趟车果真没来。祖父盯着通往深夜的两条铁轨,心里越来越暗。李玉茹没来,而该死的列车又晚点了。祖父再次输给了命运。祖父避开工作人员的目光,顺着铁轨往前走去,当一列火车迎面驶来时,祖父把自己横在铁轨上,没等人们反应过来,火车已从祖父身上碾过。
  李玉茹面色焦虑地赶到车站时,看到医护人员把祖父的尸体抬上救护车。祖父的身体被碾得破碎不堪。李玉茹瘫软在地抱头大哭。身旁的旅客把她扶起来,她丢下行李发疯似的冲向救护车。医护人员不让她看尸体,只把一只挂钟递给她。那是祖父临死抱住的挂钟。她接过挂钟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紧紧地抱着祖父。她直愣愣地立在那里,望着救护车驶出视线,才垂头看那个挂钟。钟表上粘着血迹,便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生怕弄疼那个挂钟。她忽然发现那个挂钟——整整走快了一个小时。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打着寒噤,双足跪地,再次号啕大哭。
  祖母到柳州处理祖父后事,才第一次见到李玉茹。祖母在火葬场门外边打量着让祖父惦记一生的女人。祖母本想让自己生气,抑或板着脸面对这个女人,然而当见到李玉茹时,竟有种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使祖母感到沮丧,既而理解和原谅了祖父。父亲对李玉茹没有好感,如同仇人相见。把他留在柳州吧,李玉茹央求地说。父亲抱着祖父的骨灰,对李玉茹怒目而视,如何处理骨灰轮不到外人操心。那是你爸的心愿就让他留在这吧,祖母淡淡地附和着说。父亲满脸迷惑地盯着祖母。祖母脸上透着坚定,从未有过。父亲没想到这两个与祖父纠缠一生的女人,此时的想法惊人一致,不由心虚地点着头。
  祖父的骨灰葬在柳江河里。那天李玉茹也去了,这两个本应成为仇人的女人,相安无事地出现在祖父的葬礼上。父亲看不惯她们那种样子,在葬礼上显得很不耐烦。祖母和李玉茹同时向他转过脸去。父亲在祖母的眼里看到不满和责怪,在李玉茹的眼里看到鼓励和怜悯。父亲在她们的目光里慢慢地垂下脑袋。在那时,父亲似乎才真正触摸到祖父的死亡。也是在那一刻,父亲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祖父,忽然有了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葬礼结束了,祖父融进了柳江河,他的魂灵永远地留在这条河里,生生不息。河岸上生长着木棉树、桂花树和洋紫荆,鸟雀在树丛中跳跃、啼叫。它们将像祖父庇护我们一样庇护着祖父。祖母缓缓地直起身,走到李玉茹面前,定定地盯着她,猛地抬起手,啪,甩在她的脸上。李玉茹的脸立即映出一只手掌印来。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祖母什么话都没说,冷笑一声转身离去,留下和祖父一样孤傲的背影。   9
  在祖父葬礼后不久,李玉茹的精神变得恍惚,越来越记不起事儿,唯独对她和祖父的事却记忆犹新。几年后她执意要搬去养老院,无论家人如何跟她晓之以理,她始终听不进。她家人就把她关在房间里,她以绝食抗议。她家人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送到养老院。关于她和祖父的往事也随风消散,即便偶尔有人谈起,也只不过是对命运的感慨。父亲在那时开始理解祖父,接受祖父,从而悔恨自己曾经的冷漠。祖母从那时起变得更加沉靜,似乎其灵魂跟着祖父下葬了。祖母整天无所事事,时常坐在树下想念祖父。祖父也曾坐在那些树下,长久地盯着头顶的树梢,总有几只鸟雀在蹦跳,抛下一串树叶般轻盈的叫声。祖母偶尔会自语:我怎么还活呀。我听她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祖母脸上呈现着无奈和遗憾。在来到柳州追寻祖父后,我渐渐地理解祖母当时的感受。我跟祖母谈起这部书时,把偷偷跑到柳州见到李玉茹的事也说了出来。祖母并没有责怪我,眼里闪出一丝幽光。李玉茹对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祖母忽然想到什么,说,她患有失忆症?我点点头。祖母说,她却记得你爷爷的事?我又点点头。祖母受到惊吓般盯着我,眼里的那丝幽光瞬间消失。不久后,祖母跟父亲说她要回南山村,说那里还有她的生命之树。父亲和母亲对此哑口无言。他们知道南山村人在出生时,家里人就到山上种下一棵树,等到百年之后再将树砍倒,做成棺材将其葬在祖坟地里。问题是祖母是嫁离南山村的女人,并与之隔离了半个世纪,祖坟地里哪还有她的位置?
