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爱情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orns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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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
  我叫丁当当,三十四岁,是“河图工作室”半个老板,另半个老板是陈梅花。此刻我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心里像塞了个冰棍似的。陈梅花还没有到,这会儿估摸还在路上。要是她在,看到我这个凉嗖嗖的鬼样,会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塞到我手里。
  有她在,有她白皙的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我会想起当垆卖酒的卓文君。
  梅姐,我说,你是我的卓文君。
  陈梅花会眉头紧蹙,我不是你的卓文君。
  我怏怏不乐,那你是他的卓文君。
  陈梅花一脸不高兴,我也不是他的卓文君。
  我故意逗她,那你是谁的卓文君?
  我喜欢看她故作生气的神情,听我这么说,她果真有些生气。
  她嗔怒,我是陈梅花,我不是卓文君。
  这时候我一边啜饮菊花茶,一边欣赏她弯月一样的眉毛,冰凉的心和身子会慢慢暖和过来,会冒出一丝丝热气。可是此刻,陈梅花还没到,八成儿又堵车了。她从北大学城过来,总是会堵车,这个花园路实在太令人讨厌,越是赶到周末,越是堵得结实。陈梅花还没到,我只好自己泡一杯菊花茶。
  我很喜欢她泡的菊花茶。
  她总是对我说,你年轻火气大,喝杯菊花茶,可以去火,可以暖心。
  她说这话时,我们总是在相拥相抱。我用手和眼光抓紧她白雪一样的胸脯,真想把她整个儿吃掉。
  喝菊花茶还可以消毒,你看看,我心里的毒虫太大了。
  你很贪婪。
  陈梅花有些不好意思,每次她都是这么不好意思。可是过一阵儿,她就是另外一个人,她就是我的潘金莲。
  我就是贪婪,尤其是对那两只甜瓜。
  我一见到你就想顺藤摸瓜,这瓜尽管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它确实比夏日吃两个冰镇甜瓜的诱惑,大多了。
  亏你还是搞出版的,也算是文化人,怎么跟流氓似的。
  我们这么说话,身体和内心都已经平静。然后开始处理工作,主要是一些儿童绘本,她负责制图,我负责配文。这个工作室就我们俩,也只赶在双休来鼓捣两天。
  2
  我和陈梅花是在一个酒桌上认识的。我的朋友庞飞说,她是省师范学院美术系的老师,是她的大学同学。我就估摸,陈梅花已经三十六七岁了。而我呢,那一年二十六岁。庞飞又介绍我是某出版社的知名编辑。朋友这样介绍,我们彼此都感兴趣。后来我琢磨,她对我感兴趣,无非看中我的出版资源;而我呢,除了她优雅的举止和保养得年轻的外表,估计是她画的漫画。她的漫画我早有耳闻,据说很有深度。握手后,我说,有机会和美女姐姐合作一把,一块儿赚大钱。她很高兴,就彼此留下名片。
  那时候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可能是估摸透了她真实的年纪。在那个年龄,追逐我的女生大都在二十三四岁,相比起来,尽管她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也和我很般配,可是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是明日黄花。
  不过几年后我们还是合作了。
  那是四年前冬日的一个夜晚,她约我去喝咖啡,顺便谈谈合作项目。接她电话时我没想起是她,直到约好地點和时间,我才搞明白。到咖啡廳见她时,她已经把外套脱了,女人特有的身材,在温暖的咖啡厅里更显得婀娜多姿。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她比两年前看着还年轻、漂亮,也更有女人味呢。这么说那时她已经小四十了,不过那时我也快而立之年,可是我们坐在咖啡厅里,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儿,或许在别人的眼里,我更像一个老成持重的大哥,而她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
  静心地品咖啡,可我心里总是扑腾扑腾的。
  我打算做个工作室,经营一些绘本,从出版角度讲,有没有市场?
  有市场,绝对有市场。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咱们俩合作?
  绝对没问题。
  既然是合作,立个合同?
  按你说的办,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小丁,你这态度不认真,我说的可是正经事儿。
  陈姐,那时候我还叫她陈姐,我也是认真的,你能做的你来做,你做不了的我来做。
  我连自己都没想到,怎么一切都顺着她呢?
  她又问,五五分成吧。
  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我给你合作,主要是喜欢你的漫画,也算是给自己的业余时间,找点活儿干,至于赚不赚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见我这态度,也说这个工作室对她来说很重要,但赚不赚钱,也不是很重要。
  我想了一下我们各自的身份,她是省师范学院的美术教师,我已经是某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主任。我知道,我们的谈话都是真诚的。
  喝完咖啡,她告诉我,工作室已经租好,就在大柳庄一个小区里,这距离你我都不远,是中间地带。
  她说这话时,我们刚走出咖啡厅,她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几乎脸对着脸了。
  我当时就是一愣。
  我告诉她,你真神速。
  不过我对她还不太熟,她对我也是。既然以后要在一起做事,就会经常见面,早晚都是朋友,我提议请她去蹦迪,她很高兴。
  3
  有三个月没见陈梅花了,这三个月我们都没去工作室。今天早上,她突然给我打电话,突然说有事儿。我很纳闷儿,不是说好了吗?这几个月,工作室的事儿先搁下来?不过我转念一想,乐了。女人四十如虎。尽管她看着不像四十的人,可是她确实是四十二三了。莫非她想了?我的心里有些热乎乎的,就从家里溜出来。我溜出来的时候,老婆余文乐正在做早饭。
  出门时我没穿棉袄,而是穿了一件风衣,一股冷风把我冲得脖子短了半寸;再一股冷风,脖子就又短了半寸。我把风衣领子立起来,脖子就埋进衣领里。三十二路公交车直达大柳庄,这时候天刚刚放亮,坐公交车的人很少,这让我感觉更冷了。外面的风嗖嗖的,车内的风呜呜的,而我心里的风却汪汪的,好像狗的叫声。   我坐在工作室里,还在想,风汪汪的,心里空空荡荡,这拔凉、拔凉的天气,真他妈的冷。直到把菊花茶喝进肚里,心才充实一些,那冷冷的狗叫也听不见了。空调开过十五分钟后,我仿佛是春天发出翠油油的叶芽儿。活过来了,我是说我的身体、我的心思,我在等待牡丹花开。
  4
  陈梅花热气腾腾地来了,脸上冒着汗涔儿,一头乌发盘起,像一个待嫁的姑娘,格外精神。尤其是黑色的毛线罩衣和黑色的百褶裙,就连腿上的棉袜,也是黑色的。
  你整个儿像一只小乌鸦,我是说古书上那种可爱的鸦雏色。
  她把挎着的包儿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又把外衣脱掉,也挂在衣架上,她这才露出淡红的衬衣和素白的脖颈。工作室里有二十五度,她又把长筒棉袜脱掉,换上丝袜。她终于敞开了自己,她在准备盛开。她在我的心里总像牡丹,不胖不瘦,不浓不淡,雍容华贵,开放中也绷着内敛。
  我来晚了。
  她只说个结果,从不解释。不过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来晚了,就把泡好的菊花茶送到她唇边,她坐在我的腿上,小抿了一口。她用藏满秋水的眸子望着我,我能看清楚里面的异动,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很轻盈,不过一百斤,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她举起来,她顺势吻在我的脸上。尽管她喝过一口菊花茶,可是我还能感觉到,她依然很焦渴。她开始亲吻我,逮着什么吻什么,手也胡乱挠腾。我依然喜欢顺藤摸瓜,从她的腹部一点一点地往上走,直到找出两只解渴的甜瓜,才停下来,才一点一点地让手指,吮吸那甜瓜的汁汁液液,那细腻的如液体的热流会蓄满整个手掌,又聚焦在掌心。
  我让孩子住校了。
  她的儿子在上初中二年级,离省师范学院稍远点。
  儿子上了补习班,送过孩子我才过来。
  这样啊,怨不得你满头汗涔涔的,跑了这么远的路。
  我这么说着,把鼻子凑在她的乳房上,嗅了嗅,有汗呢,细如针尖的汗。
  她要坚持不住了。
  我喜欢两个人的前奏,就像干一件活儿,前奏才最令人兴奋。我用手指探寻到她的潮湿,她已经是一个满身汁液的人儿,是熟透的果子,滴滴欲仙。
  你是我的卓文君。
  我不是卓文君,我是陈梅花。
  5
  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老吴死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说“老吴死了”,这句话让我懵了好大一会儿,仍没明白什么意思。
  哪个老吴死了?我问。
  她淡淡地说,还有哪个老吴?我家的老吴。
  她这么说,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她男人,那个叫吴小光的副教授,一个口语诗人,据说是韩东之后集大成的一个诗人,在另一所大学教书,一米八多的个儿,四十五六岁已经著作等身了。
  吴教授正值中年,去年我们出版社还给他出一本诗学著作。今年五六月份,我见他还硬朗着呢。我这么说。
  她说她男人死了,我一时不知道对她表示怎样的感情。是表示同情呢,还是表示祝贺?再说了,这个“死了”的词儿,在很多女人的嘴里,并不是真的死翘翘,而是表达一种憎恨或者一时的恼火。
  我这么揣测,或许她男人养情人了,或许赌博了?對于网络上曝光的五花八门的情感事件,啥稀奇的都有发生。我这么想,突然反躬自身,我和她算是哪一类型?
