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塘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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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先佑,湖北广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长江文艺》《作品》等。
  1
  手机响起来时,我正在琢磨廣济桥第二座桥亭上的匾文。升仟,升伦,还是升烟?都不像,也不太说得通。手机铃声解救了我的脑细胞——阿曼要和我微信语音通话。这让我很是意外。
  “你来潮州了?”
  “嗯。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刚在朋友圈发了动态吗?”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阿曼从来不看朋友圈。上个月,我邂逅二十年前在东莞威达厂打工时的主管,并通过他加上了阿曼的微信。在阿曼通过我的身份验证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激动。阿曼早就嫁人生子了吧?她现在过得幸福吗?这些偶尔在心底苏醒的问题又浮出我的脑海。我给她发去信息:这些年,你还好吧?过了一会儿,她回:挺好的。你呢?阿曼的表现,并不符合我的预期。我犹豫着,边想边敲出几个字:也挺好。踌躇了一会儿,我把这几个字发了出去,但没有等来她的回复。我想从朋友圈了解她的近况,但那里除了一篇鸡汤文,一无所有——她似乎忘记了微信还有朋友圈这项功能。我有些失望,心里有成堆的、冒着热气的话一时找不到出口,只能让它们慢慢冷却。这是我和阿曼的第一次微信交流,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她发朋友圈,我的朋友圈里,也从来没有她留下的足迹。
  “说吧,有何指示?”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一些,并努力使它带上一些戏谑的味道。
  “你都这么大的作家了,我哪儿敢指示啊?对了,我在潮州。我猜,你这会儿应该在广济桥上吧?”
  我更加意外。阿曼怎么会在潮州?她老家在湖南,以前打工的地方是东莞,对她来说,潮州应该是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地方。她不会也在潮州旅游,并且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甚至看到了我吧?不然,她怎么知道我在广济桥?我说出自己的猜测,她哈哈笑了起来。
  “我早就是潮州人了。你在朋友圈发了韩山师范学院的照片,师院就在广济桥头,潮州人谁不知道?再说,你一个外地人,难道不是冲着广济桥来潮州的?”
  阿曼还是那么聪明。“我早就是潮州人了”,这句话给我的信号是:她已经在这里安家定居。那么,她是嫁给了一个潮州人吗?现在,我到了她的地盘,她该不会是想尽一下地主之谊,请我吃顿饭吧?
  “恭喜你,猜对了。”
  “我在潮安区的彩塘镇。你抽时间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们见个面,好好聊聊。我今天约了客户,走不开,要不然,我就去市区接你。我把定位和手机号码发给你,你打车到这个地方,到时候打我电话。”
  见客户?这样看来,阿曼现在是老板了,或者是老板娘也不一定。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涌上来一丝淡淡的自卑。我用高德地图打开阿曼发来的定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离她那里有三十多公里,打车费接近一百块。已经是下午了,离得又远,我不太想去。二十年过去了,知道她在这里安了家、过得还不错,就够了。再说,现在见了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回拨了她的微信。
  “这次来潮州是集体活动。公司搞团建,请假不太方便。要不,下次我再来潮州看你?”
