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山中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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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去寻找彩虹
  “你看看,南浦溪上有彩虹,还是双彩虹呢。很少见。”第一天来到院子里,行李还没放下来,接我的人,指指东边,喜滋滋地对我说。我站在门口的含笑树下,出神地看彩虹。我一下车,便看到它了。在两个山坳之间,像两座七彩拱桥。烈日之下,阵雨是过山雨,在半空中,亮晶晶。路面没浇透,过山雨结束了。地面一层层的蒸汽,翻上来,热浪扑面。
  彩虹,很多年都没见过了。
  收拾了行李,安顿了下来。我在院子四处走走。我要熟悉这里每一棵树的年龄,每一种植物的名称,每一件手工器物的来历。我写了一份清单:大圆匾三块,洋铲铁锹各两把,两齿锄宽嘴锄各一把,大铁锤一个,小铁锤两个,板车一辆,簸箕两担,筲箕竹筛各一个,吊锅一个,小火炉三个,棕绳十米,老虎钳两把,三寸铁钉一寸铁钉各一斤,斧头一把,鱼篓一个,圆篮扁篮提篮背篮各一个,硬木炭五十斤,石灰一百斤,活性炭二十斤。伙房老张在旁看着我写,说:你写的字,我一半都不认识。我说:这是我的错,要不我读你听一遍?老张说:我才读了一年半的书,妈妈过世了,成了睁眼瞎。不好意思,明天和你一起上街采购吧。我说。
  饭后散步,我沿溪边走。老张看我一个人去溪边,说:溪边草盛蛇多,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说:什么时间带你家人来,我认识认识,请他们吃一餐饭。老张说,哦,我老婆就是站在门口那个,穿红裙子的。我哦了一声。其实我没在意门口的人,我低头走路,心里一直想着晌午的彩虹。我问:这里经常有彩虹吗?我捏一根烟在指间转来转去,也不点火。老张看看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有些惊讶,眼神有些怪异。
  我有一个小本子,记录植物,记录一天意趣。在本子上简单写几行字,或画几个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帮助我记忆。出门时,本子揣在裤兜里。从四十岁开始,我记忆力严重衰退,尤其记人,无论是面相还是名字,我都要见了三次才对得上,为此得罪很多人。第二次来的客人,我请吃饭,饭局结束了还想不起客人叫什么名字。看过的书,也这样。《百喻经》看了三遍,扔下书,一个故事也记不住。在某些方面,记忆力不但没有衰退,反而更强。如,在某一个地方,有一棵特别的树,瞄一眼,再也不会忘记。如,在某一个地方,有一个马蜂窝,想忘记也忘记不了。如,某一个眼神,人忘记了,眼神却沉在心里。
  彩虹,再也没忘记。低矮的山梁,长满了灌木,有一棵板栗树却高大婆娑。彩虹跨过了山梁,跨过了南浦溪,板栗树像一把撑开的雨伞。从构图上说,它们构成了自然的美学关系。
  每次下太阳雨,我便站在三楼天台上,眼睛忙碌地搜索,看看哪儿是不是又出现彩虹了。山中多阵雨,大暑后,几乎每天晌午都有。沙沙沙,没响几声,又没了。可一次也没看到彩虹。
  彩虹。时间最美的光与色。虹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当太阳光照射到空气中的水滴时,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拱形的七彩光谱。半圆状拱形。拱形廊桥,我们叫彩虹桥。婺源清华镇彩虹桥,是徽文化绝品。散文家鲁晓敏研究古桥梁十余年,走遍中国大地。他对我说,清华镇彩虹桥是古桥梁的瑰宝。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部根据古龙小说改编的电影,叫《圆月弯刀》。主演汪明荃、尔冬升、岳华。我至少看过十遍。三少爷有一名招,叫“弯刀夺彩虹”。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当然只有弯刀夺走彩虹了。色彩艳丽的彩虹,不如刀光犀利绚美。
