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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云层包裹了天空，把我的阳台也抹成了灰色。倏然之间，一轮夕阳毫无征兆地穿破云层，顿时，整个天空浸在一片金灿灿的辉煌中。小区内的三棵樱花树，朵朵粉嫩的精灵，在嫣云的飘动下，挣脱了大树的庇护，飘飘忽忽，阳台变得亮丽而灵动。
“你来看，多美呀。”我喊了起来，转过身，目光挪到阳台与客厅相连的那扇门左边的一张藤椅上：他穿着睡衣裤，双脚听话地躲在布拖鞋里，右手紧紧握着一部手机，那是一款老旧的三星手机，安安静静坐在那，脸庞竟是橘红色的，整个人的背景又是金黄色的。
我心头一热，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下，温存地摸摸他的脸。他直直地看着我，目光亮了一下，又如火花一样暗淡下去，呼出的气息有些颤抖。
他有状态好的时候，当然，更多的是状态不好的时候。
“落日很美吧？”我仰起头，轻声问。他的眼里闪现出了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懵懂和无知。我的心脏像被他的手抓住了，一阵剧痛。
突然，他抬眼看向我，嘴唇微微嚅动，似乎要说什么，我耐心地期待着……这时，一串连着一串的口水却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我的心终于被他的手抓破了，一阵阵的剧痛沿着血液冲到头顶，我下意识松开他的手，一股劲突然就泄了，一屁股坐在阳台地板上。
我心里明白，眼前的生活就是自己的生活，更是自己与生活达成的和解。这种生活境况，起初只是我和他之间开的玩笑，没想到一语成谶。我退休之后，玩笑竟变成了现实生活。
我站起来，身子伏在阳台护栏上，凝视前方，喟叹着自己也老了，腰隐隐作痛，腿也不利索，记忆力严重衰退。省规划院总工程师的风光日子早已烟消云散，那不过是自己生命中曾有的一段“精神享受”。
我牵起他的右手，走进客厅，让他在沙发上坐好，从茶几上的纸巾盒中抽出纸巾，把他嘴角的口水轻轻擦净，取出他手中的手机，手机黏糊糊的，便又抽出纸巾来擦拭，擦净后准备让他去休息，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和衣襟上满是口水印迹。
橘红的夕阳在阳台远处缓缓沉降，我觉着自己的神经被狠狠地揉搓：我不能悬崖撒手……我必须逃离这里……
我曾自愿与这样的生活达成的和解，现在似乎变成了一种不堪的心理负担。
我牵起他走进卫生间，帮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裤，再把牙膏挤好，把水杯里的水盛好，让他自己刷牙。然后再牵着他走进卧室上床，给他垫好靠枕，让他背靠床头看电视。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说：“我的手机。”声音像从黑夜里传来，带着一股微弱的游丝。我用手温存地摸摸他的脸，说：“好。”
我走到客厅，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突如其来，往事就从记忆的废墟中向我走来。我的眼眶潮了，我已经很久不哭了。
那是一个曾让我绝望，还有恐惧的一刻。十年间，我早已把这一刻扔进垃圾箱，通过环卫工人，送到垃圾站，焚烧化为灰烬。万万料不到，这个当下竟然死灰复燃，又如同命运的车轮，常常猝不及防地出轨。
那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审核古运市大学城规划，满脑子装的都是项目规划中，怎样传承具有2300年历史的古运文脉，设计与实施怎样协同配合。手机铃声响了，我接起来，是他的电话。
“怎么这会儿方便给我打电话？”我有点不满。
“去运河公园老地方见个面吧。”
我触电般把手机从耳旁拿开，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呀？更何况，他给我打个电话还要看方便不方便，竟然约我见面？一种不安的情绪弥漫在我的全身。
这时，他已经退休半年，我和他也已经半年没见。他退休后不久，曾给我打了一个说冷漠非冷漠，说无奈非无奈，说告诫非告诫的电话。他说他退休后，他老伴有了足足的看管他的时间和空间，让我千万不要打电话或发信息给他，等他方便了，他会打给我。当时，我的心轰的一声，宛如八级地震，震得我满心瓦砾。布满蒺藜的现实就这样突如其来与我袒露的真诚碰撞。最伤处，莫过于毫无遮拦地直面他的自私和冷漠。他退休了，与老伴24小时日复一日相依相守，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言的老来伴的最高境界。即便如此，男女同事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属人之常情，还存在方便不方便一说？
我破例请了假，赶到约会地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辆私家车，很陌生，有种光阴恍惚的感觉。看见我走过来，他摇下司机座位的那扇窗，冲我点点头。我看到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心陡然往下沉。他欠起身，伸出手去开司机座位旁的车门。四目相视，一种久违的感觉似是回到我的身体里——那种血液倒流、脸庞发烫、心跳加速的感觉，让人唏嘘不已。我轻轻地说：“都好吗？”他仿佛自语，又仿佛对我说：“是呀，好久不见了……”
一阵酸涩从心底涌起，又被我快速压下：你我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你有大把的闲暇，我有无比的真诚，怎么比牛郎织女还难相见呢？更不可思议的是，就算男女之间正常见个面，也不至于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诚然，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生活中，因为时间永远是锋利的，善待生活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和他这样连电话都不能主动打，更别提见面了，算不算在生活中或者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我垂下了眼帘。
“我，我……”他的语调低沉。我抬起头，他欲言又止。我的眼皮抖动起来。他锁起眉头，把目光投向前方，一股余光掠过我的脸，冷冷的。
