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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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午,于中功像往常一样,循着南湖二路的林荫路往里走,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把于中功的影子拉得很长。于中功探着头,像个觅食的狗。他要去一个叫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的地方,尽管他早就已经不是一名大学生。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的主任,姓黄,叫黄德永。
  黄德永是这家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的主人,多年前,他承包下了这家医疗机构,名义上是挂靠在江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名下,但实际上跟江城医科大学没有啥实质上的关系,当然,除了每年付给学校一些必要的房产租赁和人事打点的费用。
  于中功进了黄德永的办公室,黄德永认得他,说,来了?于中功木讷地点头,来了。黄德永点点头,气色不太好啊。于中功只好说,是的,不好。
  黄德永给于中功开药,每次给于中功开药,品种不下五六种,但博乐欣是少不了的,黄德永说于中功这种情况属于社交恐惧症引发抑郁症加焦虑症,博乐欣正合适。
  于中功成为黄德永精神康复中心的病人,还是在七年前,那时候,于中功刚上大一,那个时候,于中功的情况很不好,他总是说自己失去了快乐,整个人像一只生活在沙漠里的海龟。于中功想要自杀,他盯住黄德永问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快乐一点,如果有比死更好的办法,他愿意试一试。黄德永说我可以让你得到快乐信不信?于中功还是木讷地盯着黄德永。黄德永说和于中功做一个游戏,只要于中功顺从就能得到快乐。于中功想了好几分钟,还是答应了。黄德永笑着让中心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拿绳子捆住于中功。然后让悲伤的于中功吃博乐欣。吃了三天博乐欣,于中功的情绪稳定下来,黄德永亲自给于中功松绑,就像古代征战沙场的统帅为了劝降敌方将领为对方松绑一样。
  黄德永问于中功,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于中功摇摇头。黄德永说,博乐欣,专治你的抑郁症,我知道你是因为社交恐惧症引起的抑郁症外加焦虑症。于中功说,您怎么知道我的病情?黄德永笑笑说,我是医生啊,我当过二十五年心理医生知道吗?我医过的病人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他们有精神分裂症抑郁症焦虑症社交恐惧症情绪紊乱等等等等,这么说吧,从你进我办公室的门的那一刻起,我看了你五秒钟,我就知道你的病情。
  于中功难得地有了一丝轻松的表情,黄德永让助手给于中功倒了一杯水。黄德永说,说吧,你是怎么把快乐丢了的?
  于中功说是从十岁那年开始一点点失去了快乐。
  于中功本来很开朗,他的童年也是无忧无虑,不光快乐,而且还有别的小孩艳羡的荣耀。于中功念书很牛,在村小,他从来都是班上的第一名,这个名次从一年级一直持续保持着。教过于中功的老师都说他是个神童,好好培养,将来就是光宗耀祖的人物。
  有了这份荣耀,于中功的父亲于贵觉得光荣且欣慰,于贵念过高中,和于中功一样,于贵念书也很牛,念到高中,于贵一直是班上的头名,因为“文化大革命”,于贵被组织去闹“革命”,于贵的学业被耽误了。儿子很好地继承了于贵的基因,这让于贵觉得,儿子绝对不能在念书方面有任何缺憾,一丝一毫都不行!
  于贵给儿子过十岁生日,在村里,男孩子做十岁生日不算是很隆重的活动,也就是请三四十个亲戚参加酒宴。但于贵硬是办了十二桌酒席,请了百把号人,在家里吃了足足五天。
  在这五天里,于中功头上顶着神童的光环,他被父亲牵着,到每一桌客人跟前去,接受亲戚乡民的赞扬。
  酒宴散去,于贵把于中功叫到房里,他关上房门,拉过一把椅子,在于中功面前坐下。于中功看见,父亲笑容可掬的表情不见了,于贵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于贵严肃起来,于中功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听见父亲说,儿子,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你考上大学,你的快乐就没有了。
  于中功不明白父亲在说些什么。
  于贵解释说,这就是说,你要一直保持班上的前三名,不管是在哪个学校哪个班,都是这样,如果你考不到班上前三名,你就沒好日子过!
  父亲的话像锥子一样扎进了于中功的心里,他习惯服从,尤其是服从父亲的权威。于是,从那天开始,于中功的快乐就一点一点消失了,于贵的话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小学六年,于中功只有一次考过班上的第四名,之所以考第四名,是因为于中功得了重感冒,头昏眼花强撑着做完试卷,但于贵只看分数,虽然于中功解释了几句,于贵还是二话不说,抽了于中功一记耳光,于中功眼前金星直冒。于贵让儿子记住,他不能考前三名以外,不论是什么原因。
  小学毕业,于中功由村小进入了升平镇上的初中。学生们来自镇上和周边的小学,学生多了,竞争也激烈起来。老师也格外严肃,似乎他们都不会笑,尤其是班主任谢文武。谢文武中等个头,板寸头,戴一副茶色眼镜,对于为什么要戴茶色眼镜,谢文武的解释是,这样你们就不会猜透眼镜背后我的意图了,即便是我想扒你的皮,你也察觉不到。谢文武的话让全班学生都感到了紧张,尤其是于中功,他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
  谢文武很快把他的这句话变成了行动,谢文武戴着茶色眼镜,经常偷偷摸到教室窗口,注视着教室里的一举一动,有玩在兴头上的,正撅着屁股跟其他学生挤眉弄眼,谢文武走过去,抬脚就是一脚,正踢到这名学生尾骨上,只疼得学生龇牙咧嘴,其他学生还不能笑,怕有连带的危险。这让于中功觉得很恐怖。
  谢文武非常善于运用多种方法惩罚学生,有学生迟到了,如果是冬天,他让学生把双手浸在水里十分钟以上;如果是夏天,则是在太阳下暴晒一个小时。有学生教室清洁没有做好,他会让学生提上满满一桶水,绕着操场跑上五圈。至于打耳光揪耳朵更是家常便饭。谢文武发誓要把这个班上的学生全部变成他满意的产品。
  于中功以前是村小老师的宝贝疙瘩,因为成绩好,从来没被老师打过。但谢文武不一样,成绩越好的学生越容易挨打,按谢文武自己的话说,打是亲骂是爱,我越是打你,越说明我重视你。
  话虽如此,但没有学生喜欢这样的重视。谢文武不喜欢优生犯错,这是不能容忍的,哪怕是一个小数点的错误。于中功不敢犯错,犯错的成本高得吓人,不仅要被父亲打骂,而且谢文武盯着自己。于中功很努力,他的努力可以用疯狂来形容,除了睡觉,于中功其余的时间都和学习息息相关,于中功没有假期,没有闲暇时光,他会吃饭时捧着书本默读课文,上厕所时苦思冥想数学习题,走路时背诵文言文注释。于中功看着书入睡,睡醒了接着看书。   如此努力,于中功都是为了极力避免父亲和老师的双重打击。念初一的整整一年,于中功保持了全班第一的名次。念初二时,于中功有过一次全班第二,一次全班第三,于中功因此得到了父亲和谢文武的训诫。
  初三开始了,许多原本不怎么用功的学生开始脱胎换骨地努力学习起来,于中功的对手骤然增多,终于,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于中功的数学考砸了,他只得了89分,这让他的名次一下子下滑到了班上第五名。
  谢文武让班长传唤于中功去初三年级教研室。于中功手里捏着试卷,哆嗦着走进了初三年级教研室。
  谢文武叉着腰等待着于中功的到来,教研室里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于中功像一条鱼游进了教研室。
  于中功看见,谢文武茶色眼镜背后的眼睛冒着火光。
  谢文武问,于中功,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于中功回答,知道,我没考好。
  “啪”的一声,于中功的脸上被抽了一耳光,于中功感觉一阵麻。
  教研室里依然如故,没有人注意到于中功。
  谢文武问,有什么想法没有?
  于中功想了想。
  谢文武抬脚,用脚尖朝于中功膝盖猛地踢过去。于中功“啊”了一声,右腿弯曲,半跪了下来。
  于中功说,老师,我,我……
  谢文武抬起手臂,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只打得于中功眼泪直冒。
  谢文武打累了,说,我这是为了你好知道吗?你爸妈,包括你,都要感谢我。
  于中功疼得只想哭,但他忍住了。
  于中功说,老师打得对。
  谢文武仿佛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抬腿又是一脚,于中功另一条腿闪了一道弧线,于中功像一个练拳击用的沙包一样,“咚”地趴在了地上。
  教研室里这才有人注意到于中功,有老师投过眼神,但这些眼神只是路过而已,教研室又恢复了平静。
  谢文武偏过脸,仿佛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他朝于中功摆摆手,滚!
  这次考试的成绩被于贵知道了,他又用竹条教训了于中功。
  于中功觉得上学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好在初中毕业在即,不久后就用不着和谢文武朝夕相对,但每一天对于他格外漫长。
  2
  我叫于中成,我有个堂弟叫于中功。我爸爸叫于富,我叔父叫于贵,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爷爷,但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叫于梅,是我们的姑妈。
  我们的父辈念书都很牛,我的父亲从小学一直到初中都是班上的前三名,我的叔父也是如此,所以他们觉得,考的名次在三名以外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我的父亲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因为家里没钱,爷爷要把上学的机会给叔父,他要让叔父考大学,光宗耀祖。父亲是老大,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有姑妈,小学还没毕业就没念了。但叔父后来也没有机会考上大学,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爷爷的三个子女都成了乡下人,他很郁闷,一直郁闷了十几年,到六十岁那年得病死掉了,叔父说爷爷是郁郁而终,是他害的。
  我们的父辈把光宗耀祖的重任压到了我们身上,我的父亲要求我的成绩保持在班上前三名,我念小学时,还可以达到要求,但念初中时就很吃力,班上的高手太多了,我觉得我要采取策略降低要求。我一个星期没有吃早餐,把这些钱攒下来买烟给班上点子多的同学王人前抽,他抽着烟想了一刻钟,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教了我一个办法。我用这个办法对付我的父亲于富,我说您初中都没念完,怎么有资格要我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于富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只好问我,那你说咋个办?我说把要求降到班上前五名。他想了想,答应了。
  我的堂弟于中功不敢,他有时候对我说,念书压力大,熬不住,我用这个办法劝他,可他说不敢,我骂他怂蛋,他说自己不是怂蛋,我气得要抽他,他把脸迎上来,说你抽吧反正你不敢。我瞪了他一眼走开了,于中功就是个怂蛋。
  我比于中功大六岁,于中功念初中时,我已经参加完高考了,放榜那天,班主任秦先云说我这成绩只能读师范学院,我说师范学院就师范学院吧。可我父亲于富要让我复读,我死活不愿意,他拿我没辙。我在我父亲那里说话越来越有分量,他总拿我没办法。这一点我比于中功强,他就是个怂蛋,活得憋屈得要死的怂蛋。
  我去市里的师范学院中文系上学,学校离家不远,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回家。村里念初中的小孩对我说,于中功经常被一个叫谢文武的老师打。我认得谢文武,他没教过我,是我隔壁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我上课时时不时听到隔壁班上有学生挨打的惨叫声传来,那是谢文武在执行“家法”。沒有学生喜欢谢文武,我也不例外,虽然他没有教过我。
  我有一个想法,对于中功说了,他吓得脸色煞白,说,打老师?那可不行啊不行的,犯法的事。我说,犯个球!我把麻布口袋往他头上一套,拿棍子敲他,他知道是谁?