  霓。霓是什么?见了也不知道,更何况没见过呢?双彩虹,一般一明一暗。明的叫虹,暗的叫霓,也叫副虹。水滴内经过一次反射,光色形成彩虹(主虹),进行了两次反射,有了第二道彩虹,即霓。霓的颜色排列次序跟主虹是相反的,是紫靛蓝绿黄橙红(按波长排列)。由于反射会损失光量,因此霓的光亮度较弱。彩虹是全圆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太阳与地球的垂直角度,和观察者的角度,决定了彩虹在视觉中呈现的长度。视觉中的彩虹,只是彩虹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地平线以下。
  山瀑常现彩虹。我儿子六岁时,我带他去贵州黄果树看瀑布。他比我想象的勇敢,沿景区走一圈,需要两个小时。泥滑路窄。他不要我抱。在帘瀑水洞,他紧紧拉着我的手,问我:这里面是不是有妖怪?我说:妖怪怕什么,里面有孙悟空呢!在茶寮休息时,瀑布前,彩虹出现了。所有人都惊叫起来。七色的光,罩住了峡谷。大家在拍照,合影。彩虹持续时间比较长,我们饱眼福。
  入秋之后,雨不落一滴。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
  ……
  近来,我有些沮丧,还没深入荣华山腹地。露已经白了。我收集了各种树皮,用麻绳穿洞,挂在房间了,风吹,会慢慢转动,看起来像古代的磬(虽然没有声音)。上次,我对你说过,去找一个彩虹经常出现的地方,好好观察一下彩虹。可惜不能如愿。彩虹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能不出现在任何地方。看见彩虹,需要奇遇。你几次说,要来看我,哪怕离我再远,你也会来。这可能仅仅是愿望了。或许,我们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有这样的愿望,已经很美好了。
  哦,我寄给你的酱收到了?那是我自己做的。第一次做,不过味道很好。山区产豆,山民自己留豆种的。我种了两块地辣椒,霜降后,我寄剁椒给你。
  你的诗集,我一直带在身边。反反复复看。
  ……
  看自己写的信,微微笑了。把信点上火,信纸慢慢卷起来,灰落在烟灰缸里。我把一卷白玉兰的干燥花,装在信封里,留了几个字:假如雪花也能邮寄该多好。请快递员在夕阳西下前寄走。
  渐渐,我彻底忘了自然界中,还有彩虹。似乎,我热衷做的事情太多。其中之一,是观鸟。我买来很多有关鸟的书,反反复复阅读。可记不住,上了山,也辨识不出鸟。但这些不妨碍我观鸟的热情。辨认得出,和辨认不出,于我而言,没有实质意义。看筑窝看鸟育雏,看鸟立枝头,听鸟鸣于涧,都是愉快的事。没有不美的鸟,只有更美的鸟;没有不悦耳的鸟鸣,只有更悦耳的鸟鸣。我也对应着书,在网上听鸟叫。听多了,走进山里,听到熟悉的鸟叫声,我也能知晓一二。我特别佩服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他是个博物学家,听鸟声,他便能判断是什么鸟。他是世界上,写鸟声最动人的作家。他戴一顶圆太阳帽,手上始终不离双筒望远镜,四季走在森林里。他钓鱼,打猎,赤手搏斗熊,強悍无比。他笔下的鸟声又那么柔软,像他心上人喜悦的啜泣。   有一次观鸟,回来得很晚。我在北山脚下村舍吃晚饭。秋月盈盈。凉爽的夜,晚露在悄悄凝结。有一条机耕道,从南浦溪通往小镇。我和同伴步行回来。圆月生辉,山色明净。宽阔的南浦溪静静地流淌。溪上,有一道半圆形的白光跨过。同伴有些惊惧,说:这是不是灵光啊?我停下了脚步,说,我们多有福,这是晚上出现的彩虹,叫晚虹,低光线下,看起来是全白的。
  路上,我有些兴奋。之前,我也没见过晚虹。来深山半年,觉得一切的辛劳都值得。大自然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时候,会展现出奇异之处。大自然有很多魔法术,变幻出珍贵的景象,只有深入其中的人,获得大自然赏赐。