  你男人是不是做了啥事儿,让你这么闹心?竟然诅咒他死了。
  陈梅花半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搭在我的腿上。她闭了眼睛,眼睫毛看着很长,像一个很深的眼影。
  她淡淡地说,老吴死了,真的死了,三个月前就火化了。
  既然老吴已经死了,你节哀吧。
  老吴死了,对大伙儿是一件好事儿,我节什么哀?
  我听她这么说,有些惊呆了。
  你毕竟年轻,不懂的事儿还很多,有些人活着,对亲人是一种折磨,还不如死了,也算一种自我奉献。
  你不是很爱你男人吗?你承认他是你的亲人。
  我承认老吴是我的亲人,我也曾经很爱他,直到他死,我还在爱着他。
  既然是那样,老吴死也是值得的,你是她的卓文君。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挖苦她。
  我是很爱他,以前我爱他的全部,可是咱们在一块时,我只爱他的才华。我说了,我不是卓文君,我是陈梅花。
  我知道吴教授很有才华,也很有个性。吴教授其实不是吴教授,应该是吴副教授。按说他著作等身,早该是教授,可十几年来他都没再参与学校的教授资格的评定。吴教授有一句名言在学生中间广为流传。
  教授是无能之辈的荣耀。
  也正是这一句话,让他闻名遐迩;也正是这句话,他的正教授也没戏了。
  这些都是陈梅花零零星星告诉我的,她说,她很爱这个有个性的男人。
  她这么夸她男人,搞得我都有些崇拜吴教授了。
  我问她,是不是他有问题?
  不是,只是我们对彼此的身体疲劳了。
  6
  她说,他如果不死,活到八十岁,或许能摘个诺贝尔文学奖啥的,你看那个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八十二岁了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中国的诗人都守不住自己,我说,像吴教授四十多岁就死了,还有一些就是活到八十岁,可是离八十二,还有一個“二”呢,中国诗人都太聪明了,都不“二”,都过不了“二”,哪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呢?(那时候小说家莫言还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她听出我这是在揶揄他男人。
  他人已经死了,你还挖苦人家干什么?
  我是在吃醋呢。
  你吃哪门子醋呢?值得和一个死人吃醋么?
  我不是稀罕你吗?稀罕你滴滴欲仙。
  她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郑重其事地说,有一些事儿我必须得找个人说说,再不说我就爆炸了。我寻思了好几个人,我母亲,我好姐妹,可是我怕她们守不住秘密,会搞得满城风雨。   那你就知道我能守得住?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总不能看着我毁灭吧?
  哪有那么严重的事儿?作为一个倾诉对象,我可能是你最理想的人选。
  我也这么认为。
  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告诉我吧,我对天发誓,绝对保密。
  二
  1
  那个庞飞的饭局你还记得吧。我和庞飞是同学,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发现真实的吴小光。那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十年,孩子在上小學。我除了在系里教课外,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我感到很幸福。我有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男人,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你说我能不幸福吗?我很喜欢一辈子就做一个传统型的相夫教子的女人。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如何努力奋斗。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这个世道已经大大地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现在想起来,不是世道变化太快,而是自己躺在虚假的幸福里,躺得太久了,没跟上时代的节拍。二奶们都满街跑了,我还以为那是都市言情小说里瞎胡诌的。
  这个你懂,你们年轻人都懂,是普及的网络让我们疯狂了。
  吴小光一开始就是在网络上疯狂的,你知道,诗歌遇见网络,那就好比老虎长上了翅膀。诗歌短小精警,吴小光不仅搞学术研究,还写口语诗,加上在他们学校特立独行,他俨然就是一个明星。我是说在学校,在大学生那一拨里,尤其是那些正在骚动的小女生,都把他当作一个明星了。
  有一次我发现他和她的学生有不正当关系,你知道,二十来岁的小女生不知羞耻,可你吴小光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羞耻吗?你为人师表,怎么能和自己的学生发生苟且之事?我不能理解,我想把他们堵在他的工作室里。我跟踪他好几次,也许是吴小光发觉了,收敛了,他们不在工作室里折腾了,可是吴小光又在外面租了房子,搬到外面折腾去了。
  我本来是跟踪贼的,后来反而感觉自己像个贼了。
  再后来想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那点破事儿,也就那么一会儿的事儿,再能折腾也不过个把小时,就像你前奏和尾声都加上,也不过三十分钟。这種事儿要是操心去做,在哪儿都能做,你说我跟踪他们,还有意思么?再说了,真要是逮到,也算是撕破脸了。既然吴小光已经踩了野花,我还跟他闲扯什么?那一段时间,我突然感觉很疲倦,没有一点精神,整日里浑浑噩噩,好在老同学庞飞,拉扯我一把。
  庞飞告诉我,古代男人三妻四妾,现在不允许,像你家老吴,找几个学妹也是正常,你没必要让自己搞得像一个怨妇,外加一贞妇。你认识庞飞,她是个记者,这方面的事儿她见多识广。一开始我是转不过来弯儿。庞飞说物质现代了,精神都后现代了,你还在玩古典,受伤的不是你,难道是鬼啊!
  她喝了一口菊花茶,接着滔滔不绝,作为她现在爱着的人,我对她以前的事儿开始大感兴趣。我做出判断,吴小光原来不是个正人君子。她立刻反对。
  你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吗?
  我当然是正人君子。
  连你都是正人君子,吴小光肯定是正人君子。
  她这么说,我有些郁闷。
  我只是在替你出气。
  我不需要你来评价他,也不需要你来出气,尽管吴小光和他的学妹们发生苟且之事,可是我还不想从道德的角度来评价他。
  活到这个份儿上,我说,你已经大彻大悟了。
  我爱她的才华,他的师妹也爱他的才华,既然床上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况且圣人云,食色性也,我尊重他的选择。我仍旧爱他,不过我不再爱这个人,我爱的是他才华,就像现在我爱你,我爱你这个人,爱你的身体,爱你的不虚伪,可你没有吴小光那样的才华。你还年轻,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才华,不可能得到长久之爱。
  她停下来,看着我:我这么说,不知道有没有伤害你?
  我哪里有这么容易受伤?
  2
  她说了半天,还没说到吴小光是怎么死的。
  这也是我老插话的原因。
  我可以当她最忠实的听众,可是我怎么有耐心听一个女人唠叨我不喜欢的话题?我以前认为,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一个像牡丹一样花开富贵的女人,一个温柔娴熟处处理解你而不需要你理解的女人,可是她突然这么没完没了地唠叨,有一会儿我认为她是一个啰里啰嗦的卖菜大妈。
  我插最后一句话,吴教授在你心中是正人君子,可是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不会悲伤?还说对亲人都是好事儿?
  他死了,对我和儿子来说,当然是好事儿。对我来说,我不会牵挂他了,也不会再为他做的无耻的事儿闹心了。我真不想说他无耻,不就是和几个学生妹玩玩嘛,也没啥大不了。不过这事儿,搁在我身上,当然很闹心。因为我还爱着他,即使我不承认,即使我承认只爱他的才华,可是这骗不了我的内心。即使在白天我已经把他忘记了,可是在夜深人静时醒来,隔壁的卧室里传来的鼾声,仍然让我心神不宁。我知道我依然想他,依然爱他,可是我的脸面告诉我,我们不能再有肉体上的一丁点关系。他有那么多的学生妹,在微博、微信上又有那么多崇拜他的美女诗人,他不缺少女人,更不缺少女人的身体。我倘若自动送上门去,那我在他的眼里就贱了。我宁愿失去,扔掉,也不愿意遭到嫌恶。
  你可能认为我在情感上很贱,我就这么贱了。在我眼里,他是很强大的,他精神很强大,他给你谈话,他会让你对人生充满理想,充满信心。这就是我一直爱他的理由。以前他经常告诉我,他已经看透人生、地位、名誉、理想,当然也看透生死。他有充分的自信,也正是这无与伦比的人生自信,在我的眼里他总是魅力四射。他很强大,就是身体上似乎也比你强大。
  我轻轻嘘了一口气,面带微笑。她不让我插话,我就用这个表情表示我的不屑,尽管我很崇拜吴教授,甚是有些羡慕。
  她看到我古怪的表情,就停下话来,问我怎么了。
  你家吴教授这么完美,你怎么不死缠硬打留着他呢?
  你能屈辱地求一个不爱你的人吗?不爱了,就像云消雾散,不存在了,我在他眼里已经不存在了。这么说吧,熟视无睹、视若无物,你明白不?   我不插话吧,你问我;我插话吧,你嫌我打断你的话了。
  让你怎样你就怎样,你迁就迁就还不行吗?她露出好看的眼白,嗔怪地白了我一眼。
  我现在就想知道,吴教授是怎么死的?我说。
  3
  我说是我谋杀了他,你信吗?
  我有些震惊。你谋杀亲夫,吴教授?
