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老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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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外滩坐落于宁波市三江口北岸,曾是“五口通商”中最早的对外开埠区,比上海外滩还早20年,自古是我国最繁华的港口之一,也是国内仅存的几个具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外滩之一。
  老外滩的老宅子,穿越百年岁月,在滚滚红尘与攘攘市嚣中沉寂着,守着属于自己的光影和时空。
  秋雨古巷
  挑个雨天,去德记巷走走,淅沥秋雨下的古巷,应别有一番景致。
  从外滩一路走去,脚踩着行道上不时闪现的刻着“浙海关、巡捕房、邮电局、通商银行、英国领事馆旧址”、“建于××××年”以及“1844年开埠”等等字样的铭石,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凝重感。不由感慨时间都去哪了。确实,大部分时间似流水、似岁月,销匿于无形,倏忽不见;部分浓缩成文字,被写进历史;也有部分就这样被镶嵌在脚下的行道上。外滩到德记巷不过10分钟路程,这样有文字记载的铭石,粗略数了下,竟有20余片之多,让人恍然有徜徉历史长河之感。
  德记巷就在人民路边上。如果说萦绕在人民路沿线的是一条历史长河的话,德记巷就是它的支流。此刻,我就站在两条水系的交汇处,身后是大河汹涌不息地鼓荡,眼前则是深谷细流般的澄澈与幽静。秋雨在伞檐外一匝匝飘洒,绵密匀淡,如粉似雾,让人读出水粉效果。江南民宅特有的玄灰色墙头、屋脊和檐角,就在这幅水粉画里隐现,因朦胧而更富有层次感。
  巷口一片狭长区域,铺上紫灰色石板,显得古朴、整洁、亲切。石板是种让人怀旧、勾人乡愁的自然铺设用材,它跟人的原始生活状态有关。较之泥地,人的肌肤更愿意接触石质板材。与其说人类是从泥泞中跋涉过来的,不如说是从一块块石头上跳跃过来的更让人信服。从石质与色泽上判断,那些石板源自小溪鄞江。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跟德记巷一样,是重新改造铺设的结果。就是说,它们是从别处被挪到这里,成为德记巷的一部分,但并不比在原处逊色,或许更好。德记巷所在的白沙街道曾被评为全国爱国卫生模范单位,并参加了1952年12月在京召开的第二届全国卫生行政会议。如今,毛泽东主席手书题词“动员起来,讲究卫生,减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敌人的细菌战争”就镌刻在巷口照壁上。乍看上去显得有几分突兀,但也完全可以理解。它是白沙、江北乃至整个宁波的骄傲,让它出现在巷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还有一角残垣,用老砖嵌白灰砌筑,内嵌一件人物花卉石窗,切弯内缀一丛青竹。这是别具匠心的设计。作为古巷的标志,点睛之笔在于:一是残缺,不完整,让人感觉眼下的古巷是通过改造而来,而改造就难免有缺憾;一是石窗,古拙,透出质朴生活的美感,最与古朴老巷相宜;而深入游览后,能更进一步体味此设计灵感之妙,会感觉眼前突然“亮”了几分,就像石窗的照明透光作用一样。
  雨下得不紧不慢,石板上不燥不湿。灰砖墙壁一遍遍被雨丝濡湿,显出一层隐隐湿印,仿佛一直在被一条羞涩的舌头舔着,来不及湿,也来不及干。