  不管于中功同意不同意,我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于中功下课回家的路上把谢文武教训了一顿,办法就是之前跟于中功说的一模一样。我朝谢文武身上招呼了十五下,打完我就跑了。后来听人说,谢文武受伤了,鼻子上包着纱布,他在学校查了一个月,一无所获。那是谢文武班上学生们最畅快的一段时间,因为解恨,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是我下的手。
  原本以为这件事之后,谢文武会收敛,但恰恰相反,他变本加厉地折磨学生,尤其是成绩好的学生,我不知道我堂弟于中功是怎么熬过那三年的。
  3
  于中功初中毕业,考上了县一中,成绩是班上第一名,全县同年级第二名。于贵逢人就说,我对儿子要求严,这就是效果!知道自己成绩那天,于中功有种劫后逢生的感觉,他的脸在上午时像秦桧的白脸,到了下午就成了关公的红脸。
  于中功本来以为,去了县一中,离开了谢文武,就等于离开了阎王殿,从此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但事实是,县一中成绩好的学生更多,学生读书像是在玩命,他无所适从。   于贵的要求还是那样,一如既往。于中功跟于贵谈过,他说,现在县一中的学生都是各乡镇的尖子,班上的前几名没有定数,这次考得了第一名,也许下一次就会考第五名甚至第八名,这很正常。但于贵不听,他说,我于贵的儿子就要不一样,你要稳定在前三名,前三名,第四名就是失败知道吗?你爷爷当年指望我靠上大学,我是没机会,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还用得着在农村种地?我早就在城里当了干部或者搞科研了,所以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只要你能保住班上前三名,这上重点大学的机会就是你的了!
  县一中竞争激烈,学生们比着学习,上课时气氛很凝重,只有老师讲课和学生回答问题的声音,埋着头盯着书本,学生们像一个个入定的高僧。于中功脑子里的弦越绷越紧,每一次考试出成绩,几乎都是别人告诉于中功,他连抬眼看分数的勇气都没有。
  念高一时,于中功考过一次第四名,于贵没有打他,也没有呵斥,只是冷冷地看了于中功一眼,这让于中功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高二开始了,不仅是教室,连寝室的气氛都紧张起来,于中功的暖水瓶里被人扔进了癞蛤蟆,有两次饭盒里被掺了沙子,还有一次,于中功的床单上出现了几滴来历不明的浅黄色液体,粘粘的,有股腥味,十六岁的于中功有过遗精的经历,他把这几滴液体和自己遗落在传单上的精子联系起来,觉得两者很相似,于中功觉得有些恐怖,周围的空气越来越不安起来,他试着自己调查,没有任何头绪,同寝室的同学似乎都可疑,但也抓不到任何证据。
  于中功住在男生寝室楼301室,同寝室的有六个人,于中功聊得来的有两个,关系一般的有两个,还有两个基本上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于中功和同学的关系日渐紧张起来,学生们都是各乡镇初中升上来的尖子,学习成绩是他们最大的面子,为了这个面子,他们可以互相团结,也可以相互敌视。就像一个微缩的江湖,谁都不能置身事外。于中功的成绩好,自然成了有些人党同伐异的对象。有时候,于中功看到他们窝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故意走近,却看到他们使个眼神快速散开,于中功很无奈。
  念到高二,于中功的成绩开始有了频繁的起伏,有一次月考,于中功甚至考到了班上第八名,得知成绩的一个星期时间里,于中功总是失眠,噩梦连连,他梦到父亲于贵掐住他的喉咙往深井里摁,于中功在梦里感到缺氧,他憋得难受,猛地醒过来,额头上、前胸、后背都是汗。
  那段时间,于贵去投奔妹妹于梅,于梅在广西做茶叶批发生意,挣了一些钱,想要开个分店,让于贵帮忙照看,于贵虽然去了外地,但也没忘记捎信给于中功,话还是那几句,好好念书,成绩要保持在班上前三名。
  父亲仿佛住在于中功的心里,他拉扯着于中功的神经,于中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不像他的堂哥于中成,他是个乖孩子,于贵的话就是他绕不开的命运。
  时间很快到了高三,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学生们停止了几乎一切娱乐活动,于中功的成绩成了心电图一般,好的时候可以考到前三,考不好的时候常常跌到了五名开外,于中功开始学会了对于贵撒谎,他在学校的公用电话亭里给于贵打长途电话,他拿着准备好的假成绩条,一科一科地报告成绩,为了这,于中功费了很多脑筋,于贵似乎并不怀疑,他要忙着上班,没有太多精力顾及到这些。即便如此,于中功还是害怕,他知道,作假瞒不了多长时间,他只想快些熬到高考,考上大学就是木已成舟。
  高三下学期一开始,于贵就从广西回来了,他要督促儿子考上好大学,于中功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要稳定的成绩,稳定压倒一切。
  问题就是在这个时期發生的,于中功发现自己不敢进寝室,他害怕和同学说话,不敢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不敢看女同学,不敢和同学成群结队地外出逛街。他坐在教室里,总会感到莫名其妙地紧张。晚上常常整晚失眠,睁着眼睛看着别人呼呼大睡。有时,他甚至听到了睡着了的学生在说话,庄运算在说,于中功你小子别得意,早晚我会把你踩到脚底下。王推理在说,我们合计好了,等你高考前一天,我们在你的饭盒里面放泻药,让你拉肚子拉得抽筋,你就没办法上考场,哈哈。陈思考在说,你考不上大学,这是注定的,因为你们老于家没这个命,你们家族被人诅咒过,你们没有进城的命,只能世世代代在农村种地。
  于中功不敢再寝室里住下去,他到学校周边租了一间房,独处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但晚上睡觉时,耳边还是莫名其妙地响着声音,有时听到了于贵在说话,于贵说,儿子,你不能给咱家丢脸,你要是考不好,我就掐死你,然后掐死我自己。
  高考越来越近,于中功的成绩下滑的厉害,一次月考,他创纪录地考到了班上第18名,于中功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听有人说,这种状况是心理出了问题,要看心理医生。
  于中功不敢一个人看心理医生,他不敢独自面对。他去找于中成。于中成已经从师范学院毕业两年多,在一所乡村初中当语文老师。于中功听了堂弟的述说,愣了半天,他像看一个史前动物一般看着于中功。于中成说,看心理医生?你这么聪明还用看心理医生?于中功解释说,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出精神问题啊。天才和疯子往往是一墙之隔知道吗?于中成说,狗屁!我只知道你很正常,要是疯也是我疯,我和我爸爸对着干,替你教训谢文武,你做过吗?没有!你连想一想的胆量都没有,因为你是个怂蛋!别疑神疑鬼,你这是胃病闹的!于中功知道,他初中得过急性胃炎,这些年也没犯过,但在于中成脑子里,于中功除了胃有点毛病,其余的毛病一律没有。
  于中成指望不上,于中功只好自己去省城看心理医生,一位漂亮的女医生说,于中功同学,你这是社交恐惧症。于中功问,怎么治?我马上要高考了,我不能考不上大学啊医生,帮帮我。女医生给于中功开药,总共六种,两个星期一个疗程,一个疗程的药价是七百五。于中功没有那么多钱,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三百。
  从医院出来,于中功有些恍惚,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看到路边有一个诊所,玻璃门上有几个大字——冯建设心理诊疗中心。
  在冯建设狭小的诊室里,于中功开到了便宜药,药只有两种,两个星期一个疗程,一个疗程的费用是两百,于中功咬咬牙,开了一个疗程的药。   于中功吃了两个疗程的药,症状似乎消失了大半,他又能生龙活虎地拼命学习,高考结束,于中功以班上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江城理工大学。
  于中功考上了大学,最高兴的是于贵,他给儿子办二十岁生日宴席,尽管于中功还有一年多才二十岁。于贵迫不及待,他要昭告天下,谁说咱们老于家不能出人才?除了于中成前些年考上了市师范学院,这一次,于中功考上的是重点大学!