  她蔑视地瞅了我一眼。不就是死了个人嘛,有什么大惊小怪。
  死的是一个人,我说,又是你最爱的人,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寫呢?看你一脸漠然,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你陈梅花。
  她冷淡地看着我陈词,听着我貌似很有人情味的话,只送给我了三个字:小男人。
  小男人是什么意思?我暗自揣测。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尤其是在她的无与伦比的温柔中,小男人或许就是孬种的意思。我不禁有些愤怒,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可怕,越是温柔小巧娴熟的掩盖里隐藏的越是发狠。我陌生地瞅着她,她的淡红的厚嘴唇,竟然蕴藏着这么多冷漠。我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说是我谋杀了吴小光,我承认。可是吴小光的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听着是不是犯迷糊?
  她这么说,我点点头,我说过了,我无语。
  是我谋杀了吴小光,但他的死他自己负责。这话听起来矛盾,事实上不矛盾。换句话说,吴小光的死是他自己死的,而我只是使了一点点的坏。一点点的坏,她伸出兰花指,比划着小拇指那么大的一点点坏。我只使了这么一点点的坏,这个在我面前,在精神和身体上都很强大的男人,就轰然倒塌了。
  轰的一声,她有点拟声的样子。
  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当时看着他,真是又爱又恨。我很想告诉他,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那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就是一个瘤子吗?值得那么绝望吗?可是我没有告诉他这话,而是告诉他,人早晚有一死,你早早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干净了,也没有太多乌七八糟的事了。当人们想起你,不会想到你这个已经脏了的诗人,只会想到你的学术成就和你的诗歌,这是多么好多的结局?趁你的伟大形象还没有在众多珍爱你的人心里污染过,你还是早死了干净,与你与大家也都干净。你死了,我心里白茫茫一片,不過每年我都会给你送些纸钱。我忘记告诉你了,你死了最大的干净是,你的丑事儿子还不知道,你在儿子心里依然是好父亲。
  我这些话并不会加速吴小光的死,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可是这个男人,他宁愿死,也不愿给我道歉,也不愿给我说一句软活儿话。我当时就想,只要他认个错儿,说个软话,我就会立刻告诉他,他得的不是恶性肿瘤,是良性的,只要做个切除手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我下定决心:宁愿永远地失去他,也不愿再让那些骚妹夺走他了。
  我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你真的那么残忍,要从肉体上消灭他?
  吴小光已经是我的最大敌人,对付最大的敌人,就要从根本上消灭他。
  仅仅凭借医生做的瘤子切片检查,就能致吴教授于死地?
  我也只是吓唬吓唬他,只是发泄一下我心里的愤怒。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爱有多深,愤怒就有多大。我没想要他的命,可最终他还是要了他自己的命。
  你这是精神谋杀,你杀了人,至少是间接杀了人,你已经犯罪,你知道吗?
  我可以承认犯罪,也可以不承认。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见我这么说,心情似乎轻松了,或许她正期望我这么说。
  她告诉我:报警,你报警吧。
  你疯了吗?我才懒得报警呢,就是警察给你立案了,他们也找不到什么证据,过不了几天,还不是把你放了?这么以来,你反而轻松了,也向世人证明了吴教授的死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这至少在法律层面,证明你是清白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可以在情感上洗掉杀人的罪恶感。
  我不报警,又故意罗列出这么多理由暗地里挖苦她。
  我就知道你爱我,不管你爱我什么。
  我爱你,可是我更惧怕你,谁知道哪一天你会想个什么损招儿,把我也给玩死呢?
  你看我会吗?我虽然爱你,可是没有像爱吴小光那样爱你,你听了我的实话,生气也罢,愤怒也罢,反正我说的是事实,你接受不接受,都没关系,你在我心里永远赶不上吴小光。
  吴小光毕竟是你男人嘛,而我只是你肉体和情绪的发泄对象。
  只有身体才是具体的,只有身体才是温热的,只有身体才是诱惑的,只有身体才能让我们热血沸腾,难道不是吗?
  我很同意她这么说,对于我们而言,精神都撂在了家里,出门的时候,我们只带了身体出来。
  4
  吴小光的后脑勺上长一个瘤子,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瘤子,至少我们谈恋爱时,他后脑勺上就有这么一个瘤子。那时候我很喜欢搂着他的脖子,用手摸他后脑勺上的瘤子,即使是做那事儿,我也喜欢捏着那个肉瘤子。那时候我们年轻,谁也不在意一个瘤子。我还经常拿他那个肉瘤子开玩笑,说这瘤子没长在大富大贵的地方,长在了后脑勺上,仿佛天生的反骨。吴小光总是借坡下驴,说这天生的反骨,是天生为艺术而生。做学问做艺术,都不能按常规出牌,都要反着来,才能有所创新,作品才能让人耳目一新。吴小光总是能把不合时宜的东西说得很合时宜,这是他的特长,这也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人活着,尤其是在吃喝不愁,身体上那些事儿玩腻了,找个能说得着话的人说说话,这可是最大的精神生活了。
  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慢慢也说得上话了。
  她刚才不失时机地贬损我,现在又不失时机地夸我几句,谁知道她又耍什么把戏?我抚摸着她的大腿,感觉到一丝冷冷的滑腻。
  我告诉她:有个作家叫刘震云,写了一部《一句顶一万句》,好像探讨的就是说话的问题。
  我最喜欢刘震云的小说了,喜欢刘震云的小说,主要是喜欢刘震云小说里的说话方式。刘震云最近又出版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我连着看了两遍,仔细品味里面的人物,刘震云确实让他们活了。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这个世上,我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书本里那些人活得有意思。我以前很讨厌吴小光说我是他的卓文君,我才不呢。临到你了,你也这么说。我就弄不明白了,我在你们男人心里,就只能用你们想象的女人来代替么?她不就是个“当垆卖酒”的么?我不愿做她,我告诉你,我就是陈梅花。难道做一个陈梅花,就那么难么?   我被她这么倾诉不是倾诉、数落不是数落的话语方式,搞得有些不自在。我说,不说这些了可以不?我们说瘤子,我们说吴教授后脑勺上的瘤子。
  吴小光后脑勺的瘤子,据他说是在八月份才感觉隐隐作痛的。我们已经有三四年形同陌路了,相互不说一些知心的话。这是一种设防,语言的设防,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在我们家里,眼睛都是和善的,有儿子在是这样,儿子不在,也是和和睦睦、客客气气。你可能认为我们这是表演,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表演,而是我们真实的常态。我和吴小光,从来不会脸红,即使彼此都戴绿帽子了,也绝不会暴跳如雷。你可以说这是修养,但我以为这是隔膜。我们的眼睛不会说话了,所以也就不是窗户。这时候,语言恰恰是心灵的窗户。我们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彼此不透露一点内心的消息,这就是防御。我们这样防御三四年了,可是八月份的一天,吃早饭时,吴小光突然捏着他的肉瘤子对我说,老婆,请你帮个忙?我说,可以,你说吧。我是爱吴小光的,他请我帮忙,我当然毫不迟疑。即使我不爱他,无论他有多少情人,但他仍是我在法律上的男人,我仍旧会毫不迟疑地帮他。也可以这么说,不帮他,会反证出我恨他,如果我帮他,就像是热恋时一样帮他,在我们这个互相设防的家里,帮他反而是一种隔膜。
  我说过,我只爱他的才华,而不爱他的身体了。吴小光告诉我,他后脑勺的瘤子有些作疼。他知道我在医院里有几个同学,我答应他后,就给医院里的主任医师刘朋斐联系,让他安排一个瘤子切片检查。刘朋斐是我的大学同学,是省医学院的,而我是省美术学院的,本来不相干,可是医学院的男生都爱追美术学院的女生。那时候刘鹏斐追我,我们好了一阵,可惜他这个人太枯燥,没才气不说,说话也是钉是钉铆是铆。你想,找那么一个僵尸过一辈子,还不把人憋死?不过刘鹏斐是个好人,我答应他即使不做男女朋友,仍可以做一般的朋友。正是这一般的朋友,我们至今仍然保持着友谊。当初发现吴小光不再忠诚,我就找过刘鹏斐。那时候刘鹏斐仍是单身,他几度鼓励我离婚。我明白刘朋斐的心意,可是即使离婚了我也不会和他结婚。我把话说明白了,刘朋斐就徹底死心了。刘朋斐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做一辈子的朋友吧。
  就没有那么过吗?我问,她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刘朋斐要求过,我也答应过,可是紧要关头,他守住了。
  这么说,刘鹏斐是你的帮凶了?
