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的白云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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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何晋的第一次性爱发生在十九岁。
  那天若没碰见李文英将会是很普通的一天。但那个冬日的下午,万物萧瑟,何晋依旧无所事事。耤城卫校放寒假了,学校的大灶歇了,宿舍门封了,他像一盆被泼出校门的剩水,无处可流。
  每日清晨,何晋从家里偷揣起两个玉米面酵子的冷馒头出门,天黑了,再溜回那间原本堆放柴禾蜂窝煤的棚子睡觉。柴棚是继父用单面砖砌起来的,起架有一米六高,七平米见方。何晋每次都要佝偻着腰进出。柴棚虽有窗户,但没装玻璃,冬天的北风常在棚子里游走。夜里下雪,何晋的头发、眉毛上会凝结一层白霜,何晋习惯了,早上跳下床,抖落白霜便又露出死皮赖脸的朝气。以后的几十年中,何晋极少感冒,何晋感叹:年轻时睡柴棚子,风霜已将一生的感冒病毒都屠杀光了。
  母亲说过,再难的日子总有头,只要活着路就宽了。当年,母亲带着他从陇西改嫁到耤城时,他还不谙世事,他甚至都没见过自己的生父。母亲并未熬到路宽的日子就离世了。母亲走后,何晋一下子长大了,他十分清楚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他花了两天时间把柴棚收拾出来,用宽宽窄窄的零散木板拼凑起一张床,从堂屋搬进棚子,一住四年。近来,继父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咒骂往往从大清早便开始。“把你瘟疫瘟死的!把你汽车碰死的!把你炮子铜铜穿心的……”
  何晋每天虽能逃离继父滔滔不绝的毒舌,但十九岁了仍在吃闲饭,他心里其实很内疚,企盼着卫校上出来有份工作,能自食其力。
  他在冬日游人稀少的人民公園跑步打拳冥思并读了一本小说,天依旧是白天的白,急忙等不来黑夜。黄昏,偏巧李文英骑着永久牌自行车从公园抄捷径,看见何晋兴奋地大喊:“书生,今天终于把你给碰上了!”
  何晋不喜欢李文英大喊大叫佯作稔熟的模样。
  李文英其实是何晋卫校同学赵彬的表姐。何晋在耤城卫校上的是成人速成班,以前叫赤脚医生培训班,学制一年,只发结业证不包分配。何晋与赵彬在班上年龄最小,融不进成年同学的圈子,两个人反而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赵彬家在徽县,表姐赵文英大他三四岁,在耤城国营机械厂上班,偶尔到卫校关照关照表弟。总之,何晋陪着赵彬与这位表姐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说过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一起在耤城的几个景点游过逛过,仅此而已。
  李文英用一条腿撑着自行车,把下巴支在自行车扶手上,一张大圆脸笑得跟花一样,说:“赵彬走了,你也不来看看姐!”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何晋接不住,瞅着李文英的胖脸笑笑,没作声。
  李文英拍拍自行车后架,冲何晋一摆头:“走,我请你去吃饭。”
  要是别的事,何晋会一口回绝,但何晋不争气的肚子此刻很饿,他又不愿回那个家。食物的诱惑力确实太强烈了,根本抵挡不住,再说李文英一片盛情,何晋不再多想便跳上李文英的自行车后架。
  北风吹得女工李文英的短发肆意飞扬,暮色中,何晋袖起双手团缩在李文英宽厚的身躯之后,自行车一路英姿飒爽驶向李文英的工厂。何晋想,李文英这是要带他去机械厂的女工单身宿舍做饭吃了。今天是周末,李文英休息。
  李文英的宿舍在一个筒子楼的三楼,过道两边挨挤着长长的两溜炉灶和坛坛罐罐,适逢周末,楼道里冷冷清清看不见人。李文英的宿舍里支着两张单人床,两床当间隔着一张三斗桌,一张床上堆放着皮箱与杂物,宿舍只住她一人。
  李文英不让何晋插手帮忙,一个人出出进进麻利地蒸米饭、烩菜。何晋斜靠在李文英的被子上翻看一本《读者文摘》。不一会,随着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伴着渐熟的饭菜香味,单身宿舍里竟有一些家的氛围弥漫开来。何晋想,居家过日子也不错。
  李文英的厨艺真棒,一份家常的烩菜弄得色香味俱佳,何晋没停歇连吃了三碗米饭。饱餐之后,何晋心里暖洋洋的,再看李文英曾经肥硕的身材竟变得丰满迷人起来,何晋觉着今夜恐怕会发生些事。
  李文英坐在对面放杂物的床上,问何晋:“姐做的饭好吃吧?”不等他作答,又说,“姐给你天天做饭,好吗?”见何晋局促不安的模样,她咯咯咯地笑着说,“真是个傻书生!”
  “书生”是李文英给何晋起的外号。他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很不喜欢,却很无奈。
  有一次,他陪赵彬与李文英去耤城的景点曲溪游玩。何晋原先去过多次,兴致本来不高。三个人逛完前沟的几处景点,李文英还嚷着要去后沟,去一趟来回十二三公里。何晋懒得走了,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小说,说,你俩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赵彬见状也退缩不去了。李文英倒没有生气,却据此给何晋起了个外号,叫他书生。回程三个人坐的是出租车,赵彬抢坐到副驾上,意在要付车费。坐在后排的李文英却不关心她那一侧的风景,老往何晋这侧张望。有时一惊一乍的侧身将头贴过来,往车窗外看,一只手便沉沉地杵放在何晋的大腿上作支撑。如此反复几次,何晋无处退让,倒弄得有些心慌意乱。从此以后,再碰见李文英时,何晋便有意回避她朝他拍拍打打的手。
  两个人面对面隔三斗桌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何晋心里想走,又觉着吃饱了一抹嘴就走,显得不厚道。
  李文英忽然提出要给何晋看手相。还没等何晋表态,她就一把握起他的一只手,先仔细看了一阵,什么话也没说,却突然把何晋的手贴在自己的耳根上。何晋感觉李文英涨得绯红的脸颊像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滚烫灼人。才一会工夫,何晋被炙烙得口干舌焦,他试图缩回手,将手往回一抽,李文英不仅没有松开,反而顺着何晋的牵扯劲绕过三斗桌,一下就倒在何晋身上。
  啪!李文英顺手关了电灯。
  黑暗中,李文英滚烫的嘴堵住何晋的呼吸,两人吃力地喘着粗气,不约而同滚上床,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在李文英主动笨拙的引导下,何晋像被点燃捻子的炮仗,噼噼啪啪的动静就一浪高过一浪……淋漓的云雨之际,何晋被李文英喉咙里发出的沉闷而又尾音悠长的呻吟弄得既紧张又困惑。后来,何晋才明白那个声音就是叫床。
  两个人干柴遇烈火,根本没工夫睡觉,直战至山穷水尽,方才罢歇。浑身软得像个断腰狗的何晋,感觉刚迷糊着就被李文英用力摇醒了。李文英贴着他的耳朵催促:“赶快起!六点上早班的人就都来了,抓紧!”   何晋昏昏沉沉地恋着热被窝,说:“再睡十分钟。”
  “不行!”李文英不容置疑地说,“再磨,就真出不去了!”