“我是不可能离……离婚的。我……我已经是个做爷爷的人。”拖泥带水的声音，让我无法确信这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当我從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大厦坍塌了，连同轩昂的气势被彻底埋葬。我曾经以为他有宽广的胸襟，能够让我的心灵获得安宁，结果竟然是水中月、镜中花。我简直不敢直视，这张已然经历了60多个春秋的脸，沉淀出如此的虚伪和破败。仿佛他就是为了伤害我才守在生活里。他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像我从未见过的生人。生活的意义荡然无存，只剩下杯盘狼藉，自己去收拾吧。内心的火焰越燃越旺：“你一个电话把我约来，就为了说你不会离婚？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离婚？一次也没有，从来就没有。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为什么你要用自私和冷漠来伤害我？”不可否认，我曾经爱过你。我至今认为，这个爱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时空的倒置。更何况我是个有自律底线的人，难道不是吗？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年过半百的我们，不可能离开彼此的家，更不可能去伤及无辜的家人。除了道德，我们还有组织纪律的约束。要么他傻了，或者我疯了。那么，就这样互相理解、帮衬，当然，有时也免不了互相纠结。夜要是没有尽头多好啊，梦就永远不会醒。一腔的怨恨瞬间让我觉得我和他相处的这三年真是愚蠢、荒唐、无聊透顶。他的脸更黯了，话硬起来：“我和她生活了30年。”好男人自有好男人的担当，他是个好男人吗？ “我和她生活了30年。”——把我的心脏撕成碎片，我这才真正彻悟。大痛无觉，大痛无觉呀！这句话，轻而易举就把他曾经赐予我的温暖和帮衬，残忍地掠杀了……
我的心血流如注。
他好像也筋疲力尽了，微闭双眼，靠着座椅，急促喘气。他需要歇息了。
我要下车，马上下车，我拔脚就要走。可哪知道，我竭尽全力拔，拔啊，拔得脚好像都碎了，双腿依然纹丝不动。我惶惶然，绝望没有尽头了。
这个时候，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内的死寂。我下意识去掏手机，目光划到他，他已掏出手机。这铃声很虚幻，好似在穿越丛丛密林。
“知道了，我就回家。”一个唯唯诺诺的声线刺穿我的耳膜。几乎同时，我碎片纷飞的心脏，跳动出剧烈的挣扎——你为什么要把种种失望和残忍乱箭齐发？我宁愿将伤害独自隐忍于漫漫长夜中，也不愿看到你这样撕扯委顿。我的目光扫向他：太阳穴血管膨胀，青筋暴露，手上的老人斑星星点点。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在心中呐喊：你不要苍老得这么破败，这么步步惊心好不好？
我说不出话，他无话可说。
车内的我和他，相处了三年的两个人，正在萎缩，正在衰亡……纵然昨日愔愔远离，纵然激情了无踪影，他也万万不该是这样啊！
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他的车正往光阴深处开，开向桃花盛开的三年前。
那一天下午，我轻轻敲响了省建设厅分管规划的副厅长他的办公室。推开门，看见他紧靠座椅坐着，脸上挂着笑意，我眉头不易察觉地扬了扬——他显然是在等我。四目一碰，电光闪烁。我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轻声说：“路上堵车。”他笑笑，弓起身子，把一杯飘满醇香的热茶放在我跟前，我端起茶杯喝一口，沁人的芬芳，暖融融从舌尖直抵心处。
一股暖流挥之不去，在办公室蔓延。
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慢慢推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送你的手机，这可是今年流行的三星。”他一个意外，又看看我，不急不缓，仿佛青山绿水坐在那，只有眼皮游离在外不停眨眼。
他拿起盒子，撕开封口，取出手机，在手上掂了掂，又翻盖看了看屏幕，按下几个按键，又翻转过背面，滑出滑盖取出电池，一番打量，又塞回机内推上滑盖……
我静静地看着他摆弄手机，场面很暖。他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迅速交汇，眼睛里全是惊喜。
“喜欢吗？”
“喜欢。”
我眉眼里全是笑。
“因为是你送的。”他在“你”字上，特别加强了语气。
“那当然。不过我送手机是有目的的。”我故意卖关子。
“送我手机有目的？”他摆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我乐了。
“都当了规划院的总工，怎么还保持着一颗全不入世而率真的心呢？”他感慨道。
“这样不好吗？”我追上去。
“好！只是……”他迟疑一下。“说，什么目的？坦白可以从宽。”他语调180度大转弯，竟然带着诙谐。
我又乐了。全然忽略了他的迟疑。
“用手机拖住你，好随时随地向你咨询规划方面的技术问题。”我故意端着架势。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噢。”
现在，他应该是忘记了。
我需要马上回家。
我走在梧桐大道上，腿一直发飘，有种踏空的感觉。梧桐叶落满大道，也落满我的心。
一直走到一片富有西欧风情的别墅区。一汪湛蓝的人工湖水边树木葱郁，一幢幢别墅含蓄隐现在绿色花丛之中。我倏然像被地心引力一拉，回到了我意识中的家。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开门进家，悄悄躲进玻璃阳光房。我太疲惫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这之后，我一头扎在古运大学城的规划项目上，当大学城一座座拔地而起时，我惊恐地發现，自己冲动与激情不再，想来他也如此吧。我和他的区别，仅仅在于我完全是被动的，而他是主动的。
就这样，十个年头，我和他分别忠诚地守在自己的生活中，这是我们恪守的道德底线。他认为方便的时候，也会给我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问候问候。当然，见面是不现实的，现实更需要理解与坚守。
那一刻，好像结了个尾，又好像开了个头。
“我的手机。”游丝般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我打了个寒战。心咯噔一下，自己这是在哪？一股微热的气息拂到我的后脖颈，我哆嗦地转过身，他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时光倒退，我看到了当年的他。我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我把手机放进他的手心里，牵起他的左手走进卧室，扶他躺下，掖好被子，他仍不肯放下手机。我背靠床头坐在他身旁，从床头的小书架上取下《古运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说明书》，翻到第34页，读起来：“云山、秀山、玉山之间视线走廊宽度为100米。”
“100米。”他仿佛清醒了。
我继续读：“视线走廊之内的建筑高度不得超过24米，围合范围内的其他区域建筑高度不得超过48米。”
