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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李竹手里捏着那几张纸,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看下去。纸上的内容她几乎已经能够背下来了,但她还是近乎偏执地反复阅读,仿佛一次次重复同一个噩梦。
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就像那个人的性格一样。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一行行可怕的文字:嫂子,你好……
嫂子,你好,我是李文博,许明是我大学的同学,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
我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医院里。几个月前,我的女儿白血病住院,我经常往医院跑,除了照顾女儿,就是询问骨髓的消息。就是在那时候,我在医院的走廊里遇到了许明。许明也是这个病,正在等待配型。他的身体虚弱,但精神状态很好,遇到我,拉着我说了很多话,最后回到这个病上来。他鼓励我说不要放弃,并且以他自己为例,说他十分幸运,有这么好的一家人,女儿女婿都争着要到医院给他做配型,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这份情意已经让他觉得很幸福了。
“老李,得了这个病,我开始真的挺害怕,但后来一想,有这么好的家人,我怕什么呢?我得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他们,也要好好活下去!”当时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反复说着这句话,又跑到我女儿的病床边,跟她聊了很久,让她不要害怕。
这是我们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他还是像大学时候一样开朗、善良、积极向上,就算是得了这种病,好像也没能把他压垮。离开我女儿病房的时候,他还给我500块钱,让我帮他买晚上的足球票,并且约好让我到时候来接他去球场看球。
你说,这么一个积极乐观、晚上还打算看足球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就跳楼自杀呢?
但他确实就是自杀的。我是个警察,当时我就在现场,我亲眼看到他站在屋顶上,理了理头发,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十分苦涩,然后他就跳了下来。自杀,确定无疑。
然而我脑海里始终有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自杀?
从我跟他那次谈话,到他从楼顶上跳下来,这中间不到一个小时,他塞给我的那500块钱还在我口袋里捂着呢。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房间里吊水,护士说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你,你在屋子里大概呆了40分钟就离开了,护士再进去,就看到他的神情显得极为沮丧。再过了一会他就悄无声息地从楼上跳了下来。
所以我猜,一定是你跟他说了什么,这才使得他的情绪发生重大变化,以至于竟然走到了自杀的地步。
在葬礼上,我问过你,你说你什么也没说,只是鼓励他要好好治病,不要有精神负担。你还说你进去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就很不好,这显然是撒谎,不仅是我,包括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始终很好。
那么,你为什么要撒谎呢?他又为什么自杀呢?
问你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问了你之后,我就有了两个问题。嫂子,我是个警察,我心里存不得问题,尤其事关人命,而且是我老同学的性命时,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到答案。
我询问所有能够问到的人:你,医生,护士,你们的女儿女婿,你们的邻居,许明的同事和朋友……我想尽一切办法寻找答案,但没有任何进展。
你以为我就这样放弃了吗嫂子?你知道同事们私底下都怎么称呼我吗?他们说我是属王八的,咬住了就不松口。
从许明身上找不到答案,我开始从你身上找。如果你身上依然找不到,我会从其他人身上继续找,直到解决了我的那两个疑问为止。就像开始以许明为中心进行调查一样,我开始以你为中心进行调查,当然最开始调查的就是你本人,从你的出生到你的现在,所有的一切我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你的历史很清白,从卫校毕业之后没多久就当了幼师,前几年才刚刚退休。你在业界风评良好,到现在还有人想找你一起开办幼儿园。看起来你的履历十分清白。然而,我注意到了一点:你毕业于顺风卫校。
顺风卫校是北方一个小县城里的卫校,很不起眼的小学校,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在调查你之前,我恰好曾经在某个案子里见到过“顺风卫校”这几个字。如果是别人,也许不会认为这是一条线索,但我一向不是个聪明人,我倾向于掌握密集的情况,然后从中筛查选出对自己有用的,所以每一条线索,哪怕是看起来无关的线索,我都绝不会放过。我在内部资料库里搜索“顺风卫校”的资料,很快发现了另外一个毕业于这所学校的人,以及她所涉及的案件。
这个人叫唐玉,今年55岁,比你大一岁,她所涉及的案件并不复杂,是一起意外失足落水案,案件中落水的死者就是她自己。当时办案的民警说案情很明显,她是在康乐园参加一个朋友孙子的满月酒宴时,因为喝多了,不慎落入池塘里淹死的。这种案子调查起来很容易,没有发现他杀的痕迹。
然而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我发现了三件事。第一,她不但是顺风卫校毕业的,而且是和你同一届毕业的。第二,她所出席的那场满月酒宴会,就是你的外孙女的满月酒宴,但唐玉不是作为你的同学去参加这次宴会,而是作为你女婿家的朋友去参加这次宴会的。第三,你没有参加她的葬礼。这点是我尤为感兴趣的。根据唐玉的丈夫说,唐玉在卫校期间有两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就是你,你们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但唐玉在结婚后还多次提到你,说你是个很委婉可人的女孩,并且说你们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可能不会中断联系。
于是新的问题又产生了:为什么你不去参加这么一个好朋友的葬礼呢?你和唐玉,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多年不联系的?
