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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成吉思汗大赛车”颁奖礼,冠军车手领了奖杯、戴上花环。对面观众席上稀稀拉拉坐着不到50个人,没什么人鼓掌。他想象着如果观众席上满是欢呼的人群,“即使我们没有上场的机会,我们在P房溜溜达达的,我们也会感觉自己是一个车手,倍儿牛,是吧?但是没有观众。”
最好的车手
李天齐自认是鄂尔多斯最好的车手。在这座深处内陆的城市里,参加过正规赛车比赛、可以称得上车手的人不超过10个,他都认识,也都鄙视。他一个个评点,这位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那位是“属于那种吹牛逼的选手”,还有一位“车什么数据都不懂,他能弄好赛车吗?”
他身高175厘米,体重160斤,穿上紧身的赛车服,肚子往前凸了出来。跨过驾驶室下面的防滚架,他低头躲开上方的防滚架,把自己塞进座位、戴上头盔。
李天齐的赛车并不美观,副驾和后排座椅都被拆掉了,从外面看进去,防滚架贯穿前后,底盘裸露,全是生硬的金属结构,也毫无舒适眭可言。赛车座椅薄且硬,两侧翘起包裹车手身体,安全带从两肩拉下,在腹部扣住拉紧,整个人就被固定在驾驶座上。空调和音响于速度无益,拆掉,车窗换成塑料的,为了减少风阻还得时刻关闭。
在他身后,是鄂尔多斯国际赛车场,硬件条件排名全国第二,仅次于上海F1赛车场,只需长度再增加一公里,就能达到承办F1赛事的标准。他开上赛道,交替驶过11个右弯和7个左弯,这些弯道组成一匹骏马的形状,最后在直道加速,车速达到200公里每小时。
2012年李天齐第一次来赛车场,韩寒正在比赛。《飞驰人生》的故事原型就发生在这里。那年是CTCC(中国房车锦标赛),这是国际汽联唯一支持的国家级房车赛事,韩寒的赛车在运来的路上损坏,技师团队连夜工作,第二天他开着翻修一新的赛车“雨战”获得分站赛冠军,并在年底获得年度总冠军。
赛车场建在新区郊外的山丘上,四周都是沙地,长满沙蒿和柏树。两三公里外就能看到这座巨大的建筑,波浪形的顶棚像是雄鹰展翅,两座灯塔向上伸展,代表内蒙古的象征一三叉铁矛苏勒德。从高处俯瞰,黄沙间盘桓着骏马形的赛道盘,这包含着—种希望:鄂尔多斯即将完成从“马背时代”向“赛车时代”的历史跨越,成为“北方赛车之都”。
站在鄂尔多斯赛车场入口前的广场上,前方传来赛车飞驰的轰鸣,背后远处始建于2004年的康巴什新区高楼林立,却一片寂静。康巴什新区所在地曾是一片荒漠,新建成时设计入住100万人,相当于现在鄂尔多斯7个旗和2个区的人口总和,可现在实际入住只有不到10万人。
李天齊从车上下来,摘掉头盔。赛车里空气难以流通,几圈下来,阻燃材料制成的赛车服和头盔内衬已经湿透。他身上这套装备获得国际汽联认证,据他了解,全鄂尔多斯只他一个人拥有。他全部的穿戴装备总价值8万。不久前赛车场举办本地赛事“成吉思汗大赛车”,预计招募12名车手,直到赛前四五天只招到4位。主办方请李天齐来参赛,他拒绝了,因为“那是比较低端的比赛”。
玩车之前,李天齐体重200斤。他家是鄂尔多斯最大的白酒经销商之一,他穿着不合身的西服到北京、香港参加茅台或五粮液的订货会,站在红地毯上与背后的红色条幅合影。与大部分鄂尔多斯富起来的人一样,他的爱好是喝酒、打麻将、买路虎。
尽管自诩不凡,李天齐却并不是一个专业出身的赛车手。他曾在机关单位做司机,后来负责后勤、接待,那时他能设想的最好出路就是被提拔,30几岁时做个领导。康巴什新区机关单位多,道路每天甚至有4个高峰期,据出租车司机的观察,分别是早上9点、中午12点、下午2点、傍晚5点。家长中午下班去学校接孩子,睡了午觉再回去上班、上学。