  “得了吧,来了潮州都见不上,还下次来看我,鬼信。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现在就来,我给你报销打车费。”
  “真不方便请假。来之前领导就说了,不能脱团活动。”我的语气有点硬——阿曼最后那句话有点伤我的自尊。车费当然是个问题,但不是主要问题。她有些小看我了。
  “求你了,马东,来吧。我遇到麻烦了,要请你帮忙。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你先别问,来了就知道。”或许是听出了我的不悦,阿曼的口吻变得严肃,让我觉得不能再无动于衷——以前,她很少这样和我说话。她都是老板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毕竟,我只是一个在深圳连房子都买不起、百无一用的文人。我有些好奇,也有些忐忑。我想去见阿曼一面,看看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许,她是真的需要我呢。当然,让我改变主意的,还有阿曼最后的那句话:“帮了这个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她会给我什么惊喜呢?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平湖鹅公岭的那个晚上。
  “好吧,我去找领导说说。晚点儿联系你。”我说。
  2
  阿曼发给我的手机定位是“丰盛楼”,滴滴司机直接把我送到了门口。这是一间看上去挺有档次的酒楼。我按照阿曼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她说刚见过客户,正在往回赶,要过半个小时左右才能到。房间已经订好了,她让我先去等她。
  还不到五点,我不想那么早就进酒楼,便信步转悠起来。丰盛楼前面不远是大马路,后面一街之外,是一个高档居民区,不知道阿曼是不是就住在这个小区。我沿着居民区溜达,差不多走了一圈,手机响了,是阿曼打来的,说她已经到了。我疾步向丰盛楼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阿曼。她站在酒楼门口,看着我,笑吟吟的。阿曼穿着一身亚麻色套裙,和二十年前相比,她的身材没有什么变化,但看上去更显精明干练。隔着好几步,阿曼就朝我伸出手。我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走近时,她却只是和我握了一下手。“看到你,我就放心啦,至少,我还没你那么老。你看看你,白头发比黑头发都多。”阿曼放声笑起来。她的身上飘散出一缕香味儿,随着笑声在空气中流动。她的额角眉眼间虽然已经有了几分沧桑,但依然漂亮,还多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成熟女性特有的那种风韵。看上去,阿曼气色很好。我想不出,这样的阿曼,会遇到什么麻烦。
  阿曼领我进了包间。落座后,她让我点菜。我挑几样菜名看上去顺眼的点了,阿曼说:“你现在吃斋啦?全是素菜。再点几个,拣贵的点,难得来潮州一次嘛。”我摇摇头:“够了够了,就我们两个人,吃不完浪费。”想当年,阿曼连买一截甘蔗都要和小贩讨价还价,如今却这么财大气粗。她指着菜单上的几道菜式说:“可以试试这道麒麟鲍片,还有这个三色野生斑,这些都是经典潮州菜。来潮州,就得尝尝潮菜嘛!”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加了两个菜。阿曼又要了一瓶红酒。   服务员走了。看上去,阿曼化过淡妆,她的嘴唇饱满鲜艳,带着浅浅的玫瑰红。她看着我,目光湿湿的,黏黏的。我眼神游移,有些心猿意马。如果这时候亲一下阿曼,她会有什么樣的反应?我脑子里突然蹿出这个念头。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偷吻阿曼的手时,她狠狠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又细又密的牙印,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扎透了皮肤。我痛得大叫——现在想来,为了激发阿曼的恻隐之心,我当时的叫声有些夸张。咬过我,阿曼跳到一边,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我让你不学好,让你耍流氓!”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好像它还在隐隐作痛。阿曼说:“把头抬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现在都是大作家了,怎么还这样忸怩?”说着,阿曼伸出手,轻轻在我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我的脸痒酥酥、热乎乎的,就在我心旌摇曳时,阿曼又把手抽了回去。“唉,岁月不饶人啊。想起在威达厂的那些日子,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时候,你可是真正的小鲜肉。”她的声调温柔缱绻,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二十一年之前。
  那时,我和阿曼都在东莞雁田的威达灯饰厂打工。阿曼是组装车间的品管,漂亮、泼辣,是威达厂人尽皆知的“小辣椒”。而我,则只是一名腼腆内向、默默无闻的仓库管理员。尽管工作上有些来往,但我还是不明白,有着众多追求者的阿曼,为什么会主动向我示爱。总之,从未品尝过恋爱滋味的我很快就成了阿曼的俘虏。第一次牵着她的手在厂区草坪上拍拖的那一天,我简直成了威达灯饰厂的公众人物——我和阿曼恋爱的事,差不多算是厂里的一桩重大新闻。大家都很好奇:我这个平时蔫不拉叽、其貌不扬的小角色,怎么就和阿曼处上了对象。