我本来打算直接问你,想了想,还是暂且按下。据唐玉的丈夫说,当年你和唐玉,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在学校里被称为铁三角,我猜,你们当初毕业后就中断联系的原因,也许那个女孩会知道。
那个女孩现在和你一样,也是为人祖母了,找到她的下落之后,我才知道,关于唐玉,我其实还可以有更多的猜测。 那个女人名叫玉敏,就像你和唐玉毕业后就再没联系一样,她跟唐玉之间也没有联系,唐玉的丈夫说,唐玉对此还深觉遗憾,当时当他鼓励她去联系玉敏时,唐玉却很坚决地摇头,这让我越发对你们当初铁三角散伙的原因感到好奇。
玉敏毕业后很快就进入一家医院当护士,前几年从护士长的岗位上退下来,到农村老家带孙子。我尝试着给她留在卫校同学录上的手机号码打过电话,但那号码现在已经成了空号,正好那时候是周末,我便直接去了她老家所在的地址。
玉敏的老家是一个比较富裕的村庄,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楼房。我在村口打听玉敏家的地址,没人知道,当我说起她曾经是个护士的时候,许多村民都笑起来,说原来找的是福妞——这是玉敏的小名。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的小名,也许当年在学校,你们还是好姐妹的时候,你也曾经口口声声喊过她这个名字吧?根据传真过来的资料看,当年在学校里的玉敏,是个胖乎乎有点憨的姑娘,从相貌上可以看出她是个性格开朗善良的人,不知道你现在是否会想起她当年的模样?你是不是还记得你们曾经是铁三角、是好朋友?
村民们听说我是来找福妞,一个个露出遗憾的表情,告诉我说福妞已经死了。你猜她是怎么死的?你一定知道,她是被水淹死的。
这么巧,又是被水淹死的,难道是因为你们当年号称铁三角,所以一到水里就会沉下去吗?
作为一个老警察,我从来不相信巧合,所有的巧合之后都隐藏着必然。如果唐玉的死还没有引起我的警惕的话,那么玉敏的死彻底让我醒悟过来:是的,铁三角,唐玉和玉敏的死,恰恰是因为铁三角。
如果她们两个不是你铁三角的姐妹,或许今天还能好好地活着吧?