按照原本的规划,李天齐会很快过上这样规律重复的生活。但他后来当上了赛车手,就不再想过原先的日子了,觉得那是“一年只活了一天,重复了364次”。
为了让赛车更快,他自学了控制赛车动力系统的电脑程序,宝马的程序和软件都是英文,他高中没毕业就去当了兵,英语差不多全忘了。很多技术问题得到国外网站找答案,他花300多块钱购买软件,找到外国工程师的邮箱,先用百度把问题翻成英文发过去,等回复来了,再用百度翻译成中文。
他以此说明自己比其他本地人强太多,“体育竞技必须有人赢你才行,在本地没人赢我,所以就玩得很没意思。”他在比赛中得了亚军、季军,赛后向赢得冠军的外地车手请教,请对方坐在自己的副驾指点驾驶技术。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成吉思汗大赛车”每年举办4站,每站持续3天;另外有4次赛道开放日,每次一天。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鄂尔多斯赛车场的比赛区域空无一人。
7年前,第一届“成吉思汗大赛车”为培育本地车手,免报名费、免费提供统一的赛车,招募了十几位本地车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比赛。直到现在,与李天齐竞争的大约还是这些人。
“遍地都是钱”
车手并不从赛车场庞大的主建筑正面进入场地,他们会在路口转弯上坡,绕到主建筑的背面,那里是赛车场后场。20间P房(维修区)一字徘开,赛车穿过卷帘门进入P房进行调试、维修,再向前穿过对面另一扇卷帘门,眼前是赛道的大直道和观众席。
在电影中,P房区域往往是最热烈喧闹的地方,技师们围着F1方程式赛车飞速更换轮胎,车手仍不停喊着“快!快!快!”观众席上的欢呼声与赛道上的引擎轰鸣声交响。这样的场景主要发生在法国、德国、美国,赛车比赛也是汽车工业最先进技术的竞赛,参加最顶级比赛的车手年薪可达上千万美元。
走进李天齐在鄂尔多斯赛车场租的P房,却经常闻到一股烧烤味儿。他的冰柜常年冻着2000串羊肉串,比赛后、赛道活动甚至接待朋友,他都会支起烤架,熟练地捏起盐、辣椒、孜然,撒在肉串上,然后每只手攥十几个肉串展成扇形,正反拍匀调料。烤架平时就摆在P房门边,方便随时使用,他有时也用小炉子和铁锅做炖羊肉。 7月赛道开放日,李天齐担任烤串师傅,四五十位赛车爱好者在赛车场的P房里吃掉了600串羊肉串、200串鸡脆骨、100串鱼丸。
李天齐主烤,他的赛车技师吴一飞在一旁打下手,负责把冻在一起的肉串分开。吴一飞一早就来到P房,坐在角落里掰肉串,和李天齐的健谈不同,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爱穿一身白,车后备箱里总放着许多棉线手套,从不徒手修车。他也喜欢夜里修车,四周很安静,只有工具和金属零件碰撞的规律声响。机器找不到问题,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拆开、装上、再拆开,把零件一件件摆在一旁。他掰肉串的动作也像在摆弄工具和零件。
有一次他开车送我去采访李天齐,路上谈起自己刚来鄂尔多斯时的故事,我才发现,他也能滔滔不绝。他说那时钱特别好赚——白天在4S店做售后维修,售后部平均每天修80多台车,忙的时候300台。客户慷慨,买300块钱的零件,直接给500。夜里他干代驾赚外快,开车载三四个老板,下车时每人都醉醺醺地往他手里塞钱,开一趟能赚三四趟的钱。连店里收废饥油的老头都不少赚。那老头浑身沾着油污,一桶废机油一百多收了,转手翻倍卖出。老头每天只上午工作,拉几十桶油赚几千块,下午就出去打牌。