  李文英拉起东倒西歪的何晋,仔细地帮他一件件穿好衣服。何晋扫了一眼李文英的上海牌手表,凌晨四点四十分。
  这个时间里工厂万籁俱静,何晋跟着李文英屏息穿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李文英七拐八绕把何晋引到女工宿舍楼背后的围墙下,她弯下腰示意何晋踩着她的后背上墙。搁平时,两米多高的墙头,何晋只需倒退几步借助跑就能轻松地一跃而过。无奈一夜云雨,丢了处男之身的何晋明显力不从心,只好借助李文英脊背全力的托送才勉强爬过围墙。
  天还没亮,何晋无处可去,刚才从墙头上落地时又略微跌伤了右脚。何晋一瘸一瘸爬上近处的耤河堤,坐等天明。四周黑洞洞的,何晋心里有些害怕,找来半截砖头握在手里以备不测。他头昏脑涨,四肢酸软无力,努力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却死活想不起开头与结尾,只剩下一些做爱时的碎片。他感觉自己的第一次性爱发生得有点唐突与潦草。有那么一瞬间,何晋心头竟莫名地升腾起一丝屈辱。
  二
  何晋从耤城卫校结业后,在社会上逛荡了一年多,先后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去环卫处背上手摇药箱给公厕打药灭蝇虫,在超市做搬运工,几份短工打得前途一片迷茫时,终于盼来了招工的机会。耤城精神病院首次面向社会公开招工,二十七个名额,报名的将近三百人。幸虧何晋有一张耤城卫校的结业证,文化课考试、面试又名列前茅,医院张榜时何晋位列第二十五名,幸运地挤进体制内,端上了一个安稳饭碗。尽管是集体所有制编制,比国营身份矮了一头,但何晋心里无比欢喜,能自食其力了比啥都知足。
  半年的试用期里,新人被分头安排去医院各科室轮转,二十几个人像走马灯一样四处见习。试用期结束,在医院的小会议室里,他们的命运被捏在领导手中的一张薄纸上,二十几个青年的身份最终见了高低。最上的进了心电图室、化验室、放射科穿上了白大褂被病人尊称为大夫;居中的进了供应室、制剂室也穿白大褂将来还有望转成干部身份;何晋不算最惨,躲过了进烟熏火燎的锅炉房烧大锅,被分配到门诊部挂号收费。
  精神病院在城郊。精神病院是老名,现在叫耤城市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病院几年前已被省上整合了,留下的人员与地盘就变成了耤城第二家综合医院,只不过耤城人叫习惯了一时难改口,不管叫精神病院还是二院都指的同一个地方。二院的门诊部临街,是一幢灰旧的三层老楼。一楼的门厅不算大,顺墙摆着一圈木条连椅,迎大门便是挂号室,挂号室只有一扇门,窗被一张大木板钉死了,上面刷着乳白色的油漆,木板上并排开着两个刚够伸进一只手的窗洞洞,一个写着挂号,另一个写着收费。
  何晋十分珍惜这份工作,每日循规蹈矩地上白班倒夜班在挂号室兢兢业业工作了两年。何晋的上进表现并未获得多少表扬与称赞,而让医院职工们惊诧的是何晋竟与医院大名鼎鼎的佘广兴成了朋友。
  佘广兴是内科医生。
  佘医生每日像一匹孤狼行走在医院,只与病人交流,从不理会任何同事。事实是,佘医生的名声坏了,医院的人都躲着他。何晋刚进医院时就听过佘医生被捉奸的故事,版本略有不同,但殊途同归。佘医生的故事是医院同事间经久不衰的口头娱乐。
  佘医生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军医,到医院时刚好四十岁。相貌堂堂的佘医生不光医术高明,还会吹口琴拉二胡唱歌,身高一米八三的佘医生每天迈着军人的英武步伐,不管走到医院的任何地方都是一道风景,一面玉树临风的旗,飘扬在女职工春心荡漾的心中。
  这杆旗折倒在三年前腊月的一个雪夜。
  那晚,佘医生在住院部内科值夜班。凌晨时分,一场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雪光里,四男两女蹑手蹑脚摸至内科值班室门口,一个男人照准内科值班室的门飞起一脚,破门而入,潜在男人身后的几个人见门洞开,便一拥而上,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揪出赤条条的佘医生和同样赤条条的内科护士长赵春花。来人正是赵春花的丈夫与她的婆家人。婆家人该额手称庆了,从策划到捉奸成功,一个多月的辛苦委实不易。
  内科是一个大院子,四周的平房便是病房。赵春花的婆家人把这对一丝不挂的偷情者从值班室拖到院子里三寸厚的雪地上,积压已久的愤怒化作拳打脚踢的雪耻快意。一伙人显然没有料到佘医生竟会拼死护着赵春花,居然还能抱起被打被吓被冻的一丝不挂的赵护士长冲出围殴,径直冲到值班室门口,赤条条的佘医生将赤条条的赵春花往屋子里一推,返身关上门。随后,佘医生赤身裸体端立在值班室门口,任棍棒拳脚乱打,佘医生头上脸上身上血糊飞溅,却山一般不倒,死命护住身后的门不退让一步。
  内科院子里的哭声喊声厮打声,早把医院搅了个人仰马翻。凡能走动路的病人、陪护者、值夜班的医生护士,看热闹的人们挤了满满一院。最后平息事件的是两个骑着自行车赶来的警察,他们把一干人等带回水郡派出所。处理这类案子派出所经验老道,这事说破天仍归家庭纠纷范畴,属人民内部矛盾。偷情者挨打负伤,算为自个行为不检点所付出的代价。捉奸的虽是出恶气动了手,好在人都没伤及筋骨,均是不碍事的皮肉之苦。录了口供,令双方写下检查书、保证书,伤者医药费自理。如此各打五十大板后,一应人等当场释放。
  何晋专门偷偷观察过赵春花。那阵何晋刚进医院还在试用期,他轮转到供应室见习,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赵春花,并与之共事半个月。自捉奸事件发生后,医院撤了赵春花的内科护士长之职,贬至供应室洗药瓶、洗医疗器械。
  赵春花三十出头,留着齐肩的拉得笔直的乌发,说话时嗓音很柔,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举手投足间透着撩人的妩媚。何晋总结出了赵春花相貌的两个特点:一是白,二是圆。赵春花的肤色很白,不是那种坚冷的瓷白,而是羊脂般的、细腻的、温润如玉的白,让人感觉稍稍掐一把都能出水儿;赵春花的颊骨与下巴连成一个圆润的线条,五官也是柔和之极。赵春花饱满的胸脯啥衣裳都盖不住涌动的波浪,加上她又圆又翘的丰臀,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腰肢与臀有一种迷人的舞动,简直太风情万种了。何晋只想到了一个词:妖冶。   据说,文艺团体与医院是最易发生婚外情的地方。文艺团体的特点自不必多说,医院的夜班长年不歇,值班室的床男女医生轮流住。大伙吃在一处,工作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与家人在一起都长。凡此种种,便容易滋养恋情。佘医生初来内科,便被眼前不时婀娜而过的赵春花弄得心猿意马。赵春花是个尤物,只要是男人都禁不住要多瞄两眼。两人天天在一起工作,赵春花常与他戏谑亲近,有时佘医生写病历,问她数据,她就把自己贴黏在佘医生肩背上,报告患者的体温、血压。都是成年人,谙熟肢体语言的内涵,时间一久,两人的关系就亲密无间了。