  和阿曼在一起,既快乐也辛苦。像宣示主权似的,不管是在厂区内外,只要和我在一起,阿曼都会牵着我的手。我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感觉自己的身上落满了目光——那些目光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敌意。这让我有些如芒在背,但也有几分自得。晚上加完班,不管多晚,阿曼都会在男工宿舍楼下喊我的名字,让我把脏衣服拿给她洗,声音大得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如果她先下班,会去厂门口的夜市摊上为我买一份炒米粉,悄悄给我送到仓库。遇到不加班的晚上,或者厂里出粮放假,我就得陪阿曼到处逛,逛市场、逛公园、轧马路,她乐此不疲,我却苦不堪言。有时,阿曼还会带我去清溪、凤岗找她的同学、老乡,她的那些姐妹每次都会拿我开玩笑,让不善言辞的我很是尴尬。
  这些也还罢了。也许,恋爱就是这样的吧,有甜蜜也有烦恼。但是,阿曼太守旧了,在关键问题上几乎寸步不让。和她处了一年朋友,除了牵手、接吻,我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也没有在她的身体上取得任何进展。不用问阿曼,我也越来越相信,厂里关于她是“石女”的那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3
  酒上来了,菜也上来了。阿曼给我和她分别倒了一小杯酒。她举起杯,说:“来,为我们二十年后再相见,干杯!”两只酒杯“咣”地一声碰到一起,我们不约而同地一饮而尽。这杯酒,像是打开往事之门的钥匙——它激活了那些酸甜苦辣的记忆,带我们重温起多年之前的打工生活。
  几口酒下肚,我的脸开始发烧,思维变得活跃。叙过旧,阿曼问我今天去了哪些地方,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我一边按捺着嗓子眼儿里那些争先恐后往外冒的话,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阿曼的问题,讲述此次潮州之行的见闻和感受。喝过酒的阿曼双颊绯红、眼波荡漾,让我有些意乱神迷。阿曼真的变了,不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阿曼了。以前,我从来没见过阿曼喝酒,更不知道她还可以如此妩媚娇柔。我不敢再看她,只好埋头吃东西。又觉得不妥,便端起酒杯,跟她碰杯。阿曼问我:“马东,你们什么时候回深圳?你再找领导请一天假,明天我安排司机开车带你逛潮州,赏风景、吃打冷。你们外地人去的景点,人又多,又没意思。潮州本地人爱去的那些地方,才真正值得你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含糊地说:“下次吧。明天我们就回深圳了。”阿曼显得有些遗憾,又为我介绍起潮州的风景、传说、特产、美食,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比导游还像导游。阿曼到底要请我帮什么忙?她是不是喝高了,忘了请我来彩塘干什么?我正在胡思乱想,阿曼又不说话了。她举着酒杯,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凝神看着什么。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那是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画面上,一男一女正手牵着手,在海边的沙滩上散步。
  “那件泳衣,我还留着呢。”阿曼幽幽地说。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星期天。
  那天,厂里放了假,阿曼要我陪她去深圳的大梅沙看海。我们一大早就动身,转了好几趟车,赶到时已是晌午。第一次看到大海的阿曼,像是饥饿的孩子见到满桌佳肴,兴奋得两眼发光。她脱掉鞋子,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又绾起裤管走进海边的浅水,把一捧又一捧海水撩到我的身上,很快就把我淋得像只落汤鸡。玩一阵子,我们又躺在松软的沙滩上,吹着海风,听着涛声,看游客在海水里嬉戏。戏水的人群中有很多年轻女孩,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泳衣,看上去既漂亮又性感。我动起了小心思,借口上厕所,跑到不远处的游泳用品商店,买了一套比基尼泳衣,拿回来,怂恿阿曼换上泳衣,去水里尽情地拥抱大海。但阿曼嫌它太暴露,我好说歹说,她死活不肯穿上。没办法,我只好把这套泳衣塞进她的包里。
  那天直到六点多钟、夕阳亲吻海水时,我们才从大梅沙回程。到平湖鹅公岭下车时,没有赶上开往雁田的末班公交车。快到十一点了,阿曼提议打的士回厂。我说:“那多贵啊。再说,等回到雁田,厂里已经关门了。我看,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旅馆,明天早上再坐车回去。”“马东,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我才不上你的当。”阿曼戳着我的额头说。“回去进不了厂,咱们还不是得找地方住?我倒是好说,公园、桥底都能将就一夜,你怎么办?我保证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要是不放心,咱俩分开睡,你睡床,我睡地板。”阿曼思索了好一阵,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只好依了我。