本地人说,那些年的鄂尔多斯遍地都是钱。他们用“那些年”指代2010年前后,鄂尔多斯人均GDP全国第一的那段时间。为了修喷泉和附近的楼盘,从全国各地来的工人多达20万,搬砖头的一天工资300元。一位出租车司机开车经过康巴什新区,只见路边站满了招手打车的人,上来一个人不管去哪儿,一律收10块钱。如果去机场,打表20多块的距离,均一价200。从2008年到2010年,他每年单开出租收入50多万,30多万的楼房他每年买一套。
2010年,首届鄂尔多斯国际汽车展览会上卖出了1台3800万元的布加迪、1台1500万元的迈巴赫、2台兰博基尼、5台宾利,还有40台路虎。工资两三千的人也能买得起豪车,汽车厂商因此在赛车场投入广告费,租场地举办活动,赛车场的主要收^来源于此。
吴一飞开车经过康巴什新区的主干道,双向八车道的路面被草坪与鲜花包围。更吸引人的是路两侧的路灯。每盏灯由18盏水滴形灯泡围成金字塔状,顶上立着金色的三叉铁矛,是蒙古族权力的象征。我后来得知,这样的一盏路灯价值近20万。一位出租车司机让我想象一个场景——100元纸币一张张铺满路面,路建多长,花的钱就能铺多长。
“共克时艰”
2018年“成吉思汗大赛车”颁奖礼,冠军车手领了奖杯、戴上花环。对面观众席上稀稀拉拉坐着不到50个人,没什么人鼓掌。他想象着如果观众席上满是欢呼的人群,“即使我们没有上场的机会,我们在P房溜溜达达的,我们也会感觉自己是一个车手,倍儿牛,是吧?但是没有观众。”他捧着香槟瓶子摇,但或许因为天太冷了,香槟始终没有喷出来。
李天齐第一次来看比赛时,赛车场还不像现在这样冷清。光是韩寒的粉丝就把P房门口堵满了。再之前,赛车场举办世界超级跑车锦标赛、中国方程式大奖赛,最热闹时一万多名观众坐满看台。连车模都不一般,主办方花高价把鄂尔多斯羊绒衫旗下的模特队请来,车手在P房被模特搭话,问一句你是冠军吧,那兴奋程度甚至超过喷香槟。
一位本地出租车司机来看比赛,他形容那种速度,“一个黑点‘嗡’就过去了,你都看不清那是什么车。”晚上回家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耳边还响着嗡嗡嗡的声音。
在赛车场经营小超市的霍阿姨从2008年就在这里工作,那场比赛她也看了。赛车场发了红色的统一眼装,让全部员工都去当观众。观众席上好多人穿红色衣服,老的小的都有,后来她知道那是主办方70块钱一天雇的观众。关于这数额,另有一种说法是50~100元不等,有人专去路上找年轻学生来看比赛。
鄂尔多斯赛车场建设耗资10.5亿元,同期建成的成都和广州赛车场投资规模分别仅为1.8亿元、2.8亿元。举办赛事也很昂贵,2010年世界超级跑车锦标赛运营成本近千万。那时,鄂尔多斯每年的财政收入超过500亿,是整个甘肃省的1.5倍。这座城市正以“5000辆路虎”、“人均GDP超香港”、“中国迪拜”闻名全国。
为吸引投资,鄂尔多斯以1万元庙的低地价将6000亩土地卖给华泰汽车集团,并赠送两家煤矿。赛车场也计划发展成汽車城,建4S店、维修改装、测试基地、科研基地,18个汽车品牌与赛车场签了意向性协议。
李天齐那时刚靠放贷赚了第一桶金,他从银行借出六七百万,月利一分四,再以两分八或三分的利息放出去,每月凭空入账八九万。当时鄂尔多斯流传一句话:“家家房地产,人人典当行。”“典当”指的就是放贷。康巴什一位出租车司机曾是农民,以种地为生。征地让他一夜间获得70万现金,亲戚说把钱借出去,一个月能拿两分利,也就是一万四千块钱。“大家都在放,而且也是给亲戚”,一年间他每月都能收到利息,于是他把利息也借给了亲戚。
2013年,李天齐买了一辆路虎。他还有一辆改装了的铃木雨燕,那时就追求外观和声音,贴车贴、改排气和大灯。他和车友约在鄂尔多斯郊区一个叫九城宫的地方飙车,有时也在城市的街道上轰两脚油门。
