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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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许多人(或女人)一样,近代词媛吕碧城(1883-1943)酷爱鲜花。
  她在瑞士隐居先后长达十数载,其“闲居遣兴”生涯的主要内容,也无非是“每星期登山一次,及逐日选花供几而已”。
  吕碧城在诗词创作中先后写过的花,至少包括荷花、秋葵、桂花、梅、樱花、水仙、牡丹、芍药、玉兰、木棉花、素兰、腊梅、白秋海棠以及各种无名之花(紫野花、小黄花)——吕碧城笔下常提到瑞士国“花具仙姿,然不在水,遍植山野间”者。
  夤夜遍读吕碧城摹花绘朵,她深心寄托几乎总聚焦于“艳骨冰清,仙心雪亮,羞看等闲罗绮”(《欧美漫游录·百花会之夜游》)一点精神洁癖。怎怪在罗马第一次见到提香(Tiziano)诸宗教画作,吕碧城会并不含蕴地对这类“圣爱”题材直接表态:“世人恒认猥亵为爱情,铁先(笔者注,即提香)所作圣洁爱情之图,仅女郎及童稚,而无男子,陈义甚高,此所以为圣洁也。”(《欧美漫游录·义京罗马》)
  是年吕碧城四十五岁——她对世俗情欲、红尘男女嗤之以鼻,显得异常干脆——这自然必须考虑她淫浸多年的佛教背景。虽然之后我们还会看到这属人的艰难“超越”绝非一个表态就能圆满完成。
  被“一代诗伯”樊增祥(1846-1931)批认有“稼轩”(辛弃疾)风调的词作《摸鱼儿》乃为一池梦荷而作,吕碧城“晓眠慵起,嘒嘒蝉声催成断梦。翠水瀛洄,红蕖万柄,宛然瀛台也”,于是提笔作赋:
  漾空蒙、一奁凉翠,烟痕低锁凄黯。吟魂已共花魂化,恰称瀛台清浅。觑醉眼,认露粉新妆,隔浦曾相见。秾华苦短。只鸥梦初回,宫衣未卸,尘劫已千转。春明路,一任苍云舒卷,俊游回首都倦。鸾笺未许忘情处,写入冷红幽怨。芳讯断,怕瘦萼吹香,零落成秋苑。摩诃池畔。又几度西风,为谁开谢,心事水天远。
  是吟魂,是花魂,俊游耶?倦游耶?吕碧城自是情种,却未情痴。尘劫千转未忘情,冷红心事瀛台浅。一札鲜花浓艳其表,其里,她还是转向了慈悲风调。
  那首被文坛誉为“杜陵广厦,白傅大裘,有此襟抱,无此溢彩”的“鄂君绣被春眠暖,谁念苍生无分”(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的《陌上花》,吕碧城谱写的是木棉花:
  丹砂抛处,峰回粤秀,茜云催暝。绚入遥空,漫认霜天枫冷。长堤何限红心草,犹带烽烟余恨。又花凄蜀道,鹃魂惊化,泪绡痕凝。 料吴蚕应妒,三军挟纩,不待娇丝缫损。脸晕浓酲,艳锁猩屏人影。鄂君绣被春眠暖,谁念苍生无分。待温回,黍谷消寒,同赋绛梅芳讯。
  艳叹木棉花伟丽绝胜的色相之外,吕碧城当此“烽烟余恨”之时,再三看重的是木棉果絮可作衣被的实用御寒功能,所以有“吴蚕应妒”、“三军挟纩”之典。前引钱赞所用掌故并不难懂:“杜陵”即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白傅”即居易,“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讲的都是心忧天下怀抱众生而非促促于一己之哀愁。“鄂君绣被”则涉及到一相当香艳的“情色”传说。那就是后世闻名的《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据说楚国的令尹鄂君子皙貌形俱美。在富丽堂皇的游船上听到掌楫的越国人拥桨而歌、委婉动听,却苦于方言不通,经由翻译明白后,鄂君乃应之以行动,“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我们一定记得李商隐《碧城三首》中“难免下流了些”的类似用典,“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广东籍的著名诗人屈大均(1630-1696)在《广东新语》卷二五曾特意著文写照这一极具地域特色的花,纸上泼朱,神气活现,墨点如火,精神倍出,读来令人心驰神往:
  木棉,高十余丈,大数抱,枝柯一一对出,排空攫挐,势如龙奋。正月发蕾,似辛夷而厚,作深红、金红二色。蕊纯黄六瓣,望之如亿万华灯,烧空尽赤。花绝大,可为鸟窠。……岁二月,祝融生朝,是花盛发,观者至数千人,光气熊熊,映颜面如赭。花时无叶,叶在花落之后,叶必七,如单叶茶,未叶时,真如十丈珊瑚,尉陀所谓烽火树也。
  有此雄奇富丽的自然,才有了吕碧城的如花妙笔。上词当撰于她与近代词学名家龙榆生(1902-1966)通函来往(1933年)之后,下笔大气从容,胸有成竹,时年正值“知天命”的吕碧城显得镇定自若,悲天悯人。
  然而,好景不长,豪情易逝。当吕碧城因第二次欧战驻留香港、东南亚一带(约在1940年)再次谱写浓艳夺目的木棉花时,她却又被生命的悲抑、荣华的短暂、韶光的易逝包裹了:
  灼灼朱华艳。正排空、烘霞照海,锦幢高展。月奼霜姚清寒甚,莫斗尹刑妆面。记梵语西来先谶。金翅食龙三万里,潠猩潮,天畔玄黄遍。花谱里,几曾见? 斜阳芳树南溟岸。尚骄人、红腴绿瘦,火云飞绚。铄石流金能几日,转眼秋风凄变。算到底、韶光谁赚?山鹧啼残郁孤路,怕重来骢马愁难践。容拾取,旧花片。(《金缕曲》)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辛弃疾)?我们当然不能轻易指责吕碧城道行不坚。那个战火连绵的时代,这个苦难深重的星球,人实在是太过偶然与脆弱的存在,难怪她不久更有“秋深,众芳摇落,感予行迈,惜别成词,不自知其衔哀累叹”之作。这首《莺啼序》几乎是她一生最后一首长调慢词,初与《梦雨天花室丛书》之《劝发菩提心文》、《观音菩萨灵谶》合刊,同样约撰于1940年左右,据此意推测,时吕碧城当在香港。皈依佛门将近十年的迟暮佳人词中居然依旧一片无可依凭的悲苦,读之令人触目惊心:
  残霞尚依绣岛,散馀辉蒨绮。忍重照,如此人间,梦醒知是何世?早辞汉、铜仙泪尽,行云冉冉无归意。但凄迷、望里沧州,罨画横丽。 屈指浮生,窄隙迅羽,送年华逝水。检芳句、欲讬微波,楚魂流怨无际。费灵均、缫秋小笔,恨难补、秋痕丛碎。任从他、旧圃繁霜,猎兰鏖蕙。 霓裳同咏,桂斧闲挥,广寒话影事。才几度,冰轮消长,又对菱镜,斗画愁蛾,倦妆重理。壶投玉女,窗开金母,源翻星海真今见,迸骊珠、隔座飞寒燧。宵深爇尽温犀,掩袂当筵,临歧不成回谛。 仙都绛蕊,客路青山,已乘风尽矣。正极目、孤鸿天末,一往心期,紫霭浓蒸,入西佳气。寒鸟绕树,哀蝉啼叶,飘零身世同我汝。纵相怜相守难为计,几回欲去仍迟。惨淡斜阳,自沉翠。   “飘零身世同我汝”、“相怜相守难为计”,吕碧城无论写鲜花还是写落花,从来都是写照自己。此种生命无可救赎的必然凋零已经无法劝慰,更无法以艺术水准责之,沈轶刘(1898-1993)先生以为吕词“江冷水寒”、正此之谓——只是,出自积年“修行人”之手笔,这沉重就太过沉重。较之早岁髫龄(1905年之前)写照落花的《清平乐》:“大千世界,总是销魂地。粉怨香愁无限意,吹得满空红泪。临风犹弄娉婷,回看能不关情。愿诵《楞严》一卷,忏渠藩溷飘零。”
  后者真真堪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吕碧城写过一对特殊的花:牡丹和芍药,花王与花相,只是一为海外亲历、一为故国追忆,那牡丹,或者就是她在瑞士居所楼前二树“缀花数百朵,游蜂为闹”的壮观:
  炫芳丛,鞓红欧碧,年华又如此。玄都观里,谁省识重来,赢得憔悴。已谙世态浮云味,吟怀懒料理。算也似、粉樱三见,归期犹未计。 风流弄绝塞胡妆,依然未减却,天资名贵。闲徙倚,问可是、洛阳迁地?尽消受、蛮花顶礼,引十万、红云渡海水。还怕说、宝栏春晚、宵来风雨洗。