  我们找了间小旅馆,要了一间房。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风扇,一开就嗡嗡作响。阿曼匆匆冲了一个凉水澡,就和衣躺上床。我也冲了凉,找来一床毛毯铺上地板,躺在上面。阿曼说:“我要睡了,关灯吧。你要是打什么歪主意,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灯熄了,玩累了的阿曼很快打起小呼噜。这是我第一次与阿曼同室而眠,感觉燥热难耐。她的每一声鼻息,都像是某种强烈的信号,驱赶着我的睡意。过了一阵子,我实在按捺不住,起身拧亮电灯,悄悄坐到床沿,打量着睡梦中的阿曼。她不再像白天那样霸蛮任性,而是像孩子一样脸带笑意、嘴角上翘,像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弯下腰,凝视着阿曼的脸蛋,胸中涌动起柔情蜜意。阿曼发出几声梦呓,翻了一个身,薄被从她身上滑落,裙摆下的小腿在我眼前发出瓷器一样的光芒。我想起了仓库工友们取笑我的话: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早日把小辣椒拿下,别老是像她的跟班似的!我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里又干又痒。我克制着自己,拉起那床薄被,轻轻盖到阿曼身上……   4
  “我一直没有穿过那件泳衣。有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我没有想到,你会甩下我,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有一股怨意?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阿曼嗓音迷离,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表情。“从你申请添加我的微信那一刻开始,我就试着去原谅你。在朋友圈里,我了解到你的很多信息。之所以没有和你联系,一是怕给你带去麻烦,二是因为忙。”
  想起自己的朋友圈,我不觉一阵脸热——在这方网络空间里,处处显露出一个文人的穷酸与虚荣。比如,一张一两百块钱的稿费单;再比如,某一期发表了我的作品、不入流杂志的用稿目录……我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二十年来,鹅公岭的那个夜晚,像是一堵高墙,横亘在我和阿曼之间,将我和她隔离在各自的世界。现在,这堵墙似乎在慢慢瓦解、崩塌,仿佛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阿曼拉到自己的身边。但我不确定,这是否只是幻想。我怔怔地看着阿曼,无论如何,她都不像遇到麻烦、需要我帮忙的模样。
  “不管怎么样,过了这么多年,还能看到你,我觉得老天爷也算对得起我了。马东,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阿曼的身子轻轻靠上椅背,胳膊抱在胸前。看来,她终于打算进入正题了。我点点头。
  “那一年,你偷偷离开威达厂没多久,我辞工去了清溪,进了初中同学所在的电子厂。那个同学,你也见过的。后来,她介绍我认识了隔壁厂一个男生,他家在潮州,人挺实在。我们在一起处了半年,确定了恋爱关系。过了两年,我跟他回潮州结了婚。之后,我们在镇上开了一间杂货店,生了两个孩子。那几年,潮州也陆续建起了工厂,有个老板到彩塘镇考察,打算找我公公买一块地,投资开不锈钢厂。我觉得卖地不划算,提出用土地作价入股,赚了钱按股比分红,老板同意了。工厂盖起来,专门生产保温杯、保温饭盒内胆,头几年效益还不错,后来因为管理出了问题,发生了几起严重品质事故,客户纷纷退货、撤单,工厂开始走下坡路,逐渐维持不下去,工人差不多走光了。老板心灰意冷,准备把工厂卖掉。我觉得这厂子还有救,就劝公公筹钱把它买了下来。公公不懂经营,厂子到手后,就交给我们两口子来打理,毕竟我们在东莞打了好些年工,知道工厂管理是怎么回事。说是两口子,其实都是我在做主,我老公只是帮帮忙,打打下手。只用了半年,工厂就在我们手里起死回生,而且越来越红火。现在,厂里已经有一百多个员工,年产值三千多万。”
  阿曼放慢語速,歇了一口气。我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刚才说的这些,听起来是不是很轻松,很风光?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年里,我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他们都说我像个男人,我倒情愿做个真正的女人,有个能干的男人可以依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阿曼显得更加娇小。此刻的她,看上去有些脆弱,也有些疲惫。我想走过去,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发丝,把她揽进怀里……我悄悄掐了一下胳膊,提醒自己,阿曼已经是有夫之妇。这次来彩塘,我只是为了帮她一个忙——虽然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忙。阿曼话锋一转:“不过,我也得感谢这样的生活。它改变了我,让我看清了很多事情。有些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得到。”
  阿曼说这话时,像个哲人。我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了,但调动所有的脑细胞,也找不到一句得体的话。过了几秒钟,我才憋出一个问题:“你们工厂叫什么名字?”