  “德记巷”名字应该是有由头的。线索或许可以通过“德”“记’两字寻找。比如曾经有过叫“德”的人在此住过或开过店?或者曾经有家商铺叫“德记”?事实上,除了曾经叫过“德记栈弄”,再无其他线索。不过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栈即驿站,用于住宿或储存货物,“德记栈”说明了一切。
  董宅、严宅、方宅,以及其他已经无从知道宅主姓名的众多老宅,分别以坐北朝南或者相反的方向排列,组合成现在的德记巷。董宅是唯一正门朝北的宅子。紧挨着董宅门前切入的德记巷,全长仅200余米,沿巷是一色青砖灰缝黛瓦的多栋石库门建筑,很多门前还两两蹲着混凝土雕门兽。依然是一巷的浅紫色石板,板面粗砺,尽管不见太多岁月侵蚀痕迹,却也不会是现代工业加工产物,粗犷工艺本身已经说明年代的久远。因为整修改造,保护开发,这些老宅已不再有住户,也少有我这样的闲人冒雨前来寻访,老巷显得有几分清寂与安谧。人到一定年纪,对热闹已经免疫,清静越来越契合心境。据说老宅子是有灵魂的,我倒是希望能够有缘遇上。那些老宅主老住户,可都是宁波工商业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以说都是天下宁波帮开创性人物,与他们的灵魂相遇,不说财气,沾点喜气大概不会有问题的。
  石窗,又见石窗。过了董宅西面的宅墙,出现了一道围墙,它把老巷与南面一些现代混凝土建筑隔开,同时也把两个时代隔开。但两者间又不需要绝对隔绝,也许让它们彼此透点光、通些风,更利于一个个新时代的开启。于是,设计者在围墙上一古脑儿嵌进了40余件石窗,让它们承担起两个时代的互通任务。这些石窗包括人物、卷草、如意、亚字、龟背、寿字等众多纹饰,石质色泽各不相同,雕工古拙又不失精细,具有很高的工艺价值。石窗的作用除了透光通风,更寄寓着先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确实很适合出现在这道墙上。据说这些石窗是从全市各地收集起来的,在这样一条老巷这样一堵墙上集中展示,更显难得、绝妙。对照巷口残垣上的那件石窗,是不是有内外呼应、让人眼前一亮之妙?
  雨一直在下。在雨的润泽下,老巷增添一份厚重与幽秘感,同时似又有一点点苏醒、鲜活起来的样子。当然,这跟一个人的心境有关,因为雨,同时也在润泽着我。
  一栋开花的房子
  悉尼花开,让人记住了一个建筑物莲状绽放的恒固姿态。宁波这栋房子的盛开,遵循了植物自然生长繁衍的规律,跟房子本身并没有关系。
  这栋位于外滩的不起眼房子,四五层,抑或五六层,一色的青砖勾灰连栋墙体。是否黛瓦不清楚,以我一个闲逛者的视角与高度,无法看到屋顶盖瓦的材质与色泽。站在外滩街头,四周几乎都是这类既保留民国时期浙东民居特征、又融合了近现代西洋建筑风格的房子。即便这房子屋顶盖的是泥质乌瓦,符合人们对传统江南民居青砖黛瓦、安静平和的审美,但说这房子美得像花、会开花,也未免太过酸腐,令人倒牙。然而事实上,我眼见的,那确是一所会开花、且正在开花的房子。它的美,轻而易举摧毁了我对建筑物习以为常的审美标志,诸如构思设计、风格材质、采光环境等等,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包括房子本身,都变得不再重要。   最初留意这栋房子是在年前。那天我路过那里,无意中视线就像鱼一样上钩了,再也挣脱不了。我久久凝视着这所房子朝南的那片墙面:从墙基直到墙檐,大大的一片青砖墙面,像被一张硕大的、粗砺的、近似于冬日地野灰色质的网罩着,那些泛着久远时光的砖隐在灰褐色不规整网眼后面,仿佛正在被什么打捞着。当建筑物无可避免地把人工痕迹堆砌放大时,这张网正在努力把一些沉入海底的自然气息打捞上来。而我,正是这种打捞的目击者、偶遇者。