  除了于贵,于富也高兴,于富的两个女儿于思瑶和于思琪也高兴,虽然她们都没读完高中,但家族有两个大学生,这种荣耀在村里是不多见的。于贵的小儿子于中学有佝偻病,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他表现出有克制的高兴。于贵破天荒地让于中学坐上了酒席,于中学立刻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神色。
  于梅带着老公胡俊和儿子胡炎龙从广西赶来了,于家凑齐了全部人丁。于富喜滋滋地带着一大家族人祭祖,他们在于中功祖父的遗像前跪下磕头,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唯独于中功除外。
  于贵说,爸,您的孙子考上了江城理工大学,换在古代,这是中举了啊,咱们老于家有子嗣中举了!这都是托您的福,保佑咱中功考上了重点大学!来来来,中功,快给你爷爷磕头。
  于中功没有动,他看着遗像上爷爷于大庆发黄的脸,这张脸面容可怖,像是阎王殿的厉鬼。于中功感觉额上冒着冷汗,他被恐惧震慑住,迈不开腿,隐隐约约听到于贵在叫他,后来,他被于贵拉到祭祖的前排,于贵让他磕头。
  于贵笑着说,这孩子,高兴坏了吧,走路都不会了。
  于中功低着头磕头,周围的人都在笑,唯独他只想哭。
  挨到祭祖完毕,于中功有些虚脱,他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快乐一些,他对自己说,上了大学,父亲关于保持在班上前三名的紧箍咒就消失了,他应该快乐。他却没办法快乐,他把快乐弄丢了。
  于中成拎着酒瓶要和于中功喝酒,于中成说,中功,好样的,你比你老哥我强!你给你老哥我长了脸,来,老哥敬你一杯!于中功却没有端起酒杯,他的眼神空洞,似乎在望向遥远的地方。
  4
  我堂弟于中功高中读的是县一中,他比我强。我高中上的是普通高中。县一中和普通高中有怎样的差距?这么说吧,县一中就像薛宝钗,而普通高中顶多就是袭人,小姐和丫头,高下立判。
  于中功去念县一中,我大学毕业,被发配到县里最偏远的横峰乡教初中,自从我到横峰中学教书,我在大学的女朋友就跟我成功分手,我不想挽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我的堂弟于中功在县一中念书,他每个月回一次家,我每个星期回一次家,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每次看到于中功,他都是一副蔫蔫的模样,捧着书在大门口看,或者在堂屋里做作业。
  我跟于中功说,都放假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赶紧去玩,钓鱼摸虾逛街散步我都奉陪。可于中功不答应,他说还有作业要做,而且他没心情去玩。我傻了眼,虽然他是县一中的学生,升平镇同年级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却没有一点生活的乐趣,甚至还不如他那个得佝偻病的兄弟于中学。
  我于是懒得搭理于中功,他后来却找我。那天我正在床上看《知音》,家里的电话响了,是于中功打来的,他说让我去县城,有事情要我帮忙。
  我到了县城,这才知道于中功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住,他告诉我自己有幻听,疑神疑鬼,不敢进教室,每次进教室都是煎熬。我觉得他在矫情,这县一中念得,出这些毛病!不行,我要开导他。
  我对于中功说,你太用功了,把書本里的东西当成了现实,把现实当成了书本里的东西,交叉错杂,你要做的就是少看书,少做功课,休息,还有,你以前得过胃病,你们学校的伙食肯定不好,人饿得狠了就会有幻觉,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去做个胃镜,开点药,好好调理,多休息,用不了一个月,你就会好起来。
  于中功有些无奈,他没办法,他不敢告诉他的父亲于贵。在我的反复劝导下,于中功真的去做了胃镜。我说的没错,他的胃真的有毛病,医生给他开了药,我带着他回学校,我那天很有成就感,一个离开学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人到底有经验,他听了我的话,他应该感谢我。
  于中功考上了江城理工大学,这是一所只有县一中的尖子生才能考上的重点大学,和我当年读的市师范学院有云泥之别。我的心情很复杂,甚至有点嫉妒,但我主要还是高兴,毕竟他是我的堂弟,我们堂兄弟都是我们的父辈寄予厚望的,只不过我没能让我父亲于富满意,而于中功让他父亲于贵很满意。
  我的叔父于贵给于中功办酒宴,我当年考上市师范学院,我的父亲于富也办了酒宴,只不过我的酒宴只有六桌,于中功的酒宴有十二桌,是我的两倍。
  于贵喝得醉醺醺的,他端着酒杯到处敬酒,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培养出了于中功这么一个儿子,于中功考上了大学,他的下半辈子就有了奔头,他还要像一头老黄牛,多拉快跑,他要看着于中功大学毕业,进城工作,娶妻生子,哈哈,喝酒。
  我也多喝了几杯,虽然我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但我毕竟给于中功开了一个好头,还有,于中功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我也有功劳,是我带着他治胃病,劝他注意休息,他才有了稳定的发挥。要不然??????呵呵,这些话我不能说,我不能在外人面前称功,但于中功心里应该感激我。
  我要和于中功喝酒,我倒满了一杯,给他敬酒,他却没有喝,他似乎并不高兴,也许是他理想的大学不是这一所,他一准是想考上清华北大,这小子,心也太大了。我不怪他,我自己把杯里的酒喝光了,哈哈,我是他的堂哥,我要给他挣面子。
  5
  于中功带着精神药物走进了大学,他念的是江城理工大学化工系。
  于中功原以为社交恐惧症只是一阵风,过了就好。但这病似乎赖上了他,高考完毕,他还是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要遇到人,于中功就觉得别人在议论自己,说他的不是,传播他的隐私,甚至想要谋害他。
  有了药,于中功就不会那么紧张,所以他离不开药,幸好他可以在冯建设那里搞到药。   教室,又是教室,大学也是学校,虽然大学的学习风气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但人在课堂,还是要记笔记做作业。于中功在上课时,不敢看着老师,他和同学保持着五米以上的距离。于中功在大学里特立独行,好在大学生各忙各的,没有人会注意到于中功的不安。
  让于中功头疼的是,大学也有考试,不及格叫“挂科”,要补考,补考再不及格就是大麻烦,搞不好要留级。于中功胆战心惊地在大学里念书,上课精神恍惚,嗜睡,他知道,这是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引起的副作用。他想停药,可冯建设说药不能停,停了病情会加重。吃药有麻烦,但比起停药,后果要轻一些。
  继续吃药,于中功咬咬牙,他节衣缩食,用省下来的钱买药,他暗下决心,要和未来的四年大学生涯斗一斗,赢了,毕业了,他就能找到工作,进城,过正常的日子。
  现实偏偏给于中功不停地制造麻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六门课于中功有两门“挂科”,再补考一次,仍然有一门不及格。化工系辅导员蒋伟岸兼着于中功的班主任,蒋伟岸是留校的学长,他的个子和名字形成了反讽,他长着一米六五的个子,戴一副近视镜,操着一口扬州普通话。于中功不及格,他找于中功谈话,蒋伟岸说,于中功同学,你到底怎么了?平时见你学习挺认真的,你一没有交女朋友,二没有旷课溜号,为什么呢?于中功想了想,对蒋伟岸说,老师,我有个秘密,您能给我保密吗?蒋伟岸看了于中功一眼,说,說吧,我答应你。于中功说,我有社交恐惧症,社交恐惧症您知道吗?就是??????蒋伟岸打断于中功,我知道,咱们系里有这样的学生,这并不稀奇。于中功松了一口气,说,您能不能帮帮忙,跟系里说说情,就说我身体不好,老犯胃病,放过不及格的科目,好吗?蒋伟岸摸摸下巴说,这个嘛,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你怎么表示了。
  蒋伟岸没有继续往下说,于中功猜得到蒋伟岸想要的是什么。他买了一条“黄鹤楼”香烟,用红色塑料袋包了,里面有写着于中功姓名的纸条,于中功把塑料袋塞进了蒋伟岸单身宿舍的门缝。一个星期后,于中功被告知,他这次过关了,但下不为例。
  大一下学期刚开始,于中功发现自己的毛病越来越多了,除了原来的毛病,他还莫名其妙地烦躁,易怒。开学不到一个月,于中功就惹出事了。
  出事那天是个星期六早上,于中功照例在寝室里蒙头大睡,于中功睡的是下铺,他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的呻吟声,那是一种很张扬的呻吟,伴之以床铺不堪重负地晃动。于中功知道,这一准又是上铺的刘世玉和女朋友亲热,于中功以前撞见过,那是自己从外边进来,开门时看到两人赤身裸体在上铺龙腾虎跃,于中功知趣地退出门外。可这次不同,他们竟然毫不避讳地在他的头顶行苟且之事。
  于中功努力地忍受着快乐的声浪和振动,他头痛欲裂,脑内的神经仿佛一根根断裂。于中功蹬掉被子,“呼”地从床上起来,瞪着眼,看着上铺的一对男女。
  刘世玉的女朋友看见了于中功,“呀”的一身,从刘世玉身上滚下来,躲到了刘世玉背后。刘世玉斜着眼睛看于中功。
  刘世玉说,小子,你吓着我女朋友了,你要给我们道歉!于中功还是一言不发,刘世玉继续说,于中功,老子要你给咱们道歉听见了吗王八蛋!于中功像得到了号令一般,一记直拳打得刘世玉的嘴角流出血来。刘世玉光着屁股从被窝里跳出来,他扑向于中功,两人扭打在一起。周边寝室的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围观,有好事者还拿出相机拍下了刘世玉光屁股和于中功打架的照片。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刘世玉被留校察看,他的女朋友不堪重负,在和刘世玉分手后,转了别的学校。而于中功也被记了警告。
  事情发生后,同寝室的学生都有些躲着于中功,他被安排搬到了物理系寝室。于中功的名气到处流传,没有人和于中功接近,学生们像躲瘟疫一般远离着于中功。
  蒋伟岸对于中功说,你这个样子恐怕不行啊,你要治治病。于中功说,我在吃药,没事的。蒋伟岸耐心地做于中功的工作,于中功同学,你这样下去只怕没办法熬到毕业知道吗?于中功说,那怎么办?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有这毛病啊!蒋伟岸把嘴凑到于中功耳边说,别怕,你放心治病,老师给你安排。但是有一点,住院的费用你要自己想办法。
  小个子也有大能量,半个月后,蒋伟岸通知于中功,他的病假批下来了,慢性胃出血,住院治疗三个月。
  于中功跟远在广西给于梅打工的于贵要钱,说是胃病犯了,要住院。于贵二话不说,给于中功汇钱。于中功收到钱,按照蒋伟岸给的地址,偷偷地去了位于南湖二路的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这是蒋伟岸的一个叫黄德永的朋友承包下来的医疗机构。
  走进康复中心,于中功感到了一些异样,这是一处别样的地方,大门紧锁,每间房、每个房门都是铁栅栏,出入都要经过医生同意,这里的护士有男有女,男的孔武有力,女的也称得上大妈级别。于中功是预约,一名男护士隔着栅栏询问了于中功,于中功按照蒋伟岸事先交代的话答复,男护士打开了大门,于中功仄着身子进了门,刚走两步,于中功听到了身后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于中功后背一紧,冷汗冒了出来。
  黄德永是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主任,他笑容可掬,他极力让于中功感觉到来这里不是治病,而是疗养。黄德永给于中功制定了全方位的治疗计划:药物治疗为主,辅之以心理疏导。
  黄德永很忙,他耐着性子听于中功讲述自己的病史,其间他有六次抬腕看手表,他用了一个半小时处理完于中功,他让于中功去302病房住下,他还有预约,他很忙,有一大群病人等着他。
  说是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其实就是由一栋三层小楼改建而成的大号诊所,黄德永手底下有三名医生,八名护士,而他的病人一般保持在50人左右,所以黄德永和他的医生护士通常都是连轴转,忙得连闲聊的时间都没有。
  在于中功来这里之前,302病房已经有一个病人,这个胖胖的病友躺在床上,见到于中功进来,朝于中功笑了一下。笑容让于中功的紧张感稍微松弛了下来。
  病友对于中功自我介绍,我叫徐应华,是农业大学的,进来半年了,你呢?于中功说,我叫于中功,是江城理工的。徐应华“哦”了一声,说,江城理工在这里治病的好像一直都有,在你进来之前,我见到的就有两三个,他们都出去了,你是新来的。于中功找到自己的床铺坐下,他想睡觉。徐应华说,听说他们当中有一个自杀了,是个女生。   于中功头皮一麻,说,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出去就死了?徐应华“呵呵”笑了起来,他笑的样子像是在打着饱嗝。徐应华说,抑郁症呗,很正常啊,住在这里的有将近一半人是这毛病,我猜你八成也是抑郁了吧?于中功点点头,说,你呢?徐应华说,我啊,精神分裂。于中功的头皮又是一麻。
  徐应华说的没错,住在这里的有将近一半人是抑郁症,尤其是女病人,大多数是沉默寡言,悲观厌世,她们的病房窗户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这些女病人把病房弄得像《聊斋》里女鬼的所在。
  住院的生活很单调,除了按时吃药,每天一次的心理疏导,其余的时间就是自由活动,按规定病人不能随便串门,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医生护士的眼皮子底下活动,但中心医生护士的人手太少,病人不止可以相互串门,甚至可以钻一个被窝。
  徐应华真的钻了别人的被窝。于中功第一次看到徐应华钻被窝是在一个傍晚,在钻被窝之前,他得意地对于中功说,老于,我要钻一个女人的被窝了,羡慕吧,呵呵。于中功说,在哪里?徐应华说,307房。于中功很惊讶,他看着徐应华。徐应华起身,他用手朝裆部抓了抓,说,妈的,这里硬,难受,不行,我憋得难受。
  于中功觉得这小子要犯事,他跑去叫黄德永,但此时的主任办公室大门紧锁,其余的医生护士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于中功又往307房跑,門开着,徐应华的裤子褪了一半,硕大的屁股一耸一耸地使劲,一个女人的身体在他的身下扭动着,看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抗拒,但女人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兴奋。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门口不时有病人走过,没有人对这里发生的事感兴趣,只有于中功守在门口蹲守。
  大约一刻钟后,徐应华从女人身上下来,他提起裤子,抹了抹嘴巴,出了病房。
  于中功这才看清,这个女病人是个中年女人,从她颈部松弛的皮肤来看,她至少有五十岁。于中功不明白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为什么有中年女人。
  徐应华告诉于中功,这女的是社会上的病人,她是个富婆,叫姚杏芝,她的家人花了三倍的治疗费用送她到这里治病。于中功不明白,徐应华说,你这个傻缺,广告效应知道不?这个女人现在是我的女人,她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要还我。所以她注定要给我操!于中功说,你不怕人家告你强奸?再说了,要是黄主任知道了!