  “彩煌。光彩的彩,辉煌的煌。刚开始叫得宝,我觉得‘得宝’太土气,接手工厂后就给它改过来了。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怎么样,还行吧?”阿曼眼含期待地望着我,似乎是想得到我的肯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顶了个作家的名头。
  我点点头,虽然我并不认为“彩煌”这个厂名有多好。其实,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阿曼的故事固然让我心生感慨,但是,她让我大老远地赶过来,不会只是想对我讲这些故事吧?我又想起了鹅公岭的那个夜晚。
  在鹅公岭那间旅馆,当我刚把薄被盖上阿曼的身体,她就像触电似的,浑身颤动两腿乱蹬。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像只麻袋一样,被她重重地踹到床下,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我的胳膊撞到床沿,脑袋磕上地板,疼得龇牙咧嘴,耳边还传来阿曼的咆哮:“你想干什么?说话不算话,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接着,她抓起床上的枕头、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朝我砸来,我被烟灰缸砸中脊背,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阿曼发完疯,关上灯,房间里响起她嘤嘤嗡嗡的抽泣声。我动不了,也不想动,只能由着她哭。迷迷糊糊中,我不知道阿曼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我就这样躺着,一直到晨曦照进房间。阿曼还在床上,一动也没有动。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走出房间,关上门,一个人离开旅馆,坐上了回雁田的公交车。那一天我没有上班,去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说是左臂骨折、背部软组织损伤,还有轻微脑震荡……第二天,我回到厂里,第一件事就是找主管辞急工。他盯着我胳膊上的绷带,问我怎么回事,要不要通知阿曼。我什么也没说,只想逃离这里,逃离那个叫阿曼的女人……
  我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对阿曼说为好。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旧事重提,难免有些矫情。再说,这些话也和眼下的气氛不搭。我感觉有些头晕,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5
  “这些年,我好像总是很忙。但有些人,有些事,总也忘不了。”阿曼两臂放在桌面,双手交叉,用炽热的眼神看着我。我盯着自己的鼻尖,心里怦怦乱跳。
  “加上你的微信后,我一直关注着你的动态,把你发在朋友圈的内容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翻了一遍。真想不到,你成了作家,不光发表了很多作品、出过书,还有老板请你写文章。我专门在旧书网上买了几本有发表你作品的杂志,拜读你的作品。你那些小说写得可真好,有两篇还把我给看哭了。以前在威达厂,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好的文采?”阿曼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说过,请你到彩塘来,是想让你帮个忙。这个忙,你一定能帮,而且还是专业对口。情况是这样的,这一阵子,彩塘的老板圈流行出传记。刚好我也有这个打算,想把自己这些年的奋斗历程记录下来,算是对这半辈子的纪念,等以后老了也对自己有个交待。我立马想到了你。你那么有才华,如果愿意写我的传记,肯定能写得很出彩,对吧?再说,你了解我以前的经历,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正打算跟你联系呢,你就来了潮州。我真觉得,这是天意。”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可是,写传记之类的文章不像写小说,坐在家里就能编故事。它需要收集、整理大量资料,还要实地采访,周期很长。我平时要上班,工作之外还要码字挣稿费,哪里会有这么多时间?我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头。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想必被阿曼看在了眼里。
  “怎么,是不是有困难?当然,我知道企业家传记不好写。像我们这样的小老板,中国遍地都是。要写得好看,还要与众不同,肯定要花很多时间心血。我是潮安区不锈钢行业协会的副会长,我们会长找人写传记,用了二十万。我请你写,至少会是这个数。”阿曼对我伸出四根手指。“你可别误会。你文笔那么好,做事又用心,这是你该得的报酬。回头你给我一个银行账号,我先付十万定金给你。至于采访,只要有时间,我随时配合。你到潮州来,或者电话采访,都可以。到潮州来的话,交通、餐饮和住宿费用,我全包。等会儿,我会叫人给你拿一些资料,你先带回去看看。”