“24米，48米。”他清醒地肯定道。
每晚临睡前读名城规划说明是必需的一堂课，我梦想用这个办法能够唤醒他的沉睡记忆。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一节的时候，他的状态就像刚才那样相当好。我一阵狂喜，以为我终于触碰到了他记忆的神经，让气宇轩昂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然而，仅仅一瞬，短短的一瞬，一切又恢复原样，周而复始。从这以后，每晚临睡前，我只读这一节，反反复复读，读到他沉入梦乡，迎接新一天的熹微。
“城市有机……更新……保护。”一个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传来，将我从记忆的往事中拽了回来。嗯？原来是他在梦呓。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在我的生活里沉寂了十年，我在他的生活里隐忍了十年。这十年，没有人知道他给我的心理折磨……我把这种折磨一点点碾碎，再一点点吞噬进自己的心里。十年时间的浸泡，我和他之间已经模糊了是与非，对与错。 生活总是这样难以说清，人的一生总会结识或碰到许多人，无缘的即使天天相见，也形同陌人;有缘的即使蜻蜓点水，也心心相印。如此，我和他应该属于哪一种情形呢？
我被技术权威光环罩着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女人在背后妒忌得牙痒痒。我很低调，但低调并不影响我备受关注。
我丈夫和我是古运大学的校友，他很早就从数学系下海跻身IT产业，曾是身价以亿为开头计算的科技实业家。旁人眼里，我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典范。他对女儿宠爱有加，对家庭担当实实在在。我们一切按部就班，该结婚时两人结婚，该生子时我生了女儿，该出人头地时我俩还真就都出人头地。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一个猝不及防，让我天昏地暗，手足无措。
一场车祸，无情地夺去了我丈夫的生命。那种永远属于我的温存，那些永远属于我的日日夜夜，一如大厦顷刻坍塌。我彻底失去了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无所顾忌甚至蛮不讲理的大哭小叫。我与世界的交流仿佛进入另一个维度，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胡思乱想成了我每天的生活，仅仅因为悲伤过度。我的心思总是在阴影里飘荡。
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黑洞热力学博士的女儿飞回来，寸步不离陪了我一段时间。她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和信赖。
女儿刚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傍晚，我和丈夫带她去看落日。甜香、浓郁的黄昏气息在空气中慢慢流淌，女儿扬着一张天真的脸，语不停歇：妈妈，落日好美呀。爸爸，日落它是回家吗？妈妈，那明天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爸爸，日出它要去哪儿呢？我和丈夫相视一眼，会心一笑。我还没来得及享受这番幸福，怎么一下子就全被打碎了呢？
丈夫车祸不到一年，我到龄退休了。
我仿佛独立于世，不懂思念，也不觉孤单。唯有失落像帷幔一样遮住我的心，没着没落跟掉了魂似的。沉溺于省规划设计权威的我，虚荣的面具戴得太久，已经完全与脸皮融合，没有了能力去撕扯。有时，我又感到自己最温暖的感情、最深刻的痛苦像被投掷进梦里，深不见底，无人知晓。
我常常一个人会在书房中的藤椅上坐很久。书房寂静得让我心慌。这种心慌的感觉跟疲劳无关，没有什么明确的缘由，它就是那么劈头盖脸冲我而来。有一阵子，我连电子邮件、微博、微信也不怎么用，甚至连手机都懒得拿一下。
大洋彼岸的女儿急了，越洋电话里直接甩出狠话：“妈妈，您这样动不动就沉浸在伤感的模式中，无聊不无聊！”
“你这样说妈妈？”
“妈妈身上有一样东西消失了。”
“嗯？”
“这个东西就是‘追求’。追求让妈妈身上有一种责任感。时光不能倒流，妈妈应该拯救自己的灵魂。”
“灵魂？”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顿了顿，将了女儿一军：“怎样才算拯救？”
“回归现实生活。”
一阵沉寂。电话两头只有吱吱的电流声。
醍醐灌顶。
窗外是明亮的蓝天。站到一片温暖的阳光里，我就像刚刚从虚幻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一切变得安宁。
我的反射弧有些长了，我忽地想起，我和他已有很久不联系了，已是形同陌路。这让我觉得，其实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对我而言，他依旧像一个谜。
大半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年轻人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就说，他是他的儿子，想来拜访我一下。霎时，我恍惚了，就仿佛身上打了麻药……镇定下来，我和他相约，明天上午他来我家。放下电话，我从客厅窗口望出去，白云悠悠，蓦地，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涌上我心头。
第二天他儿子如约而至。进了门，我请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又递上一杯热茶给他。
他儿子比我想象中要老气点，脸上挂着疲惫，语气倒是蛮温和的。没有寒暄，直接奔了话题。
“我妈去世没多久，我爸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什么？”我眼中染上惊恐。
“现在连家人也不认得了。”
我的身体晃了，心跳加速，不，似是崩溃了。冷不防，他儿子的这句话把我全身抽空。不得不承认，他才是真正能够触碰到我内心最柔软最脆弱之处的人。
“您……没事吧？”顿了一下，“对不起。”他的眼睛里掠过不安。
我喝了几口水，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你为什么要见我？”
“我爸整天手里拿个三星手机，要么不语，要么就一直叨叨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一怔，身子微微颤动。继而，一种说不清的对他的怨恨萌生出来。曾经的他一丝不存的决绝才是令我最憎恨的。我被这种无法控制的怨恨推动着，一股脑将怨恨甩向他的儿子：“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家。”