  我喜欢建筑物透露出来的近乎自然的气质。建筑的最高境界应是尽可能隐匿人工痕迹,使其暴露得越少越好。眼前这面墙,青砖本身具有很好的自然气质,但方块格律化堆砌又暴露出人工构筑的痕迹,外面的这层网恰好把这些人为痕迹掩蔽、修补过去,显出自然的朴拙、原初味道。那网不是麻绳、化纤或钢纤维编织的,而是一种植物顺着墙体一年年攀爬的结果。我惊叹于它的攀爬能力,竟然可以用自己的肢体,像鱼鳞一样,将墙体一片片地占领、覆盖。那些藤络都源于墙脚下一根腿脚粗的主蔓,经过多少年苦心经营,分枝、开叉,再分枝、再开叉,最终把一堵高墙绵绵密密地爬满。落叶时节,那些自下而上、粗细有序的藤络像遍布人体的毛细血管,又像是一幅展开的世界地图;到春夏时节,枝叶丰茂,更像是一件贴心的绿色外套,两者亲密地黏合在一起,那么自然,让人觉得墙本身也是藤一部分,或者相反。
  我记住了外马路78号这栋宅子。我知道我还会来。
  开春后某天,我果真又来了。那日天气和暖,所有植物都开启了生命繁盛模式,包括那堵墙上的藤。葱翠的披针型叶子,明确告诉我它是凌宵。此刻它那尚有几分通透的葱嫩叶子把整堵墙遮掩得严严实实,在阳光下散逸着油绿的光。整堵墙乃至整栋房子因此变得轻盈灵动起来,像春山萦绿雾,又像一片春天的丛林,抑或一棵方形的绿巨树。
  凌宵笼罩的并不仅仅是朝南的那面墙,朝东、朝西甚至朝北的墙面上,除窗户外的很多墙体,都有绿色的身影出现。由于大面积落地窗的局限,东西两面墙面要狭窄很多。它们有的在有限的墙面上画着水向上逆流的轨迹,有的倒悬在混凝土雨篷下鳝游蛇行,有的似故意俏皮地从窗户上垂下来,向里窥视一番后,又向上攀悬而去。我注意到,那三个朝向的地面并没有入地的藤本,显然它们都是从南墙迂回、弯折过来的。我不禁为凌宵强悍的攀附能力暗暗赞叹了。凌宵是依靠气根像壁虎一样吸在墙上行走的。可壁虎才多大啊!眼前的凌宵,从南墙折弯过来,倒贴在混凝土雨篷下,爬过西墙,又折弯爬到北墙窗下,主蔓有胳膊粗,一路上还分出众多同样倒贴着的枝枝丫丫……这要多么强大、神奇的吸附力才可以啊!
  我有心想要了解这房子主人,谁种了这棵凌宵。如若有必要给这栋房子颁一个什么奖的话,最该得奖的不是房主和房子设计、施工者,而是起意种凌宵的人,然后就是凌宵本身。在外滩这样一片区域一栋房子边上栽棵凌宵已是难得,而能够在外滩这样一片区域一栋房子上生长、攀悬几十、百来年,更是不易。这也是我后来放弃了解房主身世的原因。与其费心了解房主不如关注凌宵。房子除了房东的更迭和岁月的沉积,本身并不会开花,等几百上千年都不会!但凌宵会。一屋凌宵,让这栋本身并不超拔的房子有了花期,也让我有了对这所房子花期的期待。
  于是,端午后的某天,我特意又去了趟外滩。我不确定凌宵花期有没有到来,但是,或许,它已经在开了,我不想错过。
  我又见到那栋貌似春天的山、丛林、树的房子了。它那么不起眼,又那么不一般。鸟儿们在这座花房上兴奋地忙碌着,在枝叶间雀跃或追逐,恋爱或者歌唱,向满墙的凌霄诉说着属于它们的快乐。让我兴奋的是,房顶四周墙沿上,期待中的那一簇簇橙红喇叭型花朵,果真在初夏微暖的风中绽放,给这栋古朴的房子戴上了华丽的花冠。它们是一群花中仙子,或是红衣少女,为自己的青葱、美丽而喧笑、翩跹,并宣告——宁波,外滩,一栋房子花期的到来。
  一栋正在开花的房子。在我心里,从此它将永远是花期。
  别样的董宅
  如果说外滩是棵树,那些老宅就是枝桠上的一个个经风经雨的巢。
  董宅的位置有些尴尬。它就在人民路边上,德记巷口,貌似堂皇,实际并没有方位那么显赫:坐东朝西,宅门向北,相对窄小的占地面积……让人读出一个后来者的将就与不甘。
  我是带着仰慕、朝圣的心情去探访董宅的。头天去,闭门,不得而入,过些时日再去,终偿所愿。老宅刚修葺完,院子里还杂乱堆放着一些砖头、木料等用剩的建筑材料。里面的人显然是工程建筑人员,他们忙活着,说着话,一听外地口音,就没了向他们讨教的想法——对于董宅,他们并不比我懂得更多。
