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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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选题目】:痴心不悔/怨妻/少帅的心事
  【内容简介】:她一家都是被段仲勋给害死的,她接近他也是为了要报仇,他们相爱却面临分离。六年后,段仲勋再次重遇她,却看到她和别人有了孩子,昔日的感情炙热地燃烧起来,他发誓要摧毁她的幸福!然而,她却哭着对他说,孩子,是你的……
  一、
  段仲勋溺在江水里。
  分明是寒冬腊月,宿江水却不是冰冷刺骨的,反倒像南岸那些风帘翠幕里雅妓斟的酒,甜暖绵柔。甜得要将人溺死,他怎能死!宿江北岸有父亲戎马半生换来的宁和炊烟,而宿江南岸广袤的疆土也等着他的舰船和战马去彻底征服。
  他奋力向水面游去,却有一股力量将他往下拖,入眼是一片黑色的水藻,柔韧似缠藤的菟丝,缠住他往下沉,往下沉……哪里是水藻,分明是一头青丝,然后是他熟悉的女子的身体,曼妙似初芙新蕊,又魅惑如浴火莲华。他竟忘记了危险,难耐地搂紧那腰肢,就要吻下去,她的脸却一晃眼变成了孙令姿的……
  段仲勋猛地醒过来。自己就睡在卧室宽大的法兰西绒床上,只不过是一个人睡着那双人枕头。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取过厚呢军大衣一裹,走出卧室向东厢房去。
  回廊上余妈正领着小丫头值夜,见段仲勋一脸冰霜而来,免不得又为沈丛霜捏把汗:“少帅……少夫人……”
  “叫谁少夫人?”
  余妈一凛,改口:“哦,沈小姐……已经睡下了……”段仲勋闻言只扇扇手,余妈闷闷退下,见他抬脚踹开东厢房的门。
  沈丛霜正拿着她的小银铰刀剪烛花。这里虽是段家的老式祖宅,但早都安上了当下最时兴的西洋珐琅玻璃罩灯,可她睡不着的时候,还是喜欢在妆台上点根烛子。她早听到他的脚步声传来,她依旧剪着烛花没回头,看着银铰刀的刃头被烛焰熏黑。
  烛火被她剪得狂颤,她笼在颤抖的烛影里,一身素衣散发。他走过去一把扯过她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她没哼出一声,只是眉眼蹙着,羽睫轻颤。他看她似乎更瘦弱了,腰身不赢一握,那又怎么样,都是她自作自受。
  就这么拖着她到床畔,推倒了就压上去。哪里是吻,啃抵如兽食,在她的唇瓣、颈项、胸口都留下通红的印记,迫她发出又娇弱又倔强的呜咽。他听着这声音更迷乱,这声音和发间的香气,分明还和他第一次拥吻她的时候一样清甜。他手上动作越发禽兽,扯开她裙底的遮挡,抵入的动作狠绝粗暴。是成心要听她哭喊,可她却扬起一个残破的笑,说:“你就不怕西厢那头听见吗?”
  他咬牙切齿:“令姿是名门闺秀,天真无暇,不像你这种可以用身体换取一切的低贱女人。她就是听到了,也不懂这些男人玩弄女人的淫事,要她吃你的醋?你看高自己了!”