  三清山是坐落在赣东北的名山,佛道合一福地。夏秋两季,每天有很多人在山上搭帐篷过夜,等待看第二天的日出。滚滚云海漂浮,缥缈无边。霞光鲜艳娇美,西红柿汁一样。清晨的云海,经常会出现彩虹,像天空的一道七彩拱门。空气湿度大,光色变化度也大。霞光会聚在云海上,和彩虹一起,构成了传说中的佛光。我一个邻居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把佛光的照片,镶嵌在木框里,挂在厅堂木壁上,初一十五,上香膜拜。
  彩虹,许是最美的自然现象。它绚丽,转瞬即逝。但闪逝之物虽至美,却会留给人很多伤感。如露珠,如白霜,如彩虹。多么像人间的爱情。
  我是一个迷恋幻觉的人。有时,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想看书也不想别的什么,会轻轻合上眼睑。这时,会有幻觉到来,各种场景和纷繁的人物,从休眠中复活。当我睁开眼睛,幻觉消失,有时会无比悲伤。我总是在期待中生活,即使遭遇痛苦的挫折,我也不悲观,我总是相信,所期待的会在某一天到来。我所期待的人会出现,我所期待的事会发生。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幻觉,一个梦游者的幻觉,生命结束,幻觉消失。
  彩虹,也相当于一个幻觉。但真实地存在。像一个再也不会重逢的曾经恋人。
  冰的归程
  窗外有了白白的阳光。卧病半个月,喝了半个月粥,天下了半个月冬雨。冬雨细绵。我哪儿也去不了。几盒药放在木桌上,我拆也懒得拆开。怕冷。我以前从不怕冷,也不怕热。再热的天,我也不开卧室空调。冬天也不穿羽绒服和棉袄。人是自然界其中之一的物种,顺应节律。卧病太久,身体过于虚弱。
  阳光从毛玻璃洇透进来,淡淡晕黄。我披上一件破旧的军绿色长棉袄,穿上厚厚的棉鞋,双手抱住前腹,佝着身子,一个人去溪边走走。溪水东去。冬田铺上了黄绿色的紫云英。几只白鹳在溪水里驻足,低头觅食。我也不走草径,走田埂。
  田埂有一丛丛枯死的竹节草。鹅肠草也一节节枯死,留着草绿的根茎待春来发芽。松脆的响声,不时从鞋底下发出。田埂有积水形成的冰块,被我踩碎了。噢,这个冬天,我第一次发现了冰。我不去看溪了,溪水结不了冰。我在水沟找冰。
  每块冬田,都有排水的田沟,田沟大多干涸了。我反身去山坳里的冷浆田。冷浆田四季积水。果然,冷浆田结冰了,积水浮起薄薄冰块,草屑昆虫都冻在冰里。我扔小石粒,击打冰,当当当,冰碎出一个窟窿,或者,冰块塌陷下去。
  每一朵雪花,都不相同。雪粒是六角形的微晶体组成,雪粒组成了雪花。雪粒组合的不同形状,有了不同雪花。在现代高科技的摄影机拍摄下,雪的世界,纷繁多姿玄妙无穷。我不知道冰,是否和雪花一样,每一块冰是否是一个独立的晶体世界呢?
  我知道冰形成的原理,但我没看过冰形成的过程。我决定实验一次。睡到半夜,我端一陶碗水,摆在敞开的窗台上。我裹着长大衣包着头巾,站在窗前。冷空气呼呼灌进来。我翻看川美翻译的约翰·巴勒斯《清新的原野》,不时溜眼看碗里的水。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像注入了冰水,麻木而肿胀。陶碗里的水,还是水。我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脚板发热,我端一把藤椅,在窗下坐下来,身上盖一条棉抱被,继续翻看《清新的原野》。
  碗里的水映衬蒙蒙的灯光,像一支水下的蜡烛在燃烧。书看了一大半,熬不住,我还是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睡到十点多,我才起床。喉咙很干燥,四肢有强烈的阻塞感。我喝了一大碗苦茶。苦茶是从老家带来的。老家有一个邻居大婶,会做苦茶。每年四月,树木发青,大婶自己上山采草木青叶。苦茶有三十六种植物叶,搓揉在一起,在铁锅里翻炒,在炽阳下晾晒,密封在陶器里半年,要喝的时候,把手伸进陶器罐,抓一把上来,滚烫的热水冲下去,泡一刻钟喝。无论我感冒多严重,喝三碗热苦茶,全身通畅。我几次想学做苦茶,因误了采摘时间而作罢。哪三十六种植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其中的十来种,如五加皮、乌饭柴、木檵、何首乌、扛板归、茶叶、苟骨莿、枳椇、野山樱、土木樨、苦槠。卧病期间,我每天喝三碗热苦茶。早晨起床时一碗,午休后一碗,入睡前一小时一碗。苦茶并不苦,微甜,喝起来有粗涩感。茶也是药,药也是茶。苦茶泡好,我才想起窗台上的一碗水。我推开窗,碗里有一小圆块浮冰。