他第一次来看韩寒的时候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去赛道上跑跑,但那时赛车场并不对爱好者开放。从2010年到2013年,CTCC等国家、国际赛事为鄂尔多斯带来名声和人气,每场比赛都吸引几十家媒体报道,鄂尔多斯的酒店住满车手、工作人员、外来观众,外国车手聚集的酒店门口总有警察巡逻。 举办比赛的投入虽大,但是人们响信钱总能赚回来的。就像每一位拿全部积蓄放贷的人都相信,月底一定会接到通知领取利息的电话。
2013年7月6日,CTCC排位赛,赛道中的一个井盖被发现存在安全隐患,专家组围着讨论了4个小时,比赛被推迟。第二天早上7点半开始第一个组别的比赛,到了时间,清扫车却还在赛道上游荡,裁判、救护等配套都没到位。8点,第二个组别的赛车也来了,两组车争抢比赛时间,赛道入口堵成一团。
那是CTCC最后一次在鄂尔多斯举办。在比赛当天的鄂尔多斯新闻里,关于这座城市的用词是“共克时艰”。此前10年,煤炭涨价,资金流向房地产,进而引发民间借贷的膨胀。这个链条在煤价下跌时突然断裂。2013年,鄂尔多斯的经济增速已经由内蒙古自治区的榜首位置跌至垫底。
2012年,宾利在赛车场做活动,3天卖掉六七台车。2013年初,豪车突然就卖不动了,奔驰取消原定在鄂尔多斯赛车场举办的全系列展示活动。鄂尔多斯地处内陆,无法海运,物流成本极高,厂商宁愿付违约金也不来了。
李天齐每年从上海、珠海等赛车业发达的城市购买赛车配件,运费就要花两三万。从其他城市来本地比赛,用拖车托板运送一辆赛车的费用每公里超过一块钱——北京700多公里,珠海2500公里,而本地赛事的奖金往往只有一两千。许多车手衡量成本与奖金,便不来了。
一年后,“成吉思汗大赛车”取消官方组队,开始接受民间车队和车手报名。这时距离鄂尔多斯民间借贷链条断裂已经过去两年多,把钱借给亲戚的康巴什出租车司机每年只在春节收到亲戚的一千块钱和一提烧酒。还有许多他的同事,连车都是抵债来的。
李天齐也是那年第一次开车驶上赛道。他和车友花钱购买赛道练车时间,每半个小时300块钱。直到现在,李天齐开着赛车在鄂尔多斯赛道里累计跑了2000圈。他想就算韩寒再来,他也敢去比一比。
国内的职业赛车手除了为人们所熟知的韩寒,大部分更像《飞驰人生》里的林臻东,家庭财力雄厚,足以负担动辄每年几百万的赛事费用和无底洞般的改装赛车成本。
另一条可能的道路是在圈子里被发现、被选择。王奕成为职业赛车手之前是爱好者,主要在北京、上海和珠海练车、比赛。发展成熟的赛车场总被车队、改装俱乐部、汽车厂商店包围。一次比赛中他被一家改装俱乐部看中,老板提出赞助他跑比赛。
李天齐在本地得到的赞助最多是机油和配件,从没有俱乐部邀请他成为职业车手。他在比赛中总出现小差池,有时刚出发就爆胎了,有时车莫名其妙坏在中途,有时过高速弯明明应该拼一下,他却早踩了刹车。他有时想,比赛中运气占50%,后勤占30%,技术只占20%,有时又想自己是年纪大了,过了30岁,开始怕死。他决定在40岁之前,把主要精力放在越野比赛上,参加越野比赛的老板车手居多,他们太有钱了,更怕死。
平时李天齐认识新朋友总要确认“你看我不像富二代吧”,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靠家里。采访和拍摄结束,李天齐喝了点儿酒。摄影师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其他城市或国外的赛道玩玩儿?李天齐条件反射般地回答,我跟你说,我们鄂尔多斯的赛道玩好了,其他的都不算什么。然后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玩赛车就是为了得到身边亲戚朋友的认可。
“整个车上唯一最不稳定的部件就是人。”王奕说,他现在也做赛车教练,在培训学员的时候经常强调重复的重要性。“我们在赛车当中可能更加希望是人跟机械融为一体,而不是希望机械跟我们人融为一体。我们想成为一个赛车上更加相对故障率没那么高的部件。”