  这份“天资名贵”的称许,毋宁更是吕碧城的自期。“优孟风流班宋艳。不逞名场,便向歌场现。举世滔滔声色恋,烧残秦火才人贱”(《蝶恋花》),近世才媛,除了吕碧城,少有人及这份通透自负。“海市蜃楼春好,故国雕栏春改”,吕碧城笔下被“刈割如萧艾”的芍药,无妨也是一种文化的命运凋零,“马蹄过,问翻阶红艳,而今安在”,因为“得故国友人书,谓社稷坛芍药千余株,多金带围名种,近被暴民集会,践踏无遗,为赋此调,以代传檄”——这首《喜迁莺》写于1928年。
  不必为历史隐晦,此处被吕碧城称为“暴徒集会”的会是些什么人,因为此际“东陵古迹亦被摧残”——自然是那些“军爷”所为。“早知舞衣金缕,输与荷衣蕙带”,吕碧城多年避居海外,似乎同样有某种“抱器而逃”的寓意与安排。
  还有词“采梦窗”(吴文英)赋玉兰,“Montreux湖畔多玉兰树,婆娑巨朵,千百掩映,瑶峰玉宇,饶华贵气象。予每春来此看花,已三度”,因吴氏原作有“海客乘槎”、“悲乡远”等句,吕碧城直言“不啻为予今日咏”,借前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
  至于写照瑞士雪山蔻岭Caux“多紫野花,茁于雪际”,“予恒采之。游踪久别,偶于书卷中见旧藏残瓣,怅然赋此”,那份孤芳自赏、孤标自傲,“裙屐远游至,素标谁得似?繁霜晚菊堪拟。高受天风,倚岚光弄靓,羞傍髻鬟底”,灼人夺目吧。——“回首林扃暮矣。薜老萝荒,夜黑啼山鬼。岁华催换,陈迹入花史。春痕留片蕊,琅函脂晕犹腻。旧梦重寻,但千岩云锁,松影堕顽翠”——这位将词集名为“信芳集”的才人,始终有着耿耿不寐的“屈子情结”。这些紫色花一丛丛、也许就是“勿忘侬”:
  山麓及岩腰松桧森森排立,渐高则童其巅而无丛莽。雪痕融处,草色青青,散缀小朵蓝花,此花名“长相思”(Forget me not),朵细而色艳,殊可珍玩。(《欧美漫游录·雪山》)


  有一个故事讲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远在巴西的八德园,张大千命令园丁拔掉所有漂亮的Rose,因为这是无法进入中国人画境的缺乏“诗意”的植物。这一传说让人有理由想到李渔《闲情偶记·声容》类似的刻画:“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艳,止宜压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则类村妆。”
  蒲松龄未曾写及兰花与梅花,我猜他是不敢:饱受中国“诗学植物学”熏陶的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人、谁个敢跟“它们”肌肤相亲?!那真是亵渎。
  于是我们只好再看吕碧城如何写梅忆梅、写兰忆兰。
  词为艳科、却庄过“小说”:
  仙麝吹尘,飞琼眷梦,余芳半入苔痕。细雨轻寒,空山鹤怨黄昏。劳他驿使重来探,道美人已化春云。最无端,小劫匆匆,粉痕犹新。返魂纵有奇香在,怅青天碧海,难觅吟魂。绿树婆娑,他时谁认前身。断肠曾照惊鸿影,剩桥头、素水粼粼。奈春波,流去天涯,影也难寻。(《高阳台·落梅》)
  绮窗醉凭,南枝梦寻。云荒翠冷岩扃,写凄迷古春。铅华半匀,沉檀半熏。美人影隔江浔,化烟痕水痕。(《醉太平·忆梅》)
  《绮罗香·忆兰》就词风看,应该写作时间较早,属于少女吕碧城?
  雪冷空林,云封幽谷,遥忆清芬何处?芳讯难通,多少离情别绪?折芳馨、远道谁遗?披萧艾、几时重遇?怅秋风、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迟暮。灵均纫佩去后,应是风雷昼晦,暗成凄苦。薜老萝荒,山鬼自吟愁句。更恨他、湘水湘云,又遮断、梦中归路。但牵来、万丈相思,化为深夜雨。
  这朵尘封在一代词媛笔下心头的记忆中的兰花,显然依然是个深远的文化积淀,那是楚辞的时代、《离骚》的行吟、《九歌》的哀音、灵均的独啸:纫秋兰,以为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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