  圆心厚,周边薄。许是凌晨结了整块冰,慢慢消融,留下中间小块。冰纯白。很小的时候,我严冬时做冰。白糖水盛小半碗,放在屋檐下的柴垛上,做棒冰吃。
  冷厉的寒冬,很多地方都结冰。屋外,除了溪流里,有水或露水之处,都有冰。悬崖的岩水结成了冰层,屋檐挂起了冰凌,路上结了冰冻。冰层扣在悬崖上,像一堵冰墙,蓝白相间的光炫目。在南麓的山顶,有悬崖,春夏之际,雨水充沛,悬崖泻水如瀑布。崖下有水洼,因常年冲刷,有了雨潭。雨潭澄碧,可长不大的山溪小鱼。小鱼透明,鱼骨清晰可见。虾也透明,比针粗一些。夏天,山民来雨潭游泳。雨潭有一块四边形巨石,平整。巨石侧边有一棵百年老冬青。溽热的午后,巨石有山民午睡。冬天,崖壁有泉水渗出来,滴答而下。雨潭被跳溅的水珠惊醒,慌张地扩散起水波纹。崖壁有一层油绿的苔藓。严寒来了,冰在崖壁上卷起冰层,水浪似的凝固漫卷。雨潭也结了一层厚冰,人站上去跳,冰也不裂。
  最喜爱看的,当然是冰凌。当然,这是孩童乐趣。毛毛冬雨下了前半夜,第二天早起,打开笨重的大门,看见屋檐挂了长长的冰凌,倒圆锥形,欢叫了起来:有冰凌了,好长啊。端一根竹叉,打冰凌。啪哒一声,冰凌落地而碎。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抱在手上接冰凌。冰凌成了手上的玩具武器,我们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冷兵器时代。家家户户的屋檐,掛着冰凌,闪射着白光。太阳出来,冰光不再刺眼,柔和如霓。   荣华山下,已无瓦屋。山中树梢,挂满了冰凌。松林木荷林苦槠林,树叶披挂下来的,都是细长的冰凌。山深,更加阴寒,阳光也难以照入树林里。冰凌便一直挂着,一天比一天长。将落的树叶受不了力,被冰凌坠下了枝头。冰凌里,有黑头蚂蚁,有虫蛾,有鸟屎。涌泉有了白白热汽——热汽在半空成了露水,凝结在树叶上,滑落下来,又成了冰凌。
  有冰的季节,扣鱼冻,是山村人热衷的。鱼要溪水鱼,三斤重皖鱼为佳,切两指宽半指长,盐腌制一小时,热油姜末爆,翻炒过的萝卜丝作底料,冷水煮半小时,辣椒芹菜作料,盛在大碗里,鱼汤浸过鱼块,放在木橱柜里,过一夜。煮鱼成了鱼冻。这是人人爱吃的菜,先吃冻后吃鱼。美味都在冻里,鱼块索然。一条三斤重的皖鱼,可以扣三大碗鱼冻,一天吃一碗。吃一口,满嘴胶原蛋白。
  南方结不厚冰。晌午便冰融了。东北的湖冰三个月也不融,冰面可开大货车。垂钓的人,凿冰洞,下线钓鱼。南方的湖泊只有湖边结薄冰,松脆的饼干一样,水的颜色,透明。冬至以后,鱼休眠不食。吃溪水鱼,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鸬鹚下水,抖落抖落几下翅膀,哗的一声,钻入溪流里,把鱼叼上来。
  在伙房后面,我修了一个鱼池,用黄泥石块砌的。鱼池的墙面长出了牙签一样的冰莿。冰莿坚硬而脆。鱼池像一个蜷缩的刺猬。太阳出来了,冰刺慢慢软化,掉下来。特别严寒的夜,鱼池里的水结冰,厚厚一层,人站上去,跺脚也不裂。三条皖鱼一条红鲤鱼五条鲫鱼,在最底下,裹着冰,游不了。我几次担心,鱼会冰冻住而无法呼吸,窒息而死。可我的担心显然多余,冰隙有水,鱼暂时成了冰封起来的标本。
  路面的雾水结冰,泥层蓬松。路面滑,人无法行走。用棍子把路冰捣碎,冰片几分钟便化成水。湿湿的路面,像淋了一场雨,留下了泥泞的脚印。人的脚印,山兔的脚印,狗獾的脚印,兀鹫的脚印。脚印让寂寞的山,有了人世间的气息。
  在院子里,埋一个大玻璃罐,盛半罐水,把鱼池里的冰敲一块下来,放在玻璃罐里。冰块一天也不化。镇里理发的拐子师傅来我这里,取笑我:养菖蒲,养苔藓,养地耳,都见过,可养冰,还是第一次见。我说,养什么不重要,养的东西都是外在的物象,其实要养的是心象,眼里看到的是物象,心里悟出了的是心象。