王奕的生活被划分为比赛时期和训练时期,他严格控制饮食,很少吃肉,比赛期间几乎只吃蔬菜和营养补充剂。为保持身体状态,他晚上9点就会休息。
李天齐不想成为一个部件,也不需要以赛车为生。他的生活则依着鄂尔多斯的天气,温暖的3月到10月是玩车、冲沙的季节,冬天地面温度太低不能开赛车,他就去崇礼滑雪,往往一待就是半个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后半夜入睡,早上10点以后起床。他从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采访地点,其他当地人也大都如此,有时说“中午见”,有时说“下午见”,好像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准确的时间节点。
李天齐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种名叫“生酮饮食”的减肥方法——食用高脂肪食物,多吃肉,不吃碳水化合物。他关注了3个生酮饮食公众号,从中购买食物和饮品。最近他与朋友一起在微信上给人讲减肥课,45天收1680元的学费。
王奕在谈到车手饮食时说,吃肉会影响身体抗疲劳能力,而赛车运动最需要的就是耐久力和精神集中力。我把这说法转告给李天齐,他不在乎,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结构已经和普通人不一样了。最近3年,他参加本地比赛得了七八个奖杯。在十几个车手中,他不是亚军就是季军,每次总差那么一点儿。
本地车友形形色色。有人来找李天齐换轮胎,4条轮胎一共5000多块钱,车友要求分期付款。李天齐见他转眼就在直播App上给主播刷了1000多块钱的礼物。有的车友嫌东西贵,觉得店里想赚差价,李天齐嘴上不留情面,“我一个轮毂就夠买你一辆车了。”还有车友从网络平台借款买二手跑车,李天齐更不屑,“那还怎么玩儿?你负债了你还怎么玩儿,玩车是你买一个10万的车,你兜里还有10万到20万,能改这个车才叫玩儿,你买10万的车那叫开。”
我问他,那没钱的人怎么玩车?他说,“没钱赛车玩不了,根本不可能。”
后来每每有这样的人来问他怎么改车,他就回,还是不要先改车,先改改人吧。
他同时加入了全国改装车群和本地车友群,前者总在聊如何学习外国的改装技术,后者则只关注鄂尔多斯的街上又出现了什么豪车。他在珠海见到一位穿着大背心人字拖的车友,抽6块钱一盒的红双喜,却给自己的赛车用超跑级别的机油。他想,这才叫玩车。
2000万与一场病
李天齐赚的钱几乎全花在了赛车上。他从父亲的酒类经销公司渠道进货,把白酒卖给自己熟识的煤老板、房地产商,每月能赚十几万。他向我展示今年的微信账单,每月消费都在10万上下,最多的时候17万。赛车轮胎在赛道跑60圈左右就会磨烂,更换全部4条轮胎需要一万块钱。除去冬天寒冷不能上赛道,李天齐平均每个月换一套胎。此外还有轮毂、发动机、差速器、机油……汽车配件,如果撞了车花费更大。 今年4月他在天津的一场比赛中撞坏了宝马赛车的发动机,一直到7月底仍然没有修好。他想用自己其他车的发动机和朋友送来的旧发动机零件,整合修补,但做不到。修理工位上堆得满满的,他和技师吴一飞各站一旁,盯着那台布满油污的灰黑机器,谁也不说话。这台发动机价值十几万,如果买新零件修要花大几万,不值当。现在只能退一步,花三四万买一台二手发动机。
平时李天齐认识新朋友总要确认“你看我不像富二代吧”,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靠家里。采访和拍摄结束,李天齐喝了点儿酒。摄影师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其他城市或国外的赛道玩玩儿?