村民们告诉我,玉敏是在不久前到鱼塘里观水的时候落水的。我问他们,在她死之前是否有人来找过她,甚至还向村民们出示了你的照片,但他们都说,没见过你,至于是否有人找过玉敏,他们也不清楚,因为那村子并不闭塞,也常常会有外人路过,就算真的有人来找玉敏,只要没跟他们说话,他们也是不知道的。
我在玉敏家见到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们,他们说玉敏出事那天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出事的时候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他们是在家等了很久没等到她回来,这才发现她落水的,但这时候已经晚了。警察来看了看,认为是失足落水。我再次出示你的照片,他们都反映说没见过你。经过我反复询问,玉敏的丈夫想起来,玉敏落水的那天,本来在家看电视,是邻居的一个小孩跑来说好像看见有人在水塘边偷鱼,她才慌忙跑了过去。当时玉敏的丈夫也跟了过去,但水塘边什么人也没看到,玉敏的丈夫便回去了,剩下玉敏一个人在水塘边巡视。
我找来那个给玉敏家报信的孩子,那孩子大概5、6岁的模样,他说那天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告诉他有人偷玉敏家的鱼,让他赶紧去报信。这个线索让我很兴奋,我赶紧掏出你的照片给他辨认,但他却说当时喊他报信的并不是你。你是黑头发,戴金丝眼镜,而他看到的那个女人是红头发,化着浓妆,脸上还有一颗痣,不过他所描述的那女人的身材倒是和你差不多。对于小孩子的说法,我并不全信,在这个化妆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年代,你要化装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去欺骗一个小孩子,也并不是困难的事——没错,我承认,我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玉敏是被你杀死的,不仅仅是玉敏,唐玉也是如此,甚至连许明……尽管是我亲眼看着他自己跳下来的,但我始终认为,他的死是你一手操纵的结果。促使我如此确定的原因是:玉敏死亡的时间,距离唐玉死亡,仅仅间隔了三天。我说过,刑事案件中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背后都隐藏着必然。
我在附近又查访了一阵,有不少人反映曾经见过那个脸上有痣的女人,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
我迅速返回南城,开始调查玉敏死亡的那天你的行踪。
说到这里,我不禁对你感到万分钦佩。那几天你居然恰好不在南城,据说是出门旅行去了,旅行的地点是三门乡,那地方正好位于南城和玉敏家乡之间。我直接找上你,跟你说我想带着女儿去三门乡旅游,想问问你在那里住在什么地方、如何安排行程。你貌似漫不经心地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曾经去过三门乡的,我当然把这事推到了许明身上,许明已经死了,你也无从判断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很爽快地把当初的旅行路线规划交给了我。
你是在唐玉死亡的第二天去的三门乡,理由是因为外孙女的满月酒上出了倒霉的事,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你拒绝了丈夫和女儿女婿陪伴的要求,也没有找旅行社,独自一个人落脚在一个价格低廉的小旅社里。那旅社背后靠着山,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山。我赶到那旅社,出示你的照片,因为时间过去还不到1个月,三门乡又很少有你这样有气质又上了年纪的女性独自旅游,所以他对你的印象很深。但问到你那几天的行踪,他却记不清了,幸好旅店里的监控录像有保存两个月的习惯,调出当天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出,那几天你都是早出晚归,很符合游客的行动规律。根据你给我的旅行规划,你第一天是去了三门水库,第二天是去三门森林,第三天则满街乱逛。这真是个很好的理由,满街乱逛,就完全没法确定你的行踪,而从三门乡去玉敏的家乡,有汽车和火车直通,一天的时间足够打个来回了。
你什么都算到了,这点我非常佩服你,可是你大概没想到会遇到我这样的人。我到三门乡火车站和汽车站调出了玉敏死亡当天的监控录像,盯着屏幕整整两天,终于在汽车站的入口监控录像里看到了你的影子。
三门乡汽车站的管理比较混乱,除了车站入口的安检之外,其他地方就没有监控了,因此我无法确认你上了哪一辆车,但这已经足够了。你给我的旅行规划中,没有提到任何需要坐长途车才能抵达的地方,当初向你请教旅行路线的时候,我再三提到这个问题,你也反复回答说,三门乡所有的景点都可以通过市内公交到达,不需要乘坐火车或者长途车,至于你自己,当然更是没有去过需要乘坐长途车的地方。
如果你心里没有鬼,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无论是许明的死,还是唐玉和玉敏的死,我找不到任何他杀的证据,如果不是因为我心里的那些疑问,还有那几处巧合,或许连我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过于偏执了。你这一次撒谎,让我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误。 尽管没有办法找到你杀人的证据,但我依然想要继续追查下去,无他,唯求真相耳。
我一个一个联系你卫校的同学,他们都不知道当年你们铁三角之间发生了什么,根据他们的回忆,就在毕业分手的时候,你们的感情还异常地好,你们在火车站各奔东西时,还在车站的月台上抱头痛哭。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曾经发生过什么导致友谊破裂的事,这让我心中越发好奇:是什么导致你们多年不联系?又是什么让你们多年之后第一次见面,就使得你连杀两个同学,最后更是用不知道什么办法将自己的丈夫也送上了死路?