  不仅仅是一个刘朋斐,我电话联系了刘朋斐,然后约他去喝咖啡,就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喝咖啡的那个咖啡厅。刘朋斐如约而来,我告诉他吴小光后脑勺上有个瘤子,这段时间作疼。刘朋斐说,那就做个切片检查,是良性的话,做个小手术就行了;恶性的,那就是癌,是大手术。当刘朋斐问我,希望吴教授的瘤子是良性還是恶性时,我脱口而出,良性。刘朋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有这样的心,吴教授就是恶性瘤子,治不好死了也是值得。我当时就告诉刘朋斐,我和吴小光的恩怨是恩怨,但我不能诅咒他,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一个恶人吗?刘朋斐说,正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在我心中才永远那么美。
  我告诉刘朋斐,吴小光对爱和家庭的不忠诚,哪个女人都不能容忍。而我,只是不想变得那么愚蠢,不想变得那么残忍。刘朋斐说,我可以帮你教训一下吴教授,然后你细心照顾,说不定在你的感召下,他还能回心转意。我告诉刘朋斐,爱如花瓣,已经零落,已经化为尘土,即使你能拉回来一个人,也绝对拉不回一颗心了。
  不过我告诉刘朋斐,适当教训他一顿也是可以的,也不会要他的命,只是让他长点记性。
  5
  我陪同吴小光去医院,没有人能看得出我们是形同陌路的夫妻。公交车上,我们有说有笑,我还给他讲陈凯歌的电影《搜索》,我说网络舆论很强大,鼠标能杀死人。公交车上乘客很羡慕我们,以为我们是快快乐乐的一对。他们哪里知道,托尔斯泰说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画外音呢。
  在医院折腾了一上午还没完事儿,检查结果需要两天后来取。我告诉刘朋斐,结果出来了,第一时间告诉吴小光,然后再告诉我。吴小光向刘鹏斐道谢后,我扶着他走出医院。下台阶时,吴小光脚步凌乱,几乎被自己绊倒了。我告诉吴小光,不就是一个肉瘤子吗?没啥大惊小怪的,再说了,这瘤子是你与生俱来的,绝不会是恶性的。吴小光说万一是恶性的,那就是癌瘤,那就完蛋了。我本想安慰他,可是我们同床异梦,越是好听的安慰话,仿佛就越是刻毒。我只能闭口,我这是在帮助他,仅仅是帮助,我告诉自己,这帮助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在等待结果的两天里,吴小光明显反常。我从心里看不起他,我终于有看不起他的理由了。你知道,他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伟岸强大的,就连他有那么多情人,也没有改变他在我心中的强大形象。我看不起他,是他在这不起眼的瘤子面前,竟然惶惶不可终日。
  接着两天,吴小光都没去教课,他只待在家里等结果。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书房里转来转去,那种焦灼我能体会到,在得知他外面有人的那一天夜晚,我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知道,吴小光的焦灼跟我还不一样,我是爱情和家庭的破灭,并不危及生命。吴小光呢,他在等待着上帝的宣判。
  我搞不明白,到底是还爱着他,还是爱着他的才华。不管哪一个,或者兼而有之,我还是不忍心看着他受苦。我安慰他,让他放松下来,不过一个肉瘤子,一定是个良性的。我这话一出口,就明显感觉他更骚动了。吴小光明显当成了反话,我们两个之间,越是表示关心,仿佛越是让对方感觉到图谋不轨。吴小光可能会想,我巴不得他得的是癌瘤,我巴不得他早点完蛋。可是我当时表示的确实是关心,我哪有他想的那么坏呢?或许正是我没有那么坏,至少我们都没表现得那么坏,我们才在语言上设防。
  那两天孩子已经住校了,我也搬到了工作室,那两天你不是一直陪我到夜半吗?陈梅花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八月份有几天她一直待在工作室里,美其名曰干工作,我现在才恍然大悟,她原来是逃避吴小光。
  吴小光只相信医疗器械检查的结果,他只相信省里医疗设备最先进的省中医院,省中医院专业技术水平最高的是刘朋斐主任医师。话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吴小光对自己后脑勺上的瘤子是非常重视了。   到了领结果的那天,吴小光自己不敢去医院取检查报告。得我去领取,至少在别人看来,我有义务帮他领取这个切片检查的结果。刘朋斐电话里说良性的,可是检查报告上却是癌瘤晚期。我看到这个结果,心里突突的,怎么是癌瘤晚期呢?我问刘朋斐,这怎么可能呢?刘朋斐说,怎么不可能呢?吴教授早该来检查了,是他自己给耽搁了,现在发展成癌瘤,已经扩散到整个后脑勺了。我问刘朋斐,是不是你弄错了?刘朋斐说,这么简单的一个切片检查,怎么会错了呢?要不再去人民医院检查一下?
  刘朋斐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之前他告诉我要帮我“教训他一顿”的意思。吴小光的瘤子就是一般的瘤子,根本不是什么癌瘤晚期,可是检查报告上就是要这么写。
  那就教训他一顿,让他吴小光长点记性。
  我心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感,正是这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感,我心中集结四五年的淤血似乎一下子没了。待我明白过来,我暗暗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幸灾乐祸?
  你明白,我只是幸灾乐祸而已,如果说我的报复是虚的,而吴小光实实在在是拿刀子割了我的肉。割肉的疼,你会空口白牙地说,哪能比得上精神上的伤害?可是吴小光割了我的肉,还杀死了我的爱。吴小光现在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的心逐渐硬了起来。我把切片检查的报告递给吴小光,我没有告诉他,他是教授,他自己强大得很,学问也大得很,他自己会看。我在看着他,看着他自己发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让那冰冷的数字和医生的鉴定告诉他冰冷的结果。就让冰冷淹没他,我要看到他的不可一世轰然倒塌。
  吴小光让我失望了,他面带微笑地说,你直接告诉我吧,不用我看了,是不是癌瘤晚期?我说,报告上写着。吴小光拍了拍那份检查报告,不屑地说,不就是癌瘤晚期吗?我告诉他去医院住院,而吴小光坚决不。我知道他这是在撑着,只要我一离开,他就会痛哭流涕。吴小光不想让我鄙视他。我说或许医院检查错了,再换一家医院检查一下?吴小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我知道,吴小光肯定会跑到他的工作室里,和那些情妇们哀哀戚戚。我可以想到,那些年轻的小妇人一个一个泪痕点点地从他的工作室里出来,泪痕点点地滚蛋。吴小光和她们肯定没完没了地偷欢,幸亏癌瘤不会传染,不过我倒是希望癌瘤会传染,都传染到这些小骚货的脑袋上。
  你不要骂我恶毒,也正是她们,鸠占了鹊巢。
  你知道,我也只是过过嘴狠,真到事儿上了,我肯定狠不起来。这些年来,我知道她们每一个小骚货,我知道她们有的已经有了家庭,可是我没有找她们闹过,别说闹了,连见她们我都没那个心情。我不是一般的女人,我的隐忍连我都害怕,我知道这样的忍耐,迟早会把我变成一个魔鬼的。也正是这样,我現在不再忍耐了,我把我的犯罪经过告诉你,告诉你我或许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或许我会拥有更多的爱。
  我是说你对我的爱。
  6
  我看着她,这个叫陈梅花的妖娆女人,现在她能找我倾诉,已经说明她开始正常了,她想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原来跟我相好这么几年,她都是一个被压抑着的女人,都是一个精神病。她的残缺不全,让我给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这几年来我一直在跟一个精神病谈情说爱,而我自己竟然不知道。你想,我是一个多么大的傻瓜?一个傻瓜和一个精神病搞婚外情,难道还有什么罪恶吗?
  我电话刘朋斐,陈梅花说,吴小光想去人民医院再检查一下。刘朋斐说,那我给人民医院的哥们王大壮联系联系,你放心,会安排好。
  我可以不相信你,陈梅花捏着我的鼻子说,但我不能不相信刘朋斐。
  我对这个女人毫无遮挡地“抑丁扬刘”,心里明显有些不舒服。可是她并没有注意我的情绪变化,或许正是她注意了,才说了下面解释的话,来圆之前的话。
  我相信你,但不是绝对。我和你之间,也有五六年的友谊。在这五六年之中,我们身体接触频繁,也正是这身体愿望大了,精神交流就小了,就少了。而我和刘朋斐,几乎没有身体的接触,唯一的一次,他中途又撤离了。这么说吧,我和刘朋斐的关系,主要是精神上的关系。我是说,我在他心里,依然是如初的形象。我相信精神而不相信肉体,这就是我说的,我可以不相信你,但不可以不相信刘朋斐。也许你现在就反感了我,这我能感觉得出来,一具肉体再怎么热爱,总有厌恶的时候。只有精神,只有内心的精神,会不断地增长,会每天都有一个新鲜的样子,让你禁不住地喜欢。
  陈梅花这些话让我有些惊愕,我不是惊愕这些话语本身,我是惊愕她的脑袋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生产出来了那么多智慧的东西。这是一个矛盾的女人,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的女人,这种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已经稀有物种。我直接体会到的,她是在用艺术或者说美来审视自己的生活,来审视自己的时代。她忘记了,每一个人的生活,是不可以相互分离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混沌,就是浑浑噩噩,她非要看得一个清清楚楚,那就太荒诞了。我是说,用凸透镜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那真是太荒诞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这个叫陈梅花的女人并不反对我的说法。她只是点点头,然后说,我就喜欢你这个猪样。
  在人民医院的复查很顺利,我很感激王大壮,是他让吴小光复燃的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支离破碎。这就像一个七彩的肥皂泡,在阳光的照耀下绚丽多姿,却突然悄无声息地破了。如此美丽的梦幻,瞬间消失了,最是让人难以接受。我想让吴小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生的希望全部破灭,我想让他彻底完蛋。我无法阻止自己了,从我约刘朋斐喝咖啡起,一个罪恶的计划已经开始。此时此刻,即使我愿意停下来,刘朋斐也不愿意。
  我第一时间取出切片复查报告,回到家后把它递给吴小光。吴小光仔细看了复查报告,嘴巴张了一下,脸立刻黑了下来。我们本来是吓唬一下吴小光,给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可惜他还没有接招儿,就已经坍塌了。这是我们都没想到的,谁也没想到这个强大的知识分子,竟然不堪一击,竟然不如电影《搜索》里的那个白领女子玩得瀟洒。现在你明白了,我用一种极其隐忍的态度和方法,来报复这个不忠不仁的男人。   王大壮说我的这种方法是最残忍的,还不如拿刀砍了他。刘朋斐说,拿刀砍人,那叫杀人,杀人是要抵命的,你去砍吗?王大壮说,还是陈妹子玩得高,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报仇也别具一格。刘朋斐说,陈妹子可是书香门第,五代都是知识分子,那才是真的知识分子,英国有句话怎么说,贵族不是一朝一夕培养的,那至少要三代以上,才能养成贵族的优雅。从这方面来说,陈妹子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人格,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吴小光算个啥?虽然也是知识分子,虽然说也很有才气,可他毕竟只是一代的知识分子,只是有知识而没有分子。说白了,吴教授就是个伪知识分子,就像现代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只是有了知识分子的知识,他们哪里有知识分子的人格。就说我吧,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我就比他们强,我虽然没有知识分子的人格,可是我正在培养知识分子的人格。
  王大壮被刘朋斐这一顿真真假假的宏篇大论给弄懵了。陈梅花给我转述这些话的时候,我也被弄懵了。
  你说我算是知识分子么?陈梅花问我,你明白刘朋斐的那些话么?