我暴怒的态度让他儿子猝不及防，走不是，继续坐下去也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
沉默。沉默是我和他儿子这个时刻最安全的选择。
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让他儿子继续刚才的话题。仿佛他儿子来我这里，不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境遇，而是让我聆听他内心埋藏多年的痛苦。
他兒子把他怎么知道我的情景复原了一遍。
他妈妈临终前的那一晚，他爸爸拉着她的手不放，老泪纵横。也许是回光返照，妈妈一脸平静，对他和爸爸讲她昨晚做的一个梦：
深夜里，一位气质娴雅的中年妇女来到我的病床前，默默地看着我。我惊恐地坐起来，这是个我不认识的人。
这位中年妇女伏身轻轻地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工作在什么单位。她脸上充满愧疚，说曾与我丈夫相处了三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相恋。彼此虽然萌生过肌肤相亲的念头，但最终都隐忍住了。为此，痛苦过，也很恼火。权力场中的那些磨砺早已将他心里最真诚的东西慢慢腐蚀侵吞掉。她认定他们是同类人，因为他身上的那种长期内心煎熬所滋生的隐忍气息，将他与周围的芸芸众生分隔开来。而她与他身上的这种气息丝丝相扣。她说她应该坦诚地告诉我，不可否认，在感情上对我也是一种伤害。 听她讲完，我似乎波澜不惊，其实，心中怒火万丈。匪夷所思，竟然对她说出，我走后，我丈夫就托付给你吧。他是我的今生，你是他的前世。
听他儿子复原完，我一下子就懵在那里了。即便是做梦，也不会如此怪异吧？
一个长长的沉寂。
“你爸爸现在在哪？”
“在古运夕阳养老院。”
他的儿子离开后，我的心绪上来了，一波连着一波。
我知道他老伴是他的高中同学，很普通的一个女人，相夫教子。
他彻底敲开我的心，缘于那次参加《古运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专家论证会。那时，我还不是规划院总工程师，仅仅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等我赶到论证会场时，已经到了不少人，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过了一会儿，一位眉宇间蕴着冷峻的中年男子走入会场，他的身后呼啦啦跟了一拨人。
论证会上，各路专家对我的规划方案争执不下，有肯定的，也有对其中的内容提出不同意见的，甚至还有全盘否定的。我百味杂陈，有点坐不住了。是他支持了我：这个方案总体框架和基本内容很好，不要改，但有两点我强调一下，并作为刚性要求。一是，古运市名城规划，必须构建“三山鼎立、样楼独秀、一线贯串、河水萦绕”的历史城区空间格局的保护思路;二是，古运市云山、秀山、玉山之间视线走廊宽度为100米，视线走廊之内的建筑高度不得超过24米，围合范围内的其他区域建筑高度不得超过48米。沉沉的声音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干脆利落。
这样的霸气让我高山仰止。
自然年轮不能倒转，要说他的外表，厅里的同志们八卦顶多就是个中年尾声，其实，他已近60岁了。衰老这件事在他身上并不明显。
时间无穷尽，谁也无法逃离，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下。
又一个新年钟声敲响。春节刚过，省建设厅就举办一场“城市规划与城市治理”的论坛。他发表了“有机更新与精细治理下的城市设计”主题演讲。我被他彻底吸引了：在如今消费时代的社会和建成历史文化风貌共存的城市空间背景下，要由旧城改造，转向城市有机更新，老城不能再拆了。
这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愈加频繁起来。为城市有机更新的设计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是“拆、改、留”，还是“留、改、拆”。我坚持前者，他力主后者。今天看来，他的设计理念是对的。他看得比我远，也看得比我准。
我很清楚，他是个内心孤独的人。他非常反感跟周围的老年人交往，倒是结交了不少年轻朋友。他曾对我说过，扎在一帮老头子老太太堆里，听他们除了儿女就是养生的无聊话题，会要他的命。余生不多，养生怎样？不养生又怎样？心劲足，养不养生无所谓。老有所依，但心灵的依托却往往被人们所漠视;引导老年人保持老当益壮的健康心态和进取精神，更是被人们所忽视。显然，在快速前行的当下，摆脱无措与孤独，他有些凌乱不堪了，匆匆忙忙就将自己丢失在了时间里。
夕阳西下，我和他并立在他办公室的窗前，远眺晚霞嫣红的天空。他的脸色有些凝重，说：“一个恍惚，我到了黄昏。”他的话让我的胸口憋闷起来。
“人老了，免不了会流口水。”我无厘头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你也讲这种废话？”许是他心底最深处的脆弱被我无意间触碰了，他很生气。
气氛有些诡异。
“对不起，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他自觉失态。
“万一有一天你真流口水了，我来给你擦。”我眼里充满了奇怪的笑意。
时间不可欺，一语成谶。
第二天，我去了古运夕阳养老院。一进他的房门，就看见他坐在床边一张藤椅上，目光呆滞，呆滞得只剩下老年人才有的衰败，头发、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朽气味。
养老院的护理工从我进门起，就不停地抱怨：“老流口水，擦都来不及。”满心悲怆从我心里不由分说升腾起来。我没理睬护理工，默默地用纸巾擦净他嘴角的口水，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紧紧地握着一部手机。定睛一看，是三星SGH-A288。一口口喘气从我的胸腔深处提起，仿佛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恨和沧桑。后来的惊天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把他接到了我的家。我告诉女儿這个决定时，她在越洋电话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只要妈妈自己愿意。”顿了一下，“妈妈身上消失的东西又捡回来了。”
日历在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这晚，我从床头小书架上取下《古运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翻到第34页，我读起来：“云山、秀山、玉山之间视线走廊宽度为100米。”
“100米。”他重复。
我继续读：“视线走廊之内的建筑高度不得超过24米，围合范围内的其他区域建筑高度不得超过48米。”
