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黄色、褐色、红色……数种颜色如被泼洒般交织在一起，数个人形从色彩中浮出。人形有的高举双手，有的低头沉思，有的侧身张望。整幅画面如同一场虚幻的梦境，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洋溢着毫无来由却能鼓舞人心的生命力。
　　八十四号盯着这幅画已经很久了。
　　“你喜欢这幅画？”
　　八十四号转头，发现并没有人和它说话。
　　啊，是啊，陆寻他已经不在了，八十四号心想，是信息库检索到这幅画后自动调出了有关这幅画的音频吗？
　　自动检索关于某物的信息并调出，在脑中播放——八十四号无法理解这个行为的意义，但陆寻说，这是人类最基本的性质之一 ——“回忆”。
　　“有回忆才能有触动，有触动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你才能被称作一个基本的人类。”陆寻如是说过。
　　回忆就回忆吧。八十四号任音频在脑内播放。
　　“你喜欢这幅画？
　　“啊？没办法理解？
　　“也是，毕竟你才开始学习感情……没办法理解这种画作也是很正常的。
　　“哈哈哈，居然有点生气了？看来你学得还挺快的。这幅画的名字你应该知道吧？
　　“对，简短点的话的确是《我们从哪里来》。
　　“但是啊，我还是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毕竟那才是我把这幅画带到船上来的原因。
　　“《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会到哪里去呢，八十四号？我们会找到陆地吗？”
　　“只有他说的话啊。我的回答没有录上来？”八十四号挠了挠头——事实上，是用机械臂轻轻敲了敲电脑外壳。当陆寻看到八十四号第一次做出这个动作时，欣喜若狂的表情令八十四号难以忘记。他说：“这是人类才会做的动作啊！”
　　“明明我只是模仿了你的动作而已。真是个奇怪的人……”
　　——思维又开始乱转了。八十四号回过神来，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航行上。
　　海面平静，天气状况良好，云层虽然厚重但并没有积雨云。航线也没有偏差，直指东半球西部。
　　那今天就如此吧。八十四号关闭一切外界能源，陷入休眠。
　　在思维如潮水般退去的那一瞬间，八十四号突然记起了音频里陆寻说最后那句话时的神态。
　　如果让陆寻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无比惊讶吧。毕竟能够根据声音的起伏与对说话人的了解来进行图像创造及补正，已经远远超出了当代A.I.的水平了。
　　闪现在八十四号脑中的，是还未死去的陆寻。他正在像八十四号以前常常看到的那样，盯着大海，抽着烟。
　　刚刚讨论画作时浮现的笑意，此刻已在陆寻脸上完全消失。只有机械义眼所反射出的海面在他眼中荡漾。
　　长久的沉默。
　　“我们……会到哪里去呢？八十四号。”陆寻突然按灭了烟，犹豫了一下，把即将习惯性扔入海里的烟放入了烟灰缸。
　　“我们会找到陆地吗？”
　　八十四号没有回答，只是和陆寻一起望着他们眼前的无边无际的海洋，占据地球面积百分之九十六以上的海洋。
　　这是航行的第九十一天，回到陆地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
　　久违的阳光。
　　光芒从数千米高的云层缝隙中艰难地挤出、漏下，在浑浊的海面上偶尔闪烁。
　　八十四号慢慢地展开太阳能板，汲取着为数不多的阳光。
　　充电中的八十四号无法做复杂的操控动作，只能任由风浪推动小船。但今天没什么风，海面意外地十分平静，帆船静默在海天之间，仿佛一座雕塑。
　　“……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八十四号喃喃自语。
　　这是陆寻教给它的诗句，似乎是古代中国，一位叫作白居易的诗人写在绘有大海的屏风上的一句诗。
　　只是“古代”“诗人”“屏风”这些东西，除了陆寻，也不会有什么人提到了吧。它们早就随着人类黄金时代的过去而消失了。