李天齐条件反射般地回答,我跟你说,我们鄂尔多斯的赛道玩好了,其他的都不算什么。然后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玩赛车就是为了得到身边亲戚朋友的认可。
他曾经在父亲开的酒类经销公司工作,无论做什么都被否定。外聘的员工拿8000工资,他只拿3000。父亲指着任阿一个其他员工对李天齐说,“他要是有你這个家庭,干得比你好多了。”
父亲总说,你什么时候能不玩儿了?父亲始终觉得他不务正业。有一次,李天齐的堂妹拿了咖啡师大奖,在央视出现40秒,家里为奖励她,过年时发了10万元红包。后来的家庭聚餐上母亲说,天齐拿了这么多赛车奖杯,春节我们也给他多发点儿红包吧。没人回应,大家马上转了话题。他把自己比赛的视频发到家庭群里,也没人回复。
李天齐的父亲只希望他在家管店铺,要不就踏踏实实上班。吴一飞的家人也想让他找份稳定的工作。他在学校学汽车修理,父亲劝他找一家汽车工厂的生产线上班,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他父亲是包工头,怕儿子也像自己一样“今天上顿吃了,下顿都不知道在哪里呢”。
吴一飞来鄂尔多斯打工,在4S店工作加打工,最多时每月赚一万多。几千块钱的衣服他也买过,刚工作没多久,他就买了一台当时最新上市的三星9388,12800元。
他的妻子当时还是女朋友,据他岳父说,那时她“每年花一辆路虎的钱”,几千块钱买的化妆品用一半不喜欢了,直接倒进下水道。女朋友家里开建材店,房地产好的时候每天赚几万块钱。直到他们2014年相识,女友都不会用淘宝,只在商场和超市购物。吴一飞手把手教会了她。
即使在鄂尔多斯经济的顶峰,李天齐的父亲也从没借过银行贷款,更别提放高利贷了。他在90年代买过煤矿,但煤价一直低迷,几年后他以80万的价格卖掉了。2003年起,煤矿价格被炒到十倍、百倍。他还开过羊绒衫厂,也没赚到钱。鄂尔多斯的风口他都错过了,直到开始卖酒,生意才渐渐好起来。鄂尔多斯金融危机时,他主动关了大部分门店,从鼎盛时期的20多家,减少到后来只剩七八家,利润从三千万骤减到一千万。
李天齐的损失看上去庞大,但金融危机对普通人吴一飞的影响更显著。吴和妻子2015年结婚、生子,那时妻子家的生意开始难做,她每个月只能领到5000块钱工资。没多久,孩子生了一场大病,他带着孩子去北京看病花掉了全部积蓄。吴一飞向李天齐借了一万块钱,至今没有还上。
4年前,李天齐和吴一飞合伙开了改装店,一直亏损。现在李天齐用自己经销白酒的收入维持改装店运营,给吴一飞发工资。采访初期,我提出想采访吴一飞,李天齐不太高兴,“他就是个修车的,为什么要采访他?”
吴一飞对两人关系的理解与李天齐不大一样,他的口气大一些,自尊心也强一些,尤其对于工资,“也不是说拿工资不拿工资,店里挣的钱,基本都在我手里”,“各种花,我没钱就花店里的钱。”
吴一飞日常代步用的高尔夫轿车是李天齐买的,后者最近想把这辆车卖了。吴一飞也动了转行的心思,但如果不在这里修车,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按李天齐的说法,吴不跟着自己,就会变成隔壁修理厂那种满手满身黑油的修理工。“技师”的称号是赛车给吴一飞的。
李天齐从来不担心自己玩赛车会受到影响,“有钱有有钱的玩法,没钱有没钱的玩法,我有那么多车,实在不行可以卖几辆,少玩几辆呗。”
一天,我在赛车场遇见一位孙老板,他指着李天齐的店铺顶上三层楼高的赛车场平台,说,他前几天从那里飞了下来。他的车油门和刹车踏板下面卡了一瓶喝完的娃哈哈瓶,踩下去才发现。已经晚了,他只能握紧方向盘,跟着价值180万的宝马7系在空中划过,重重拍在地上。安全气囊全弹了出来,油门松不开,车仍向前冲,顶住一辆环卫货车、撞断了一棵杨树和一根电线杆,终于停下来了。