  他将她身子翻过去,把她的脸死死摁在枕间,继续各种香艳的凌迟,满意地听到她濒死般的呻吟。
  天甫亮,段仲勋就起身出房门,带着副官和警卫员去了西大营巡岗,看他前脚走了,余妈才使唤丫头们把大澡桶和热水抬进沈丛霜的房间。
  “夫人,少帅巡营去了,我备了热水,您可要用?”余妈低声问。
  沈丛霜道了谢谢,挣扎着起身,余妈不忍看她满身的淤痕,摇摇头退出房去。走到廊下就听到大丫头鸣翠不知对谁抱怨道:“她算哪门子夫人,这么妾不妾奴不奴地杵着,比外头那些供爷们儿取乐的戏子粉头还不如。余妈是老悖晦了,竟还使唤我们伺候她!”余妈听了这话也只是摇摇头,总不信那些流言是真的。
  记得沈丛霜第一次到府里的时候,还是一身教会女学生的打扮,一团孩子气。段仲勋当着一众管事、丫头、副官、警卫的面,把她柔白的手握在掌心里,如珠似宝地领进来,好像满眼里只有她。若不是南北仓促开战,大概他早就操办婚礼,登报结婚。
  那时候,她喜欢用南岸姚画春脂粉铺密制的木槿露搽头发。隔着漫天烽火,北边儿要买到实实不易。但他就宠她至此,竟不惜动用南边的谍报人员为她捎带木槿露,军中老辈还曾为此不满他色令昏聩。后来攻过江的先头部队里就有一队是直奔结花镇,把那姚画春的当家香粉师捆过来,叫她一辈子有用不完的木槿露。那时候内院常传来西洋电风的电机声响,下人们都知道这又是少帅亲手在帮少夫人吹头。是的,那时候少帅要大伙儿称她少夫人的。
  二、
  西大营的大帐里,军报已经念完,虽然才又攻破了南军两座重镇,但段军后方也有一座大型弹药库被炸毁,可谓喜忧参半。
  段仲勋盯着沙盘上的作战图。六年前,宿江南岸那几座城就已经被他的父帅拿下,南军统帅成昭也死于阵前,只剩他的独子成赫负隅顽抗。若不是她盗取军防图导致那一战的变故,让成赫有了喘息的时间,整个南方都该是段氏的囊中之物了。沈丛霜,你这么做,是为了南军,还是为了他?
  那时候,他从不避忌在她面前谈军务,书房随她出入,以为她是他的妻,该会生同衾死同穴,可她竟是成赫的人……应该一枪毙了她的,偏偏拘她那么久也做不了决定,昨夜竟忍不住又寻她颠鸾倒凤。
  第一次见到她,那时他被南军困在结花镇,而她跟着教父前来医疗支援。她帮医生按住实施截肢的士兵的腿,阴丹士林裙子上溅上一朵朵血迹,心里明明是惧怕的,一双黑檀般的眸子里却满是倔强。他就那样陷了下去,追她宠她。他带着她策马扬鞭,看他南征北战打下的大好山河;也带她野宿山林,看天边夕阳渐落,看山下炊烟袅袅,跟她说家国天下的抱负。他真的要承认,她那时候满眼的倾慕和生死与共的盟誓都是做戏?
  事发后,他死死拽着密报,不相信那些她通敌的真切证据,可是一层一层审下去,从最初带她来的教父,到她的出身、来路,竟没有一桩不是南军刻意安排的。而她沈丛霜——查不到任何身份。段仲勋用尽手段,只得到一个让他恨到极处的绝密信息,成赫还在学堂时曾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相貌竟有八分像沈丛霜,又或者可以说,她是成赫的女人……
  他五雷轰顶,但仍按下一切盼她解释,只要她说自己是被逼不得已,他便宠她如初,可她却一日缄默过一日,任他凌虐,任他折磨,无声无息地承认着自己的背叛,证明着他以往愚蠢可笑的付出。阖府上下只道是沈丛霜失宠受尽冷遇,可他却知道是自己的一颗心被她踏得粉碎。他自然也要教她知道,他不是非她不可。   战时的婚礼不得不简办。孙家远在北阜,所以孙令姿早早被接进了段府西厢房住着。除了拍婚纱照登报和酒会那一套,府里仍依着江北的老风俗,请了戏班、鼓乐和喜婆子,吹吹打打的响遍了整条街。洞房里更是置了一屋子的红,新娘也红衣娇俏坐在那帐子里呢。
  段仲勋好像喝醉了,立在天井里望着新房窗子里透出来的红光,心思恍惚。她也是喜欢点烛子的,第一次要她的时候,就是看到她背对自己坐在烛光里梳头,嘴里哼着南边的小调,词儿他听得不真切,只觉得调子甜糯异常,忍不住就把她抱到了帐子里。他这么想着,步子忍不住就往东厢移去,一直走到她门口。
  烛光携着歌声从窗子里透出来,还是那种甜糯的声音,还是那曲子,这一次他听得真切,她唱的是:
  “正月景春萝,
  妹仔爱嫁乜物无。
  媒人上厅讨新妇,
  爱讨金尺银铰刀。
  同寅姊妹赠丝线,
  丝线拍起打轿头。
  打起轿头七人扛,八人扶,抬进郎家大祠堂……”
  这大概就是南边儿的婚曲吧。记得那时候他说要娶她,她噘着粉嘴,说:“我虽无父无母,但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你,聘礼拿来!”