  这时候我才知道,陈梅花是书香世家。陈梅花的确和一般的知识女性不一样,也许正是这不一样,她才吸引了我。起初我不明白,这个大我十岁的女人,我怎么会对她如此痴迷呢?一开始我以为是她的保养得鲜活的肉体,现在我才明白,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是她的与众不同,这或许就是刘朋斐说的书香气质,也就是真正知识分子的人格力量。当她问我那些话的时候,我已经豁然开朗了。
  我之所以对你的身体乐此不疲,我说,梅姐,不是你之前说的那样,我对你也是有精神关系的。
  这就是我们的爱吗?你一直说我是你的卓文君,难道就是你说的精神关系?
  我告诉她,卓文君只是男人梦想中的女人,男人并不一定真的爱她。
  我不能免俗地问你一下,你爱你的老婆余文乐,还是爱我?或者说,你爱余文乐多一些,还是爱我多一些?
  我爱我的老婆余文乐,我也爱你陈梅花。至于说爱谁多一点,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我爱我老婆余文乐,那是我们世俗生活的爱,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爱你,那是我们理想的爱,也许是我们爱的另一个境界,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即使在你的身体里,也是可望不可即的。
  陈梅花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说我开始喜欢你的精神世界了。
  7
  吴小光的死让我的心病解开了,可是没有了吴小光,我也就没有了隐忍的目标。这让我心里空落落的,一开始还只是空落落的,后来就是空虚和无聊。家里没有了这个人,这个世界干净了许多,可是干净的世界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我之所以暂时休整几个月,不是我们之前圆满完成了今年的工作,而是吴小光死了之后,这个家干净了,我的恨意不存在了。我如果再继续和你发生关系,是不是脏的就是我了?吴小光只剩下了个名字,就是在那些小骚货那里,也只剩下个符号。而我不是,尽管一开始是他先脏了的,可是他已经不脏了,干干净净了,我再脏下去,我是不是在精神上就有问题了?我说休整几个月,主要是我想暂时离开你,让我自己也干净起来。
  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当我坚守一个月之后,我自以为整个家都干净了,我也干净了,可那明明亮亮的干净却让人难以忍受。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认为我已经是潘金莲了?你就是认为我是潘金莲也无所谓,反正巨大的明亮一天到晚都在淹没我。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光明,那是希望的光明,可它们不是,它们不是我内心的希望,它们是毒蛇,不断地舔噬,它们在舔噬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内心快坍塌了,就像吴小光轰然倒地的那一声巨响,我能听到内心轰然倒地的声音。太可怕了,本来以为光明是美好的,可正是光明把我压垮了。这或许是密谋杀死吴小光的潜意识在作怪,但这事儿我不能跟刘朋斐说,我不能损害我在他心中的女神形象。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叫陈梅花的优雅女人,此时此刻才是真实的她。即使她此时此刻多么的狠毒和庸俗,她依然是那么的高贵和优雅。她不是我的卓文君,也不是吴小光的卓文君。她是她自己,她是陈梅花,一个崭新的女人。我确信她说的话是真的,是她密谋杀死了吴小光。可是吴小光的死,是他自己把自己吓死的。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虚假的知识分子,他太孱弱了。我不愿意把吴小光的死,跟陈梅花纠缠在一块儿。
  陈梅花已经把有关吴小光病情资料,全都烧了。这是民风习俗,人死了,所有那死人的东西,统统随他而去。陈梅花不留下一丁点吴小光的病情资料,也是合情合理。我有些同情吴教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翘翘了。这个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很显然是以陈梅花报复成功结束的。我看着陈梅花说,祝贺你,你成功杀死你最爱的人,也就是你以前说的,“爱就爱到杀死你”。
  又说:我可不希望你那么爱我,我只希望你还像蜗牛一样爱我。
  这事儿才刚刚开始,陈梅花说,我本来也以为,随著吴小光的消失,我的爱恨也会消失。没想到,吴小光消失了,与吴小光纠缠的事儿结束了,另一件事儿又出来了。以前我是受害者,现在吴小光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时,我采取的是隐忍的态度和方法,吴小光是受害者了,你说我要采取什么态度?我不打算把这事儿公布于众,也不想受什么法律惩罚。可是之前我也给你说了,吴小光一直在我的梦境里闹腾,他不是那种隐忍的主儿,他非要追究他被谋杀的凶手。你知道,即使吴小光在我的梦境中消停了,那干净的明亮亮的内心也会把我逼疯的。
  陈梅花这么说,让我惊疑不已。本来事情已经结束了,她这是在没事儿找事儿。什么内心,什么良心,什么明亮亮的干净,她全是胡扯。我内心冷笑。我们生活的当下,哪有什么她说的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现在,她谋杀了她男人吴小光,她只是有点恐惧,只是遭受点良心的谴责而已。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梅姐,你现在已经倾诉过了,就像那都市快报上的女性倾诉版一样,倾诉过了,也就是发泄过了,情感的淤血也打通了,心情也好了,回家睡一个大觉,明天一起床,红彤彤的太陽照样升起来。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时代,我们还要好好打拼,我们还要好好地活着。   陈梅花听我这么说,她静静地说,我正是想好好活着,才向你倾诉,向你倾诉就是要你向派出所举报我,举报我谋杀亲夫。
  梅姐,你疯了,你不要命了?你这样做会牵扯刘朋斐和王大壮的。你的这件事儿,随着你倾诉的完成,已经不存在了。你非要把这个小事儿、不存在的事儿,折腾出大事儿、超大的事儿来,你这是吃饱了撑的吗?
  陈梅花看着我说,咱们说简单点,就是现在你得想办法,把我心中的那个死鬼给赶走,也得想办法把我心中的那个活鬼,给揪出来。
  我告诉陈梅花,你是心鬼难防。
  我只想坦坦白白做人,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办法了,唯有报警了。报警了,警察来了,对我进行调查、审查,然后移交法院审判,最后让法律来惩罚我。无论是蹲大狱还是枪毙,我都认了,我不能让死鬼和活鬼再来折腾我了。
  陈梅花这么說,我感觉她很是疲惫,她显然是被逼到了死活同。我看着这个女人,怜悯之情战胜了冷漠和恐惧。我决定帮助他,但我自己可不想招惹是非。尽管我也像诸多男知识分子一样,是一个贪吃的猫儿,可是我的贪吃都是秘密的,也都是安全的,我是有文化的我不可能让我老婆知道。我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既帮助了陈梅花,也不能让我和陈梅花之间的那点猫腻露馅。
  8
  我有一个朋友,叫李占元,在街道派出所,他虽在派出所,却是编外人员。不管如何,好在也算官家的人。我告诉陈梅花,你别着急,报警不报警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人民警察会来调查你这事儿。陈梅花答应了。
  我把事儿简单地给李占元说了,李占元说,真事儿假事儿?你们老板是不是精神病?