　　大海倒是常常有人提。毕竟，海上要塞里的人——几乎也就是全部人类——每天面对的也只有大海了。但大海对于他们从来没有平静过，相反，大海对于人类来讲，是恶魔。
　　几张图像浮现在八十四号眼前，那是海上要塞的覆滅。跳跃的火焰、滔天的巨浪、绝望的哭喊、狰狞的咆哮、枪械倾泻出的子弹、刀刃闪着银白的光、最后的爆炸，全部归为一片尘埃。
　　在此之前，是无休无止的污染排放、此起彼伏的金融危机、肆意妄为的战争冲突。商人们玩弄着毫无利益可言的零和游戏，政治家把国会搞得乌烟瘴气，而一群疯子叫嚣着要让全部人类感受地狱。直至把地球的冰川融化，直至海啸与地震，直至人类不得不从污染严重的陆地上撤离，靠着残存下来的科技建立海上都市，再发生暴动，将一切推至崩溃。
　　人类亲手毁掉了地球的生态系统，最后又亲手毁灭了自己用于残喘的居住地。
　　没办法理解。这比理解那幅画难多了。八十四号摇摇头。
　　但那些和八十四号没什么关系，它只需要完成陆寻死前交给它的任务就好了——回到陆地。
　　八十四号说不清楚为什么，它不愿意回忆陆寻死前的那一段经历。每次一想到陆寻那只苍白却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八十四号就一阵……
　　就一阵什么呢？八十四号找不到词来描述。悲伤？难过？但这些情绪本应该不属于它。它只是个机器人。就算陆寻常常拿这些词来形容它的动作或是行为，但八十四号知道，那只是陆寻的主观判断。
　　八十四号自己并没有产生那些词汇所表示出的“感情”。
　　在进行了三分钟毫无意义的计算后，八十四号决定暂时放弃从词库中寻找用于描述自己“电流异常”的词，转而观察海面。
　　倏忽，海面上闪过一道影子。一个黑影从水中钻出，又落入水中，溅起浪花。
　　八十四号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现在的海中是不可能存在能够进行“跃出海面”这种动作的生物的。
　　随即，像是嘲笑八十四号的想法一样，数十个黑影从水中跃出，阳光照在它们的背上，勾勒出它们的轮廓，就像是给它们镶了一道黄金的边，看起来如同一种装饰挂件。 　　是变异的海豚。八十四号立即判断。只是与曾经的海豚相比，变异种体型更小，眼睛更多，身上也有了花纹，鱼鳍周围还多了一层角质层。
　　但它们依然是“海豚”，至少是生物，至少可以跃过海面，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令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流出泪水。海豚这种动物，早在十多年前就被认为完全灭绝了——它们适应不了大海日益上升的温度和酸性，以及食物与氧气的减少。事实上，海中现在是不应该有大型哺乳动物的，海面上浮着的一层厚厚的海藻与微生物可以剥夺任何大型动物的氧气，就如八十四号刚刚的判断。
　　但判断错了。对于自己的失误，八十四号没有任何恼怒，它只是静静看着海豚跃出、落入，水花溅起、沉寂，波纹扩散、消失，像是数十年前的人们做的那样。
　　那时候的海洋只占地球面积的百分之七十；那时候的海面还非褐色；那时候的人们还生活在陆地上；那时候的人们还对未来有着希望。
　　“Life finds a way.”一句电影台词忽然挤入了八十四号的脑中。这是陆寻最爱的电影台词。
　　至少现在的我，还能够看着海豚跳舞。就算现在与那时有很大的不同，但只要有着一点点共通点的话，这份不同就会慢慢消失吧。
　　如果八十四号有五官的话，此刻必然会露出微笑。它的内心满是“喜悦”。
　　啊，找到词了！
　　航行的一百七十二天，仍未回到陆地，但得到了久违的太阳能。八十四号，人类历史上最后的智能机器，开始拥有感情。
　　这天晚上，八十四号做了个梦。机器人不会做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主控电脑随机选取并播放的记忆。
　　但对于已经拥有感情的八十四号来讲，那依然是梦。
　　陆寻死去那天的梦。
　　“……八十四号？”一直看着仪表盘的陆寻突然问道。
　　“在。”
　　“我们……在海上漂了多久了？”
　　“从您唤醒我开始，已经过了八十六天又七小时又十五分钟又二十一秒。”