  他笑问:“敢问小娘子要怎样的行头?开出礼单来看小生我给不给得起。”
  她揪着手里边的帕子暗笑,耳坠子秋千一样晃着,说:“要有金尺银铰刀,没有便不嫁。”
  原来……原来这歌里唱的是这个。他听得耳根子发热,抬手就要拍门而入,小跑过来的喜婆却喊住他:“少帅,吉时都快过了,新娘子等着您揭盖头呢!”段仲勋冷了脸收回手,转身大步往新房走去。
  少女洁白的身体总是甜美的,何况孙令姿这样娇生惯养的闺秀。不论入不入心,总入得了眼,总寻得出乐子。事罢,孙令姿一脸不胜之态依在他怀里,她不明白潇洒倜傥如他,为什么到了床上却似个蛮子,不发一句温柔之言,甚至连她的脸和唇都不亲吻就……
  段仲勋无意识地拾起孙令姿一缕头发。她是加了卷的新派发式,弹弹地绻在掌心,不像沈丛霜的,如瀑如藻,掬起满掌又会泻下,还总有股隐隐的木槿花香。正恍惚着,屋外面突然嘈杂起来,伴着密集地枪响,他心中一凛,冲了出去。
  东厢靠江的窗子洞开着,幽静微澜的宿江水此时沸成一锅粥,士兵们对着江面不停地开枪。一艘小艇已经开到江心向南岸疾驰。隔得再远,他也一眼能认出船上那身碧色衣裙,是他的丛霜。
  “住手,不要开枪!”他几乎是嘶吼出这句话,可士兵手里一枚燃烧弹已脱手掷出,准确不误地打在那艘船上,火势迎着江风疯一般舔满整个船身,再也看不到沈丛霜的影子。
  “丛霜!” 段仲勋跃出窗,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可是他游近船身的时候,整艘船已经烧完并快速下沉着。他在江底没命地寻着,可除了船的残骸,就只有一些焦黑如碳的残破尸身,散落在蔓生如她长发的水草间,哪里有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水里出来。他望着碧绿的宿江水,想着她就这样消失在里面,消失在他注定漫长而悲戚的生命里。胸口锥痛,一口鲜血对着脚下的江水喷了出来。
  沈丛霜烧死在少帅新婚之夜,这样晦气的事儿府里的人是断断不敢议论的。哪怕是孙令姿,有再多的疑虑与不解,也没能得到段仲勋一丝一毫地解释。那晚他从江里出来,一身湿透,脸色苍白,拔出佩枪把所有人赶出东厢。他在里面呆了两天三夜,滴水未尽。第三天孙令姿再耐不住了,端了一碗粥要闯进去,还未到门口却听见里面一声枪响,她吓得魂飞魄散,冲进去却看到他毫发无损,枪子是打在了床上的鸳鸯锦被上。
  三、
  段仲勋吐那口血不过急气攻心,自有国手名医妙手回春,孙令姿也把滋补汤水不断地端进去,将养月余就恢复如初了。段仲勋除了越来越喜欢独处以外,似乎并没因沈丛霜的死过于颓唐,毕竟,是沈丛霜选择了彻底的背弃。
  一年半后,段仲勋攻下了宿江南岸。他带着百万雄师再次踏上结花镇那片土地的时候,血液里并无几分激越,只是一声冷叹,沈丛霜,你至死也想着回到他成赫身边吧?可即使你活着,今天我也会把他的尸首送到你面前。
  驻军结花镇,亲卫寻了一座旧时富贵人家的宅子修缮了做行馆。
  南岸遭段军炮火猛轰,一出宅门就看到城中到处断壁焦垣,只有山间几座名寺古刹免于战火。连年杀戮,他许是起了一丝愧心,叫人备了素果香烛,带几名亲随踏马上山。真到了庙里他又自嘲起来,怎么信起这些来?因为纵然他心里有万斛难解的痴狂怨念,菩萨也只是看着他眯眼笑着不说话。草草上了香便在四处闲步,不知不觉出了了后山门外。