  男女关系若发展到上过床了,就算你在旁人面前再怎么掩饰,但眉眼举止早已发生了质变,只有当事者迷,旁观者多已看破。当医院里传开两人相好的消息之后,赵春花的丈夫曾找过佘医生。他原本想敲打敲打佘医生,却苦于手无证据。三言两语就被佘医生堵住了口,只好悻然而归。随后一家人立志抓现行,辛苦蹲守一个多月,终于捉奸成功。
  捉奸事件后,夫妻彻底撕破了脸。赵春花当即毅然决然地离了婚,半年后,佘医生也离了。两人在西关租了间民房,开始了同居生活。
  何晋初次与佘医生说话并不是在医院,而是在街上。那天,何晋下班后在医院的大灶上吃了午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逛到民主路,忽然看见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大步流星赶路。擦肩而过后,何晋一下反应过来,连忙掉转自行车大喊:“佘医生,佘医生!”大汗如注的佘医生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瞅着何晋,佘医生还没把何晋对上号。何晋连忙解释说:“我是咱医院新来的何晋。赵护士长咋了?”佘医生把背上的赵春花放到何晋的自行车上,长吁了一口气,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要手术!”
  何晋与佘医生一路小跑把赵春花送到医院,果然是急性阑尾炎,这病若是耽搁了也会要命的。赵春花进了手术室,何晋帮不上啥忙,便骑着自行车独自离开了。
  三
  何晋被正式分配到门诊部挂号室上班时,佘医生已在门诊部上了四年班。佘医生从部队上转业下来时是正营级军医,本来是要接内科老主任的班(上级组织部门都找他谈过话了)。但那事一出,不仅当主任泡汤了,医院还把他的职称从主治医师降为医师,行政工资也连降两级,又被贬至门诊部长期坐诊。
  医院门诊部距住院部有三里地,相对独立。全院各科医生每月都要轮流着来门诊部坐诊,就像上级领导下基层一样,从住院部下到门诊的灰楼里坐几天堂。只有佘医生是个例外,他像一棵树长在了门诊部。
  大概是那回帮着送过赵春花的缘故,平日在门诊楼端出端进的佘医生对何晋格外客气,见面就打招呼,每次都抢着发烟、抢着点火。弄得何晋都有些手足无措。
  門诊设夜间急诊,各科室的医生护士都轮流排夜班。挂号室的四个人也轮换上夜班,每人值一周。何晋是单身精力正旺盛喜欢上夜班,上一个夜班不光白天倒休一天,还有一块二的夜班费。其他人拖家带口乐得成全何晋,所以,挂号室每月的夜班大半都归了他。
  说是夜间急诊,其实每晚就四个人守在一楼。挂号室一个,挂号收费;药房一个,划价取药;治疗室一个,打针输液执行医嘱;医生值班室一个,诊治内外妇儿、清创缝合、灌肠洗胃全包。
  夏夜,门诊楼里热得像个蒸笼。四个人把门厅的木条连椅搬到大门外的平台上,观街景纳凉。女人织毛线活话家事,男人摆一盘象棋捉对厮杀,三局二胜,输了的请客,要看门前路过什么小贩,若是卖瓜果的就请吃瓜果,若是卖凉粉捞捞的就吃凉粉捞捞。有病人来了,四个人按各自的分工依次去做。
  冬天,门诊楼里没有暖气。药房空间最大,支着一个大号火炉,四个人围守在火炉旁烤火喝茶闲谝等病人。若遇上四个关系对路的,提前商量好,上夜班时各自从家里带着粉条、洋芋、豆腐和各种蔬菜、佐料及油泼辣椒,炒一锅香喷喷的汤料,涮火锅;或提着玉米面打搅团、跌锅鲰,把个夜班上得过节样欢乐。当然这样梦幻的夜班,一年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因为要赶齐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易,有时万事俱备,但碰上一夜川流不息的病人,咋提来的物件天亮后又原封不动再提回去。
  何晋的夜班上得就有些孤单。原因是门诊部多为中年以上的职工,何晋一个小青年跟人家也没多少共同语言,除非别人喊他,他才好过去混一口。再者,何晋还有一个梦想!何晋不愿一辈子呆在医院挂号打杂,何晋其实是个文学青年,何晋的文学创作都是在夜班秘密进行的,他不想在文章发表之前就闹得满城风雨,叫别人拿他当笑话看。何晋也是多心了,其实根本没有人拿他当回事。
  一晚上能来多少个急诊,来什么样的病人,似乎并无规律。何晋经历过一夜连续接诊三个喝药寻短见的。一个被家人捧打鸳鸯散,含怨吞下半瓶安定的少女。由于家人发现送诊及时,经过洗胃,躺在治疗床上输液的少女,脸色红润,深度熟睡中,间或伴有轻微的鼾声。一个与儿媳吵架,装昏迷恐吓家人的婆婆。见多识广的医生配合她吊了一瓶葡萄糖水,在儿子儿媳的央求下,翻身下床回了家。一个城郊的农妇因耕牛滚落山崖摔死,一气之下喝了一整瓶农药,抬进医院时已无生命体征,撇下丈夫与两个女儿、一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撒手人寰。三个女人的不同际遇,令初来乍到的何晋唏嘘不止。更让何晋想不到的是,他离开医院仅仅十多年,世事已沧桑。每每看到追杀医护人员的新闻,都叫何晋感慨万千,想起那些荡气回肠、揪心不眠的急诊之夜,何晋就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但凡刮风雨雪天,夜里的急诊就格外少,大把的时间便归了何晋的梦想。
  何晋是被医生值班室爆发的激烈争吵打断思路的。何晋跑过去,见一个没有双足的病人席地而坐,背他来的另一个男人双手叉腰立在一旁,怒视着佘医生。争执的原因似乎是无足者要求开一种什么药,佘医生坚决不开。何晋刚要上前相劝,药房的吴药师扯住他,摇摇头。