“24米，48米。”他的手里握着三星手机。
他有状态好的时候，当然，更多的是状态不好的时候。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你来看，多美呀。”我喊了起来，转过身，目光挪到阳台与客厅相连的那扇门左边的一张藤椅上：他穿着睡衣裤，双脚听话地躲在布拖鞋里，右手紧紧握着一部手机，那是一款老旧的三星手机，安安静静坐在那，脸庞竟是橘红色的，整个人的背景又是金黄色的。
我心头一热，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下，温存地摸摸他的脸。他直直地看着我，目光亮了一下，又如火花一样暗淡下去，呼出的气息有些颤抖。
他有状态好的时候，当然，更多的是状态不好的时候。
“落日很美吧？”我仰起头，轻声问。他的眼里闪现出了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懵懂和无知。我的心脏像被他的手抓住了，一阵剧痛。
突然，他抬眼看向我，嘴唇微微嚅动，似乎要说什么，我耐心地期待着……这时，一串连着一串的口水却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我的心终于被他的手抓破了，一阵阵的剧痛沿着血液冲到头顶，我下意识松开他的手，一股劲突然就泄了，一屁股坐在阳台地板上。
我心里明白，眼前的生活就是自己的生活，更是自己与生活达成的和解。这种生活境况，起初只是我和他之间开的玩笑，没想到一语成谶。我退休之后，玩笑竟变成了现实生活。
我站起来，身子伏在阳台护栏上，凝视前方，喟叹着自己也老了，腰隐隐作痛，腿也不利索，记忆力严重衰退。省规划院总工程师的风光日子早已烟消云散，那不过是自己生命中曾有的一段“精神享受”。
我牵起他的右手，走进客厅，让他在沙发上坐好，从茶几上的纸巾盒中抽出纸巾，把他嘴角的口水轻轻擦净，取出他手中的手机，手机黏糊糊的，便又抽出纸巾来擦拭，擦净后准备让他去休息，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和衣襟上满是口水印迹。
橘红的夕阳在阳台远处缓缓沉降，我觉着自己的神经被狠狠地揉搓：我不能悬崖撒手……我必须逃离这里……
我曾自愿与这样的生活达成的和解，现在似乎变成了一种不堪的心理负担。
我牵起他走进卫生间，帮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裤，再把牙膏挤好，把水杯里的水盛好，让他自己刷牙。然后再牵着他走进卧室上床，给他垫好靠枕，让他背靠床头看电视。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说：“我的手机。”声音像从黑夜里传来，带着一股微弱的游丝。我用手温存地摸摸他的脸，说：“好。”
我走到客厅，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突如其来，往事就从记忆的废墟中向我走来。我的眼眶潮了，我已经很久不哭了。
那是一个曾让我绝望，还有恐惧的一刻。十年间，我早已把这一刻扔进垃圾箱，通过环卫工人，送到垃圾站，焚烧化为灰烬。万万料不到，这个当下竟然死灰复燃，又如同命运的车轮，常常猝不及防地出轨。
那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审核古运市大学城规划，满脑子装的都是项目规划中，怎样传承具有2300年历史的古运文脉，设计与实施怎样协同配合。手机铃声响了，我接起来，是他的电话。
“怎么这会儿方便给我打电话？”我有点不满。
“去运河公园老地方见个面吧。”
我触电般把手机从耳旁拿开，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呀？更何况，他给我打个电话还要看方便不方便，竟然约我见面？一种不安的情绪弥漫在我的全身。
这时，他已经退休半年，我和他也已经半年没见。他退休后不久，曾给我打了一个说冷漠非冷漠，说无奈非无奈，说告诫非告诫的电话。他说他退休后，他老伴有了足足的看管他的时间和空间，让我千万不要打电话或发信息给他，等他方便了，他会打给我。当时，我的心轰的一声，宛如八级地震，震得我满心瓦砾。布满蒺藜的现实就这样突如其来与我袒露的真诚碰撞。最伤处，莫过于毫无遮拦地直面他的自私和冷漠。他退休了，与老伴24小时日复一日相依相守，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言的老来伴的最高境界。即便如此，男女同事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属人之常情，还存在方便不方便一说？
我破例请了假，赶到约会地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辆私家车，很陌生，有种光阴恍惚的感觉。看见我走过来，他摇下司机座位的那扇窗，冲我点点头。我看到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心陡然往下沉。他欠起身，伸出手去开司机座位旁的车门。四目相视，一种久违的感觉似是回到我的身体里——那种血液倒流、脸庞发烫、心跳加速的感觉，让人唏嘘不已。我轻轻地说：“都好吗？”他仿佛自语，又仿佛对我说：“是呀，好久不见了……”
一阵酸涩从心底涌起，又被我快速压下：你我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你有大把的闲暇，我有无比的真诚，怎么比牛郎织女还难相见呢？更不可思议的是，就算男女之间正常见个面，也不至于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诚然，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生活中，因为时间永远是锋利的，善待生活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和他这样连电话都不能主动打，更别提见面了，算不算在生活中或者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我垂下了眼帘。
“我，我……”他的语调低沉。我抬起头，他欲言又止。我的眼皮抖动起来。他锁起眉头，把目光投向前方，一股余光掠过我的脸，冷冷的。