  四十万?如果是一本四十万字的传记,就是千字千元的稿费标准了。这些年来,我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到手的稿费加起来也没有这个数的一半。这就是阿曼所说的“惊喜”吗?尽管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我的心里还是掠过一阵复杂的滋味。不得不承认,四十万对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但我不想过早地给阿曼答复,因为我不想让她看透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这很难做到。阿曼太聪明了。
  “如果连你都拒绝,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这个忙。别忘了待会儿把你的银行账号发给我,预付款明天就打到你的卡上。当然,你也可以先考虑一下。不过,你一定没问题的,我相信你。”阿曼的眼神依然炽热,她的身体离我很近。我闻到一股芬芳的气息,不觉又有些心潮荡漾。这时,阿曼却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说:“你今晚就不要回市区了,明天早上再走。我已经给你订好了酒店,待会儿我送你过去。商会那边晚上还有个活动,一定要我参加。没办法,实在推不掉。”
  就这样结束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涌上我的心头,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阿曼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站起来说:“马东,对不起,今天行程太满,我没能当好东道主。下次来潮州,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把时间腾出来,做你的全陪,好不好?走吧,我现在送你去酒店。”
  阿曼开了一辆保时捷。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豪车,上了车,感觉有些局促。阿曼在全神贯注地开车,从我所在的角度看去,她侧面的脸部轮廓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晕,显得沉静、安详,那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从容与淡然。我不知道此刻的阿曼在想些什么,但忽然觉得,二十年来,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那堵高墙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坚固。我和阿曼,真的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阿曼订的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办完手续,阿曼送我上楼,刚进房间,她就来了电话。接完电话,她说:“我得走了。马东,抱我一下,好嗎?”阿曼静静地站着,眼里似有期待。我想起了鹅公岭的那个夜晚。但即便是那样的夜晚,也不可能再有了。我走到阿曼身边,紧紧地和她抱在一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和她永远地分开。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闻到了她的发丝飘散的清香。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想哭。
  6
  房间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发现门边站着一个粗壮敦实、面相淳朴的汉子。汉子肩上挎着皮包,呵呵笑着说:“您就是马东老师吧?我是阿曼的老公,宋彪,您叫我阿彪就好。我是来给您送资料的。”说着,他紧走几步,过来和我握手。他的手很大,我的手掌被他的两只手抓在掌心里,攥得生疼,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练过铁砂掌。“听阿曼说,您是深圳著名作家。我还从来没有和作家打过交道,幸会幸会,彩塘欢迎您。”我忍着痛,敷衍地说着谢谢。
  阿彪是来给我送资料的。我要给他泡茶,他摆摆手:“不了不了。马老师难得来趟潮州,我请您吃个消夜。您是文化人,我要好好向您学习学习。”见我有些犹豫,阿彪又说:“马老师,咱们是第一次见面,好歹我也是半个主人,您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意思再客套了。
  我们下了楼。一辆路虎停在酒店门口,阿彪拉开车门,请我上车。他发动车子,说:“马老师,阿曼交待我一定要照顾好您。有什么需要,您只管跟我说,要不然,回头阿曼该批评我了。您可别让我为难哈。”我不知道阿彪为什么这样讲,便不置可否地说:“挺好的,你们太客气了。”阿彪两手放在方向盘上,并不急着开车,而是转头看了我一眼。“马老师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出发了?”我点点头,心想:不就是吃个消夜吗,至于这么郑重?