  徐应华点了一根烟,说,这时候他们在二楼会议室开会,谁知道?再说,黄主任最怕名誉受损,所以啊,呵呵,不怕,怕个球!
  第二天上午,徐应华到活动室打台球,于中功躺在床上发呆,姚杏芝来串门,她一屁股坐在了徐应华的床上。姚杏芝手里拿着一包烟,她朝于中功散烟,于中功没接。姚杏芝点一根抽上,她搭讪于中功,小朋友,怎么进来的?于中功说,抑郁症。姚杏芝说,这年头,读书都能读抑郁了,不该啊。于中功说,你呢?姚杏芝说,我还不是被男人害的?我那个死鬼老公,在外面养小三,被我发现了,他干脆和那个小贱人跑了。我在电话里哭着求他,只要他回来,我既往不咎,还是当他的总经理,甚至我把董事长让给他都行啊,可他就是不依啊,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啊,我没心思开公司,我儿子说我得了抑郁症,把我送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像个笼子,呜呜呜。
  姚杏芝哭了起来,徐应华回来了,他见到姚杏芝,裆里的那物件又硬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裤子,压住姚杏芝。姚杏芝扔掉香烟,叫着,老公,我的老公,你回来了,真好,真好,来,我全都给你。
  于中功猜想,姚杏芝大概是把徐应华当成了她的那个和小三私奔的老公。徐应华搂住姚杏芝,正要进入,听了这话,徐应华动起怒来,他打了姚杏芝一耳光,骂道,臭婊子,敢背着老子交新男朋友,活得不耐烦了!
  都乱套了,两人的心思都不在一个频道上,错位,荒唐的错位。
  黄德永带着一个男护士赶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绳子,把徐应华五花大绑,徐应华像一头棕熊笨拙地反抗着,黄德永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背起徐应华往靠近主任办公室的一间房间里走。
  这是一间专门对付精神失控病人的处置室,黄德永先让护士给徐应华打了一针镇静剂,这一针没有效果,徐应华的反抗越来越剧烈,他把黄德永的祖宗十八代全骂了一个遍。处置室外,围观的病人们不停地喝彩、叫好。
  黄德永气得青筋暴起,他抄起电击板,猛地朝徐应华前胸压去。徐应华没有提防,一下子被电击得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于中功想去帮徐应华,但他迈不开腿,他不敢惹黄德永。
  三天后,徐应华转院了,据说去了全市最大的精神病院,他这一去,会不会继续钻女病人的被窝呢?于中功没办法知道。姚杏芝也被家人接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于中功一个人住在302室,他依然不快乐,博乐欣能让他的心情短暂平静,但平静带来的却是虚无,于中功找不到快乐的方向。
  隔壁303室住进了一个女病人,眉清目秀,于中功看到她,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他目眩神迷,于中功觉得,她那里有自己想要的快乐。
  于中功从黄德永那里打听到她是江城工业大学的大三学生,叫王好,是因为抑郁症住进来的。
  去303串门时,于中功把自己的香蕉掰一个送给王好,王好不要。她蒙着被子睡觉,于中功拿着香蕉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于中功这辈子第一次对异性献殷勤,没想到一下子撞到了一堵墙。
  于中功问黄德永,黄主任,我能不能从女人身上找到快乐?黄德永点点头,说,小于,佛洛依德说,性的需求是人的原动力,叫“力比多”,这很正常,要是你能从女人身上找到快乐,倒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治疗方法。于中功说,我只是喜欢,喜欢一个女孩,没有想要和她发生性关系。黄德永大度地笑笑说,这很正常,慢慢就会有的,你大胆地追求吧。
  于中功终于等到了王好开口和自己说话,王好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于中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王好说,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死?于中功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不行啊,我们都要活着。王好平静地对于中功说,滚。   暂时的挫折没有打倒于中功,他要追寻快乐,快乐就在王好身上,于中功就像扑火的飞蛾。
  于中功开始对王好倾诉,他说自己的过去,像演播广播剧一样,一集一集地讲给王好听,于中功讲述的时候,王好躺在床上,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等到于中功讲到了自己上大学犯病时,王好突然坐起来,抱住于中功,说,我要和你好。
  恋爱的到来让人难以预料,于中功成了王好的新男友,在进康复中心之前,王好刚刚被男友甩,王好的男友是她一个宿舍大院里长大的玩伴,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上大学。王好每个月去男友所在的城市看望。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王好上大二,王好的男友告诉她,他的父母已经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她是市政府秘书长的女儿,比他大五岁,在市残联上班。他想要有个好的未来,这个未来只能通过和市政府秘书长的女儿结婚来实现,所以,分手是必然的。
  王好说她专程见了市政府秘书长女儿,对方是个右腿有残疾的女人,身材臃肿,王好明白了,男友要的不是爱情,他要的是前程。
  说到这里,于中功说,所以,你分手后就得了抑郁症。王好瞪了他一眼,你才得了抑郁症!于中功难得地笑了,是的,我本来就得了抑郁症。
  302又来了一个病人,他叫张高兴,张高兴到哪里都很高兴,他乐呵呵的,于中功帮他拿行李往柜子里塞,张高兴道谢,谢谢啊,傻逼。
  张高兴情绪变化很快,他的情绪似乎只有两种:高兴和发怒。和于中功共居一室的第一个晚上,张高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小刀,在于中功眼前晃来晃去,于中功正好睁开眼,看见张高兴手里拿着小刀试着逼近,于中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滚下床,大步朝值班护士那里跑。
  于中功要求换个房间,黄德永说房间都满了,劝于中功克服一下,等有了空床位再说,再说张高兴刚进来,等病情稳定下来就没事了。
  于中功还是觉得害怕,只有王好能让他安静,王好也吃博乐欣,于中功吃博乐欣已经有一个月,他还是不快乐,黄德永说的话不可信,但不可信又能怎样呢?
  有一个晚上,于中功在王好的病房里聊天,于中功和王好拥抱接吻,王好脱了上衣,露出了胸罩,以及藏在胸罩下面的一片白胸脯,于中功悄悄问,你房间里的女孩呢?王好悄悄说,她去二楼她男朋友那里睡觉了,不会回来的。
  两人都很兴奋,但接下来的状况让他们无奈,于中功下面的那活没办法硬起来,两人耐着性子试了好几次,都没用。
  王好说,是吃药造成的,我看过书,长期吃博乐欣,时不时地会有这种状况发生。于中功叹口气,觉得对不住王好。
  于中功在康复中心住了一个半月,张高兴的情绪算是稳定了下来,除了晚上时不时跑到于中功床头看着于中功,别的倒没有大的举动。但王好出事了。
  王好在黄德永办公室偷了一支铅笔,一天下午,王好把铅笔塞进了自己的咽喉,幸亏于中功来串门,他背起正在翻白眼的王好找医生。黄德永和几名护士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把王好救过来。但从这开始,王好再也没有说过话,她也没有理于中功。
  于中功请求黄德永,安排王好转院,黄德永不同意,他说要继续治疗,抑郁症有反复很正常,要有耐心,要相信奇迹。张高兴却说这是扯淡,黄德永想要收入,一个病人就是一份收入,黄德永巴不得让病人永远住下去,光是卖药就是不菲的收入。
  王好被一个女人接走了,女人大约四十六七岁,五官和王好有几分相似。于中功没来得及和王好说上话。于中功猜测,她是王好的妈,至于接王好去哪里,于中功猜不出来。
  于中功想出院,黄德永不让,于中功给蒋伟岸打电话,他威胁蒋伟岸,要是不安排出院,就把蒋伟岸串通黄德永安排学生接受不正规精神治疗的事捅出去。蒋伟岸怕了,他跟黄德永商量,放于中功出去。
  出院之前,黄德永于中功商量,只要你不把这里的事捅给媒体,以后你在这里治病或者开药,费用全部打八折。
  出院后,于中功只在学校里呆了一个月,就觉得难受,他害怕住在学生宿舍,害怕书本,三月份刚到,于中功常常是满头大汗,他保持着莫名的紧张,他让蒋伟岸给他安排一下,他想回康复中心。
  于中功把手里的钱花光了,他找于中成借钱,3000块,于中功有些为难,3000块是他四个月的工资,于中成问,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于中功一紧张,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去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治病。于中成立刻就明白了,他说,你先去那里住院,我拿钱给你送过去。
  于中功在康复中心等到了于中成,于中成还把于中功的妈妈白晓荷带来了,白晓荷见到穿着病号服的于中功,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感叹自己命苦,小儿子有佝偻病,大儿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却进了精神病院。
  于贵也从广西赶来了,在于中功面前,他似乎老了十多岁,四十五岁的于贵的头发白了一半,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住在了这个地方,不可能啊不可能,于贵摇着头自言自语。
  黄德永跟他们解释于中功的病情,黄德永的解释让于贵、白晓荷,包括于中成都觉得崩溃,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怎么就得了抑郁症呢?