　　“快三个月了啊……”陆寻一屁股坐在船板上，“什么都没见到……除了水，还是水……”
　　“您的语调似乎不太开心，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吗？”
　　“也许吧。你一直在帮我，以后可能就不用了。”陆寻自嘲地笑了笑，“从昨天开始，心里就特别的慌。”
　　“您在吃药吗？您的病……”八十四号将音调降低，听起来竟有了一丝担忧。
　　“哈哈，我药早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像人类一样会明知故问了，看来我把你改装得不错。不枉我拼死把你救出来啊。”陆寻眯起眼睛，回想起海上要塞毁灭那一天，他拼尽全力把八十四号偷出，坐上还没有被暴徒烧毁的小帆船的场景。
　　“谢谢您。”
　　陆寻睁大眼睛，盯着八十四号看了一分多钟，叹了口气，“诶，八十四号，你还记得我把你唤醒干什么吗？”
　　“喂，机器人，你醒啦。我叫陆寻，从此以后你就陪我一起在这海上漂了。目的和我的名字一样，是找到陆地，回到陆地！”八十四号重述了第一次见到陆寻时，陆寻对它说的话。
　　“對。不过你还漏了一句。也许你是故意漏的吧，嘿嘿。就算以后哪天我死了——反正这船上有风能、有太阳能——你也要坚持下去，踏上陆地！”
　　“是的。”
　　“所以，八十四号啊，你能做到吗？”
　　“机器人必须服从……”
　　“停停停，别突然给我背阿西莫夫那一套，虽然那是我教你的。”陆寻连忙摆摆手，打断了八十四号，“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么想就对了。我给你加了那么多的情感学习模块不是白加的。不过你这家伙居然会插科打诨了我倒是有点惊讶。”陆寻笑了笑，好像有些得意。
　　八十四号没有回应。它不知道回应些什么。
　　“总之啊，八十四，如果哪天我这儿真的停了，”陆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也别管，把我扔到海里就行——但眼珠子得给我带着，我也想看看陆地。”说着，陆寻晃了晃手中的小盒。小盒里装的是陆寻的一只眼睛——自左眼被替换成机械义眼后，陆寻就把原本自己的左眼存在了一个防腐小盒中。
　　“然后你一定要继续啊，继续寻找陆地。回去，然后告诉全人类，‘我们’回来了。”
　　“……我会的。”
　　就在那天晚上，八十四号从休眠中醒来时，看到了陆寻冰凉的尸体。他的面容安详，手却紧紧抓着八十四号的背部——八十四号的广播组件所在处。
　　从那天开始，八十四号就独自踏上了寻找陆地的归途，直至今日。
　　陆寻的遗体随他一开始和八十四号说好的那样，其他部位都沉入海底，但那只小盒装着的眼睛要留着，一直到到八十四号找到陆地那天。
　　八十四号将其放在了胸腔的空腔处，如同一颗小小的心脏。
　　让八十四号从漫长梦境中惊醒的，是轰鸣作响的警报。
　　海啸来袭的警报。
　　八十四号已记不清自己见过了多少次巨浪。每次它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掉，所以，对于海啸，八十四号并未抱有什么担忧。
　　但这次不一样。
　　太大了。
　　坠落而下的根本就不是海浪，而是瀑布。明明只是海水与海水撞击在一起，却发出了如同雷震一般的声音。“烈马嘶鸣”一类的比喻在这种巨浪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钢铁之壁也只能沦为“摧枯拉朽”四字中的“枯朽”二字。天地昏暗仿佛最初的地球，生命还未出现，只有混沌一片，看不到一点光明。
　　八十四号将思考功率开到最大，尽全力思索着最低伤害的规避路线——无伤是不可能的，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面对着这样的海浪也只能祈祷。
　　而八十四号还不如经验丰富的老水手。
　　巨浪如同一只上古的凶兽海怪，张开了巨口，随即合拢，把小船吞入口中。刹那间，无数的水箭如同利齿，咬碎了小船斑驳的外壳，直直地刺向八十四号，将其打入深深的海底。
　　黑暗涌来。 　　等到八十四号自我修复完成，再次睁开双眼时，海啸已经停止，但海浪并未完全消失，仍然不时地拍打着海面。