  董宅门是典型的石库门风格,青砖灰墙的东面就是车水马龙的人民路,朝北面向新辟的德纪巷入口天井,三块浅紫小溪条石拼砌出一个朴实低调的石墙门。对于一个怀揣写作梦想的人来说,当我跨过这道门时,心情有些不同。在这道不宽、也不华贵的石门里,曾走出过早期宁波帮代表性人物,也走出了在宁波、浙东声名卓著的近现代文化“董氏五兄妹”。其中老二、老三董鼎山、董乐山是全国乃至海外都享有聲誉和影响的文化学者、作家。
  这是幢传统四合院式木结构楼房,坐东朝西的两栋主体建筑间隔两个红石铺地的天井。进门是主天井,开阔,明亮,由主楼、厢房和一角围墙围合而成。两栋房之间的那个显得要狭长、窄小也阴湿一些。阳光撒不开手脚,只有到正午才能抚照天井石板。宅子整体紧凑而精致,宅院内装饰考究,窗花、护栏雕刻细腻,“是一组集江南民居之精华,融木雕、石雕、砖雕和堆塑等艺术于一体的经典建筑,为明清民居风格”,虽经了改造,按修旧如旧原则,眼前所见,与原初的模样应该相差不远。
  从堪舆的角度说,董宅显然不具有风水上的优势。宅门、朝向都非传统主流的坐北朝南,这在明清时期大户人家宅子中是很鲜见的。据记载,德记巷早先应该还紧邻着一条小河,这或许也给董家择宅基平添了局限和难度。至于董家缘何愿意选择这么一个局促之处安身,这或许跟德记巷的地理位置有关。董宅第三代中的老二董鼎山说:“老家地址位于江北人民路,当时叫泗洲塘。记忆中,小时候住的房子非常华丽,双层五开间前后两进,阳台是雕花栏杆。门外有条小河,夏天船只交通甚为繁忙”,也印证了这一点。1844年,外滩开埠后,江北人民路一带成为外贸通商服务前沿,先后建起了海关、银行、巡捕房、邮局、领事馆等机构和设施,咫尺之遥的德记巷因而水涨船高,成为当时大户人家择业安家的首选。相对于德纪巷其他豪门大户,董家显然是个“后来者”,按先来后到的江湖规矩,在巷口这片不太宽阔的空地上落脚,也就成了必然。   上世纪初,董宅第三代五个孩子相继在这里出生,最先为世人所认识的是老二鼎山和老三乐山,兄弟俩都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鼎山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苏里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曾任报刊编辑、纽约市立大学教授,是著名的旅美作家。早些年经常在《读书》《新民晚报》《读者》等国内报刊读到董鼎山介绍西方历史文化、文学艺术和故乡风土人情以及回忆类文章,文字中流露出老辈文人的笃定与雅致。乐山也不遑多让,1950年大学毕业后先后任新华社参编部翻译、审稿,是国内声誉卓著的文学翻译家之一。译作包括《第三帝国的兴亡》(合译)《一九八四》《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等具有广泛影响的书籍,编有《英汉美国翻译社会知识辞典》,并有四卷本《董乐山文集》。其中《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诸多中译本中,三联书店版本即为董乐山所译,被公认是最忠实原著,也是流传最广的一部。除了董鼎山和董乐山,他们的弟弟董名山和妹妹董木兰也在自己的领域各有成就。董名山毕业于浙江大学,曾担任重庆煤炭科学研究院总工程师,董木兰曾在国际新闻局乔冠华手下工作,著有《域外拾零》一书。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转述这些,是由于这代董氏兄妹命运已经完完全全不在他们父祖辈的轨迹上。机遇或者说运气,让董氏第一代人完成原始财富积累,胆识与眼光又让董氏的第三代走出完全不同于前辈的人生之路。同时也为董家独特的风水作了最适当的注脚。