  于贵和白晓荷抱头痛哭,于中功和于中成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于中功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6
  我的堂弟于中功说他得了精神病,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離上次于中功说要看心理医生过去了不到一年,他考上了江城理工大学,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重点大学,于中功考上了,他给咱们于家争了光,他的好日子已经来了,现在却说得了精神病,说是社交恐惧症引发的抑郁症加焦虑症,怎么可能呢?
  我找到于中功的妈妈,我的婶婶,白晓荷,我在菜地找到她,我告诉她这事,她吓得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我劝了她好半天,她这才缓过神来,说,赶快叫他爸爸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我和白晓荷去了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这哪是什么康复中心啊,不就是个监狱嘛,铁门紧锁,守门的是个大胖子,穿着宽大的白衣服,像个屠夫。我说找住在302的于中功,他放我们进去,我们先找到于中功,他正坐在床上抽烟,从他泛黄的指甲来看,他抽烟已经有些日子了。   我的叔父于贵还在路上,我们想见一见这里的头,于中功说黄主任出差了,要明天才回来。
  见到黄主任时,他刚开车从外地回来,黄主任开着黑色奥迪车,他戴着金边眼镜,他是这家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的主任,法人代表。黄主任一看就是个有钱人,这家康复中心就是他的聚宝盆。
  黄主任叫黄德永,他介绍自己原来是江城理工大学的校医,专门做心理咨询的校医。六年前,他看中了一家效益不好的社区医院,于是辞职承包了这家医院,把医院改造成了现在的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黄德永说这是造福大学生精神病人。
  黄德永说,这些年大学生得精神病的越来越多,绝大多数是因为过去念书压力大造成的。于中功应该也是这一类。
  于贵也赶来了,他听不进黄德永的话,他说读书怎么读成精神病?相反,读书只能越来越聪明,脑袋越来越好用!黄德永说,物极必反啊,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如果压力超过了承受能力就会出问题。
  于贵还在争辩,但时间一长,他开始被黄德永说服,我看得出我的叔父内心渐渐坍塌的过程,他是个好强的人,但于中功是他的全部希望,希望破灭,他遭遇到了人生的重大打击。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请黄德永吃饭,我们感谢他给于中功的治疗费用打八折,黄德永说他长期在大学工作,对大学生有感情,他个人经济上受一点损失倒没什么。
  话虽这么说,于中功平均每个月还是要花3000元左右,这里的药费很贵,一盒博乐欣要300块,三盒博乐欣就超过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于贵打电话给他的妹妹于梅,说他要给于中功治病。于梅问是什么病,于贵说是胃病,很严重,我要照顾他。于梅那边很生气,说你这一走,我的分店谁来管?于贵也生气,说你爱找谁就找谁管!
  于贵挂了电话,蹲在地上抽烟。他的背弓着,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说什么好呢?世事无常?只能这么说了,于贵培养于中功,花了半辈子功夫,眼看儿子快要成才,快要成为城里人,过上体面的生活,却得了精神病。于贵怎么也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7
  又过了两年。
  在这两年里,于中功花了六万元治病,他断断续续到黄德永的康复中心住了三次,最长的一次有五个月,最短的一次也有一个半月。于中功的病情反复不定,好的时候能在学校正常上课,不好的时候在学校接连犯事,包括无端和同学打架,给校领导写匿名信,说是有人要谋杀他。甚至有一次,于中功爬到教学楼六楼栏杆上,要从这里跳下去,是班长和几个男生把他硬生生拽了下来。
  学校只得给于中功办了退学手续,学校给他发了一张肄业证。于中功把肄业证放在了行李箱的底部,他问学校老师肄业证有用吗?他们安慰于中功,也许有用,这至少证明你曾经在江城理工大学念过书。
  于中功事先给于贵打电话,说自己被学校安排退学。于贵说,你能不能给学校求情,再给一次机会。于中功说,不行啊,学校怕出事,我要是死在了学校,这个责任他们担不起。于贵沉默了一会,挂掉了电话。
  于贵没有到学校接于中功,于中功拖着行李箱回家,于中功看到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于贵瞥了一眼儿子,他的嘴角抽动着,却说不出话来,于贵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出去了。
  于贵让儿子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于中功不肯,他要去江城打工。
  于中功打的第一份工是到中小学生课外培训中心代课,干得好每个月有2000元,但于中功只干了两个月就坚持不下去,博乐欣的副作用让他嗜睡,于中功有时讲着讲着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于中功胡言乱语地讲着课,学生们目瞪口呆地听着课,有家长投诉到培训中心负责人,于中功丢掉了工作。
  接下来,于中功干过保安、超市促销员、公司文员、保洁公司保洁员、小区物业安全监管员。他还和几个高中同学合伙卖过电脑耗材,但这些事无一例外都干不长久,挣到钱立刻花光,每次于中功丢掉工作,于贵都会喝一顿闷酒。
  于贵和哥哥于富喝酒,于富说,别担心,中功干着干着就会上路的,现在大学生毕业都是这样。于贵哽咽着说,中功不是毕业啊,他是肄业,拿不到毕业证,学校那一张废纸就把他打发了,我儿命苦啊。于富端着酒杯,不知道怎么接住话茬。
  于富说,事已至此,只能向前看了,让中功学一门手艺,天寒饿不死手艺人。于贵说,手艺?谁愿意收他?他每天都要吃药,吃完药就要睡上两三个小时,谁会要他当学徒?于富沉默了。
  在一边陪酒的于中成说,姑妈不是缺人手吗?让中功去姑妈那,叔父也可以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于贵想了想,他急忙掏出手机,给于梅打电话。
  于贵对于梅说这事,于梅答应了,说,我这里的工资不高啊,中功怕是瞧不上这点工资。于贵说,没事的,他退学都半年多了,能有个工作就不错了,还哪能挑肥拣瘦的?
  于贵跟于中功说这事,于贵说,明天跟我去广西你姑妈那里帮忙。于中功想问待遇啥的,看见于贵的语气没有商量的味道,也就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两父子坐火车去了广西桂林,于中功没有见到于梅来接,他问父亲,姑妈怎么没来接咱们?于贵瞪了他一眼,说,接?你当你是什么?太上皇?你姑妈能收留咱们就算不错了,走吧。
  于貴路熟,转了两次公汽就到了于梅开的店,于梅开的是一家旅游用品批发店,于中功看到两个店员忙前忙后,把一袋一袋的项链往纸箱里装。于梅很忙,她要记账,她拿着计算器,手指飞快地按着键。于梅对于贵说,哥,我很忙,你们自己找个地方吃饭吧。
  说着,于梅从腰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递给于贵。于贵迟疑了一下,接过钞票。
  父子俩在街边吃盒饭,于中功说,我们住哪儿?在哪儿上班?于贵正在吃一块鱼,这句话让他分神,一根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于中功连忙给于贵递水,于贵咽下喉咙里的刺,说,你姑妈那么忙,等她忙完了,自然会安排。
  于贵说的没错,到了晚上,于梅安排他们到城北的一家分店,她听说哥哥和侄子要来上班,立刻把店里的全部三名店员给解雇了。   于贵和儿子住在了店里,这是一间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店面,里面塞满了各种旅游纪念品,大多数是仿制的手工品,每件纪念品都挂着价格牌,有20到200元的項链,10块到150块的石头,还有各种做工粗糙的茶壶,做旧如旧的“文革”式样的搪瓷杯,上面有毛泽东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检阅“文革”大军的画面。
  于中功在店里找床,于贵说,找什么呢?于中功说,床呢?于贵指一指堆货的角落,喏,就在这。
  父子俩把一张床单铺在地上,于贵先躺下,于中功还在犹豫着。于贵催促着说,睡啊。于中功这才挨着于贵躺下。
  店里蚊子很多,蚊子们对新来的父子发动轮番攻击,尽管点了蚊香,仍然抵挡不住好客的蚊子们的热情。于贵很快睡着了,他打着鼾,鼾声在于中功耳边回荡,于中功努力地让自己睡着,他试了十几次,还是没办法入睡。
  隔着卷闸门,于中功能清楚地听见外面汽车行驶的声音,在于中功看来,这次来广西,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记得在念大学时,于梅来家里看望于中功,于梅塞给他一千块钱,说是给侄子的奖学金,于梅毫不掩饰自己讨好于中功的态度,她说,姑妈没什么文化,就是崇拜文化人,等放了暑假,中功只要有空,我一定会接你去桂林玩,带你游桂林城,逛阳朔,游漓江,住最高档的宾馆,把全桂林最有特色的美食吃个遍!但于中功这次来桂林,姑妈竟然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于中功有些不敢相信,这两个态度迥异的姑妈竟然是同一个人。
  于中功和父亲给于梅看店,谈好的工资是两个人一个月一千八,父子俩每天负责进货、送货,根据货单付钱、收钱。
  于贵和于中功做了分工,于贵负责踩三轮车,于中功负责押运、算账。
  于梅每天傍晚时来收账,她有账单副本,她只需要把两个账单核对,把钱按数目收走就行。
  博乐欣的药效越来越微弱,副作用却越来越大,于中功每天要睡上十三个小时以上,除了晚上,白天也要睡上几次。于贵把进货的时间和儿子睡觉错开,于中功窝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时候,于贵守在店里,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于贵坐在店门口的矮凳上,他呆呆地看着街面,他的眼神穿过街面,看到了十岁时的于中功,他顺从地接受于贵的叮嘱,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你考上大学,你的考试成绩绝对不能落在三名以外。于中功胆怯地点着头。于贵横下一条心,儿子再遭罪,也要保持好成绩,要不然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一辈子抬不起头。他又看见了初中时的于中功因为一次考试成绩排在了班上第五名,于贵抬手打了于中功一耳光,于中功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太阳光很强烈,光线针一样扎在于贵的眼睛里,于贵感到生疼,有眼泪顺着眼眶流下。在阳光里,二十岁的于中功穿着病号服,表情呆滞地抽着烟,他对着于贵说,爸,我想死。于贵看见儿子站在大学的教学楼楼顶,他展开双臂,像一只瘦弱的大鸟,于贵看到自己疯了一样地追赶着于中功,他没赶到于中功从楼顶跃下的那一刹那,于中功跃下,大风托起了于中功,于中功长出了翅膀,他越飞越高,于贵着急,他往前一跃,竟然也长出了翅膀,于贵拼命地往于中功的方向飞。于中功回头看见了于贵,他对于贵说,爸,你怎么追来了?于贵说,我放心不下你啊,我要管着你,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于中功笑笑说,爸,不用担心,我这是到天堂呢,那里有快乐,你看我不是越来越快乐吗?于贵看见儿子真的开心地笑着,他从来没有看见于中功这么高兴过,于中功似乎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他身轻如燕,越飞越高,于贵渐渐追不上,他着急地大喊:中功啊中功,你等等我啊!