  管她是不是精神病,我说,晚上我请你喝酒,明天过来咱们就是闲扯,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别当真,她就是刚死了男人,神神叨叨的。
  我回到工作室告诉陈梅花,警察很忙,今天抹不开,约好明天上午先来咱们工作室调查情况。
  这事儿就这么说了,陈梅花说。
  陈梅花说这话时,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
  我听陈梅花倾诉了一上午,她不嫌渴,我都口干舌燥了;她不嫌累,我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了。我从来没做过情感垃圾站,没想这次做了,才体会到都市快报情感倾诉版的记者是这么辛苦。况且我是做自己喜欢女人的情感垃圾站,他们那些记者,所倾听的都和自己毫不相关,却整天被酸汤一样的情感腌着,早成腌萝卜条了。我这么替那些记者们辛苦时,已经回到家里。老婆余文乐已经把午饭端到桌子上,儿子早吃上了。我看着他们娘俩,总感觉有些不安。待吃完饭,把儿子支开,就给老婆余文乐讲了个笑话。
  我说:
  陈梅花,我们工作室老板,她男人吴小光死了。陈梅花说是她谋杀的。很奇怪的是,她谋杀吴小光,不是用刀,也不是用枪,而是杀人于无形之中。她用的是病,是吴小光后脑勺上的一个良性瘤子。陈梅花串通医生,硬是在切片检查报告里写上癌瘤晚期。复查过一次,仍是串通好,仍是癌瘤晚期。结果吴小光活生生给吓死了。这陈梅花之所以谋杀亲夫,据说是她特别爱吴小光。别的女人爱男人,最多只是爱到肉里头,她却爱到骨髓里。偏偏这吴小光不珍惜她,私下里有几个情妇。如此这般,这谋杀就开始了。
  我给老婆余文乐讲这个笑话,是有意给自己做个预防。即使将来余文乐听到我和陈梅花的风言风语,她也不会相信。我早把陈梅花谋杀亲夫的事儿讲给她听了,即使是真事,在她这里也不是真的了,而是一个蠢不可及的并不可笑的笑话。
  之后我问自己,丁当当,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我肯定告诉自己,我是一个狡猾的男人。
  三
  1
  第二天上午,李占元和我一块儿到了工作室,陈梅花早等着了。陈梅花泡好两杯茶,她没有给自己也泡上一杯。
  陈大姐,李占元说,即使是法院审判,被告也可以喝口茶。何况我只是来调查一下情况,你看看,这桌子摆放得多像是审犯人了。
  我犯了罪,犯罪了就是犯人。
  陈梅花这么坚持,我和李占元只好按她说的办。
  李占元说,调查询问开始,我来问,陈大姐你来答,丁当当做记录。
  下面是这次调查的记录。
  李占元:姓名?
  陈梅花:陈梅花。
  李占元:性别?
  陈梅花:女。
  李占元:年龄?
  陈梅花:四十三岁。
  李占元:住址?
  陈梅花:大学城189号。
  李占元说,这是基本信息登记,例行公事。下面是一些问题调查。
  李占元:吴小光是你什么人?
  陈梅花:配偶。
  李占元:是你谋杀了吴小光?
  陈梅花:是。
  李占元:怎么谋杀的?
  陈梅花:精神謀杀。吴小光后脑勺上有一个瘤子,本来是良性的,我告诉他是癌瘤晚期。
  李占元:为什么这么做?
  陈梅花:我爱吴小光。
  李占元: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梅花:事情是这样的。
  陈梅花看了看我,然后很认真地把昨天向我倾诉的那些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这篇小说的第二部分)。我笔走龙蛇,待她述说完,我手脖子都累得酸疼酸疼了。李占元一直绷着脸,我看出他忍俊不禁,若非我们昨日说好玩严肃点,他早就憋不出了。末了,李占元继续提问。
  李占元:你说的这个事儿,可信度有多少?
  陈梅花:全都是事实。
  李占元:吴小光的切片检查报告在哪里?
  陈梅花:已经按照习俗,给烧了。
  李占元:你说了那么一大串,都没有事实依据。现在要证明你谋杀了吴小光,不但需要物证,还需要人证。
  陈梅花:物证没有了,人证是有的,但我不能说。
  李占元:你现在自己承认谋杀了吴小光,无凭无据,叫我怎么能相信,我总不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把你拘留了吧?   陈梅花:是我谋杀的吴小光,我已经承认了。我也有谋杀吴小光的动机和目的,你非要找人证的话,我们工作室的丁当当可以作证。
  我听陈梅花这么说,慌忙撂下钢笔。我说,梅姐,我可什么也不知道,这事儿你可不能把我牵扯进去。我回过头来,对李占元说,李警官,这一段不记录在案。
  陈梅花:我昨天不是把案件的全部真相告诉你了吗?
  李占元看了看我说,这话也记录在案,下面你的回答也记录在案。
  丁当当(李占元记录):梅姐,你昨天告诉我的,我权当是听一个故事,你添油加醋,说得很生动,讲得也很精彩,就是一个虚构故事。我是某出版社文艺部编辑室主任,你用的这些手法,我一听就知道你在讲故事逗我开心。你讲那些故事,怎么能做法律依据呢?既然做不了法律依据,那听故事的人,怎么能做人证呢?咱退一步讲,即使你讲的不是假的,那也不一定是真的,即使是真的,我又是聽说,而不是在场的人,怎么能做证人呢?我没有目击,所以我要作证,也是伪证,我的梅姐,你这是让我犯法啊。
  我陈词半天,虚虚假假,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陈梅花自己估计也会被我侃懵的。可是陈梅花张了张嘴,淡淡一笑。
  即使你不肯作证,也别说那么冠冕堂皇。你说我讲的是故事,可有些事不是故事,比如咱们俩的事儿,那是实实在在的事儿。
  我不是害怕我和陈梅花不清不楚的关系,而是害怕麻烦。这个世界上的事儿本来就千头万绪,够惹人烦了。可是有些人还要硬把千头万绪挽在一块儿。
  李占元:丁当当,你俩的事儿是啥事儿?
  陈梅花:吴小光偷人了,两年后我也偷人了,我偷的这个人就是丁当当。
  陈梅花很直接,我想遮挡都遮挡不过去。遮挡不过去的不是现在,而是在以后喝酒时,李占元会刨根问底我和陈梅花的关系。李占元爱荤,他能把你嚼个骨头碎。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李占元这小子以后挖苦我,说我被陈梅花一开始就钓上了,而自己还不知道。这在我们这群三十多岁的哥们面前,说起来那可是很丢人的事儿。
  李占元:哦,你俩还有这猫腻。
  这句话别记录在案,李占元说,这种事很正常,男男女女,你情我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占元:吴小光是什么时候检查出癌瘤晚期的?
  陈梅花:八月十号。
  李占元:吴小光是什么时候死的?
  陈梅花:九月五号。
  李占元:离现在已经三个月了。
  陈梅花:三个月零五天。
  李占元:为什么之前没有报案?
  陈梅花:吴小光死了,一开始我感觉十分快意。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干净了,我家里干净了,我身边也干净了。可是这干净越来越侵蚀我,比我肮脏的时候还让人感到不安。我知道,这是我在用另一种标准来审视生活,来审视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这时候我发现,这些事情是支离破碎的,是病毒缠身的。倘若我用审美的眼光来看生活的话,我们的生活就一无是处了。更为荒诞的是,虚假横行于世,欺诈横行于世,就连我最爱的男人,吴小光,他可是才华横溢,竟然也干出让人不耻之事。这是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人人都不是善类,人人都不可信,尤其是男人,更是不可信。还是俗话说的好,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陈梅花这么滔滔不绝,不但李占元听着不舒服,我听着也不舒服。不舒服不是她唠叨得没完没了,不舒服是一棍子打死了天下的人,更一棍子打死了天下男人。李占元和我都是男人,我可以不计较,人家李占元可是在执行公务。好在昨晚我请李占元喝酒时,已经告诉他陈梅花死了男人,精神有问题,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给她一般见识,算是帮她一下,让她赶走心中的死鬼和活鬼,更重要的是等于帮我忙了,待她精神正常,也不会再把我当作情感垃圾站了。
  李占元:先来说说人证。刚才你说你串通了中医院和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两个医生是谁?
  陈梅花:这两个人我不能说。
  李占元:不说就是包庇。
  陈梅花:我已经承认是我谋杀了吴小光。
  李占元:你一个人能办到?他們现在是嫌犯。
  陈梅花:不能说。
  李占元:那就先把你铐上,到局子里再说。
  李占元好像忘记我们昨晚说过的,只是做做样子,他从裤带上取出明晃晃的手铐。我有些慌张了,告诉陈梅花,你还是说吧,既然你已经承认是你谋杀了吴小光,刘朋斐和王大壮也只是顺手帮你一把,顶多算是从犯。
  我还没说完,陈梅花恼火了。
  陈梅花:姓丁的,你怎么乱说,刘朋斐和王大壮是我朋友,我是请他们帮忙,只是请他们帮忙吓唬吓唬吴小光,他们与谋杀无关。
  李占元:跟刘朋斐和王大壮有没有关系,到局子里审后便知。
  陈梅花:我还有更重要的人证。
  李占元:说。
  陈梅花:王美琦。
  李占元:王美琦是谁?