  我有几个石钵,婺源买回来的。石钵养过很多东西,水仙、葱兰、金鱼、泉水螺、蛹、蜗牛,养的时间都不长。养过一钵山中挖来的野吊兰,有三年时间,送给了别人。这是时间养得最长的。我不会养东西,养不好。养冰,是第一次,我也只是想看看冰浮起来的样子。
  潘美辰唱过一首歌,叫《拒绝融化的冰》,黄介文作词陈进兴作曲。在一九九七年,我和何姓朋友常在河边喝茶。她很喜欢唱这首歌:
  我是一颗拒绝融化的冰
  坚持这样的角度和坚硬
  我是一颗拒绝融化的冰
  坚持不变的寒冷和清醒
  我也曾经温暖
  我也曾经轻柔
  不知道怎么的,我想起了这个朋友。我们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见面了。每次听她唱,我都欣然悦然。或许,我那时年轻,热爱棱角分明的东西,热爱低温度的东西。其实,冰哪有不融化的呢?融化和碎裂,是冰的归程和宿命。
  这个冬天,恰逢人生中第一次卧病。我也不吃药,只喝苦茶和粥。半个月后,我才慢慢恢复。我去不了山里,也去不了旷野,我待在院子里,生出了许多枯寂。我也是一个热爱枯寂的人,但过于的枯寂,人会失去生机。我可见的,除了院子的树和枯草,也只有清晨的冰了。冰和露、雾、霜一样,都是水的另一种形式,是饱受严寒的水。在一个病人眼中,冰有了悲伤的消逝之美,那么动人。
  听星寺
  闽北多寺庙,一个村一个。寺庙大多简单,一个或两栋简易的屋舍,一个或两个僧人。寺庙一般建在山腰,或入山坳的入口,有溪流和几块菜地。
  在荣华山半年之后,一个茶客告诉我,说北山有一个寺庙,很小,比茶寮還小,只有一个僧人,已经有十几年没下过山了。我很想去看看,这个僧人有意思,寺庙叫什么?我说。茶客说:寺庙好像没有名字,本地人叫它一人庙。
  我不爱去寺庙。即使去了寺庙,我也不进大殿。我知道,大部分寺庙里的僧人,与信仰无关,只是一门职业。
  预备了一些米面,我去一人庙。
  山道狭窄,一直弯向北山。北山有一片阔叶林,乌青青,大鸟一样栖落。我去过几次。寺庙在哪儿,我也不知。山上风急,树叶哗哗哗翻转。鹰掠过,脱线的风筝一般。北山有三个山梁,两个山坳。站在山巅横路上,纵目而去,山峦起伏,深秋斑斓的色彩显得有些夸张。乌桕黄黄的树冠,在林中,格外显眼。东去的溪流穿过盆地,如游动的巨蟒。收割后的田畴像坠落的树叶,河汊如叶脉交错纵横。
  在俯瞰的视线里,我搜寻寺庙。可视线里,全是密密匝匝疏疏淡淡的树林。一个茶寮一般大的寺庙,在树林里,相当于一头酣睡的兽。从横路往下边的山梁走,一个山坳一个山坳绕过去。山中有小路,是采药人、伐木人和猎人走的。
  过了一道山梁,看见一块黑瓦屋顶。屋顶遮掩在乌桕树下。山梁有一条小路通往乌桕树。小路铺了不多的石块,石块的缝隙里长了疏疏的野草。灌木直条条,干硬枯瘦。
  黑瓦房有两栋,一前一后,房子与房子侧边有低矮的石墙,围成一个四边形的院子。房前有一块不大但显空阔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两棵并不粗壮却高挑的银杏树。银杏枝头弯曲,缀满白果。院子干净,夯实的黄泥地面让人觉得舒爽。院子侧边种了几棵桃树,粗大,结了桃浆的树干光溜溜。树下的指甲花开出零星的几朵,花色惨白。
  “住持。住持。”我在院子里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门是打开的。堂前摆了一张木桌,桌上供了一个等人高的木雕弥勒菩萨。木桌前的矮桌,板结了许多蜡烛油。
  进了门厅,到了屋舍之间的院子。院子右侧边有一眼方井,井口四方形。一个木桶挂在井边的桂花树上。吊水的长竹篙斜靠在井栏。高大的乌桕树,把井栏盖住。井口有木盖。我提起井盖,往里看,一股冷风涌上来,深不见底,绿水回荡。院子左侧边有一棵矮小的罗汉松,几钵兰花,和一个黄褐色的杜鹃树根。一张木板拼接的茶桌,摆在树根侧边。圆木截下来的树桩,有四根,作凳子。我挨在后房门口,又叫:住持,住持。   已是中午,住持会去哪儿呢?