  一只胖乎乎的手在拍于贵的肩膀,哥,你醒一醒,大白天怎么睡觉了?于贵一惊,他看见于梅正站在自己面前,于梅戴着太阳镜,脸上挂着不满。于贵很窘迫,他手忙脚乱地清理着店面。于梅朝店里探头,说,中功呢,他在干嘛?于贵嗫嚅着说,他,他在休息,孩子昨天太累了。
  于梅气呼呼地朝店里走,她发现了在地上睡觉的于中功,于梅毫不犹豫地抬脚,用高跟鞋踢于中功,喂,别睡了,起来,像头懒猪,你怕不怕丑?我都替你害羞!
  蜷缩在地上的于中功醒过来,他呆滞的目光掠过于梅,他环视周围,这才发现他被于梅堵在墙角,他无路可退。
  于梅的愤怒酝酿到了顶点,她抓起一把项链,劈头盖脸地砸向于中功,项链砸到于中功身上,白色的珠粒四散开来。
  于梅手指戳到了于中功的鼻尖,蠢猪!大白天还睡觉,你就是个懒猪托生!要不是看在你爸爸求我的面子上,我才不会要你这个懒货,吃白饭的累赘!
  于梅的话里的每一个字像子弹一样射到了于中功身上,在于中功身体里旋转、搅动,于中功大喊一声,他一把推开于梅,夺路而逃。
  阳光包裹住了于中功的身体,他觉得自己融化在了阳光里,于中功奔跑着,从早上一直到中午,他粒米未进,他的步子越来越慢,身后,于贵追上了于中功,他拉住于中功,于贵扇了于中功一巴掌。
  于贵教训儿子,你为什么推你姑妈?她是在帮我们知道吗?没有你姑妈收留,你会饿死的!于中功红着眼睛大喊:饿死算了!你是她的哥!哪有当妹妹的像训孙子一样教训哥哥的?这算什么妹妹,世界上有这样不讲情面的妹妹吗?
  周围有人围观过来,围观者大多是游客,他们打量着这对父子,有一个背着相机的人凑过来,说要采访他们。
  于贵不理,他拉着于中功,于中功流着眼泪,被于贵拖着走,于贵也流着眼泪。
  店门前,一辆黑色本田越野车和一辆白色大众小汽车停在门口,于梅叉着腰站在柜台前,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年轻人,他是于梅的儿子胡炎龙。于中功知道,那辆黑色本田车是于梅的,而白色的大众车应该就是胡炎龙的。
  于中功的表弟胡炎龙看见于中功,摘下太阳镜,扑过来打了于中功一拳,于中功一个趔趄,坐倒在了地上。
  胡炎龙拎着于中功的领口,大块头胡炎龙像拎着一只瘦弱的公鸡一样,把于中功按在了墙上。胡炎龙掐于中功的脖子,胡炎龙手劲很大,只片刻工夫,于中功的颈子上暴起青筋。   胡炎龙松开手,狠狠地对于中功说,小子,别不知好歹,你要是再敢推我妈,小心你的狗命!
  于梅和胡炎龙走后,阳光慢慢暗淡了下来,天快黑了,于贵去附近面馆买了两碗炸酱面,于中功没胃口,于贵摇摇头,自顾自地吃起面来。
  于中功问于贵,爸,你活得怎么就这么憋屈呢?于贵说,长辈的事你别管,你爷爷当年净顾着培养我这个儿子,把你伯伯和姑妈的前程都耽误了。特别是你姑妈,她连小学也没有念完就去挣工分了,她也命苦。于中功抽一根烟点上,说,所以她恨你?于贵说,不是恨我,最多算是怨我吧,唉,怨我就怨我吧,都是应该的。
  那天晚上,于中功没有合眼,他看着身边的于贵,于贵过早地衰老了,五十岁不到,头发白了大半。他默默地抽着烟,时光仿佛停滞了,他从书包里找出了一盒博乐欣,透过密封包装,仔细地看着一颗颗白色的药片,现在,它们都安静地躺在密封包装里,等待着自己的召唤。一旦进入了身体,它们就散进了肠胃,经过肠胃的蠕动、吸收,再去激发内心垂死的情绪,去引起难以寻觅的快乐。
  快乐?于中功觉得很遥远,博乐欣没办法带来快乐,即使让情绪舒缓,也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一毫快乐的感觉。
  三天后,于中功告别了于贵,一个人坐火车回家,于中功没有让于贵去车站送他,那天下着大雨,于中功背着黑色挎包,逃离了这个美丽的城市。
  8
  我的堂弟于中功得了抑郁症,这件事太不可思议,我怎么也搞不懂。
  于中功从大学退学,我去看他,他递烟我抽,我不要,我不抽烟,原来于中功也不抽烟,他说他在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学会了抽烟,烟瘾还挺大,他一天要抽两包烟,一包烟六块,一天就要抽掉十二块钱,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他一个月的烟钱就相当于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我不懂啥叫抑郁症,于中功给我讲解,我们在于中功那间狭小的卧室里谈心,我看着他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给我讲抑郁症。
  于中功说了一大堆医学术语,他是久病成医,说起病情来一套一套的,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努力地弄懂他说的话,我说,说白了,你的抑郁症就是觉得没有快乐,时不时地想要寻死,是吧?于中功说,算是吧,我很痛苦,觉得死了是一种解脱,活着受罪。
  房间里烟雾缭绕,充斥着廉价香烟浓郁的烟草味道。于中功把手里的一包烟抽完,又准备拆另一包烟,我说,别抽了,搞不好抑郁症没治好,把肺病闹出来了。于中功摇摇头,说,对于我来说,有没有肺病又有多重要呢?
  于中功说,你知道吗?我得抑郁症是命,黄主任说过,我的遗传基因里有这样的因素,咱们老于家的人有点认死理,有强迫症的倾向,我爸爸于贵就是这样的人,咱们的爷爷把念书的机会给了他,为了他能念书,耽误了伯伯和姑妈,他却因为“文化大革命”没机会上大学,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放到了我身上,我就是他的影子,甚至他把压力全部转嫁到我的身上,并且放大了很多倍。也许这就是命吧。
  于是我很庆幸我的爸爸于富没有给我太多这方面的压力,我突然想,假如当年我的爷爷把念书的机会留给于富,那我会不会成为了另一个于中功呢?每想到这里,我都觉得不寒而栗。
  窗外的樟树投下来树荫,阳光在树荫的缝隙里照进来,我看见于中功有时候也会笑,他的笑更多的像是在自己对自己笑,这种笑没有感染力,就像这夹杂在树荫缝隙里的阳光。
  我有老婆孩子,于中功长期沾不到女人,我知道佛洛依德的“力比多”的理论,假如说人的快乐源于性欲的满足,一旦于中功满足了性欲,他会不会有快乐呢?而快乐多起来,抑郁症有没有不治而愈的可能?
  我为这个想法而激动了好几天,我试着找机会跟于中功说,他不置可否。我怂恿他去嫖妓,这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他说自己通常会自渎来解决,我说自渎不就是手淫吗?那玩意多伤身体,又没有实际效果,不行,你还是要去找女人,找女人的钱我来出,我给你买单总行了吧?
  于中功对我的提议有了兴趣,可他也有顾虑,长期吃博乐欣,对他的性功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有时候他会硬不起来。我说,办法很简单,等你硬起来了,通知我。
  一个深秋的夜里,于中功打我的手機,他压低声音说,哥,我想和你一起去玩。我心领神会,翻身下床,对老婆说出去转一会,转身出了门。
  这天的月亮很亮,我们堂而皇之地往升平镇街上走,我以前听说过,升平镇有几个暗娼,她们全是外地的女人,年龄在二十出头到四十开外,价格在二十到八十不等。有人曾经拉我去玩一玩,我不去,我嫌她们脏。
  我领着于中功在街上的窄巷子里穿行,在一个瓦房门口,我停住,对于中功说,到了。
  瓦房很破败,是搬到城关的本地人留下来的老房子,随便租给了这些外地人。房子里漏出昏黄的灯光,这说明里面有人。
  我按照朋友介绍的方式,对着大门门缝压低声音喊,邹姐,在吗?里面立刻有了回应,在呀,是来玩的吗?我说是的。木门随即开了,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给我们开门。
  那个叫邹姐的女人约摸有四十岁,操着一口荆州普通话招呼我们,谁来玩呀?你们不会是一起上吧?我伸手捏了他的奶子,说,我兄弟。邹姐似乎有点失望,说,老规矩,搞一盘三十。
  于中功的脸上竟然有了笑容,这让我很是鼓舞,我在堂屋里找个板凳坐下,看着邹姐牵着于中功的手进了房。
  我还来不及看邹姐长的啥样,这让我有了很多遐想,万一这女人长得还行,于中功莫不是要当一回神仙了?