杀人的手法不外乎那几样,现代科技也不是万能的,尤其是淹死,很难判断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水去,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动机。
唐玉在宴会上刚和你见面——也许还没有相认——就落水死亡,而玉敏更是你在30年中断联系之后,主动找上门去杀死她,在你们之间,是30年的巨大真空,她们两人都没有参与你这30年的生活,如果要说到杀人的动机,那多半也是发生在30年前。
偏偏30年前你们分手的时候感情还那么好!
说实话这真让我有些看不懂了,除了多年苦寻不见的仇人,我无法想象有人会在30年之后遇见故人的第一时间就把人杀死。根据玉敏丈夫和唐玉丈夫的回忆,她们提到你的时候都是充满了感情,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愧疚,显然和你没有仇恨。
那么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为了弄清楚这个,我特意去了一趟顺风卫校。不知道当年你们如花年纪进入卫校的时候,卫校是个什么模样?如今的顺风卫校,已经改名为顺风医学院,进进出出的女学生青春靓丽,想必当年的你们也是如此吧?
学校里当年的老师所剩不多,有几个你当年的同学留在卫校做了老师。我向她们打听你的情况,她们听说唐玉和玉敏的死讯,也非常吃惊。然而她们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能够导致仇恨的事情,据说你们铁三角的感情,应该是比亲姐妹还亲。她们说了许多你们当年的事,其中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据一个叫张根桃的女老师回忆,当初你们三个互相帮助互相照顾,谁出了事,另外两个绝对是全心全意的帮忙。二年级的时候你曾经因为失恋而生了一场大病,甚至有好几个月没来上课,唐玉和玉敏为了照顾你,跟你一起搬到校外去住,轮流开导你,给你补课,这才让你赶上了进度。她说,像这样的好姐妹,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她还说,你对唐玉和玉敏也非常照顾,她们两人经济条件不好,手里的钱紧着用也到不了月底,每个月的最后十几天,都是你供着她们的伙食。
总而言之,在顺风卫校,我听到的是一曲可歌可泣的金兰颂歌,如果我不是一个顽固的老警察,说不定我会再一次认为自己的判断错误了。可是我是属王八的老警察啊,不看到真相我怎么会停下来呢?
嫂子,看到这里,你是否有些心惊胆战呢?你是否希望我就此住手,不要再继续下去?我已经站在真相边缘,迈出一步,便看见惊心动魄。
我不得不说,你们那个班级,真是个很好的集体,不仅出了你们这令人羡慕的铁三角,还出了一大批淳朴的白衣天使——都是学医的啊,怎么能没有丝毫怀疑呢?是不是因为当初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过于单纯?放到现在,一个女学生,因为失恋而大病一场,导致好几个月没来学校住……放到现在,这种情况,谁不会往那方面想?
我理所当然地往那方面想了。
是的,我认为你当初那场大病,并不是什么病,而是怀孕了,你需要避开人们的目光将孩子生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孩子在哪?
要知道这点,首先得知道你们当初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当初搬出去住,因为害怕同学们前往探望,并没有把住址告诉任何人,可是这完全难不住一个老警察。老警察不是吃干饭的,我用了几天时间查出你们当初租住的房屋,还找到了当年的老房东,确定了你怀孕的事。其中的细节不必多说,重要的是最后你的确生了一个很健康的男孩,而建议你处理那男孩的,就是那名热情的老房东。她恰好有个亲戚,因为男方先天不孕,想抱养个孩子,就想这么把你的孩子抱去。你本来同意了,但是唐玉说最好不要找认识的人,她有个亲戚专门负责帮人买卖孩子,可以帮你做这件事,你便把孩子给了她。
孩子是由唐玉、玉敏一起送过去的,据说她们两人也不知道孩子最终给了谁,交给那亲戚之后她们就走了,回来的时候给了你两百块钱营养费,你当时拿着钱痛哭了一场,随后就搬回了学校。
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吗?