  原来无足病人叫大喜,早年是个贼打鬼(耤城方言,意为街头混混)。一次,大喜拦下一辆拉砖的嘎斯牌汽车,讨要过路费,偏遇上一个比他更横的司机,双方争执不下,大喜索性横卧于嘎斯车前挡住去路。令大喜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嘎斯车居然就硬硬地从他的双脚上辗过去了,生生把一双驰骋江湖的脚废了。刚截肢时,医院每天用杜冷丁给他止痛,伤愈了,大喜却对杜冷丁产生了依赖症。起先一周一支,现在天天要注射。杜冷丁是一类管制麻醉药品,每张处方只限开一支。大喜白天不来,专等晚上雇人背他来医院闹急诊,其他医生抵挡不住大喜撒泼耍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医院里单单佘医生不认大喜的横,说,你生病时用杜冷丁是解痛苦,现在天天用是在吸毒!我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不是毒贩子!大喜把佘医生开的口服镇静药方撕碎撒了一地,爬上亲朋的后背一路骂骂咧咧走了。   大约是大喜的闹腾影响了佘医生的情绪,或者佘医生原本就想套谢何晋,反正,上夜班从不串岗的佘医生居然跑到挂号室要与何晋喝酒。佘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两瓶二锅头,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佘医生先豪迈地饮了一口酒,忽然发现何晋放在挂号桌上的手稿,认真阅读后,夸何晋是个有思想有抱负的青年。何晋被夸得有些难为情,但望着一脸真诚的佘医生,何晋的心里还是充满感激。
  两人的酒越喝越有滋味。佘医生讲起他在部队搞宣传时给军报投稿的往事,相同的兴趣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佘医生面对何晋像面对一个久未谋面的老友,讲述滔滔不绝。
  何晋很震撼,佘医生竟然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上过战场打过仗,还立过三等战功!
  何晋感觉年长他十八岁的佘医生其实是个性情中人,尤其喝了酒后就像孩子般单纯。此后,只要两人夜班相遇,总要喝酒夜话。何晋的酒量渐长,两人的忘年交情也愈深。
  佘医生很少对何晋讲起他与赵春花之间的前世今生,却总是念念不忘他的前妻。
  佘医生的前妻叫王海棠,是耤城秦剧团一名出色的琴师。两口子在西关居一幽静的小独院,院里有一株丁香树,有架繁茂的葡萄,小花圃里几乎一年到头都有斑斓的花朵盛开。佘医生每日下班,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总候着一杯热茶,佘医生坐在躺椅上一杯茶将用完,王海棠已踏着小碎步端着精致的瓷盘,把几道家常小菜在石桌上拼成了花样。剧团被市场化后演出日渐萎缩,王海棠就在家专心钻研茶道菜谱花艺,反而疏远了二胡、板胡、小提琴,只在佘医生想听了时,王海棠便取出二胡,坐在月光里拉一曲《江河水》……
  琴声摇曳在夜空,摇曳在佘医生的记忆里,久久挥之不去。
  每次酒喝至结尾,佘医生就抽自己的脸,就流着泪骂:“我是混蛋,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
  何晋听佘医生讲过,赵春花除了床上令人销魂外,其实虚荣、霸道、贪婪都占全了。
  面对佘医生的推心置腹,何晋常常很惭愧,他也想对佘医生掏心窝子,但他迄今只与他卫校同学赵彬的表姐李文英上过一回床。想想赵春花的妖冶,想想王海棠的温婉,他的那次艳遇简直就是个笑话,他就把想说的话悄悄咽回去了。
  四
  雨一会急一会缓,却连绵不绝。
  前半夜没来一个病人。佘医生与何晋,一人喝干一瓶二两半的二锅头,熬到凌晨一点多,兩人困倦难耐,便各自歇了。何晋爬上挂号室的值班床感觉刚迷糊入睡,“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了他。何晋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挂钟,两点二十八分。他睡眼蒙眬地刚打开挂号室的窗洞洞,外面就伸进一只湿漉漉的手,小巧白皙,明显是个年轻女人的手。何晋将要接钱挂号,那手倏地又缩回去了,何晋正愣怔间,窗洞外说:“何晋,是你呀!”
  窗洞太小,只能看到一个人的局部。“你是?”何晋把脸贴近窗洞问。
  外面轻声说:“我是陈亚丽。”
  啊,果然是陈亚丽熟悉的声音。何晋赶紧打开挂号室的门,外面走进来的陈亚丽披头散发,满面血污,把何晋吓了一跳。陈亚丽看着何晋不说话,何晋也顾不上细问,他急忙叫起医生和护士先给她疗伤。
  陈亚丽平躺在治疗床上,紧闭着双眼。医生剪开一片被黏腻的血凝结成团的头发,头皮上一横一竖、一深一浅两道伤口,像婴儿张开的嘴,血流不止。医生护士忙着给陈亚丽清创缝合伤口,何晋看着心里难受便默默地退出治疗室。
  陈亚丽是何晋的高中同学。
  陈亚丽在耤城一中读书时是公认的校花,她以美貌加能歌善舞红遍校园,是深藏在男生们心底的大众情人。陈亚丽与何晋并不同班,但她天生一副好嗓音,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何晋文笔佳,两人便有了交集的缘分。逢春秋两季校运动会,何晋把比赛成绩、颁奖辞、好人好事写成广播稿,再通过陈亚丽甜美的声音,向全校广而告之。几届运动会下来,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有一段时间,美少女陈亚丽的倩影几乎占居了少年何晋的全部生活。幻想着与陈亚丽吃饭接吻上床的意淫画面,一帧帧挂满何晋的心间,他甚至将憋在心里的话写成十几页情书,但最终也没敢向她表白。因为他怕被心高气傲的陈亚丽拒绝,恐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他就把陈亚丽偷偷捂在心里暗恋着。
  陈亚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确切地说,她根本就没参加高考,却出人意料地结婚了。何晋也是听同学说的,陈亚丽嫁了市领导的儿子,随后就在机关里当了干部。同学还神秘地说,陈亚丽是未婚先孕所以才匆忙嫁人了。总之,何晋听说陈亚丽结婚后心里失落了好一阵子,为他的女神成为人妻而失落,为她办终身大事居然连他都不通知而失落。
  高中毕业五年了,陈亚丽差不多已经从他的生活中彻底蒸发了。谁能料到,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夏夜,他会撞见这般凄惨的陈亚丽!