  陈梅花:吴小光的学生、情妇。吴小光死在了工作室,王美琦在场。
  王美琦,又冒出来个王美琦。我感觉这事儿会越扯越大,本来是她心中有事儿,心中的事儿是虚无缥缈的,是不算事儿的。现在却真要扯出事儿了。
  我打断陈梅花的话,我说吴教授的风流韵事随着吴教授的死,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调查你谋杀吴小光的事儿,不能把两件事儿扯到一块儿,那样的话,你的这件事儿也扯不清楚了。
  陈梅花:本来是一件事儿,我谋杀了吴小光,我已经承认,我想去蹲大狱。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儿,还非要把刘朋斐和王大壮牵扯进来,这事儿就复杂了,就不是一件事儿了。既然不是一件事儿,我们就从头捋,把所有的事儿起因结果都捋顺了,也就能捋出是我谋杀了吴小光,而跟其他人无关。
  李占元:我们这是调查,刘朋斐和王大壮只是有嫌疑参与谋杀。
  李占元这么说着,站起来,抽出一根烟来。我拉了一下他,让他去廊道抽烟。我是有话告诉他,这做样子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认真。反正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中年妇女,你给他掰扯来掰扯去也没啥意思。我这么说,李占元说,那让陈梅花按个手印,就此作罢。又说,不过我昨晚酒后回家上网,发现一个精神病患者写的帖子,等会打印出来,给陈梅花瞅瞅,看她有啥反应。我说,李占元,你还真够坏了,碰见美女,不管年龄大小,你都要作弄一番。李占元说,我只是作弄而已,你可是已经上手了。   两码事儿,我说,一码归一码。
  抽完烟回到工作室,陈梅花还坐在那里。李占元说,今儿就调查到这里。李占元说着,把调查记录递给她。陈梅花接过调查记录,看都没看就直接用大拇指蘸了印泥,重重地按上。
  李占元:调查完了,我们也就不那么严肃了,陈姐,给你看个帖子。
  李占元说着,把我刚刚打印出来的《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要过去,浏览了一下,然后用剪刀剪下《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这个标题。这资料是李占元给的,陈梅花一时还沉浸在案件调查的氛围里,她认真严肃地看着。
  ……
  ……
  2
  李占元和我紧紧盯住陈梅花,不仅仅是两双眼睛盯住她,仿佛我们的嘴巴也在盯住她。陈梅花肯定以为我们在揶揄她,肯定以为我们在讽刺她。我和李占元都准备好了,准备好待她看完这个帖子,哈哈笑出声来,我们以朋友的身份给她摊牌,说我们俩陪你一上午,又采用了这别开生面的情感垃圾处理方式,怎么着你这个老板,中午也得好好招待我们哥俩一顿吧。
  可是陈梅花看着这个帖子越看越严肃,李占元和我就感觉不对劲儿,我们两个也就跟着绷起了脸。我们两个四只眼睛牢牢地盯住陈梅花的脸,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脸上。陈梅花的脸仿佛一片阴云笼罩,凝重得像从天空往下掉着的铅块。
  再也绷不住了,我知道这喜剧的底线,便忍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接着,李占元也哈哈地笑了。可是我们的笑声还没有笑开,刚“哈哈”两声,陈梅花就哇的一声,锋利地哭了起来。这让我们两个大男人的笑,紧急地给憋住了。这可了不得,李占元憋出嗝儿来了,这个嗝儿一憋出来,整个一上午他都没停下。
  我们憋住自己时,顾不得陈梅花凄凄惨惨地哭号了。爱哭就哭吧,我们两个也没有劝,不是不劝,正是她那冷不丁一嗓子锋利的哭,害得我们的笑失去了玩笑的意义。李占元还在打嗝儿。我对陈梅花说,你有啥哭的?不就是叫你看一个笑话吗?我这话的意思是,你慢慢哭,我陪李警官先走了。可是没想到,陈梅花以为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就突然停下哭声。下面是她说的话。
  这么说吧,我是在用一种内在精神审视你我他,审视我们的生活,审视我们生活的当下。在我们这个当下的生活里,那个帖子是杂乱无章的,女主人也是精神错乱的,可是当我的眼睛透过内心这一面镜子,我看到的生活就是荒诞可笑的。就说我和你吧,丁当当,我约你去喝咖啡,目的不是开这个工作室。我把你约出来,又是喝咖啡,又是做工作室,目的是你可以在身体上代替吴小光。吴小光在精神上抛弃了我,你在身体上收养了我。本来两个我是合二为一的,现在她们两个相互分离了,并且相互讨厌、憎恶。吴小光从精神上抛弃了我,我走得更远,我是从精神到身体全抛弃了他,而你只收留了我的身体,我的精神现在还四处飘荡,在黑魆魆的暗夜里,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那帖子的女主人,她的心是一个凸透镜,把生活的矛盾放大了,矛盾便从原来的芝麻那么大,变到大西瓜那么大,可是矛盾还是芝麻那么大,这就显得生活太可笑了。这样的矛盾不会致人于死地,久而久之,只是把人弄得精神错乱。
  是陈梅花的哭号把李占元和我憋出毛病了,我们俩还正在难受,她很讨厌地讲述一大堆,这一次不但我没听明白,李占元憋住打嗝儿,附耳给我说,哥们,这婆娘真有精神病了,咱们赶紧撤得了。
  待陈梅花歇口气喝茶,我把调查笔录整理好递给李占元。李占元明白,他站起身,又看看手腕上的表说,情况基本明晰,陈梅花你就等着接受审判吧。
  李占元说着,打着嗝儿往外走去。
  3
  李占元抽一口烟,吐一口雾气,眯缝着眼睛看着天。我说,你看啥呢?李占元说,她的身体还水嫩不?我说,你丫别扯淡,你想惹得一身骚,你就去惹。可别怪哥们儿没提醒你,这疯婆子还不定能惹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你就从头骚到脚吧。李占元仍舊两眼看着天,顺手把调查记录递给我。我三下五去二,就把这几张纸给撕碎了。我对李占元说,你演戏不错,哪一天有机会我给导演哥们说说,让你去演警察。李占元仍旧看着天说,我本来就是警察,还用演么?我说,你丫装什么装?装什么深沉啊?李占元说,我在看树上的鸟窝,空荡荡的,就像陈梅花,女人到四十,全身是不是空荡荡的?
  送走李占元,我想,让陈梅花自己冷静冷静,也许她转过弯儿来,就不会自己折腾自己了。这样我就不必再做情感垃圾站了。我们可以继续做我们的事业,不管你之前贬损我的话是真是假,我们仍旧可以相互享受着身体的快感。也许正是你的深刻,我也可以试着从精神上体味你,一切都可以继续下去。有什么不可以呢?你的内心不可以是凹透镜吗?对,凹透镜,把一切都给凹没了。
  我这么琢磨着,感觉陈梅花折腾她自己的事儿,已经没有意义了。吳教授已经死了,再折腾这事儿,还有意思吗?我告诉自己,明天仍旧是大晴天,明天的太阳仍是红彤彤的,新鲜而光艳。
  四
  那一次演戏之后,我两周没去工作室,也没见陈梅花。这两周里,陈梅花好像很安静。中间我给她打过电话,感觉她精神蛮好的。在我们煲电话粥时,她还告诉我年后准备大干一场,这几天她在做明年的工作计划。陈梅花这么给我说话,我知道她已经抹过弯儿了。
  不就是一个吴教授吗?不就是内心有些恐惧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精神的世界在巨大的物质生活面前,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没什么崇高的?难道内心就比身体高尚吗?
  正当我为陈梅花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时,街道办派出所的警察找上门来。那是十二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我正在阳台上晒太阳。
  丁当当,你可能牵涉一宗谋杀的案子,警察说,你可能有点麻烦。
  这警察是李占元的同事,我认识他,因为李占元的关系,也一块喝过几次酒。这个警察叫刘旭阳,不比李占元是个假的,他可是有编号的警察。
  老刘,先喝茶,慢说事儿,我说,把话说清楚,你别一惊一乍,我的神经会受不了。
  老刘坐下来,我老婆余文乐见有朋友来,又从冰箱里拿了瓜子。   老刘,我说,我怎么会和谋杀有关呢?
  老刘说,陈梅花你认识吧?
  当然认识,我说,我工作室的老板。
  陈梅花已经投案自首,老刘说,她说是她谋杀了吴小光,也就是她男人。
  这事我知道,我说,吴教授死后她曾经把我当作情感垃圾站,给我倾诉过,我以为是她内心空虚编造出来的一堆破事呢,根本就当一个笑话听的。
  你推脱得倒干净,老刘说,我知道谋杀案与你无关。
  老刘,我说,你知道跟我没关系,还一惊一乍的吓唬我?
  我就是唬你一下,老刘说,主要是到你这喝口茶。
  你扯淡吧,我说,陈梅花肯定说什么了。
  你跟谋杀无关,老刘说,可是跟谋杀案的主谋,陈梅花有关。如果把案子放大,你在陈梅花的谋划里也是受害者。
  老刘,我说,陈梅花都给你说什么了?我怎么是受害者?我可不是受害者。
  老刘笑眯眯看着我,抿了一口茶。
  不是受害者,老刘说,那就是受益者了。老刘看了我一眼说,下面咱们录音。
  我知道老刘是在提醒我说话要实事求是。
  刘警官:你有哪些受益?