因为她们两个知道你曾经未婚先孕生了个孩子?
如果这就是杀人动机,为什么30年前没动手,要等到30年后再动手?
因为她们勒索你了?
这似乎不可能。尽管30年前她们两人生活困窘,但30年后的今天,唐玉的丈夫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总,玉敏的儿子们也收入丰厚,玉敏自己每年的退休金加上鱼塘、果树的收入,也能有好几十万,而你全家都是靠工资生活,她们没有理由来勒索你。
那么,是30年后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矛盾?
如果说是唐玉,那或许有可能,尽管她跟她丈夫说与你30年没联系,但这未必是真话。但放到玉敏身上,那就是扎扎实实的。认识玉敏的人都证实,这么多年,她除了在镇医院当护士长,就是在家乡务农,这辈子没走出过那个小镇,而你也没去找过她。
更何况中间还牵涉到了许明……
旧的问题早该解决,新的矛盾不可能产生,那么,是不是只能说:是旧的问题发生了新的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导致你必须杀死唐玉和玉敏,也必须让许明去死,而且许明还真的听从你的指挥选择了死亡?
能够发生变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恋人,一个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我虽然是一个咬住就不松口的警察,但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我也不愿意去打扰那个孩子。他现在一定有他自己的生活,如果能够证实他的生活与这几个人的死亡无关,我希望他能够继续远离你们,生活在他自己的环境中。 所以我先打听关于你当年恋人的消息。
你在卫校的那场恋爱轰轰烈烈,男方是个警校的大学生,后来不知怎么就跟你提出分手,而你却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真是一个滥俗的爱情故事,然而,听说你的丈夫是警校大学生时,我就禁不住心中一动,再一打听,不出我所料,那个当年让你怀了孩子又跟你分手的家伙,居然就是许明。
我忽然想起,许明当年在大学的时候,无数次提到他有个温婉可人的女朋友——温婉可人,还记得这个词吗?唐玉也是这么形容你的,你的同学们提到你,都不由自主会用到这个词,而我每次见到你,脑海里也是闪现出这四个字。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许明当年没说过他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但他曾经悄悄跟我说过,他女朋友忽然说自己怀孕 ,可能是想跟他结婚。那时候警校纪律是很严格的,如果知道他弄大了别人的肚子,他的前途就完了,所以他果断提出了分手。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和你走到了一块,而毕业后他也没有成为一个警察,反而成了国企的一名干部,真是造化弄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既然当年的恋人就是你现在的丈夫许明,那么你当年的事就必然没有隐瞒他,没有隐瞒,又怎么会有新的变化呢?
我不得不将重心放到当年的孩子身上。
一个疑问是:既然你现在的丈夫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的爹,这么多年,你们怎么可能不去找那个孩子呢?
如果……如果你们确实去找了呢?
如果你们要找当年的孩子,就必然要和唐玉和玉敏联系,这和之前的调查相矛盾,可我还是不相信你们会完全不去找自己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相信人类的天性,也不愿意相信调查的结果——再精密的调查都可能出错,而父母的天性多半是不变的,尤其是,当我亲眼看到许明对女儿的依恋。
由此,我的思路转向另外一个方向:如果当初你们去找了唐玉和玉敏,因为种种原因,她们隐瞒了和你见面的事(为什么要隐瞒?这又是一个疑问),也许她们告诉你们说她们也不知道孩子卖给了谁,也许她们说跟那个当年买卖孩子的亲戚失去了联系,也许她们还说那孩子死了……无论如何,最终你们没有找到那个孩子,所以现在你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那么,30年后可能出现的变化是什么?你忽然找到了那孩子?如果是这样,这完全是一桩喜事,为什么要为此杀人?
更何况许明还为此而死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我甚至因此而走入了死胡同。一连两个月,调查再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我甚至已经打算放弃了。
事实上,我当时距离真相已经如此之近,只是门不在这边,只需要走到另外一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可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想到呢?
又怎么可能想到会是这样?