  似乎是为了消除我的拘谨,路上,阿彪跟我讲了两个潮州本地笑话。十多分钟后,车停了。走出停车场,我发现眼前是一家金碧辉煌的会所,霓虹灯闪烁成“皇廷”两个大字,门口站着两列俊男靓女,对我们喊着“欢迎老板光临”。会所两旁,并没有看到餐厅和大排档之类的去处。我疑惑地看着阿彪,他朝我咧嘴一笑:“马老师,我们先进去放松放松,完事了再去吃消夜。”
  见我仍然站着没动,阿彪伸手拉了我一把。“走吧马老师,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嘛。不怕你笑话,我也憋了好久啦。今天沾你的光,才有这个机会。你要是不去,我也玩不成啦。”
  我总算搞懂是怎么回事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你放心去吧。回头我会跟阿曼说,你今天晚上在陪我吃消夜,咱俩又是喝酒又是聊天,玩得很嗨。”
  “这……这不太好吧?”阿彪搓着手,憨憨地笑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似乎又很快拿定了主意:“既然马老师不喜欢这样,那我就不勉强啦。我先开车送您去酒店,待会儿再回来。”我说:“不用不用,反正酒店离这里不远,我打个车过去就行了。你赶快进去吧,玩开心点儿。”
  阿彪挠挠头,一脸难为情地说:“马老师,那就对不住了哈。谢谢您了。”说毕,他招了一下手,两个妖娆美女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走上台阶时,阿彪扭过身子,朝我点了一下头。一直到阿彪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才转过身。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一辆的士亮着绿灯缓缓从我面前驶过,我招招手,它停了下来。
  在酒店洗漱完毕,我打开阿彪送来的文件袋,抽出几页浏览起来。这里面有产品彩页,也有彩煌厂发展历程,还有阿曼参加一些公开活动时的讲话稿和照片。讲话稿不知道是谁写的,错字连篇,有些句子还文理不通。我感到好笑,觉得阿曼找我写传记真是找对人了。这些资料让我睡意全无,我差不多把它们全部过了一遍,心里已经有了传记的大致框架。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阿曼打电话来了。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睡了吗,马东?”
  阿曼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清醒。这个时候,阿曼找我干什么?难道,她真的会给我一个惊喜?我忽然有些无端的兴奋。
  “还没有。怎么啦?”
  “对不起,这次来潮州,没把你照顾好。本来,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所以请阿彪送你去会所……没想到你不肯去,还和阿彪一起去吃消夜。回来时,阿彪喝高了,吐得一塌糊涂。你怎么样,没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到阿曼的语气里有几分得意。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汹涌起一股澎湃的潮水,但就在下一秒,它们又忽啦啦地退去。“我没事,谢谢你的好意。对了,你的传记,我会好好写的。它一定会值四十万。”我平静地说。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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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潮,陜西安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钟山》《清明》《四川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南庄的困惑》《盲谷》。  柳湾的河间很开阔,由北向南的河流清可见底。河间有两排柳树,夏天的时候,柳树绿油油的头非常茂密,活像柳湾那些毛小子们的头。  那是知了鸣叫的午后,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吴四奶奶说:“以后这里怕是洗不成衣服了。”  吴四奶奶的话在柳湾是非常有分量的。不管什么事,