  沿山路上去,是一座小尼姑庵,香火并不见旺,只有两个小尼姑在山门外摆了个经摊向山民售卖。摆在面上的大多是些浅显的佛意故事,倒是压在底下的有一本《法华经》,他下意识就抽出来。而他翻开来只一眼,双手便止不住地颤起来,那清朗隽秀的小楷,分明是沈丛霜的笔记!他几乎是端着枪唤出了庵里的师太,师太执念珠的手颤了一颤:“这是先前在庵中带发修行的一位师父抄写的。如今她已离开此地了。”
  是的,沈丛霜懂医理,会唱南曲,写得一手好字,这些他都知晓,但他不知道,自小在宿江岸长大的她,极通水性。大火烧到身上之前,她便已跳江,游过对岸。此时段仲勋几欲癫狂,当日以为她已死,所有的不解与怨念都随她葬身江底。如今段仲勋心里滴血,诅咒发誓上天遁地也要找到她,问这一句为什么。
  段少一跺脚,宿江两岸撼三撼,他要找人必有亲军掘地三尺搜得鸡飞狗跳。
  沈丛霜抱着乳儿,侧耳听窗外村民们议论村里来了一队士兵。她心惊肉跳地,打发丈夫王符去村口打探。
  很快王符弓着背从外面回来,边掀开门帘就边说:“是新进驻镇子的段军,听说是要搜一个年轻女人。”
  她知道大概是躲不过了,抱着乳儿扑腾一下对王符跪下:“他们要找的人大概便是我,我只能立刻走了,你的照拂,只怕不能报了……”
  王符如遭当头一棒,但也不敢为了这半路缘分而招惹兵祸。他略一想,转身进灶房裹了几块馍馍和糖糕,又从枕头底下取出几块银元一起递给她:“我大概命里就该孤老一辈子,眼看着当兵的就要搜来了,你便快走吧。”   沈丛霜来不及多言,接过东西就从院子后门奔出去了,在比人高的玉米地里疯了一样的跑着,她也不明白,自己死都不怕的,此刻在怕什么?
  那一天,成赫趁着段府大婚人来人往,派人递进暗号来接应沈丛霜。其实,她接到这样的赢救信号并不止一次,却从不愿尝试逃走。她想留在段仲勋身边,看他受情爱的凌迟,看他痛苦。可是那一天,她听着锣鼓喧天,看着新嫁娘在喜婆的搀扶下莲步轻移进洞房,知道他从自己的门前离开,去和别人过红烛高照情定今生的夜晚,她决定放弃了。她瞒不过自己,纵然隔着那么多条人命,她还是陷进去了,她杀不了他……
  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他说要下聘给她的那把银铰刀。至此,她的胸口落下一块疤,是那日在江水中奋力游着的时候,被紧紧绑在怀里的银铰刀刺伤的。
  四、
  可是,沈丛霜终归没能跑远。
  她怀抱着乳儿被一齐带到段仲勋的行馆里。行馆已被修缮一新,花苑里原先枯死的木槿花全被刨了去,重新种上了茵茵的九重塔。
  段仲勋背着手站在正堂中,对着墙壁上那副笔触苍劲有力的老松图。一旁王符被士兵们摁在地上。段仲勋听到她被带进来的声响,没有回头,心里似有把剪子在乱铰,血肉模糊。她拼了命离开他,先是出了家,后又嫁了这么个庸常羸弱的男人,还有了孩子……
  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划破一室屏气凝声的安静。他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的眼。沈丛霜转过脸,不敢多看这双夜夜入梦的眼睛,那眼睛已和想象中的清朗深情不同,里面布满血丝,充满恨。从十四岁那一日以后,她就没有这般怯懦过,身子控制不住地战栗,只能更加用力的搂紧怀里的孩子。
  他一步步逼近过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告诉我,为什么!”一叠东西摔过来,纸片纷飞如残蝶,落在她身上和脚边,她看出来了,全是自己抄写的经文。
  “怎么,上过我的床,成赫不要你了?于是出家?可惜天性风尘耐不住寂寞,又还俗去嫁这么个男人!”