他回忆起2007年他开着奥迪顶配A8L,在黄河边上爆了胎,车冲出国道向前翻滚4圈,又向右翻滚4圈,停在了黄河河滩里。这次他和上次一样幸运,人都没受伤。他经过这两次事故,得到结论,“还是车好”,如果是一二十万的车,人早完蛋了。
孤独的人,美丽的喷泉
鄂尔多斯赛车场至今未能盈利。去年李天齐把自己的改装店从老城区搬来,这里商铺免房租,只需交水电费和物业费。为了提高场地的利用率,赛车场把一切场地租金压到最低。汽车厂商的商业活动包场,一天租金只需五六万,国内其他同等级赛车场的价格均在20万以上。
今年李天齐的P房隔壁新开了一家摩托车俱乐部。他们也被极低的房租吸引来,赛车场答应帮助他们承办今年的亚洲摩托车锦标赛。俱乐部入驻后,亚洲摩托车联合会前来考察,发现赛道并未通过国际摩联认证,不能承办国际比赛。
俱乐部老板觉得上了当,在后场拉着李天齐骂赛车场运营方是“浑蛋”。他说这地方的人不行,李天齐说赛车场老板是陕西人,俱乐部老板说,那他就是个“瓜皮”。
赛车市场萎靡,最直接的原因是当地汽车市场萎靡。2005年康巴什刚开始建设,鄂尔多斯为转型引进了华泰汽车和奇瑞汽车。近三四年,两家企业产量逐年下降,康巴什新区与华泰汽车协商,要求后者从现在厂区所在的城市中心地段,搬迁至周边另一旗区。 赛车场总得做点儿什么“自救”。今年夏天,赛车场外围新开了一家养鸡场。几百只鸡散养在长满沙蒿的荒地上,鸡以沙蒿丛为窝,每天下一个蛋。鸡不怕人,也不怕赛车场里传来的引擎声。8月,赛车场的公众号发表一篇推送——《周末去哪儿?来赛车小镇捡鸡蛋,你准备好了吗》。
养鸡场老板姓孙,在几百公里外的旗区有30万只鸡。他向赛车场租了300亩地,一百亩养下蛋的母鸡,一百亩养观赏的公鸡,另外一百亩要开个马场。孙老板和赛车场合作,想打造一种合家欢的娱乐方式——男人在车场玩车,女人带着孩子感受大自然。他在广州看到赛车场附近有这种玩法,想模仿:“广州那个市民,去那边(赛车场)……男的玩车呢,女的带小孩去捡捡鸡蛋、喂喂兔子、看看那个小鸭子。”
據孙老板说,来捡鸡蛋的人不少,玩车的却不多。赛车场现在超过一半的收入来自旅游——除了养鸡场,这里还有卡丁车场、房车营地、小火车赛道巡游。赛车场老板爱好收藏矿石、化石、根雕,赛车场正中建有一座博物馆,展示他的私人藏品。今年十一假期,赛车场计划举办赛道7天活动,包括赛道自行车、赛道马拉松、赛道轮滑……既然赛汽车不行,就赛别的试试看。
“成吉思汗大赛车”第二站车手招募不顺利,预计招12个人,快比赛了才只招到4个。主办方请2018年的冠军车手救急,务必再找几个人,最终凑了8个人。
决赛时李天齐在赛车场观赛,发车没多久,最有获胜希望的两位车手就相撞翻车。他们是队友,在过弯缠斗时没看清对方的车标,双双退赛,结果是被拉来凑数的两个人上了领奖台。
参赛门槛越来越低,车手无须拥有赛车,也不用专门考赛手执照,持驾照并接受赛车场的培训就能上场。所有人租用赛车场提供的统一赛车,不允许改装。赛车场在第三站招募时为了避免之前的情况,更降低了报名费,提高了奖金。
李天齐在比赛中从来没输给过本地车手。赛车越“平民化”,他越觉得“我们这儿的人不行”,“没有车的人你是跑不快的”,“一个没车的人跟你说了比赛怎么跑,这个就跟没去过北大的人,就说未名湖有多美,都是别的地方学来的。”他觉得自己是第一,但在鄂尔多斯如坐井观天。
今年4月,李天齐在天津比赛,冲线后撞上了防撞墙。吴一飞看发了车后返回停车场休息,还没打开车门就接到李天齐的电话,说车撞了,赛车车头几乎撞没了,还说他估计肋骨肯定折了。李天齐在外比赛几个月,家人从来不问他是否安全。吴一飞说,“我们俩的日子基本一样”,“没人管。”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来赛车场,一个上赛道开两圈就好了,另一个不说话,只埋头修车。