  我回到屋前的院子,拖了一把竹椅子,坐了下来。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有些累,腿发酸。我猜测不了住持去哪儿了。一个十几年不下山的人,会去哪儿呢?四周是莽莽青山。
  从背包里,我掰了两个花卷吃。我有低血糖症,每次上山都要带花卷。吃完了花卷,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条薄抱被。站起身,看看无人。我去后房,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僧,坐在小方桌边吃饭。我叫了一声:住持,你好。他站了起来,合十,摆上碗,请我一起吃饭。菜只有一碗煎辣椒一碗熏豆干。我吃了两碗。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我时不时抬眼望他。他清瘦,脸肉有些干瘪,眉毛长长发白,额门开阔。他的眼皮有些长,似乎盖住了眼眶。他白净,通透。
  住持叫一星。是山下小镇鱼梁背人,出家三十多年了。这个寺庙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家,也不方便问。
  住持上午去南山摘山楂去了,采了一提篮。南山低矮的山坡上,多山楂树。野山楂果小,但甜脆。我之前也摘过。生山楂焐酒,干山楂煮粥,都是极好的山珍。他提井水,洗山楂,用一个圆匾晾晒在井盖上。
  “住持,这个寺庙叫什么?我都没看到匾牌。”我问。
  “他们都叫这里一人庙。”他说话有点口吃。可能与他很少说话,语言功能退化有关。
  这是他们叫的,你取的寺名叫什么。
  听星寺。
  “聽星寺。听星寺。”我轻轻咏吟。我说:“有什么缘起吗?”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砍柴,山下有一条弯路去鱼梁背。出家之前,我在这里搭过草寮,供上山的人躲雨歇脚。我有时也会来这里过夜。有一次过夜,我听到了轻轻的说话声,我知道这里没有人,可怎么会有说话声呢?我看见满地星光,我想,我可能听到了星星在说话。我那时便想,在这里建一个寺庙,可以和星星做伴。”住持说。他的语气温婉,清脆。可我听起来,觉得这里像一个童话的城堡。我说:你可以题一个匾牌。
  题不题都一样,这里没有香客。他说。
  我说:我可以在这里住一夜吗。
  当然可以。住持说。
  下午,和住持一起去摘山楂。山楂过几日,便完全萎谢了。顺带的,我采了半篮子猕猴桃。
  太阳斜照。我们便吃了饭。夜不食。是僧人的饮食习惯。
  我们坐在院子里,说了很多话。我好奇,为什么他十几年都没下山呢?他的父母兄弟呢?他生病了怎么办呢?我又始终开不了口,问他。我是俗人,想的也是俗事。
  我知道,修行有多种。佛教徒有修行,基督教徒有修行,道教徒也有修行。尘世中人,也有修行。从宗教角度说,修行是指修炼或修养德行,是一种持续时间较长的活动,包括:思维活动、心理活动、行为活动、社会活动,旨在达到与现阶段相比境界更高、胸怀更广、视野更宽的个人修养水平。从广义上说,修行是净化自我灵魂的过程。崇尚自然,是一种修行。善待自己和他人,是一种修行。修桥铺路,是一种修行。解除他人痛苦,是一种修行。
  修行的人,面目不狰狞,慈善,温和。
  一个十几年不下山的人,是彻底断了尘世欲念的人,是一个了无牵挂的人,是一个豁达开阔的人,是一个洁净透明的人,是一个可以听见星星说话的人。
  夜晚很快来临。油灯亮起来。住持休息去了。
  在侧边一间客房,我靠床休息。星光映照出来,稀稀。地面如蒙霜。我来到院子里,秋蝉吱吱吱叫,时断时续,声音微弱。风嘘嘘嘘,由树叶摇过来。
  坐在井栏边,我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淡白,略显灰蒙。星星悬而不落,如树叶悬挂的露水。稀落的星星,展开了天空无垠的旷野。
  油灯亮着黄豆一样的光。酣睡中的人,如星星一样枯寂,如山露一样饱满。
  山下,迷蒙一片。远处山峦黑魆魆。溪涧在山谷,哗哗哗。
  高大的乌桕树,在地上浥下单薄的树影,若有若无。低矮的禅房,在山林之中,若有若无。许是山中潮湿的缘故,墙根和台阶长满了青黝色的苔藓。
  额头湿湿的,晚露深重。我和衣而卧,不一会儿,鼾声四起。
  天麻麻亮,我听到了屋外打井水的声音。扑通,扑通,是水桶扔下水井的声音。他开始浇花,浇树。我继续睡,却毫无睡意。
  “施主,可以喝粥了。”天有了白亮色,住持在我门外招呼了一声。我应答。
  去喝粥时,住持又不见了。我估计他又去采摘什么了。住持一直不问我名字。我也不问住持名字。我们彼此不问昨天,也不关心明天。我喝了一大碗山茶,喝了两大碗粥,在小方桌上留了简短纸条:大师,谢谢招待,我已返程,星光溪声甚好。