  怀中乳儿许是被他的咆哮吓坏,哇地哭起来,这声啼哭重重打在段仲勋心间,他疯了一般扯过她怀里的襁褓,粗暴地在她面前摇晃着:“和别人生孩子?好,好,好……沈丛霜,我今天就让你们一家三口命丧于此!”他说“一家三口”的时候,牙床几乎要咬出了血。
  “不……你放开孩子”她抱着他的腿跪下去。段仲勋看着她趴在自己马靴上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求他,那时候无论他怎样折磨她凌虐她,她都不曾开口服低过一次,如今,为了另一个男人和孩子,她这样卑贱地跪下来求他。他抬起腿狠狠一脚踹翻了她。这一脚就踢在胸口上,踢在那道银铰子扎出的伤疤上。
  他在她不住地咳喘声中,一手揽着襁褓,一手拔出腰间佩枪指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王符。
  王符磕头如捣蒜:“不是的不是的!这孩子……”
  王符“孩子”两个字刚出口,就是砰一声枪响,他身边的一把雕花圆凳被打穿,木屑飞溅,王符吓得裤裆上尿湿了一片。段仲勋鬓角的血管飞跳着:“沈丛霜,这就是你嫁的人?!胆小如鼠,算什么男人!”
  沈丛霜脸色惨白,死死闭住眼,倒是王符听得这句像突然回了魂,一骨碌爬起来,伸手向自己裤头,一旁卫兵以为他竟揣了什么武器不成,一枪过去打中他的膝骨。惨烈地哀嚎响起,王符摊在地上腿上鲜血淋漓,而此时大家才闹明白,他方才只是解开了自己的裤子,露出来的,分明是一副阉人的下体……
  王符被带下去审。原来,王符生在穷人家,七八岁就被送进宫里当太监,兵祸来时太后皇上弃宫出逃,他也趁乱带着当差多年攒下的积蓄逃出了宫,定居到结花镇下的村子里。当日,沈丛霜因身孕显露,被尼姑庵逐了出来,只身一人行至山下时腹痛发作有小产之险,王符路过遇见,便发善心救了她回去医治,并收留了她们母子。
  段仲勋听完,挥手让士兵押着王符全部退下,诺大的院堂里只留他们二人和那孩子。段仲勋坐那把花梨木太师椅里面,面冷如霜。
  “这是谁的孩子……”她不答,他的眼框似要睁裂开来,起身猛地用手掐住沈丛霜的脖子:“你们当我猴耍呢,什么救命恩人!什么假夫妻!分明是成赫心知要兵败,便安排这阉人带你躲在乡下,这孩子是成赫的……是不是!”
  沈丛霜在他的窒捁中,脸色渐渐变得赤红,依旧没有回答。段仲勋慢慢松开手,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你知道成赫现在在哪儿吗?他在我的死牢里,恐怕已经不成人形了……一会儿,我就在这院子里唱出好戏,让结花镇的百姓和我段军上下将领们,看看成赫和他这个儿子,怎么在你面前被活活煮了……”他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心口却似撕拉拉地裂开一个大口子。
  当炉火和大锅架起,成赫被带到锅边,院子里的兵将们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对战俘用这样的极刑是军人们所不齿,可段仲勋就这么失了态,他死死盯着成赫,话却是问向沈丛霜的:
  “今天我成全你们一家三口,同年同月同日死,我让你挑,他俩,一大一小,谁先下?”
  成赫血红着双眼,曾经玉树临风甚至俊美胜过段仲勋的脸,极度扭曲着:“别求他!囡囡,别管我!”