“我是不可能离……离婚的。我……我已经是个做爷爷的人。”拖泥带水的声音，让我无法确信这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当我從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大厦坍塌了，连同轩昂的气势被彻底埋葬。我曾经以为他有宽广的胸襟，能够让我的心灵获得安宁，结果竟然是水中月、镜中花。我简直不敢直视，这张已然经历了60多个春秋的脸，沉淀出如此的虚伪和破败。仿佛他就是为了伤害我才守在生活里。他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像我从未见过的生人。生活的意义荡然无存，只剩下杯盘狼藉，自己去收拾吧。内心的火焰越燃越旺：“你一个电话把我约来，就为了说你不会离婚？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离婚？一次也没有，从来就没有。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为什么你要用自私和冷漠来伤害我？”不可否认，我曾经爱过你。我至今认为，这个爱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时空的倒置。更何况我是个有自律底线的人，难道不是吗？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年过半百的我们，不可能离开彼此的家，更不可能去伤及无辜的家人。除了道德，我们还有组织纪律的约束。要么他傻了，或者我疯了。那么，就这样互相理解、帮衬，当然，有时也免不了互相纠结。夜要是没有尽头多好啊，梦就永远不会醒。一腔的怨恨瞬间让我觉得我和他相处的这三年真是愚蠢、荒唐、无聊透顶。他的脸更黯了，话硬起来：“我和她生活了30年。”好男人自有好男人的担当，他是个好男人吗？ “我和她生活了30年。”——把我的心脏撕成碎片，我这才真正彻悟。大痛无觉，大痛无觉呀！这句话，轻而易举就把他曾经赐予我的温暖和帮衬，残忍地掠杀了……
我的心血流如注。
他好像也筋疲力尽了，微闭双眼，靠着座椅，急促喘气。他需要歇息了。
我要下车，马上下车，我拔脚就要走。可哪知道，我竭尽全力拔，拔啊，拔得脚好像都碎了，双腿依然纹丝不动。我惶惶然，绝望没有尽头了。
这个时候，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内的死寂。我下意识去掏手机，目光划到他，他已掏出手机。这铃声很虚幻，好似在穿越丛丛密林。
“知道了，我就回家。”一个唯唯诺诺的声线刺穿我的耳膜。几乎同时，我碎片纷飞的心脏，跳动出剧烈的挣扎——你为什么要把种种失望和残忍乱箭齐发？我宁愿将伤害独自隐忍于漫漫长夜中，也不愿看到你这样撕扯委顿。我的目光扫向他：太阳穴血管膨胀，青筋暴露，手上的老人斑星星点点。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在心中呐喊：你不要苍老得这么破败，这么步步惊心好不好？
我说不出话，他无话可说。
车内的我和他，相处了三年的两个人，正在萎缩，正在衰亡……纵然昨日愔愔远离，纵然激情了无踪影，他也万万不该是这样啊！
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他的车正往光阴深处开，开向桃花盛开的三年前。
那一天下午，我轻轻敲响了省建设厅分管规划的副厅长他的办公室。推开门，看见他紧靠座椅坐着，脸上挂着笑意，我眉头不易察觉地扬了扬——他显然是在等我。四目一碰，电光闪烁。我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轻声说：“路上堵车。”他笑笑，弓起身子，把一杯飘满醇香的热茶放在我跟前，我端起茶杯喝一口，沁人的芬芳，暖融融从舌尖直抵心处。
一股暖流挥之不去，在办公室蔓延。
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慢慢推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送你的手机，这可是今年流行的三星。”他一个意外，又看看我，不急不缓，仿佛青山绿水坐在那，只有眼皮游离在外不停眨眼。
他拿起盒子，撕开封口，取出手机，在手上掂了掂，又翻盖看了看屏幕，按下几个按键，又翻转过背面，滑出滑盖取出电池，一番打量，又塞回机内推上滑盖……
我静静地看着他摆弄手机，场面很暖。他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迅速交汇，眼睛里全是惊喜。
“喜欢吗？”
“喜欢。”
我眉眼里全是笑。
“因为是你送的。”他在“你”字上，特别加强了语气。
“那当然。不过我送手机是有目的的。”我故意卖关子。
“送我手机有目的？”他摆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我乐了。
“都当了规划院的总工，怎么还保持着一颗全不入世而率真的心呢？”他感慨道。
“这样不好吗？”我追上去。
“好！只是……”他迟疑一下。“说，什么目的？坦白可以从宽。”他语调180度大转弯，竟然带着诙谐。
我又乐了。全然忽略了他的迟疑。
“用手机拖住你，好随时随地向你咨询规划方面的技术问题。”我故意端着架势。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噢。”
现在，他应该是忘记了。
我需要马上回家。
我走在梧桐大道上，腿一直发飘，有种踏空的感觉。梧桐叶落满大道，也落满我的心。
一直走到一片富有西欧风情的别墅区。一汪湛蓝的人工湖水边树木葱郁，一幢幢别墅含蓄隐现在绿色花丛之中。我倏然像被地心引力一拉，回到了我意识中的家。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开门进家，悄悄躲进玻璃阳光房。我太疲惫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这之后，我一头扎在古运大学城的规划项目上，当大学城一座座拔地而起时，我惊恐地發现，自己冲动与激情不再，想来他也如此吧。我和他的区别，仅仅在于我完全是被动的，而他是主动的。
就这样，十个年头，我和他分别忠诚地守在自己的生活中，这是我们恪守的道德底线。他认为方便的时候，也会给我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问候问候。当然，见面是不现实的，现实更需要理解与坚守。
那一刻，好像结了个尾，又好像开了个头。
“我的手机。”游丝般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我打了个寒战。心咯噔一下，自己这是在哪？一股微热的气息拂到我的后脖颈，我哆嗦地转过身，他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时光倒退，我看到了当年的他。我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我把手机放进他的手心里，牵起他的左手走进卧室，扶他躺下，掖好被子，他仍不肯放下手机。我背靠床头坐在他身旁，从床头的小书架上取下《古运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说明书》，翻到第34页，读起来：“云山、秀山、玉山之间视线走廊宽度为100米。”
“100米。”他仿佛清醒了。
我继续读：“视线走廊之内的建筑高度不得超过24米，围合范围内的其他区域建筑高度不得超过48米。”
“24米，48米。”他清醒地肯定道。