李天齐一早就不赞同吴一飞结婚生孩子,觉得他们太年轻、负担不起生活。当时吴一飞还很自信,说,生两个三个都养得起。现在却说他这辈子最后海的就是结婚太早。儿子看病的债还没还清,今年他的岳父又被查出重病。他和妻子原来在儿子看病的医院吵架,直到打起来,后来岳父看病,岳母和妻子又甩手不管。
岳父出院时,吴一飞去北京接,在医院看到老人一个人叫外卖、找护工,复查中有24小时一动都不能动,也是一个人。他在路上开了1000公里,从早上5点多开到晚上8点多。妻子和岳母都不在,电话里嫌他给医生送礼花钱多。他在讲述中重复了好几次,“她爸很可怜”,先是眼圈变红,后来眼泪慢慢掉了下来。
他结婚4年多,在孩子和岳父看病上花了几十万。他觉得自己原本可以过得更好,“(如果)我现在有那么几十万……我可以买房,我可以买车,我那么喜欢车,我也可以买一点儿好车自己开,我买一台奥迪也是绰绰有余的……我还是喜欢奥迪呀。”
借给吴一飞的钱,李天齐至今没问他要。他知道吴还不上。
有一次因为修车零件用错,两人大吵一架,吴一飞气得说“我不干了,咱俩算账”,转身就走。后来的事据吴一飞回忆,一个多小时后李天齐先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去,又与他谈了三四个小时,“(李天齐)就是那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最近李天齐准备去参加青海的一场比赛,他把消息告诉朋友时特意嘱咐一句,“你不要把那个公告发到别的群,车少,我想去拿冠军的。”比赛前两天,他和吴一飞一起熬夜修车做准备,越野赛车的差速器坏了,他们把它卸下来数齿轮比,怎么数都数不对。第二天一大早,朋友发来微信,因为报名的人数大少,比赛取消了。
李天齐决定带家人出去玩儿,开着房车去青岛海边。吴一飞留在鄂尔多斯看店,李天齐养了两只狗,一只柯基一只秋田犬,他每天早晚开车来赛车场喂狗、遛狗。他上一次旅游还是刚结婚的时候,开车带妻子去了秦皇岛,后来再没出去玩过。
吴一飞有时带孩子去康巴什的人工湖。亚洲最高的音乐喷泉就建在湖上,每晚8点半,主喷水柱随着乐声高涨而逐渐冲向顶端,甚至要超过背后55层高的CBD大楼。
2009年,康巴什人工湖正在建设,400多辆挖掘机日夜不停地挖,把沙漠里的一个小水坑挖成了宽阔湖面。李天齐因为工作经常出入工地,听河南小浪底水库的工程师说,我一辈子就见过这种场景两次:一次在三峡工程小浪底,一次在鄂尔多斯。
康巴什缺水,人工湖的引水管道从78公里外的水库铺到康巴什。市民日常用水来自100公里外的乌审旗,从2011年到2015年,乌审旗的地下水位迅速下降,草都枯死了,引起牧民抗议。后来只能使用地表水,赛车场自来水龙头出来的水是咸的,马桶里总漂着沙子。
10年后,李天齐开车经过这里。他把车停在路边,指着对面广场上掀开车的后备箱卖玩具、服装、气球的小商贩,说那都是原来的本地富人,他们的钱借出去,要不回来,却始终不愿意打工赚钱。那个时代给他们留下的就只有车。喷泉水柱又一次冲上顶端,广场上的^群都仰着脸,发出惊呼。
赛车场总得做点儿什么“自救”。今年夏天,赛车场外围新开了一家养鸡场。几百只鸡散养在长满沙蒿的荒地上,鸡以沙蒿丛为窝,每天下一个蛋。鸡不怕人,也不怕赛车场里传来的引擎声。8月,赛车场的公众号发表一篇推送——《周末去哪儿?来赛车小镇捡鸡蛋,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