  “你杀了我吧,我先下这汤锅。”沈丛霜一字一句。
  段仲勋冷笑:“哼,我要你和他,眼睁睁看着!”说着一把抓过她怀中襁褓,往那火焰处走去。
  沈丛霜终于崩溃,绝望地扑向孩子,而他抬手就扳过她柔弱地肩将她一把摔到一旁。再次将襁褓高举过头,孩子大声地啼哭起来,他面色如舔血修罗。
  “不!他是你的儿子。”她趴在地上终于嘶哑喊出这一句:“他是你段仲勋的儿子……”
  段仲勋眼前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他惊惧地去看襁褓里被吓得哇哇哭的乳儿,用握惯了枪与马鞭的手去摸他粉嫩的小脸。许是血浓于水天然地亲近,乳儿哭声减弱,只流着口水望他,还伸出胖乎乎小手,去抓他胸前授勋的绦穗。像,段仲勋颤抖着想,真的像,有自己英挺的眉毛和鼻梁。可是他哭得这样厉害,是了,他爸爸要活煮了他呢。   五、
  满院的人都被遣下去,深深的庭院里只有他们俩的清影投在青砖地上。
  “告诉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即使要我的命,也该让我知道为什么?丛霜,我的丛霜……”他终于拥住了她,泪奔如瀑。
  沈丛霜却没有哭,也许从十四岁那年起,她的眼泪就干涸了。她望着堂外青砖花台里新种的九重塔说:“那里原先都是种着白瓣红蕊的木槿花的,比这硬邦邦的九重塔好看多了。还有这……”她指着堂中挂着的老松图:“家里值钱的都被抢走了,这是父亲画的,不值钱,反倒留下了。”她又指向檐间斗拱上雕着的纹饰:“小时候祖母跟我说,这个是童子望蝠图,盼的是福从天降。呵,童子望蝠,福从天降……可是,六年前,沈府全族盼来了什么。”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如当年和他谈论花花草草时的娇俏,段仲勋抱她的手却出了一层薄汗,六年前……这颓败的沈府……
  她渐渐靠在他怀里,声音却哑了下去:“那天是我阿姊定亲的日子,男方家里送来了金尺银铰刀,还有好些个漂亮的糖人,阿姊高兴,把糖人全给了我玩,自己在房里试着新嫁衣。可是那时候母亲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你们段军正在攻城,父亲是守城副将。”
  段仲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只木讷看着她的嘴继续一开一合,她接着说:“父亲死守城门,段军死伤也很惨重,这惹怒了攻城的段军首领,也就是你的父兄们。城破之后,你兄长下令阵前处决我父亲,并血洗沈府……满院子都是尸首,我的叔伯兄弟被你们的士兵砍得身首异处,除了母亲触柱而死,其余丫鬟女妾都被恣意蹂躏,不从的便被士兵用枪托活活砸死。我捏着糖人躲在后院空了的大水缸里,一直到士兵撤走,城里教堂的洋教士们来收尸,我才偷偷爬出来。我冲到阿姊的房里,看到阿姊躺在血污中,身上的新嫁衣被士兵们撕得粉碎。她是在被施暴时自尽的,用那把定亲下聘的银铰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咽喉。后来,我跟着教父去,作为沈副将的遗孤,被秘密养在成家的别院,再之后的,你便都知道了。”
  她侧过身子仰起脸对着他:“仲勋,我不叫沈丛霜,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沈听瑶,姐姐叫沈初瑶,大概是愿她如初雕新玉,冰清玉洁……仲勋,我当年跟你讨金尺银铰刀,是想用他杀了你的。”就像胸口一颗经年的毒瘤被一朝切开来,疼痛万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终于软倒在他僵硬的怀抱里,一缕殷红的血慢慢溢出唇外。
  沈丛霜面色惨白躺在床上,洋大夫正给她打针。她纤弱的骨殖陷在一堆繁花锦被中更显得可怜,段仲勋不知道,自己抱着孩子站在一旁,已经满脸是泪。
  “段少……”洋大夫抬头见他痴痴呆呆那样,一时哽住,半天才说:“其实您不需要太担心,夫人这肺上的病虽然拖得久了,而且生产后也没有好好静养,身体很虚弱,但只要现在起好好治疗,不再恶化,是不会危险的。”