每晚临睡前读名城规划说明是必需的一堂课，我梦想用这个办法能够唤醒他的沉睡记忆。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一节的时候，他的状态就像刚才那样相当好。我一阵狂喜，以为我终于触碰到了他记忆的神经，让气宇轩昂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然而，仅仅一瞬，短短的一瞬，一切又恢复原样，周而复始。从这以后，每晚临睡前，我只读这一节，反反复复读，读到他沉入梦乡，迎接新一天的熹微。
“城市有机……更新……保护。”一个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传来，将我从记忆的往事中拽了回来。嗯？原来是他在梦呓。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在我的生活里沉寂了十年，我在他的生活里隐忍了十年。这十年，没有人知道他给我的心理折磨……我把这种折磨一点点碾碎，再一点点吞噬进自己的心里。十年时间的浸泡，我和他之间已经模糊了是与非，对与错。 生活总是这样难以说清，人的一生总会结识或碰到许多人，无缘的即使天天相见，也形同陌人;有缘的即使蜻蜓点水，也心心相印。如此，我和他应该属于哪一种情形呢？
我被技术权威光环罩着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女人在背后妒忌得牙痒痒。我很低调，但低调并不影响我备受关注。
我丈夫和我是古运大学的校友，他很早就从数学系下海跻身IT产业，曾是身价以亿为开头计算的科技实业家。旁人眼里，我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典范。他对女儿宠爱有加，对家庭担当实实在在。我们一切按部就班，该结婚时两人结婚，该生子时我生了女儿，该出人头地时我俩还真就都出人头地。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一个猝不及防，让我天昏地暗，手足无措。
一场车祸，无情地夺去了我丈夫的生命。那种永远属于我的温存，那些永远属于我的日日夜夜，一如大厦顷刻坍塌。我彻底失去了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无所顾忌甚至蛮不讲理的大哭小叫。我与世界的交流仿佛进入另一个维度，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胡思乱想成了我每天的生活，仅仅因为悲伤过度。我的心思总是在阴影里飘荡。
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黑洞热力学博士的女儿飞回来，寸步不离陪了我一段时间。她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和信赖。
女儿刚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傍晚，我和丈夫带她去看落日。甜香、浓郁的黄昏气息在空气中慢慢流淌，女儿扬着一张天真的脸，语不停歇：妈妈，落日好美呀。爸爸，日落它是回家吗？妈妈，那明天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爸爸，日出它要去哪儿呢？我和丈夫相视一眼，会心一笑。我还没来得及享受这番幸福，怎么一下子就全被打碎了呢？
丈夫车祸不到一年，我到龄退休了。
我仿佛独立于世，不懂思念，也不觉孤单。唯有失落像帷幔一样遮住我的心，没着没落跟掉了魂似的。沉溺于省规划设计权威的我，虚荣的面具戴得太久，已经完全与脸皮融合，没有了能力去撕扯。有时，我又感到自己最温暖的感情、最深刻的痛苦像被投掷进梦里，深不见底，无人知晓。
我常常一个人会在书房中的藤椅上坐很久。书房寂静得让我心慌。这种心慌的感觉跟疲劳无关，没有什么明确的缘由，它就是那么劈头盖脸冲我而来。有一阵子，我连电子邮件、微博、微信也不怎么用，甚至连手机都懒得拿一下。
大洋彼岸的女儿急了，越洋电话里直接甩出狠话：“妈妈，您这样动不动就沉浸在伤感的模式中，无聊不无聊！”
“你这样说妈妈？”
“妈妈身上有一样东西消失了。”
“嗯？”
“这个东西就是‘追求’。追求让妈妈身上有一种责任感。时光不能倒流，妈妈应该拯救自己的灵魂。”
“灵魂？”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顿了顿，将了女儿一军：“怎样才算拯救？”
“回归现实生活。”
一阵沉寂。电话两头只有吱吱的电流声。
醍醐灌顶。
窗外是明亮的蓝天。站到一片温暖的阳光里，我就像刚刚从虚幻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一切变得安宁。
我的反射弧有些长了，我忽地想起，我和他已有很久不联系了，已是形同陌路。这让我觉得，其实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对我而言，他依旧像一个谜。
大半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年轻人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就说，他是他的儿子，想来拜访我一下。霎时，我恍惚了，就仿佛身上打了麻药……镇定下来，我和他相约，明天上午他来我家。放下电话，我从客厅窗口望出去，白云悠悠，蓦地，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涌上我心头。
第二天他儿子如约而至。进了门，我请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又递上一杯热茶给他。
他儿子比我想象中要老气点，脸上挂着疲惫，语气倒是蛮温和的。没有寒暄，直接奔了话题。
“我妈去世没多久，我爸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什么？”我眼中染上惊恐。
“现在连家人也不认得了。”
我的身体晃了，心跳加速，不，似是崩溃了。冷不防，他儿子的这句话把我全身抽空。不得不承认，他才是真正能够触碰到我内心最柔软最脆弱之处的人。
“您……没事吧？”顿了一下，“对不起。”他的眼睛里掠过不安。
我喝了几口水，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你为什么要见我？”
“我爸整天手里拿个三星手机，要么不语，要么就一直叨叨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一怔，身子微微颤动。继而，一种说不清的对他的怨恨萌生出来。曾经的他一丝不存的决绝才是令我最憎恨的。我被这种无法控制的怨恨推动着，一股脑将怨恨甩向他的儿子：“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家。”
我暴怒的态度让他儿子猝不及防，走不是，继续坐下去也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
沉默。沉默是我和他儿子这个时刻最安全的选择。