姚瑶,侗族,贵州天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疼痛》《芦笙吹响的地方》《烛照苗乡》《纯粹西江》,散文集《侗箫与笙歌》。  以酸汤的方式进入凯里。  进入凯里,都要喝上一碗酸汤。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走进凯里的内心。  凯里人之所以在外人面前能够挺直腰板,也许与一碗酸汤有关,或者说是有酸汤的其中一个部分。说起酸汤,炫耀起来情状动容,声音提高八度,特别是讲到酸汤的苗名“禾儿秀”的时候,一个“秀”
十指为林和他的朋友们  十指为林的朋友个个纯粹  如同毛乌素的明沙  如同风雷闪电  如同黎明晨星  愛喝酒  爱写诗  爱听民谣  共同的爱好造就共同的朋友  偏远的诗意小镇  少年躁动  青年多情  中年深沉  明沙梁上的野孩子  黄土地里的逐梦人  朋友陈酿如酒  情谊十指为林  致自己  十指为林先生  趁你的耳朵还没有完全聋掉  去听你想听的一千零一张唱片  十指为林先生  趁你的眼睛还
理 由  与你重逢便是遇到另一个自己  湖边浅浅的拥抱是春风的应有之义  多么柔软的夜,因為你  像樱花和茶梅铺好了依偎之席  第一次我向春天表示感谢  感谢她赐我以流水般的美好  感谢它安排你我的相遇  为世间增加温软的理由  四月廿二去上栗  五十里高速上不见其他车和人  那干净又宽阔的公路和桥梁让人恐慌  繁忙的人间出现缺口  繁忙的春天打了小半个盹  仿佛这清早的时光已脱离掌控  仿佛我和
远 行  绿衣人在黄昏整装,  要去海的那边。  追忆一路的秋景,  他把自己译成远山的森林。  犹如塞外的风;  犹如阴山的雨;  犹如夕阳无限好。  举伞能获得什么?  秋的霓裳和冬的序曲!  梦的舞蹈在雪夜  遇见自己和自己以外的灵魂,  是幸运的么?  金黄的叶子对水说:  来,入我的深处,  我将渡你,  海的灯塔是美的闪烁?  一缕光  连续下雨,天气阴冷。  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 
陶灵,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延安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川江记忆》《川江往事》。  三峡猿鸣  川江最不缺的就是龙门阵,像江中的滩和浪一样多。从前,有一个穿花衣服的新媳妇儿到山上砍柴,被一只老猿猴背到了山洞里。上下都是悬崖,逃不走。老猿猴天天出去偷吃的东西回来养活她。后来新媳妇儿生了一个像人又像猿的儿子。老猿猴很高兴,又经常偷花布回来给她。有一天,新媳妇儿把花布一段一段接起当
梁晓阳,广西北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中国作家》《天涯》《广西文学》等,入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出版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长篇小说《出塞书》等。  雨哗哗哗地下起来了,偶尔伴随着一两声不是很刺耳的雷声。没有闪电,院里的果树时而响起喧哗声,证明有很大的风。这是天山西部山区一场春夏之交的中雨,天气有一股新鲜的湿润和绵长的清凉。  明月和父母已到莫乎尔乡的套房去了,我自个儿
七律·惊蛰  二月轻雷第一声,千山乍醒百虫惊。  一犁好雨耕农事,半斗新书慰诗情。  心忧江汉层层瘴,眼望苍穹湛湛晴。  天开地辟鬼神泣,柳外闲听黄雀鸣。  七律·立秋闲吟  才约巧燕劝蝉休,翠绿吹凉又一秋。  霜叶未红晨露染,荷花尚艳晚云收。  谁偷暗剪裁衣袂,我把明燈上月楼。  多事流年浊水去,春风了却万家愁。  七律·知天命  心知天命已成翁,万事云烟腹内空。  富贵由来浑似水,功名此去自如
小 院  终南山南麓有一个小院  不能轻易让你走进它的世界  来这里的人,怀揣梦想  小院的门向来人讲述民间故事  茶点在廊亭等候,小灯笼打着瞌睡  滚烫的茶壶说着陕南白话  红酒杯,等你抱头耳语  雨帘拉上帷幔,你不必顾及飞鸟  木樁为你站岗,只有爬墙虎  才能靠近,瓦片上跳下来的雨点  又蹦起来,不针对任何人,像燕子  一样的黑色蝴蝶,在细雨中相爱  我坐在树根雕凿的椅子上,头晕目眩  像看一
高上兴,浙江丽水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文艺报》等,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冯俊比蕾蕾早到。冯俊是一个略施粉黛的小伙子。他朝她挥了挥餐劵。蕾蕾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起初是冯俊约的她。他在电话那头说,中山路上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蕾蕾赶紧打断,说,不了不了,要不我们去吃自助餐好了,我还有兑换券,就要过期了。  说着话,她在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