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董氏兄妹的祖父董顺来还在给一个德国颜料商看管仓库。董鼎山在回忆录《忆旧与琐记》中有过相关描述:“振甫(董鼎山的父亲)经商发迹应该自顺来的发财叙起。祖父去世时我近十一岁。他的故事就一向令我神往。据说他是屠夫出身,后来替一个德国颜料商看管仓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此德商仓皇逃回德国,把仓库中的颜料全部给了他。他赚了钱,在江北岸购了地皮,造了两进两层楼的房子,我就是在那幢房子里生长的。”后来董家在宁波开了家药材店,名勤德堂;又开过“董顺记颜料号”,都经营得顺风顺水,在宁波有很响名声。不幸的是,勤德堂最终毁于一场大火。
  董宅的第二代董振甫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在家业承继与生意经营中,更懂得学问与知识的重要,因而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让兄妹几个从私塾认字开始,直到完成高等教育,老二更是远涉重洋,出国留学。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董家命运的走向,这个有着屠夫、看仓库身世、天上掉馅饼式蹊跷暴富经历的家族,其掺杂着牲畜血腥与化工颜料难闻味道的袅袅香火里,多了一股清新浓郁的书香味道。让人感觉到董氏家族别样的风光。董宅不仅仅是老一辈实业家的老宅,更是宁波两位现代文化学者的老家。
  我是带着仰慕和朝圣的心情探访董宅的。当我跨出董宅朝北、看上去并不太起眼的墙门,忽然意识到,风水这东西,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玄乎或神圣。不同的人家有不同的风水。董家这块宅地,换别的人家安家未必好,也未必不好,但做董家的宅基是最合适的。
  爱情不在服务区
  一片老宅,在风雨里飘摇近百年,主人离散,像一只老巢搁在岁月的枯枝上。
  德记巷上的这片老宅有些不同,在岁月沧桑、世事渺茫之外,另有一番凄美、苍凉味道,让人在面对它时,从心底生一份苦涩与不忍。
  宅是大写的家。宅心仁厚,意味着它蕴有比普通人家更丰沃的家世故事。位于德记巷最深处的方宅,主人在打造它时,原本对这片宅居的另一半——或者说宅主心中的爱人怀有深深期待。就像一只珍珠鸟,含辛茹苦,一枝一叶、一絮一羽地筑起一个温暖小巢,希望能点燃离巢亲鸟的归意,结果却是望断秋水、音信杳然,只余筑巢人守着一片空寂的宅子在岁月里萧瑟、老去。
  踩着一片片凝灰泛红的石板铺成的巷道走去,方宅在德记巷的尽头。那些明显呈小溪(鄞江)石色泽的铺路石板平整而粗砺。平整表明巷道是翻新铺砌的,粗砺则暴露了小溪石本来面目:即使被风雨侵蚀得只剩薄薄一帘,也永远是一副抹不平的麻婆脸模样。一边是一处处的老宅,一边是一堵镶嵌着一扇扇古朴而精致的石窗的围墙,把老巷与时代分隔开来,让人恍惚回到老巷开埠年月。
  方宅是两幢传统四合院和一个过渡院落的总和,坐北朝南,整座建筑由两个石库门院落和一个传统结构的偏房组成,使整片建筑俨然成三门三户的组合,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两个大门的青石门框上水泥磨石子的半拱门楣,内饰卷草花纹及砖拼砌的几何图案。外立面为巴洛克式带肩观音兜山墙。
  石库门住宅,一般认为是源于太平天国时期,江浙一带的富商、地主、官绅举家涌入租界寻求庇护,外国房产商乘机大量修建住宅,于是有了中西合璧的样貌。方宅是宅主方海生一手打造起来的,其设计灵感或者说建造模型并非甬上某处同类建筑,而是十里洋行上海滩的某处建筑。这就不难理解方宅外墙清晰的泊来痕迹。其时,他手里有一帧那幢建筑外立面的照片。这是一幢作为人物背景而存在的建筑。照片上人物是个豆蔻年华的婉约女孩。方海生叮嘱工匠们,严格按照片上宅子外墙的样子建。而照片之外,墙内房间与院落的设置布局是清楚的,工匠只需要按宅主的思路办就是了。这便是后来的、我们现在见到的方宅。