  很显然,邹姐是个老手,不一会,房间里传出了她的浪叫,还有于中功粗重的喘息声,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给于中功找到了快乐,花三十元就能让得了抑郁症的堂弟于中功得到快乐,值了。
  邹姐的叫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小,后来干脆没有了声音,都快半个小时了,两个人还没有出来,我疑窦丛生,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房门,把耳朵贴近房门,听见于中功“吭哧吭哧”地使劲,他似乎在做一件很费劲的体力活。邹姐在说,怎么还没有射啊,快点啊。又过了好一会,于中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就是穿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完事了。   我重新坐回原位。邹姐先出来,我这才看清了她的长相,倭瓜脸,一口龅牙,长相让人没胃口。她一脸疲惫地说,不行啊,要加钱。最少加十块,我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的票子,说,五十,不用找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于中功,咋样?于中功说,还行,就是出水有点难。我鼓励他,没事,多试几次就行了。于中功说,这不是多试几次的问题,我长期吃药,自己弄都要好半天,更何况对着这么丑的女人。
  我明白了于中功的遗憾,我拍着胸脯说,没事,下次我给你找个年轻漂亮的,包你满意。于中功说,这不是关键,唉,我怎么跟你说呢?
  很显然,于中功对这次嫖妓还是比较满意,我进一步坚定了信心,我暗地到街上寻访,终于锁定了一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暗娼,她叫陈芳艳,陈芳艳的价格稍微高一点,六十一次,没事,为了治好堂弟的抑郁症,我花点钱算什么呢?
  我几次动员于中功跟我去街上配合“治疗”,他总是推脱。我偏又是个喜欢锲而不舍的人,终于在半年后,我带着于中功找到了陈芳艳,陈芳艳见到我,还以为我要嫖她,便着急地拉着我往房里走,我挣脱她,指着于中功说,搞错了,我是要你和他搞。
  这一次,我一直把耳朵贴在房门口监听,照例是虎头蛇尾,更严重的是,陈芳艳的服务态度还极其恶劣,一边应付,一边还抱怨着,快点快点,怎么这么慢?要不是看到你是个年轻人,我早就一脚把你踹到床底下去了!
  事后,于中功说他后悔听我的,他再也不愿意去嫖妓了。陈芳艳年轻,最不喜欢和老头搞,但老头们大多比较快,如果于中功是个老头,早就被陈芳艳驱逐下床。
  我的这种找女人治抑郁症的方法失败了,于中功又陷入了病情反复的怪圈,他在村里成了一个异类,村民们议论纷纷,他们用流言蜚语织成了一张大网,于中功就困在网里面。接下去的几年,他到处漂泊,不停地换工作,其间还自杀两次,于中功自杀不成,捎带他的妈妈白晓荷寻过一次短见,唉,这抑郁症,揪心。
  9
  从广西回来之后,于中功的病似乎好了一半,至少他没有试图自杀的举动。
  于中功继续找工作,经过这次短暂的桂林之行,于中功对有些事情看淡了许多,他只想要过稍微正常的生活。
  每次出去应聘,于中功只能用高中毕业证,大学的肄业证没有半点作用,高中毕业证的价值低得可怜,很多时候只能证明有一点基本的文化。
  要命的是,于中功手里的高中毕业证越来越像废纸,拿着这玩意,只能去超市干促销,或者去饭店当服务员。
  于中功到了一家叫“福满楼”的饭店当服务员,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知道,干一天有一天的工钱,有了工钱就能买到博乐欣,有了博乐欣,自己就能够打起精神活下去。
  活下去成了于中功的最高价值,他的理想,他的信念。
  为了抵挡服药后嗜睡的毛病,于中功想了一个办法,他拿大头针扎自己的大腿。瞌睡越多,扎的次数就越多。有一次,于中功实在熬不住了,他扎针的力度不够,扎了十几次,已经没有了痛感,只觉得麻麻的,于中功心里喊一声:“坏了”。他咬紧牙关,猛地朝大腿扎进去,于中功似乎听到了自大腿喷出鲜血的声音。下班后,于中功脱下长裤,这才发现,长裤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
  于中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会要命的,他不能拿命开玩笑。于中功决定减药量。
  去找黄德永?于中功已经将近三年没有去找黄德永了。他有些不敢面对这位资深心理医生,于中功猜得到黄德永会说什么,他一准会要求于中功加大药量,尤其是要到他的康复中心买药,如果有床位,黄德永甚至还要于中功住院观察。
  于中功不想找于贵要钱,为了给于中功治病,于贵欠下了一屁股债。
  人的很多转变是被现实逼出来的,于中功也是如此。
  于中功制定了逐步减少药量的计划,头三个月减少百分之十,半年后减少百分之二十,一年后减少百分之三十。于中功清楚私自减少药量的风险。黄德永说过,如果药量控制不当,前面的一切治疗都是白费,要重新开始。
  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于中功对自己说,大不了真的跳楼,一死了之。
  于中功开始了自己的实验,他像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设想了无数可能,他甚至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记忆受损,他会随身带上本子和笔,遇到重要的事记上一笔,等到记不清事情时看上一眼,这个笨办法一定管用。
  这么多年来,于中功一直觉得老天在跟自己作对,但这一回,老天似乎下手软了一些。
  头一个月,于中功和减少药量的各种痛苦反复抗争,度日如年的感觉,每天掐著时间过,安然度过每一个小时都是一种胜利。
  第二个月,药量减少的痛苦明显减轻,于中功特地回了一次老家,请于中成喝酒庆祝。于中成平时能喝几杯,这一次居然被于中功放倒了。
  第三个月,于中功的感受回到了减少药量前的状况,这说明实验取得了初步成功。
  药吃的少一些,于中功手头上的钱也耐用了,他把节省下来的钱存起来,打算以后给于贵和白晓荷买点东西。
  一年后,于中功的药量减少到原来的一半,他反倒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的信心越来越足,此时,于中功26岁,距于中功离开大学已经四年了。
  于贵从广西回来,他想要涨工资,现在物价这么贵,而且于中功治病也要花钱,于贵的要求不高,每个月增加三百块,但于梅不干,他说你投靠我,是我好心,看在兄妹一场的分上收留你,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于贵和妹妹于梅吵了一架,他和于梅和他们共同的父母以及祖先全都骂了一个遍。于贵回来了,他断绝了和于梅的一切联系,他回到家里时,白晓荷几乎不认得他,48岁的于贵佝偻着腰,头发全都白了,皱纹像刀砍斧削,一道道在额头上铺陈开来。
  于贵去省城看望于中功,见到父亲,于中功哭了,于贵说,傻孩子,别哭,要坚强,爸爸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再也不走了,我要陪着你,直到我死。   父子俩在面馆里吃炸酱面,他们还喝酒,每人一小瓶“毛铺”,喝到酒瓶见底,于贵对儿子说,中功,你恨我吗?于中功的眼里有了一层灰暗的颜色。他说,爸,说心里话,如果您在四年前拿这话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恨。怎么不恨呢?您要是不逼我,我怎么会得精神病,怎么会每天把博乐欣当饭吃?可现在想起来,这好像都是注定的,您也不容易,这些年您也跟着遭罪,可以这么说,咱们父子俩都成了在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您何罪之有?
  两人喝完酒,看着干干净净的盘子和酒杯,一起大笑起来,他们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于中功打算追一个女孩,她是“福满楼”的传菜员,名字叫林文蓉。林文蓉是甘肃人,她只有十九岁,刚从甘肃来到省城,林文蓉显得十分木讷,甚至有点傻。
  于中功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和林文蓉处上了朋友,于中功用了最真诚的办法打动这个大西北来的女孩,他每天把林文蓉的饭菜放在微波炉里面热一遍,这让林文蓉很感动,她觉得有个相貌堂堂、温柔体贴的男人喜欢自己,这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报。
  这年头流行闪婚,于中功赶上了好时候,他和林文蓉交往了两个月,于中功带林文蓉回家见了三次父母,于贵和白晓荷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林文蓉也带于中功去甘肃老家见家长,林文蓉早年就死了父亲,是母亲汤秀芝一手带大,于中功向汤秀芝提亲,见到女儿喜滋滋的样子,汤秀芝就满口答应下来。
  接下来就是操办婚礼,于贵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于富拿出了一万,说是礼金,不用还,就是希望中功能顺顺利利。
  婚礼那天晚上,于中功和林文蓉包了一辆面包车,去火车站接娘家人。火车晚点,在火车站候车大厅,于中功和林文蓉等了三个多小时,于中功和林文蓉把平时想说而不好意思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林文蓉的娘家人并不多,加上汤秀芝,只有五个人,他们这辈子生活在人烟稀少的黄土高原,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现在看到林文蓉能嫁到人口稠密的内地,心里觉得很知足。
  婚礼举行了一整晚,亲戚朋友都没有丝毫倦意,包括于中功的弟弟于中学,白晓荷给他买了一件灰色西装,于中功还给23岁的弟弟打上了领带,于中成卖力地忙碌着,他没有喝酒,他怕喝酒误事,他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婚礼操办完之后,汤秀芝带着其他的娘家亲戚坐火车回了甘肃,于贵、于富两家人全部到火车站送行,送走汤秀芝,于贵突然脚一软,晕倒在地上,众人忙扶起于贵,他半睁着眼睛说,呵呵,都是累的。
  10
  那天,于中功带了个女孩回来,我吓了一跳。
  我没想到我的堂弟于中功还有這种本事,现在男多女少,网上流传说再过几年中国会有三千万男人打光棍,是一辈子打光棍。
  于中功带回来的女孩叫林文蓉,长得还可以,就是脸黑了点,人家是甘肃天水人,一张脸天天被风沙打磨,不黑才怪。
  林文蓉喊我大哥,我赶紧答应,我让老婆去拿两百块钱,我把钱塞给林文蓉,她连忙推脱,我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
  林文蓉这才把钱收起来。我和林文蓉聊了几句,她很内向,话很少,话头都是我挑起来的,从她的说话内容来看,林文蓉没怎么上过学,她说自己小学还没上完,字都认得不全。我心里一紧,字都认得不全,那不就是睁眼瞎吗?但她好歹是个女人,于中功娶了她,就不再是三千万光棍中的一员,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于中功要结婚,他的爸爸于贵比他还要着急,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夜长梦多啊,村里人都知道于中功得抑郁症这件事,虽说一般人能为人着想,守口如瓶,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村长的老婆叶菊花还是个长舌妇,什么事都爱往外说,要是这事被她捅给林文蓉,那还得了?