  送走大夫,段仲勋走到床头。握着她的手在唇畔轻轻吻着,泪水沿脸颊滚落到她的手上,他喃喃地: “丛霜,你告诉我怎么办,要怎么样你才不恨我……丛霜……这些日子你就躲在结花镇里,你大概是觉得,我以为你死了就不会再找你。不是的,不是这样,即使我以为你死了,我也忘不了,我占了这结花镇,就是想霸着你的江南,霸着你的故乡。”
  他看到她的羽睫轻轻抖动着,话语又急切起来:“丛霜,我知道你醒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丛霜。你不要恨我不要离开我……可是那时候我才满二十岁,父亲只命我在军中磨砺,应些虚衔,那些事我只有耳闻并无参与,我接受段军后治军严明,从不行此种暴戾之事。父亲已于三年前病逝,大哥也死于前年那一战。丛霜,我们段家欠你的你要我做牛做马都可以,要我这条命都可以,只是不要离开我……”
  他已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原以为世间一切事,不过用枪、用钱或用情都可解决,现在他却只能无助地趴入她摊在枕畔的黑发里,任眼泪飞泻。口中反反复复只剩一句:“丛霜……我是如何待你,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
  她睁眼,终于有一滴泪划出眼角。
  “丛霜……”
  “仲勋,不要杀他,放了他……可好?”
  段仲勋没有想到她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为了成赫。
  “我放了他,你便不走?是吗?”他问得小心翼翼而且卑微。情爱也好,孩子也罢,隔着几十上百条人命用鲜血酿出的忘川水,她把他摆在心里的哪个位置?可及得上青梅竹马照顾她多年的成赫半分?
  沈丛霜点了点头。
  六、
  段仲勋走进来时,沈丛霜把一张报纸塞到枕头下。然后拍着床上的乳儿,嘴里轻哼着小调。他伸开臂膀从背后将她圈进怀里,嘴唇轻轻摩挲着她的颈项。
  “丛霜……”
  “嗯?”
  “你头发好香。”
  她靠着他的肩窝无声地笑。听得他又说:“把这小家伙挪出去睡,外间不是有婆子带嘛。老占着这床……烦死个人。”
  她笑出声来:“你自己出去外间睡,他夜里要喂米糊呢,别人带我不放心。”
  段仲勋边说着便抱起儿子走出去,边说:“那喂时再抱进来。”
  再进房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好以前一样,在妆台边点燃一支烛子。他看着她那素锦旗袍起伏的侧线紧了紧嗓子眼,走过去紧紧抱她。
  “仲勋……”她柔顺地靠在他怀里,抬起脸问:“成赫在那里过得好吗?”
  段仲勋笑得轻松:“他……挺好的,应该很快会结识一些新友人,日子会热闹起来的。”那日答应沈丛霜放过成赫以后,段仲勋便安排人送成赫出国,算算日子,大概成赫到那边也安顿半月了。
  沈丛霜眼神幽远:“我刚被教父救出来的时候,成天一句话也不说,每天爬到院墙上面坐着,拽着阿姊给我的小糖人,一坐就是一天。任院子里其他小孩子说我是傻子,任他们欺负我。直到有一次他们抢我的糖人,我才疯了一样把他们的头都打破了。那一次,是成赫把我拉开,带着我去买了个新的糖人,后来,他总来看我,叫我囡囡……”
  段仲勋抚在她发间的手僵硬着,喉间挤出几个字:“你放心,我叫人好好照应他。”   她淡然一笑:“我知道。仲勋……儿子还没取大名呢,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嗯,让我想想。”他摸着她的腰际舒一口气,掩过心里的不安:“只有一个儿子,太过寂寞,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她的笑在烛火下格外娇妍:“嗯,再生一个女娃娃。”