  门厅里的灯被何晋关了,他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连抽了几根香烟,内心的感叹跌宕起伏。
  听见佘医生喊他,何晋跑进治疗室。无影灯下,陈亚丽就像电影里演的国军伤兵一样,额头上缠绕了一圈白绷带,顺着耳鬓下巴再缠绕着另一圈白绷带,好在她的脸庞还露在外面。陈亚丽虽然意识清楚,但局麻的药劲还没彻底过去。何晋将软绵绵的陈亚丽扶起背上脊背,忽然鼻子一阵发酸。正值盛夏,何晋的白大褂里只穿着跨栏背心,陈亚丽的两只乳房像两只压扁的气球,一鼓一弹地揉捻着他的脊背,终于揉捻得何晋泪流满面……
  何晋小心翼翼地把陈亚丽放到挂号室的值班床上,脱下她的丁字皮凉鞋,从他的私人储物柜里取出一条崭新的白毛巾,用温水浸过、拧干。一点一点擦拭她脸上、脖子里残留的血污,擦着,两行泪从陈亚丽紧闭的眼里扑簌而落,把何晋刚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逼出来。
  “我想喝酒。”陈亚丽睁开眼睛瞅着何晋。
  何晋拿起桌上与佘医生前半夜喝空的酒瓶,晃了晃说:“没酒了。再说你有伤也不能喝。”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给我根烟抽。” 她指了指何晋嘴上的香烟。   何晋取出一支烟点上递给她。陈亚丽接过烟抬身坐起,背倚着墙,空洞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吸烟,尔后,烟从她小巧玲珑的鼻孔里顺畅而出。何晋明白她是老烟民了,便将衣袋里的整盒香烟和打火机全掏出来放到她盘坐的腿前。
  陳亚丽抽完一支烟又续了一支,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的家庭太难了,一般男人都扛不住,所以我要奋斗,今天的这一切都是我必须要经历的!”她没头没脑的话像是给何晋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听得何晋一头雾水。
  何晋的确知道一些她家的情况。高二的最后一届运动会,一天,何晋把赛程变动的情况写成广播稿后,才发现满校园都找不见陈亚丽。有这么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何晋决定去她家。之前,何晋曾悄悄跟踪过陈亚丽,知道她家住古风巷十六号院。谁知何晋刚踏进那个令他神往已久的大杂院,陈亚丽就发现了他。她堵在门口,冷冷地问:“你咋来了?”
  何晋见她这态度,心里便有些不痛快,把广播稿塞给她,说:“急件,下午上学就要播!”
  何晋正准备车身走,陈亚丽身后的门开了,一个精瘦、面黄、哮喘不止的男人出来,对陈亚丽说,同学来了,叫人家屋里坐。陈亚丽没表态,只轻声介绍,这是我爸。何晋正进退维谷间,门里突然变戏法似的又跳出四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一个比一个高半个头。陈亚丽面显愠色,喝斥一声,她的四个小弟弟立马驯服而归。何晋适才知晓,陈亚丽的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陈亚丽在家里既当大姐又做母亲,在学校还要当校花,何晋想不明白,一个弱女子是咋做到的!
  五
  陈亚丽这个伤痛的夜晚,缘于六年前。
  每年九月,全省教育口都要在省城举办“迎国庆”文艺汇演,然后评出一二三等奖。耤城连续两年未获一等奖,颜面尽失。
  教育上的公事有硬有软,比如高考中考升学率,没个多年的铺排和积累,排名很难进入前茅。事实上,耤城的升学率在全省已拖了多年的后腿,如今连汇演这样能突击加运作的软公事都弄不到前面去,气得分管教育的市领导把教育局的头头脑脑骂了个狗血喷头,并且调整了领导班子。耤城这次有三个节目参加汇演,由陈亚丽领舞的藏族舞蹈《洗衣姑娘》被寄予厚望。
  耤城教育局新任的宋局长亲自带队,志在必得。到达省城的当晚,宋局长设下饭局,调动各路资源,居然请动了汇演评委会副主任、省委宣传部的刘处长。宋局长挑选陈亚丽与耤城三中的高佳妮作陪,宴请前,宋局长又对两个女生进行了一番培训——一个意思,听话。
  在省城五星级宾馆奢华的餐厅里,陈亚丽见到了传说中的大人物。刘处长没有一点官架子,平易近人,说话风趣幽默。刘处长从落坐的那一刻起,笑眯眯的小眼睛始终紧追着陈亚丽不放。刘处长劝酒很有一套,见陈亚丽一笑,他就举杯说:来,为美女的快乐干一个!在宋局长的热烈响应下,大家就各干一杯。听陈亚丽随便说一句什么话,刘处长便又举杯说:来,为美女能心想事成走一个!陈亚丽便在宋局长的频频示意下,左一杯右一杯,从头喝到尾。
  十七岁的陈亚丽根本没有想到,她人生的第一次醉酒,居然是被茅台灌倒的。
  陈亚丽是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弄醒的。她睁开眼,屋内灯火通明。她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原来是刘处长趴在她身上。“啊——”陈亚丽大叫一声,掀翻刘处长跳下床,才发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她下意识地双手护胸蹲下。
  刘处长也跳下床,轻而易举地抓住她,将她又抛至床上。
  陈亚丽这回彻底醒了,原来她在宾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又跳下床,房门打不开,拼命呼喊没人应,她便不停地在大套房里奔跑。
  刘处长笑眯眯地跟在不停躲闪着他的陈亚丽身后,刘处长伸展着双臂,围堵着她,像玩一场趣味十足的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刘处长的阳具像一把悬吊在裆间的小茶壶,随着身子左右围堵的幅度,小茶壶晃荡不止。
  这个套房实在太大了,陈亚丽跑得精疲力竭,像一把面条瘫软在地毯上,又一次被刘处长捉到床上。
  陈亚丽一如落进狗嘴里的骨头,任凭刘处长香香地翻来覆去地舔了一夜。