  说得明白些,方宅真正主人,其实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然而事实上,那女孩从没在方宅宿过一夜,也没跨进过方宅一步。也就是说,方海生千辛万苦为照片上的女子建了这片宅子,而它的主人百多年来一直处于缺位状态。甚至那女孩或许至死也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片为她而存在的宅子。
  据传,方海生年轻时在上海林记麻袋行做学徒。林家有小女,名小婉,桃李年华,活泼率真。千不该万不该,林小婉竟爱上了方海生。就像扑火的飞蛾,父亲的反对,更加坚定小婉为爱情献身的决心。一个清晨,林小婉带着那张在石库门前拍的照片,留下一张“父亲大人保重”的字条,和方海生一起悄然离开上海,来到宁波。
  “外行生意勿可做,内行生意勿可错。”方海生牢记准岳父的教诲,用做伙计时攒下的一点积蓄,在宁波操起了老本行——方记麻袋行就这么开张了。
  但是,故事注定不會很顺畅。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开始就具有励志意味。
  因为本钱实在太少,初始阶段的方记麻袋行运转很艰难,周转不济、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常常出现,可谓举步维艰。现实的困厄与艰涩,让爱情渐渐褪了色,林小婉开始心生悔意。空闲时候,总会拿出那张在石库门前拍的照片痴痴地看。她想家了。想起自己离家时的任性和决绝,不禁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离别的日子到了。方海生默默地把爱人送到码头。登船时,林小婉把那张照片塞给方海生,留作纪念……
  爱人离去的背影并没有摧毁方海生,反而激起了他在物质上出人头地的勇气和决心。他知道并深切理解林小婉辞他而去的原因,只有彻底改变自己的苦逼生活和命运,才有可能让心爱的女人再度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他发疯似的不要命地经营,和伙计们一起进货、装卸、送货,别出心裁地在店铺里布置栈房、客房,用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客户;客户连夜赶路,方记还赠送印有店号的灯笼……
  方记麻袋行终于慢慢积累了口碑,走出了困境。在手头开始宽裕,有了一定积蓄后,方海生立马筹措建材,请来工匠,拿出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着手建这个宅子。这是一片爱的宅子。方海生觉得只有建起这样一片宅子,才有希望把心中的女人追回来。
  德记巷18-20号的三扇大门紧闭着,我们无缘进入这片百多年来一直女主人缺席的宅子中间。我们能够做的,就是顺着墙根默默地走着。那些凝灰泛红的铺路石板,仿佛百余年岁月堆积,显得安静妥贴;从石板间钻出的杂草,把岁月的缝隙补缀得刚刚好;而被白灰抹得有些过白的外墙,还没来得及滋生青苔,在朗晴的天空映衬下,像一片虚空的存在。
  也许是巧合,在方宅外墙四角,例应刻有“方姓己墙”字样的界石上,竟也是一片令人诧异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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