打算放弃这件案子之后,我决定到墓地去看看许明。
也就是这次墓地之行,让我最终看到了真相。
你一定猜不到我在墓地看到了谁。
我在墓地看到的那个男人,名叫邓国柱,他有个儿子叫邓亮,邓亮的妻子叫许灿,也就是你和许明的女儿。
是的,我在墓地看到了你的亲家翁。本来我并不认识他,他跟这些案件完全不沾边,尽管他认识唐玉,但我还没疯狂到去调查每一个认识唐玉的人。我之所以知道他的身份,是因为他就站在许明的墓碑前。我们寒暄了几句,我转身打算去唐玉的墓前看看,没想到他居然跟在我身后,一起到了唐玉坟前。我们一人给唐玉献了一束花,我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认识唐玉的?”
我真的只是顺口一问,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但没想到居然问出了一个让我也感觉晴天霹雳的真相。
嫂子,我真心诚意地跟你说,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现在不知道那个真相,我宁愿当初没有问出那么鬼使神差的一句。
但我毕竟还是问了,所以我得到了答案。
“以前,我生怕把这件事说出来,不过现在我儿子已经长大了,昨天我刚把这件事告诉他,也不怕这事被别人知道了。” 他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嘴巴一张一合之间,把那个本该死死捂烂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儿子不是我亲生的,我没有生育能力,30年前,是唐玉给我抱养了一个孩子……”
你听到雷声了吗?
满天都是雷声在响,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么……那么……嫂子你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这太可怕了,这实在太可怕了。
在刹那间,我完全理解了你。
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选择?
如果要问动机,还有什么比这更直接的动机?
嫂子,你是罪犯,可我从来没这么同情过一个罪犯,我几乎能够感觉到,你的心在如何地淌着血……我差不多能够看到所有的真相:我看到你当年抛弃了那个孩子,后来和孩子的亲生父亲结婚,因为种种原因,你们没有找回那孩子,甚至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后来你们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大了,找了个很好的女婿,生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外孙女,人人都夸你的外孙女出色,你们的生活看起来幸福无比。在外孙女满月那天,在宾客们的祝福和称赞声中,这种幸福想必达到了顶点吧?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你之前有多幸福,你之后就有多不幸,甚至是多倍的不幸。
在外孙女满月酒的那天,在宾客中间,你看到了你30年没联系的好姐妹唐玉。姐妹相见分外亲热,可是唐玉一定不像你那么高兴,如果我没猜错,当她看到你和你怀里的小女孩时,她的脸色一定变得十分难看。她一定悄悄地将你拉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也许就是她淹死的那口池塘边,她把30年前那孩子的下落告诉你时,你是否听到了满天的雷鸣?你是不是感觉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无论怎么形容你的痛苦都不过分,在那种情况下,作为一个母亲,你想到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旁边正好有个湖……
你就这样杀了唐玉。除了唐玉,知道那孩子下落的还剩下玉敏,所以玉敏也必须死。她们两人死了之后,一切真相应该都被掩盖了吧?至少你是这么想的。那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表面上看你依然是幸福的,是的,是表面上……嫂子,你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吧?或许你无数次想过要去死,但你还得守护着你的孩子,保护他们的幸福,防止任何意外来破坏——你知道这幸福的基础有多脆弱,他们能够轻易地从天堂掉进地狱。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意外就发生了。许明得了血癌,女儿女婿争着为他做骨髓配型,可是你不敢,你不敢冒这个险。骨髓配型能否揭露真相,这个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但重要的是你害怕。
要保护孩子们,就要阻止骨髓配型。
什么能够阻止孝顺的孩子为父亲献出自己的骨髓呢?
除非父亲不在了。
所有许明必须死。
我曾经因为许明的死而对你耿耿于怀,乃至将此事追查到底。然而,当我看明白真相之后,我才知道,你不仅仅是个伟大的母亲,也是一个伟大的妻子——如此沉重的包袱,你一直一个人背负着,许明他完全被蒙在鼓里,所以他在遇见我的时候才会那么快活。你不仅想保护你的孩子,也想保护你的丈夫,但是当你别无选择的时候,像所有的母兽一样,你甚至对配偶露出了獠牙。
我想,许明的死不用你说服,你只需要说出真相,他就已经想要去死了。我想到你当时劝自己的丈夫去死,用一个可怕的真相逼得他不得不去死,自己却还要维持镇定走出病房,你的心究竟撕裂成什么样了呢?