  早上起来,刘处长收拾停当,对陈亚丽说:“咱们很快就会在耤城再见面的。你好好想想,高中毕业了想去哪工作,我来安排。” 临走,刘处长又递给陈亚丽一个大信封,说,“去,上街给你买几身好衣服。”
  刘处长出门后,陈亚丽打开信封,里面装着整整五千元。差不多是她父亲一年的工资,她仔细收好。陈亚丽很奇怪,她除了疲惫和一点点恐惧外,竟然没有愤怒。
  高三整整一年,刘处长路过加专程往耤城跑了多趟,当然是秘密的,每次来都提前叫陈亚丽寻僻静的宾馆开好房,等他。
  陈亚丽高中毕业半年后,刘处长大张旗鼓地来到了耤城,来了便不走了。他高升了,从省上的处长荣升为耤城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当时,陈亚丽还弄不清这官有多大,但吃饭时,见平日在校长面前耀武扬威的教育局宋局长向他毕恭毕敬地端茶敬酒,就看出了些端倪。总之,刘部长上任后,三下五除二替她办妥了一切手续,她只填写了张干部录用表就到市委办上班了。与此同步,陈亚丽病休在家的父亲,从耤城铁锅厂调到了一个不显山露水的单位——殡葬管理所,身份由工人变成了干部。一个生活陷入困顿的家庭,两个人同时端上了金饭碗,日子自然就沧海桑田了。
  陈亚丽死心塌地与刘部长偷摸着又交往了一年。有一天,刘部长突然对她说:“你当我儿媳吧!”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两张照片,说,“这是我儿子,左手有点小残,有癫痫病。”陈亚丽很诧愕,这种关系,令她想一想都有吞下苍蝇般的恶心。见她不快,刘部长又说,“你好好想想,如果成了一家人,我也好保护你啊!”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就不容她选择了。陈亚丽突然怀孕了。总之,从与刘部长的儿子见面到办酒席,一个月内速战速决,陈亚丽便嫁过去了。
  孩子出生后,也是两人大意了,竟在家中行苟且之事,恰巧被儿子撞破。老婆与父亲的龌龊,令儿子当即复发癫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满地打滚,比哪回都犯得严重。婆婆羞愤难当,却既不敢声张又咽不下恶气,耐心等到刘部长出差在外,婆婆纠集起娘家两兄弟,趁夜深人静,将陈亚丽胖揍了一顿。陈亚丽平静地接受了,既没有还口更没有还手,待人家打累了,大半夜一个人跑到医院疗伤。   整整一夜未眠,陈亚丽终于人困马乏,歪在挂号室的值班床上沉沉而睡,间或有轻微的呻吟。何晋呆坐在木椅上,跟着陈亚丽的故事跌宕起伏了一夜,脑袋里被腾挪得一片空白。
  早上七点十分,何晋费力地唤醒昏睡的陈亚丽,他要下夜班了,接班的同事一會就到。他寻出一顶医生戴的大号白帽给她戴上,说送她回家。她一听连连摆手制止,忙不迭先走了。
  何晋推着自行车走出门诊楼时,陈亚丽并没有离开。他一眼望见陈亚丽站在墙角等他。陈亚丽的头上尽管有他戴上的白帽,但仍遮不住纵横交错的绷带,模样有些怪诞,幸好大街上行人不多。
  见何晋走到跟前,陈亚丽满脸严肃认真地向他叮嘱道:“记住,昨晚的事千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她盯着何晋的眼睛,又说,“我,主要是怕对你不好!”
  何晋像作保证似地使劲点点头,她才松了口气。
  何晋瞅着陈亚丽,仍有些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回,真没事?”
  陈亚丽笑笑,“没事!”她又信心满满地补充了一句,“那一老一少离不开我。”
  目送着陈亚丽渐行渐远的背影,何晋不由感叹:这个女子真皮实,耐摔打。
  六
  李文英连续上医院寻了几趟何晋,何晋都避而不见,他之所以躲着不见她是有原因的。
  几年前,何晋把自己的处男之身稀里糊涂交给李文英后,其实并不甘心。因为他常常想得浑身热燥,却总也回忆不出那夜完整的过程。他渴望着来一场刻骨铭心的性爱,但做爱又不似张口吃饭,说来便来。他目前唯一有把握上床的对象只有李文英,尽管他心里其实不想招惹李文英,怕她日后黏上自己,但想做爱的欲望就似洪水猛兽,根本不听使唤。果然如他所料想的一样,他开口一约李文英吃饭,李文英就爽快地应了。地点仍在几年前国营机械厂的女工宿舍,李文英照旧给他做的是米饭与烩菜,所不同的是,何晋掌控着事情发展的进程。
  宽衣上床后,李文英要关灯,何晋坚持要在灯下做,李文英只好闭上眼睛放弃了黑暗……
  事毕。何晋坐起身抽烟,身后的李文英响起心满意足的鼾声,起初平缓,一会儿就响成急风骤雨,并伴有间歇性的骤停,听得何晋心里像塞了团布。他抬手想拍停她,发现李文英像一只硕大的壁虎趴卧着,大半个脸埋在枕头里。何晋索性端详起李文英的裸体,李文英的皮肤呈黄褐色,皮肤上均匀地布着一层“鸡皮疙瘩”,其中一些疙瘩上还生着黑毛。李文英的呼吸里有一股浓烈的味道,何晋辨别了半天,原来是墨汁味。
  何晋有些头晕,先前的沮丧越来越强烈,他心烦意乱地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在李文英的鼾声中夺门而逃。
  跑到街上,凉风一吹,何晋忽然有些内疚,便对着天空骂了一句:“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李文英还是将何晋堵在了门诊楼外,一见面就埋怨道:“我又不向你借钱,干嘛老躲我?”
  何晋心里冷笑,嘴上说:“你想多了,我凭啥躲你?”
  李文英也不纠缠,从包里掏出两张体检表递给何晋,说:“我下月结婚。想先把婚检作了,等老童回来了好去扯证。”
  老童是李文英的未婚夫,年龄比她大一轮。老童是二婚,但没有孩子,条件不错。地质队的工程师,半年跑野外,半年闲居在家,工资福利比寻常单位都高,李文英很满意。
  听说李文英下月结婚,何晋心里一阵莫名的轻松,扬扬手里的婚检表,说:“没问题,免费给你办齐。”
  李文英往何晋跟前凑凑,神秘地问:“能不能帮忙证明一下,我是处女?我怕老童轻看我!”
  何晋无语。半晌,他抖着婚检表,“表上没这项目,咋证明?”想想又说,“这事只能靠你,到时看你的演技了。”
  李文英骂了一声:“坏气!”又冲着何晋离去的背影喊道:“到时来帮忙啊!”