  回到自己的驻地,伙房的人正在吃早餐。他们问:你昨天去哪里了,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我们担心一个晚上呢,至少也该来一个电话,报个平安。我心生愧疚,说,在一个没有信号的地方住了一夜,也是临时决定的。
  现在哪里会没信号呢?是不是幽会去了。
  在一人庙。
  哦。老僧叫老黄师,我们同村的。
  我没想到,你们还是邻居,老相识。
  老黄师早年娶了老婆,老婆得了肺病,熬了三年,死了。他阴郁多年,出了家。我们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伙房的老钟说。
  【作者简介】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故物永生》等散文作品1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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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你忧郁的眼睛  高速行驶的列车上。  山川、河流,都在车窗外急速撤退。  从威尼斯到维也纳  从柏林到俄罗斯,甚或,从布拉格到瑞士  ——这既非开始也非结束的旅程。  那些撤退回你内心的山河  豢养过一只孤独的豹  也生长过一片失血的玫瑰园。  想起你的“哭我”“笑我”“走向我”“望  着我”  想起你的“醒著”“读着”“写着长信”  我的忧郁比深秋  更深。往事  犹如夏天般撤离,里尔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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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ArachishypogaeaL.)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油料作物之一,因其对环境要求较低,种植适应性强,而在世界各地广泛种植。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花生生产国、消费国和出口国。近年来,由花生
本研究从抗有机磷杀虫剂的桃蚜Myzuspersicae成虫细胞的匀浆中提取总RNA,用RT-PCR方法扩增出羧酸酯酶E4(CbEE4)的编码基因,序列分析结果表明该基因开放阅读框由1659个核苷酸组
我们都承认,为三叔六十六岁生日庆典,郝丹丹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月前,她就帮着选饭店、订菜,并且以此为由,隔三差五就请大家伙喝顿酒。一次,她趁着酒兴将拟好的两页讲演稿当众念了,说三叔是武林泰斗,功夫大师,她的偶像。她丈夫方远竖起大拇指。随后,他端起酒杯,建议大伙敬她,立刻得到众人响应。  眼看着正日子一天天临近,前天午后,三婶突然回来了。以前,她只在十二月初, 就是门市房快收租金时,才回家待几天,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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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水象甲 Lissorhoptrus oryzophilus Kuschel(Coleoptera: Curculionidae)是1980年代传入中国的一种重大外来入侵害虫。在其新入侵的地区,其分布区往往不断扩展,但其详细的
如果你不到野外,你就不知道野外有什么。对于什么是野外,你可能有个定式了,我一说了前面那些话,你脑子就会放幻灯片,大片的田野。对,大片田野,还有遥远的山形,和近处碧绿的缓坡(实际上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爬上去),一条默默无声息的大河。如果你还是个注意细节的人,你会发现一些躲过车轮的车前草,大大方方的长在路中央,苍绿又健壮,就像从来没有遇到过针对它们的伤害似的。地头儿上还有野花,说不上多漂亮,可是有人真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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