  丁当当:陈梅花投资“河图”工作室,她投的是财力,我投的是人力和书号资源。赚钱我们二一添作五。
  刘警官:她仅仅是为了挣钱吗?
  丁当当:我是为了挣钱。
  刘警官:除了賺钱之外呢?
  丁当当:友谊。
  刘警官扑哧一下笑了。
  这录音是录着玩的,刘警官说,看把你紧张的,实话告诉你吧,陈梅花已经拘押,正准备移交法院审判。这整个案件跟你毫无关系,可以说整个案件发生至吴小光的死,你毫不知情。不过,陈梅花在从头至尾的供词里,多次提到你的名字。陈梅花说,为报复吴小光对爱情和家庭的不忠,她约你喝咖啡,就是要上你的床;她和你一块做工作室,更是为了长期和你上床。她说,她现在感觉对不住你,她是在利用你报复吴小光。
  刘警官诡秘笑了一下,继续说,你是不是在身体上也有收益?
  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事儿已经敞开了,话却敞不开。
  你是不是感觉跟漂亮女人上床是沾光的事儿,刘警官说,至少感觉是不赔本的?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陈梅花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她只给了你肉体,而没有把精神给你,那是不审美的,是丑陋的,而你却给她了肉体和精神,是完整的一个丁当当。
  这时候我老婆余文乐走过来,她听见我们谈陈梅花。余文乐插嘴。
  刘警官,我知道这个陈梅花,是一个精神病,我家老丁把她做的事儿,当作一个笑话给我讲过。
  我不想让她胡扯,主要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陈梅花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我告诉余文乐,楼下的花园里有很多种名贵的花都开了。
  余文乐怏怏地带儿子走了,我和刘警官继续聊天。
  老刘,在我们的眼里,我说,我是受益者,不光是金钱,还有陈梅花保养得水汪汪的身体。难道我有损失吗?我不就是在她身上打了很多的炮吗?射出去了很多子弹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老刘说,可是陈梅花却说,你被她玩在股掌之间,从精神从她的内心讲,她不但报复了吴小光,也用她的身体报复了你,报复了男人。她说,她审视了她和你的关系,是要和需要的关系,不是美与审美的关系。我根本搞不懂这个大学教师的一套说词,所以就来听听你的看法。但我隐约感觉,她很有骨气,也不是骨气,在她身上,是一种修养,是一种气质。也正是这种独特的修养和气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又毁灭了她。
  我抓抓头皮,感觉陈梅花已经陷进她的所谓明亮的内心了。这个事情既然跟我毫无关系,我突然就想起一个人,就是陈梅花在河图工作室做调查笔录时说的那个王美琦。我告诉刘警官,王美琦,陈梅花提到过吗?刘警官看看我说,没有,陈梅花主要供出了她谋杀的经过,之前和之后案件链条上,除了说有愧于你之外,就再也没有提到过谁。我说,吴小光是死在他自己工作室里的,吴小光死时只有王美琦在场,据说是吴小光教授的情妇。既然是调查吴小光的死,我想,調查一下王美琦,或许会更有利于弄清楚真相。
  我这么说,刘警官就往派出所里打电话,让派出所里派人去找王美琦。刘警官说,明天,你也去所里看看陈梅花,她说她有重要的事儿给你讲。
  五
  1
  第二天,我在审讯室里见到陈梅花,也见到刘朋斐和王大壮。场景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悲壮,陈梅花没有戴手铐,刘朋斐和王大壮也没戴。这是我第一次见刘朋斐和王大壮,他们跟我想象里的模样差不多,都很文静,也都很瘦弱,还戴着金丝边眼睛。陈梅花承认谋杀,刘朋斐和王大壮却坚决不承认协助陈梅花谋杀。
  刘朋斐和王大壮见到我,表情都有些悲戚。刘朋斐说,我只是陪着陈梅花玩玩,也没暗示过她什么,只是想让她从精神困惑里走出来,很多事儿只是口头上说说。实话实说,我们都是实话实说,都没有在体检报告上做任何手脚,医院留有记录,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这话刘朋斐早跟警察说过了。我知道警察已经确认他们没有在体检报告上做过手脚。
  我知道他们是清白的。
  我问刘朋斐,你跟陈梅花睡过觉吗?
  我这么问,刘朋斐很惊疑。
  刘朋斐说,这跟谋杀案有关吗?
  我说,当然有关。
  刘朋斐说,有吧,不过我阳痿。
  刘朋斐狐疑地看着我,然后问我你是警察吗?
  我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2
  在另一个审讯室里, 陈梅花见到我却笑眯眯地说,我的心里终于敞亮了,我可以重新做人了。我要蹲大狱,“河图”工作室,你一个人好好打理吧。
  你儿子呢?
  有他爷爷奶奶照看。
  你想蹲大狱?
  鬼才想。   据刘朋斐说,吴小光确实是癌症晚期。
  我这么说,是想劝说陈梅花放弃她心中虚拟的谋杀,可是她却接受不了。我知道她太爱吴小光了,这种爱我不能说是病态,也不能说是高尚。尽管她为了报复,把身体给了我,可是她的心仍在吴小光那里,她把爱分割了,我这儿只有她的身体。
  王美琦也可以证明你是无罪的,她的证据足以证明你模拟的谋杀案,是一个愚蠢的笑话。我是说,你对一个不存在的案件进行负责,那是不值得的。
  我很惋惜地告诉了陈梅花这个真相。
  3
  后来我和刘警官在一块喝酒,又说起陈梅花谋杀案的事儿。刘警官说,在陈梅花陪同吴小光去省中医院和人民医院做脑瘤切片检查之前,王美琦已经陪吴小光去省肿瘤专科医院做过血液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癌瘤晚期。吴小光只不过是没告诉她,一是他们夫妻关系看着和和睦睦,实际上早彼此提防。还有一个原因,据王美琦说,吴小光想再诊断一下,也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融洽一下他和陈梅花的关系,吴教授很爱她,他对陈梅花的爱简直让她嫉妒。可是陈梅花提防之深,使得吳小光彻底失去信心,因为他知道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们的疙瘩永远是解不开了。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一天我透过玻璃,看见王美琦接受刘警官调查,见王美琦把一个纸袋递给刘警官。当时我不明白纸袋里装的是什么,现在才知道,那就是吴小光的切片检查。等刘警官问讯结束,出来见到我,问我见陈梅花了?我说,见过了,又说她是真缺了心眼,一心一意想去蹲大狱。
  这个案子跟你没关系,刘警官当时就告诉我,有关系的是你乱搞男女关系。
  这句话刘警官说得很不严肃,我忘记当时是如何也回答的了。
  4
  陈梅花从派出所出来,她一直纠缠着我,非让我在工作室里模拟一个法庭,让警官李占元和我对她模拟审判。陈梅花这一无理要求,让我感觉她的精神确实不那么正常了。我把这事儿告诉李占元。李占元说,想玩过家家,赶在周末没事儿了,哥们就陪她玩玩?为此我又请李占元和刘警官喝了一顿酒。
  在工作室里,我们布置了法官席、原告席、被告席。李占元是法官,我是记录员,陈梅花自己既是原告又是被告。我想,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诡谲的案件审理了。陈梅花告自己谋杀了吴小光,她把事件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我能看得出来,她急切盼望法庭判她有罪。可是王美琦提交的吴小光的血检查报告,日期是在她陪吴小光做切片检查之前,也就是说,吴小光早就知道自己患了绝症。
  陈梅花听完李占元对她的无罪宣布,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我知道她崩溃了。这崩溃是崇高的崩溃,她经营了那么长久的精神谋杀,她以爱的名义经营的纯净的内心,原来都是她自己虚拟和幻觉,那是根本的不存在。这让她的精神谋杀行为,看着宏伟、崇高,却一下子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们审理了一个精神病,李占元说,她八成早就疯了,你带她去精神病院瞧瞧医生。
  陈梅花大叫,我没有病,我不是精神病。
  李占元笑着說,精神病都说自己不是精神病。
  我只好把她送回家。丁当当,陈梅花说,你也认为我是精神病?
  你不是精神病,我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精神病。
  陈梅花叹了口气。
  我哪里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陈梅花说,我只是不想愧对良心,不愧对内心,不愧对自己。
  陈梅花再次叹了口气。
  吴小光没死的时候,我活得就很苦,陈梅花说,吴小光死了,我在情感上解脱了,可是在心里却更苦了。
  我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我以朋友的名义,带她去省精神病医院,她再也没有大喊大叫,倒是乖乖地配合我办了入院手续。
  5
  三个月过去了,现在已是春天。这一段时间,陈梅花和我一直忙于工作,大家都很安静,也很少说话。我知道,她是觉得之前她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就沉默不语,也算是美德。从此,她不再把我当作情感垃圾站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爽朗多了。
  有一天陈梅花靠在窗户前告诉我,我们的“河图”工作室本季度盈利五万块。我知道,陈梅花已经不再是那个神经病了。
  你是我的卓文君。
  陈梅花站在窗前,看了我一眼,转过脸看着大街上涌动的人群说,我要做你的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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