  何晋没回身,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李文英的表弟赵彬提前一周从徽县赶来帮忙。
  作为娘家人其实也没多少忙好帮,只是帮个人气而已。倒是两个老同学许久未谋面了,两人每天只在新房打个照面,然后上街吃吃喝喝,再把耤城的大小景点又齐齐转了一遍。李文英婚礼后,赵彬急着回徽县上班,班车清晨六点发车,睡惯懒觉的何晋对上闹钟一大早赶到长途汽车站相送。何晋万万没有想到,人生竟如此无常,这一送,竟成了他与赵彬的生死诀别。
  中午时分,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耤城奔走。
  耤城发往徽县的班车在距耤城百公里外的大山上发生了车祸。班车从盘山公路上失控,一直翻落至近一百二十米的沟底。班车应载五十六人,实乘六十七人,全车除一中年妇女在第一翻时被幸运地弹出车外、基本毫发无损外,其他人员包括司机在内当场死亡七人、重伤十三人,余者皆负伤。
  何晋正在上班,听闻消息把腿都吓软了。他知道,耤城往徽县每日只发一班车,今天车上坐着他卫校的同窗好友——刚刚亲密相处一周、今早才送上车的赵彬。他把工作扔给同事,拔腿就往住院部赶,住院部早乱成了一锅粥。几乎全院的医生护士都被调往外科大院抢救伤员,外科大门口警察布下两道岗值守,何晋借了件白大褂混入,逐室搜寻,一圈下来未见赵彬。何晋心存侥幸,骑上自行车马不停蹄又赶往耤城笫一医院继续寻找。在一院几个同学的帮助下,几个人最终在医院的太平间找到了赵彬。太平间一溜停着五具尸体,都还没来得及整容,只一眼,何晋就被赵彬的惨状骇得魂飞魄散。
  整整一周,何晋陪着赵彬的父母料理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正值中年的双亲,几天时间,双双花白了头发,哭花了眼,一步就跨入了老年。赵文英大约是新婚忌讳丧事,只到旅馆匆匆打了两个照面。何晋不分昼夜不离左右陪伴着两个殚精竭虑的老人,签协议领赔偿,直至陪护着老人把赵彬的骨灰送回徽县老家安葬。
  何晋原本想写一篇怀念赵彬的文章,开了无数个头都写不下去。憋了一个月,何晋忽然想起他读过的一篇写车祸的文章,大意是将不同车祸的起因分类举例,让血淋淋的真实案例警醒人心。他也想写一篇。佘医生了解何晋的心思后,说他有一个曹姓亲戚正好在交警队当中队长,可以帮忙。何晋也见过曹队长,他常来医院麻烦佘医生,佘医生说,这回正好麻烦麻烦他。也是凑巧了,交警支队正在盖大楼,将所有的档案都寄存在曹队长的三中队。三中队也在城郊,距离医院不足两站地,何晋下了夜班便去查资料。去了几次,管档案的女警索性连钥匙都交给了何晋,叫他守着档案室查阅,自己乐得回家做饭操持家务。   何晋摘录了几万字的笔记,用三个夜班写出一篇七千多字的长稿《车轮下的死亡档案》。以一月前的“8·14”车祸为引子,每个小标题下,举几个发生在耤城的车祸案例,从点到面,从不同角度透视。稿件投给了省报的周末版。那几年各报都增开周末版,凡周末版必设“大写真”、“大透视”之类的纪实栏目。两周后,何晋写的《车轮下的死亡档案》发表了,刊发于省报周末版的“三秦纪实”上,图文并茂,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文章在耤城引起了轰动,一时有点洛阳纸贵的味道。交警支队甚至将何晋的文章翻印成小册子,作为宣传交通安全法规的材料。
  有一天,陈亚丽约何晋喝茶。两人有三年多没咋联系了,见了面,陈亚丽依旧光彩照人,但何晋发现,陈亚丽的眉宇间似乎多了一层英武之气。陈亚丽已今非昔比,她当领导了,担任了政府接待办副主任兼政府招待所所长之职。而且,她那先前当宣传部长的公公业已官至市委副书记了。
  陈亚丽对何晋说:“你知道吗?叫你乱写文章,你差点闯大祸了!”见何晋懵然无知的模样,陈亚丽捂着嘴笑笑,又说,“你也别紧张,事情已经过去了。”
  何晋的文章见报后,的确把市上弄得紧张了一把,文章发表的当天,市上就开始追查作者的背景,没成想一圈调查下来,作者居然僅是二院的一个小挂号员,一个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文艺青年,市里上下才松了口气。因为“8·14”车祸是一只潘多拉魔盒,何晋哪里知道,这起车祸实际上死亡了十二个人。除当场死亡的七人外,随后转院到省城的重症伤员又陆续死亡了五人。
  处理突发性事件,这里面的学问大了。比如,一次死亡八人以下的车祸算重大事故,八人以上的就变成了重特大事故。别看只多了一个字,责任就变成了两重天,主要领导要担责,分管领导弄不好会丢乌纱帽的。
  何晋发表的文章只写了当场死亡的七人,当然,何晋并不知晓这其中的水有多深。事故之后陆续死亡的五个人根本就没有入档。政府拿出重金,分别与家属一一私了了。何晋不知深浅的文章,给领导带来的惊慌与愤怒也是十分短暂的。因为文章发表后带来的正面效应似乎更大,或者说把舆论导向正好引向对城市交通安全的全面反思,反而湮没了对“8·14”车祸死亡人数的追问。何晋不知不觉间,帮耤城政府化解了一次舆论危机。
  陈亚丽对何晋说:“恭喜你老同学,你在市领导心里落了印象,市上可能要用你。”
  七
  何晋周一上白班,他到单位时,挂号室已有人顶了他的班。门诊主任通知他即刻去院党委张书记办公室,见他不明就理的样,主任便神秘兮兮道,你另有高就了!何晋发现周围同事看他的眼神,也分明多了层尊敬与些许讨好的味道。
  何晋蒙混不清地跑到住院部,小心敲开张书记的门。张书记一见他,立刻起身冲立在门口的何晋连连招手:“进来,进来!” 张书记走过来一手搭住何晋的肩,一手指着办公桌前宽大的沙发说,“来,小何,坐坐坐!”
  何晋在医院上了几年班,拢共就来过两回书记办公室,都是替门诊主任跑腿。一次进了书记的办公室,一次只立在门口回话,张书记威严地坐着听毕回话,连眼皮也没有抬,只伸出一只手朝他摆摆,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何晋把屁股落到沙发上,张书记又亲自沏了杯茶放到何晋面前的茶几上,说:“来,小何,先喝点水。”
  何晋慌忙立起身,书记的客气令他既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
  书记亲切地将他按回沙发上,说:“首先祝贺你,好事啊!”说着书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说,“小何啊,一件大事。市上准备调你去写一个大材料。” 书记将信封递给何晋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要把握住机会呐!”