  在我的建议之下,我们老于家搞了一场家族会议,那天晚上,我把卧室的电视音量开到最大,是为了避免让村人听到我们的谈话,这一招是我老婆吴朝霞从谍战剧里面学来的,电视里正在播电视剧《潜伏》,这娘们,一天到晚抱着个电视看,我就烦她不务正业,但她能活学活用这一招,我还是很满意。
  我等到了所有人,我先把话头挑起来,我说,中功结婚是一件大事,按理说这事好办,可中功有抑郁症,中功他媳妇不知道,咱们也不能让她知道。特别是在结婚时和新婚一段时期,这是一件大事。
  我爸爸于富催促说,快说正题,少说闲话。
  我白了于富一眼,接着说,眼前结婚是关键,咱们要保密,谁都不能把中功得抑郁症这事泄露给林文蓉听,知道吗?
  众人都说,知道。连于中学也喊了一声“晓得”。
  我的二妹于红说,咱们能守住嘴,可村里人咋办?
  我的小妹于芬说,是呀,尤其是村长老婆叶菊花,她那张嘴,没事都能起一阵风,咱们能堵住她的嘴?
  众人一阵沉默。
  于中功打破了沉默,他说,我干脆跟文蓉挑明吧,我相信她能接受。
  我很生气:接受?是个女人都不会接受!你先把她娶进门,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再等孩子大了,你再挑明也不迟。
  于贵一直在闷头抽烟,他摁灭了烟头,说,中成说得对,就按中成说的办。
  我说,我们都来做村里人的工作,送喜饼时,挨家挨户地叮嘱,这件事就交给于红和于芬完成。
  于芬说,叶菊花咋办?
  我拍拍胸脯说,我来搞定!散会!
  三天后,婚礼如期举行,亲戚朋友、本村人随份子,喝酒,场面很热闹,我很忙,于中功终于要成家了,终于要给咱们老于家开枝散叶了,我当然高兴,但我不能喝酒,我要掌控局面,我不能让这场婚礼出任何状况。
  我跟村长张全富打过招呼,他说他全力支持,于中功的婚事是一件民生工程,要抓好办好,不能出问题,否则自己对不住老于家,对不住全村人,往大了说,也对不住和谐社会建设。我给张全富塞了一包“中华”香烟,说,我相信村长,可你老婆我放心不下啊。张全富瞪大眼睛说,放心吧,你怎么安排,我听你的。我说这几天把她送到娘家去,等婚事办完了再回来。张全富脸上立刻就有了为难的模样,我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条“中华”烟,说,我的好村长,你神通广大,我相信这点事难不倒你。张全富接过烟,脸上依旧是阴云密布,但他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不说什么就说明不需要说什么,我很放心。   叶菊花果然被张全富安排回了娘家,我松了一口气,但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我要看着于中功,我不能让他出岔子。
  我盯着于中功,我像个影子,一直跟在于中功身边,于中功和林文蓉去火车站,我负责押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后视镜,观察着于中功的一举一动。
  还好,于中功没有异常举动,相反,他很开心,至少脸上有阳光,这就够了,对于一般人来说,笑是再平常不过的表情,但这些年来,于中功极少有过笑容,快乐是于中功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好在有林文蓉,她给了于中功快乐。
  深夜十二点,于中功和林文蓉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相互依偎,我远远地注视着他们,自从于中功得抑郁症以来,我们老于家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打乱了,我们的生活阴云密布,鸡犬不宁。平时好强的叔父时不时地像个哀怨的弃妇躲在墙角哭。现在,于中功有了老婆,我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我们等来了林文蓉的妈妈汤秀芝,这个山沟里的农妇很是拘谨,她在车上一直握着女儿的手,我本以为娘俩会有很多话,但她们没说几句话,她们只是握着手,紧紧地。
  面包车驶进村口,于中学点燃了礼花,礼花冲上漆黑的夜空,在夜空中盛开。于富安排祭祖仪式,等祭祖完毕,时间已是凌晨三点。我一整夜没有合眼。
  喜宴开始了,我跟在于中功和林文蓉身后,他们杯子里装的不是酒,而是白开水,我没让于中功喝酒,非常时期,就该用非常手段,这个道理我懂。
  我的杯子里装的也是白开水。我假装喝的是酒,我骗过了客人们,我一桌接着一桌敬酒,我喝着白开水,装作喝着白酒。我不能喝酒,我要看着于中功,我不能让他失态,不能让林文蓉和她的妈妈汤秀芝发现异常,绝对不能。
  几天下来,我一直神经绷着,我的大脑高度紧张,我生怕出状况,我太累了。
  婚礼终于结束了,我和于中功、于富、于贵一起,到火车站送汤秀芝。火车即将开动,汤秀芝还拉住林文蓉的手,絮絮地说个不停,母女俩哭了,于中功也在抹眼泪,我发现我的眼角也湿了,我以为是下雨了,头顶明明有太阳,哪来的雨滴?唉,我也流泪了。
  11
  于中功成了家,在他的堂哥于中成的建议下,他和老婆林文蓉到升平镇的新街租了一间房。
  明明在村里有房子,为什么要到街上租房?于中功的解释是,村里的房子太破旧,没有卫生间,不方便,他想给老婆有质量的生活。
  这些说辞是于中成教给于中功的,于中功只不过是转述了他的堂哥的话。林文蓉没有意见,她很依赖于中功,于中功说什么她都觉得对。
  婚后,于中功继续找工作、打工,他还年轻,找一份出体力的工作并不难,于中功在省城工业园区当工人,他戴着眼镜,穿着工作服,每天在生产线上挥洒汗水。
  于中功有很多担心,他担心上夜班,担心上班时间过长,担心加班,因为博乐欣的药性,嗜睡,像紧箍咒一样,让于中功头疼又无可奈何。
  于中功在逐渐减少药量,药量减下去,打瞌睡的问题就轻一些,但他觉得紧张,额头、前胸、后背止不住地流汗,于中功咬牙坚持,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心智渐渐成熟,他要和抑郁症斗一斗,他有勇气面对一切。
  时间缓缓流逝,一年过去了,于中功有了女儿,他给女儿取名于一凡,于中功想让女兒一生平凡,做个平凡的人多好,不必每天在成绩的高压下生活,生活本来就应该风轻云淡,于中功不愿意自己的苦难在女儿身上重演。
  于贵给孙女办生日宴,村里办女孩的生日宴,一般只摆四五桌,聊胜于无。但于贵摆了十桌,于贵说是取十全十美的兆头。吃酒那天,叶菊花噘着嘴说,哪来的十全十美?我看不是缺胳膊短腿就算阿弥陀佛了。张全富赶紧堵住老婆的嘴:你这个乌鸦嘴,快滚回去洗衣服!
  于中功平时在省城打工,一放假就回来陪老婆女儿,于一凡睡在摇篮里,睁着大眼睛朝于中功笑,于中功也朝女儿笑,女儿让于中功心里很安静。
  博乐欣被装在包里,于中功随身带一个小包,里面放着钥匙、香烟、打火机和博乐欣,于中功把其它的药都停了,只吃博乐欣。
  在家吃药时,于中功会背着林文蓉,有时林文蓉看见于中功把药丸往嘴里送,于中功只是笑一笑,一次,林文蓉问于中功,怎么老看见你吃这药呀?于中功说,是胃药,胃不舒服时吃一点,没事的。
  于中功想不再吃博乐欣,他打电话给黄德永,黄德永很是诧异,他的这个病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跟他联系了。黄德永现在的日子不好过,省城已经新开了好几家大学生精神康复中心,而且人家的设施更完善,医护人员更多,广告做得也更到位,黄德永的病人一年比一年少,他快要撑不住了。
  于中功问,黄主任,我现在能停“博乐欣”吗?
  黄德永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你要终生服用。我建议你到我中心来,我给你做一次评估。
  于中功想了想,说,不用了,黄主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中功挂掉电话,他翻到手机电话簿,翻到黄德永一栏,把黄德永的电话给删了。
  在离开大学八年后,于中功吃完最后一粒“博乐欣”,他提着装满药盒的塑料袋,他要把这个决定告诉于中成。
  于中功找到于中成,告诉他,自己决定要把过去的事告诉给林文蓉。于中成建议堂弟再过几年,等孩子大一些再告诉不迟。于中功不同意,他已经决定了。
  于中功搭车回家,在租住的房子门口,于中功看见林文蓉抱着女儿,一个女人在跟她说着什么。
  于中功大步走近,林文蓉和女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到耳边。
  林文蓉说,我知道了,您回去吧。
  女人说,文蓉,我看你这么傻,不忍心受骗啊。我和你老公是一个村子里的,他有抑郁症,已经好些年了,这事村里人都知道,不信你可以去问。
  林文蓉说,我老公怎么样是我的事,不跟你相干。
  于中功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叶菊花张着嘴巴,看着自己。
  叶菊花偏过脸,避让着于中功的目光,她快步跑开,没跑多远,叶菊花被一块石头绊倒,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
  于中功对林文蓉说,她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对不起,我瞒你这么长时间。
  林文蓉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说,没事的,在我们老家,男人就是个瞎子瘸子,女人也不会离开他,照旧跟他过一辈子。
  于中功说,你不怪我吗?
  林文蓉笑了:怪你?没事,我不要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现在和未来。
  于中功说,老婆,你这句话好有哲理。
  林文蓉说,傻瓜,我是跟着电视剧里学的。
  12
  我的堂弟于中功决定不吃“博乐欣”。
  我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么做很不靠谱,医生的话不能全信,但总得信一部分吧?这世界上有终生服药的,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再说,吃药总是利大于弊,继续吃是于中功唯一正确的选择。
  我们在村头的水塘边商量这事,我把这些话说给他听,费了我好半天的劲,可于中功还是不听,他说,快乐是自己掌握的,我要让自己快乐。以前我把快乐弄丢了,现在我要找回来。
  我冲于中功吼:你这是瞎折腾!你知道这些年我们为了你遭了多少罪吗?
  于中功说,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了。要是因为我的这个决定再让你们拖累,我会离开你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见。
  我觉得于中功疯了,可他说话的神态十分平静,他似乎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于中功。
  于中功拎起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个白色的药盒,上面的“博乐欣文拉法缓释片”几个字很是醒目。
  于中功说,这是我这一年来吃掉的药,吃完了这些,我再也不会碰这些玩意了。
  说着,于中功用力将塑料袋朝水塘中心抛去,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缓缓落在了水面上,像一只白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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