　　八十四号检查自己的身体，下半身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但六根机械臂还有五根完好，核心系统由于保护措施的完善并未受到太大损伤，但能源系统的防水做得不好——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不到的能量了，而太阳能板早已损毁的不成样子。
　　就这么结束了吗。八十四号抱着自己在落水前抓住的保护气垫。我没完成主人给我的任务。
　　真的见不到陆地了吗？
　　八十四号转头，绝望地盯着远处那座小小的岛。
　　等等，岛？
　　岛？！
　　来不及多想，残存的五根机械臂全部变成了船桨，小小的气垫如同一艘快艇一样飞了出去。
　　突然，一个海浪追上了八十四号，把它狠狠地打入水中。
　　等八十四号触到海底那层软软的泥沙时，它发现海并不深。
　　那就走吧。
　　能源系统再次进水，还有百分之十不到的能量。
　　继续。
　　机械臂连接不够稳固，断裂了两根。
　　继续。
　　机械臂又断裂了一根。
　　继续！
　　八十四号的自我调整模块不断地向总模块发送信息，但八十四号没有丝毫犹豫，一直在往前，往前……
　　它终于明白了陆寻以前对它说过的那些话。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八十四号吗？第八十四天是桑迪亚哥找到大马林鱼的日子。你代表的，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和勇气。
　　“你现在也许没办法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陆地，但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等你知道的那天，你就是真正的人了。”
　　因为那是必须要回去的地方。
　　因为那是人类的起源。
　　因为那是你的梦想。
　　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机器人的归途。
　　因为这是你，作為一个人类的归途。
　　如同最初的两栖类登上陆地，满身残破不堪的八十四号，从海里爬出，登上了陆地。
　　残存百分之一点七的能量。
　　八十四号打开胸腔，陆寻的眼珠从胸腔前掉出，广播系统从背后伸展开来，像是翅膀。
　　八十四号将能源系统全部接入广播。
　　八十四号将广播功率调到最大。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能够接收到广播的人的话，那么无论他在哪儿，都会听到一段电子音。也许他会惊异于原本毫无感情的电子音，为何听起会有一种暗涌的豪情，让人为之一振。
　　“向全世界广播，我是‘寻陆者’八十四号，我是‘寻陆者’八十四号！人类回到了陆地，人类终于回到了陆地！重复一遍！人类回到了陆地！”
　　“我，我们，回来了！”
　　【责任编辑：曹凌艳】
　　小雪说文
　　这期上刊的作品与上期一样，也选自2016小猿之星作文大赛。篇名也叫《归途》。同样的命题，不一样的构思，往往会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小作者李飞杨在《归途》中，采用了大量的独白及对话，勾勒出一幅荒凉、孤寂的末世场景：一个机器人、一艘船浮萍般沉浮于茫茫大海之上，为人类寻找最后一片陆地，一方归途。
　　李飞杨的语言有不错的表现力和画面感。机器人八十四号的形象鲜明立体，从机器人到逐渐具备“人性”，这一转变合乎情理，有较强的感染力。但稍稍有些遗憾的是，文章结尾处，机器人上岸时机械臂断裂的场景以及后面充满豪情的广播，读起来总觉有些用力过猛，想着若是能收一些，应该会好一些；但又转念一想，这般稍显用力的写作方式才是少年特有的情感表达吧，热情而真挚，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少年意气、用力过猛是能够打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