许明就这么死了,也许没有骨髓配型这回事,仅仅因为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他也会选择去死——很多时候,男人都比女人要脆弱。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仅仅是为了做最后的确认,我取了邓亮和你的头发去进行了一次秘密的DNA检测,结果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人间悲剧就在眼前上演,而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
嫂子,我是打算一直保持沉默下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远远看着你们生活在幸福中,远远看着人们口中温婉可人的你假装幸福下去,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生活中始终充满意外。
昨天,我听说邓国柱得了白血病,和许明一样,他需要骨髓移植。他孝顺的儿子和媳妇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哪怕那儿子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所以,邓国柱面临着和许明同样的命运。
可是,嫂子,我是一个警察。
为这件事死去的人够多了,而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人为此而死。
所以嫂子,我给你写这封信。
我不知道你该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我只庆幸要去面对这件事的不是我自己。
嫂子,无论你怎么做我都能理解,但请你记住,一个警察在盯着你,警察不想看到有人死去。
一个警察在盯着你!
一个警察在盯着你!
李竹情不自禁地将那叠纸捏得越来越紧,她仿佛听见了雷声。
雷声,满天雷声,李文博说得没错,她无数次听见雷声在耳边轰鸣,仿佛把她击成了碎片,但她努力地将自己拼凑起来,扮演一个幸福的母亲。
隔壁房间传来女儿和女婿的笑声,小外孙的哭声十分嘹亮,这一切很真实也很遥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和许明结婚的那个晚上,她告诉他关于那孩子的事,他们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不再去找回那孩子,因为那孩子已经在别人家生活了6年,已经习惯了另外的父母,他们都懂得放手才是幸福……
她想起更久以前,三个女孩挤在租来的房间里,看着那刚出生的孩子吃第一口奶,那是那孩子第一次吃母乳,也是最后一次吃亲生母亲的奶。她看到那孩子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仿佛想辨认出她的模样,她在怀里抱了他不到半天,他就变成了别人的孩子,眼睛里看到的也是另外一个女人……
她还想起毕业那年的分别,三个人约好将这个秘密烂在心里,永远和过去告别,为了保守秘密,甚至要放弃过去的友谊,永远永远不提起过去的事,不去打扰那孩子的生活……
他们放弃了很多,每个人,许明,她,唐玉,玉敏,都遵守着诺言,为了那个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孩子。
放弃了那么多,无非是为了孩子的幸福。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许灿,许灿长大后领回一个很好的小伙子,许明和李竹对那小伙子一见就投缘,好多时候她都想: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再后来……在幸福的顶端,一切就像李文博所猜测的那样,唐玉出现在满月宴上,她是作为邓国柱的朋友出现的,一看到李竹,再看看她怀里的孩子,唐玉的脸色变得惨白。是的,李文博猜得没错,唐玉将她拉到了湖边无人的角落,确认了两个年轻人的关系,就在耳边轰天的雷声中,李竹将唐玉推下了湖水。她看到唐玉扑腾了两下,忽然停了下来,在水中,唐玉甚至对她笑了一下,没多久就沉了下去。
她明白。唐玉完全明白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玉敏完全不明白,她甚至没看到是什么人推自己,就这么落入水中,很快沉了下去。那鱼塘如此偏僻,她的呼救声没有人听见。在她临死前,她看见的是湖边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脸上长着一颗痣。李竹把自己完全化装成另外一个人,杀了玉敏之后,又匆忙赶回三门乡,继续旅游。
接下来是DNA——该死的DNA,她悄悄地检测了,真相就是这么残酷,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抹去。
然后是许明……一想起许明,她就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满眼都是那张从生动快乐骤然变得灰白绝望的脸。
绝望的父亲已经死了,忠诚的姐妹也死了,绝望的母亲还得继续活下去。
然而现在,意外又出现了……这一次,有一个老警察盯着自己,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李竹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