  何晋展开信封里的纸,是一封公函。
  市二院:
  兹借调你院何晋同志到我部工作,请安排好交接。
  致礼
  中共耤城市委组织部
  从市委组织部出来,何晋便将此前忐忑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了。领导让他写一个刚去世的乡镇企业家崔美新,据说崔厂长是被活活累死的,市上要将其树立为优秀党员的典型。何晋觉着这事他能干好。
  一个人成为一件事情的主角,那种被人重视的感觉真好,何晋都有些踌躇满志神情飞扬了。他去阳坝乡乘坐的是领导的专车,陪同他的是刚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副营职王干事。一路上王干事对何晋说话的口气,始终带着商量甚至请示的味道,何晋起初不习惯,听多了心里很受用。
  阳坝乡的会议室不大,满满坐着二三十人。何晋有生以来头一回被推坐在会议的主座上,心里七上八下惶惑不安。座谈会是王干事安排的,意在让何晋迅速、集中地掌握崔厂长的先进事迹。王干事十分体贴何晋,没让他讲话只管记录。
  笫一个发言的是乡长。何晋的本本上还没写满一页,忽然就被外面喧嚷的人声打断了。拥进乡政府院子的是一群农民。何晋还没听辨出外头吵嚷的原委,就冲过来两名乡干部,像保护大人物一样把何晋从会议室的侧门架了出去。
  乡政府的大院里还有一个小跨院,房间布置得像客房,何晋被安排在里头休息。一个年轻的女干部给何晋沏上茶,何晋问她:“外面的人是弄啥的?”女干部简短回答:“闹事的。”见女干部只管专心削苹果,何晋推测,这些情绪激动的农民恐怕与座谈会有关联吧。
  何晋并不知道,他已经是阳坝乡的焦点了,乡亲们传说:调查组来了!何晋被乡上迅速转移到崔厂长为之而献身的暖气片厂,让他避避风头。
  工厂距乡政府约五里地,周围是玉米地。玉米刚收完,还没来得及割倒的玉米秆一片片立在山地上,像缴了械的残兵在秋风里摇摆不定。工厂早停产了,只剩下一个门卫,一个丰姿妖娆的李小红。工厂有一座化铁水的钢炉,有一个翻砂车间,也没啥看头。李小红又打开崔厂长生前的办公室兼宿舍。两间房,外屋一张桌子,一个黑乎乎的沙发,套间支着一张双人床。何晋一眼看见,双人床下摞满浩浩荡荡的空酒瓶,何晋粗略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两百多个。一旁的李小红见状,说崔厂长压力大呀!不然也不会得肝癌,说走就走了。李小红的大眼睛里顿时盈满泪水,她泪眼婆娑的目光抚过双人床,深情追忆崔厂长的话就停不下来。   何晋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李小红讲厂长的先进事迹,突然大门外冲进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农妇。正沉浸在往事之中的李小红看见农妇,犹如荒野中的兔子劈头碰见了狼,夺路狂奔而去。
  来的农妇正是崔厂长的遗孀,一群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何晋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间工厂最初是乡里的农机修配站,前几年乡镇企业方兴未艾,崔美新承包了修配站,从银行贷款办起了暖气片厂,从村支书摇身变成崔厂长。办厂子花钱,但崔厂长脑瓜子活泛,不仅拉各级领导入股,还从农民手上集资,开头两年厂子红火,集资者都能分到红利,雪球就滚大了。随后厂子却江河日下,连众人本金都深陷其中之时,崔厂长偏又去世了。乡下顿时传言纷起,有说崔厂长联手领导以集資为名诈骗农民的,还有说领导们根本没拿出真金白银却年年分红利,硬把厂子吃黄了的。
  一群人围着何晋向他展示手中不同金额的集资凭据,何晋只剩惊诧的份了。崔厂长的遗孀哭诉道:“贼打鬼活着的时候跟李小红明铺夜盖,吃香喝辣,根本不管家里头的死活!如今他一拍屁股走了,讨债的把屋里都搬空了,叫咱娘母咋活哩呀!”
  何晋连夜向市领导写了一份情况汇报。他心想,基层的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将这般人物上报市里树典型!何晋心急火燎赶回耤城,但领导并没有听完他的汇报,就客气地让他回家等通知。
  何晋在家坐卧不宁地等了半个多月,一天下午,终于等来了组织部的通知。当何晋兴冲冲地赶到市委时,接待他的人变成了干部科的科长。科长笑盈盈地肯定了他的工作,并送他一套《将帅名录》,嘱咐他回医院后不能放松学习。何晋看了一眼返回单位的公函:
  市二院:
  你院何晋同志借调期间表现良好,今工作告结,返回后请妥善安排工作。
  致礼
  中共耤城市委组织部干部科
  何晋并没有注意到,他来时借调函的落款是组织部,回去时变成了干部科。何晋只是想着,他当初风风光光离开医院,如今再灰溜溜地返回去,若见人问起,怕又要费口舌解释,便心乱如麻。离开耤城去阳坝乡的前夜,陈亚丽专门嘱咐过他,听领导的话,把崔厂长的材料写成功。陈亚丽还隐约透露,这趟差事完成后,他极有可能调离医院挂号室,去市委报道组工作。何晋心里清楚,他能有展露才华的机会,陈亚丽在暗中使了八成的力。如今,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他已无颜再见陈亚丽了。
  出了市委大院,人行道上有一处阅报栏,何晋不经意间瞄了一眼阅报栏,便被《耤城报》头版的通栏大标题吸引住了:《一片丹心照汗青——记已故优秀共产党员、阳坝乡暖气片厂厂长崔美新同志》。报眼上刊登的是消息,从时间上看是昨天,市上召开了命名崔美新为市级优秀党员的三干大会。一版居中刊登一幅大照片,市领导给崔厂长的遗孀颁发证书及奖金。何晋看到,曾经苦大仇深的崔厂长遗孀从领导手中接过五万元支票的一瞬,笑把满脸的皱纹拉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这篇通讯很长,从一版甩占到整个四版。何晋逐句通读一遍,忽然胃里翻江倒海极度不适,便蹴在马路牙子上干呕起来。过了许久何晋才弄明白,他不是恶心,原来是苦闷了。他记不清谁曾说过:酒与性是解除苦闷的良药。
  何晋赶到医院,他有一肚子的话要与佘医生开怀畅谈。他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佘医生被初步诊断为胃癌,转到西安手术了。
  何晋窝在街边一家小川菜馆一个人痛饮,直喝到天昏地暗,华灯齐放。他从小川菜馆踉跄而出,一路蛇行,准准地走到李文英家楼下。正值秋季,李文英在地质队工作的老公应该奋战在野外,丰腴的李文英此刻正独卧在家。何晋往楼上望一望,上或不上,这是个问题。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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