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让他儿子继续刚才的话题。仿佛他儿子来我这里，不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境遇，而是让我聆听他内心埋藏多年的痛苦。
他兒子把他怎么知道我的情景复原了一遍。
他妈妈临终前的那一晚，他爸爸拉着她的手不放，老泪纵横。也许是回光返照，妈妈一脸平静，对他和爸爸讲她昨晚做的一个梦：
深夜里，一位气质娴雅的中年妇女来到我的病床前，默默地看着我。我惊恐地坐起来，这是个我不认识的人。
这位中年妇女伏身轻轻地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工作在什么单位。她脸上充满愧疚，说曾与我丈夫相处了三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相恋。彼此虽然萌生过肌肤相亲的念头，但最终都隐忍住了。为此，痛苦过，也很恼火。权力场中的那些磨砺早已将他心里最真诚的东西慢慢腐蚀侵吞掉。她认定他们是同类人，因为他身上的那种长期内心煎熬所滋生的隐忍气息，将他与周围的芸芸众生分隔开来。而她与他身上的这种气息丝丝相扣。她说她应该坦诚地告诉我，不可否认，在感情上对我也是一种伤害。 听她讲完，我似乎波澜不惊，其实，心中怒火万丈。匪夷所思，竟然对她说出，我走后，我丈夫就托付给你吧。他是我的今生，你是他的前世。
听他儿子复原完，我一下子就懵在那里了。即便是做梦，也不会如此怪异吧？
一个长长的沉寂。
“你爸爸现在在哪？”
“在古运夕阳养老院。”
他的儿子离开后，我的心绪上来了，一波连着一波。
我知道他老伴是他的高中同学，很普通的一个女人，相夫教子。
他彻底敲开我的心，缘于那次参加《古运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专家论证会。那时，我还不是规划院总工程师，仅仅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等我赶到论证会场时，已经到了不少人，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过了一会儿，一位眉宇间蕴着冷峻的中年男子走入会场，他的身后呼啦啦跟了一拨人。
论证会上，各路专家对我的规划方案争执不下，有肯定的，也有对其中的内容提出不同意见的，甚至还有全盘否定的。我百味杂陈，有点坐不住了。是他支持了我：这个方案总体框架和基本内容很好，不要改，但有两点我强调一下，并作为刚性要求。一是，古运市名城规划，必须构建“三山鼎立、样楼独秀、一线贯串、河水萦绕”的历史城区空间格局的保护思路;二是，古运市云山、秀山、玉山之间视线走廊宽度为100米，视线走廊之内的建筑高度不得超过24米，围合范围内的其他区域建筑高度不得超过48米。沉沉的声音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干脆利落。
这样的霸气让我高山仰止。
自然年轮不能倒转，要说他的外表，厅里的同志们八卦顶多就是个中年尾声，其实，他已近60岁了。衰老这件事在他身上并不明显。
时间无穷尽，谁也无法逃离，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下。
又一个新年钟声敲响。春节刚过，省建设厅就举办一场“城市规划与城市治理”的论坛。他发表了“有机更新与精细治理下的城市设计”主题演讲。我被他彻底吸引了：在如今消费时代的社会和建成历史文化风貌共存的城市空间背景下，要由旧城改造，转向城市有机更新，老城不能再拆了。
这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愈加频繁起来。为城市有机更新的设计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是“拆、改、留”，还是“留、改、拆”。我坚持前者，他力主后者。今天看来，他的设计理念是对的。他看得比我远，也看得比我准。
我很清楚，他是个内心孤独的人。他非常反感跟周围的老年人交往，倒是结交了不少年轻朋友。他曾对我说过，扎在一帮老头子老太太堆里，听他们除了儿女就是养生的无聊话题，会要他的命。余生不多，养生怎样？不养生又怎样？心劲足，养不养生无所谓。老有所依，但心灵的依托却往往被人们所漠视;引导老年人保持老当益壮的健康心态和进取精神，更是被人们所忽视。显然，在快速前行的当下，摆脱无措与孤独，他有些凌乱不堪了，匆匆忙忙就将自己丢失在了时间里。
夕阳西下，我和他并立在他办公室的窗前，远眺晚霞嫣红的天空。他的脸色有些凝重，说：“一个恍惚，我到了黄昏。”他的话让我的胸口憋闷起来。
“人老了，免不了会流口水。”我无厘头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你也讲这种废话？”许是他心底最深处的脆弱被我无意间触碰了，他很生气。
气氛有些诡异。
“对不起，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他自觉失态。
“万一有一天你真流口水了，我来给你擦。”我眼里充满了奇怪的笑意。
时间不可欺，一语成谶。
第二天，我去了古运夕阳养老院。一进他的房门，就看见他坐在床边一张藤椅上，目光呆滞，呆滞得只剩下老年人才有的衰败，头发、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朽气味。
养老院的护理工从我进门起，就不停地抱怨：“老流口水，擦都来不及。”满心悲怆从我心里不由分说升腾起来。我没理睬护理工，默默地用纸巾擦净他嘴角的口水，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紧紧地握着一部手机。定睛一看，是三星SGH-A288。一口口喘气从我的胸腔深处提起，仿佛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恨和沧桑。后来的惊天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把他接到了我的家。我告诉女儿這个决定时，她在越洋电话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只要妈妈自己愿意。”顿了一下，“妈妈身上消失的东西又捡回来了。”
日历在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这晚，我从床头小书架上取下《古运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翻到第34页，我读起来：“云山、秀山、玉山之间视线走廊宽度为100米。”
“100米。”他重复。
我继续读：“视线走廊之内的建筑高度不得超过24米，围合范围内的其他区域建筑高度不得超过48米。”
“24米，48米。”他的手里握着三星手机。
他有状态好的时候，当然，更多的是状态不好的时候。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