  他看着那笑,手上格外急切,偏生她的旗袍有那么多的珍珠扣子,解得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沈丛霜撩开他的手,起身探到妆台边把那只银铰刀取过来,在他如火的目光中,把胸前珠扣一颗一颗地剪掉……这一回她也是格外热烈的,连掉在锦被下的银铰刀就硌在她背上,也似浑然不觉。她只要反手摸进被子里,握住它狠狠扎进他赤裸的胸膛,又或者扎向自己的脖子,她就不用再夜夜在梦里看到满院子的血和尸体,如今还加上一个成赫。枕头下塞着的旧报纸告诉她,其实早在半月前,成赫在被押送出国的火车上,跳车自杀身亡了。
  他瞒着她,她不怪,也许是命,在她在家仇与情爱间苦苦挣扎的时候,成赫的死,无疑为她做了决定。
  所以,被子下的银铰刀都被捂热了,她还淹溺在他的喘息里,只由着满头青丝顺着床沿垂下,在烛光里摇曳波荡……
  七、
  洋大夫说过,沈丛霜只要好好治疗,那心肺间的沉疴是要不了命的。但世间百草,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段府院堂前的木槿花开了又谢,五年光景一晃而过。
  “夫人,这一季新制的木槿露出窖了,南边儿刚送到,少帅就让人赶紧给您送过来呢,看。”丫头鸣翠托着檀香盒子殷勤道。她闻言伸手取下瓶子打开,只沾一滴在手心,往发尾一揉,幽幽地花木香调让廊下的风都甜暖起来。
  “还是那个味儿,只好像一年比一年淡了。年年送来给我,天天要我用着……”孙令姿突然竭斯底里,举起瓶子就要摔下,可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段世寻和段世馨一前一后扎进她怀里。“娘,妹妹又拿水枪打我。”
  “世馨你又顽皮,把哥哥衣服弄湿了他要感冒的,看你爹爹回来罚你。”孙令姿笑着骂女儿。
  “谁说我要罚世馨呀?尽把坏人让给我做。”
  看到段仲勋笑着走进来,孩子们又一头扎到他那边去了。
  “今天在学堂都学了什么呀?”他一手抱起一个,笑意更深。
  “先生教了‘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段世寻晃着小脑袋献宝。段世馨不甘落后,也攀着父亲的脖子着急道:“我也学了我也学了,我学了曲子呢,正月景春萝,妹仔爱嫁乜物无。媒人上厅讨新妇,爱讨金尺银铰刀……哎哟,爹爹你箍疼我了!”
  段仲勋摇撼着女儿:“谁教你的?谁教你唱这曲子?在哪儿学的?在哪儿?”
  段世寻是第二次看到父亲这样失态,第一次是他不小心撕破了东厢房里一张经书,那次父亲吼着要他跪在那房里一个时辰。
  段世馨吓坏,哇的哭出来。孙令姿冲过来拉住他:“你疯了,那么凶吓着女儿了!这曲子是后街卖风筝地小贩儿常唱的,有什么不对吗?以后不唱便是了!”
  段仲勋这才颓败地退开,一言不发地出门去。
  后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宿江两岸这些年在他的护翼下民生安泰,街市红火,杂耍卖艺的,卖馍馍的,卖丁丁糖的……那卖风筝的也在,分明是一个满脸褶子的大娘。他冷笑一声,五年了,天涯海角,哪里也没有她的踪迹,她连他们的世寻都舍得放开,自己还在妄想什么。
  五年前那一夜,他闭着眼睡的很沉,任由她的手指拂过他的脸,也感觉到那把银铰刀已经搁在他的颈动脉上。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他只是想沉醉在她的气息里,把命放在她的命里。可她不要他的命,她最后还是带着一身伤病就那样走了,生死不知。
  她走的那天,一切和平日一样,他回到家里,看到红烛子还燃着,乳儿在摇篮里睡得香甜,银铰刀摆在妆台上,边上,有她铰下来的满头青丝。
  “正月景春萝,
  妹仔爱嫁乜物无。
  媒人上厅讨新妇,
  爱讨金尺银铰刀。
  同寅姊妹赠丝线,
  丝线拍起打轿头。
  打起轿头七人扛,八人扶,抬进郎家大祠堂……”
  卖风筝的大娘又唱起来。段仲勋望着大娘的满头银发,他想,如果,在他的丛霜鸡皮鹤发的时候能再见到她,她是不是就愿意伴着他,再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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