  陈兴里愿娶我。
  全家人被吓住了,似乎祖父如此是任性,而祖母却是耻辱。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父亲没劝住祖母,最后陈兴里来到长沙把祖母接走。那天太阳很大,长沙再次进入火炉般的日子,两位头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向车站。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母亲眼角含着泪花,担心被父亲看到而责怪,便弯下腰装着系鞋带。父亲眼里那股怨气不见了,接着泛上一层清晨般的雾气。
  你奶奶想葬在山间。
  我和母亲望着自言自语般的父亲。他没有看着我们,似乎也不是跟我们说话,转过身往屋外走去。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在父亲背上看到同一种怜悯。我猜不透父亲是在怜悯祖母,还是在怜悯他自己,抑或是在怜悯已死去多年的祖父。
  我再次来到柳州追寻祖父,赵焱开着宝骏车来接我。她笑着说,要真正读懂你爷爷,应该先读读这座城市的历史。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对她笑了笑。她又说,在世俗里活着,需要的是难得糊涂,是这个道理吧?当年柳宗元被贬到这,还写过“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她又兴致勃勃地谈起古人,说这个在数百年前死去的人,比任何一个活着的柳州人更加让人觉得亲切与健康。我点头说,是的,我熟悉柳宗元这首诗,对他不是很满意,再怎么被贬抑,他的生活至少比底层人好得多。停了停又说,这是不同阶层的差别,即人性如此吧。赵焱说,你偏激了,柳宗元死于数百年前,至今还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多年后还活着,这应该是活着的另一种意义。我对着她傻笑。
  我和赵焱再次来到祖父死去的地方。赵焱指着铁轨说,你爷爷卧轨这件事,晚报没有报道,老人家死时,怀里抱着一个老式挂钟。我往铁轨望去,早已没留下半点痕迹。赵焱说,我敢断定,你爷爷上回也是自杀,是跳河,而不是落水。我没有接上她的话,想着祖父两次自杀,内心都经历着什么。当一列列动车呼啸而过,我忽然理解了祖父。祖父以惨烈的方式找到了自己。这是祖父的宿命吧。我不相信宿命,又无以反驳,终究看到祖父躯体里,跳动着一颗柔软的心。
  在准备回长沙时,我再次去看望李玉茹,此前是为祖父而去,此次纯粹为了自己虚妄的内心。我走进养老院,转过几栋建筑,来到宿舍楼前,猛地看到祖母出现在那里。我不由怀疑眼前是虚幻,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睁开,的确是活生生的祖母。她正把李玉茹从门里搀扶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树下。那是一棵洋紫荆树,灿烂地盛开着花。柳州城大街小巷都盛开着这种花,粉红,洁净而纯粹,如梦境。我再次来到柳州,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一睹满城紫荆花开。祖父没想到曾经酸雨肆虐之地竟然变得如此灿烂迷人。我和祖父一样更没想到祖母会和李玉茹坐在同一把椅子上,这两个本该是仇人的女人却如同姐妹。她们静静地望着什么,说着什么,似乎眼前一切是虚幻的,并不存在她们的眼里。我傻愣愣地盯着她们,竟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祖母看到了我,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忧伤,而是一片雨水过后的风轻云淡。我走到她们身旁,李玉茹已经记不起事了,不认识我了,甚至连祖母是谁都不知道,而她却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着祖母。我猜不出祖母用什么办法哄着失忆了的李玉茹。我终于明白,祖母离开长沙,并没有跟着陈兴里回南山村,而是背着家人来到养老院。难怪我到南山村没遇见祖母,而陈兴里也不愿说出祖母的去向。这些让我读不懂的老人啊。可是,祖母此举又是意欲何为?代替祖父照顾着李玉茹,抑或在李玉茹身上感受着祖父的存在?我不敢往下想了。李玉茹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破损的挂钟,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志,这个钟你拿着。祖母说。
  祖母从李玉茹怀里拿过挂钟。起初李玉茹并不乐意,抬眼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我,终于慢慢松开手。她把我当成祖父了吧?祖母也静静地盯着我。我明白那个挂钟的意义,接过挂钟就是接过三位老人的往事。这想法使我热泪盈眶。最后我带着那个挂钟离开,在离开之前,给养老院的负责人留下电话,说我祖母和李玉茹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想把这个挂钟留在这里。
  我边擦着挂钟边说。赵焱满脸期待地盯着我。我说,我是说想找个地方把这个钟挂起来。赵焱对我笑了笑。我说,能不能把这个钟挂在铁轨旁。赵焱说,这个问题不大,租一小块地建座雕塑即可。
  我们在离柳州站不远处,找到一处小山坡,坡下是铁轨,目光远望便是悠悠柳江。赵焱跟山主人商谈,想租块地建一座雕塑。山主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赵焱不甘心,还想说什么。我把她拉到身后,掏出烟递给山主人,然后跟他说起祖父的故事。山主人沉默了,狠狠地抽着烟,并在烟雾中点着头。我请人建起一座雕塑,并把挂钟挂上去,在雕塑上写着:时间快了一个小时的钟。
  我坐高铁离开柳州回长沙时,从车窗外远远望见那座并不起眼的雕塑,内心充满着阳光雨露。那时赵焱坐在我身旁,正在校一篇文化手记,她停下手中的活,也抬头望向那座雕塑。我想去看岳麓书院,她说。这是她给出跟我去长沙的理由。岳麓书院是长沙城的一处名景,寄托着多少让人追慕的人生,亦使长沙城变得深沉和悠远。而此时,我在赵焱的话语里触摸到另一段久远的故事。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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