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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张曼菱中篇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由张暖忻担纲导演的电影《青春祭》,1985年公映后广受好评,先后获得“1986年法国赛特国际电影节评委特别奖”、第六届香港电影节金像奖评出的“十大华语片”。直至今日,这部兼具民族特色与现代意味的实验电影,仍然被视为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
电影结构与小说结构基本一致,围绕女知青进入傣乡、在傣乡与离开傣乡的故事进行讲述。在“文化大革命”特定年代,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下,父亲受到冲击的17岁女知青李纯,来到远离革命中心的傣乡插队落户,避开了严酷的政治风暴,逐渐地融入了傣族的风土人情和傣家生活中,感受到人间久违的温暖,拥有了自足的生活空间。房东大爹(松涛饰)和老奶奶(玉甩饰)的悉心照顾,让她原本冰冷的心热络起来。看着寨子里最美的小普少(姑娘)依波(玉妲饰)青春靓丽,身着漂亮的筒裙,与小伙子对歌,而自己却老套古板,不懂生活,这种反差激起了她愛美的冲动,加上大爹的鼓励,她穿上了用床单改成的筒子裙,戴上了耳环,与傣族姑娘媲美,获得了自信。在一次赶集去邮局发信时,李纯与在邻寨插队的博学多才的男知青任佳(冯远征饰)相识,并慢慢成了朋友兼知己。任佳与安于傣寨生活的李纯不同,他渴望回到城市,督促李纯也认真复习功课考大学。在全寨庆祝大丰收的夜晚,她跟村民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任佳来看她。之后,房东家的大哥(郭建国饰)喝醉了酒,跟腿部受伤借宿在家中的任佳打了起来,她才得知大哥爱上自己。为了逃避情感纠葛,李纯去别的村寨当了小学老师。不久大爹来探望,告诉她伢(奶奶)因她的不辞而别与思念生病,她赶回傣寨探望,老奶奶已经离世。“文革”结束后,李佳考上了大学,再次回到了傣寨,心意相通的任佳与傣寨的乡亲们却被泥石流吞没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她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影片一开始是几组傣族外景的空镜头:鳞次栉比的竹楼,高大粗粝的仙人掌丛,异域风格的缅寺,挂着红布条的大青树,紧接着展现的是少女“对歌”“赶摆”“杀牛祭谷”等生活场景。导演艺术地通过视觉元素,诸如以民族符号化的筒裙、白鹭、大青树、竹楼中跳动的火焰、丰收时的篝火等,呈现勃发的生命气象,将自然的美与人性的美妥帖辉映。
影片一方面用富有象征意味的镜头呈现了傣寨生活唤起了李纯女性意识的觉醒,并以李纯等知青鲜活的生命形态,来解释在舒张的生存环境中,被禁锢的人性得以释放与表达,也展示了知青对爱与美还有真的追随。另一方通过对知青面临不同选择的展示,真实地展现了知青融入与出走的一段生命历程,连同他们的青春与梦想、现实与未来,也预示了中国大地正悄然发生着转变。
张暖忻追求再现客观现实,并尝试以主观情感与情绪来表现现实。她在《〈青春祭〉导演阐述》中发表了创作构想:
既发掘了我们这一代人多年来对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又提供了一种很优美而又独特的形式来表现它。
…… ……
这部影片将是一首抒情散文诗。整部影片都是李纯的回忆,是她记忆中怀念的东西,因而不是原来的生活本身。影片要强调这种主观性,是一篇如梦似幻的回忆。“梦幻”就要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抒情意味。在表现上避实就虚。(张暖忻:《〈青春祭〉导演阐述》,《当代电影》1985年第4期。)
当然,张暖忻也在极力追求纪实效果,她大胆起用傣族群众本色表演,除了男女主角经过专业训练外,其他主要演员大爹、大哥、伢、哑巴和依波都是当地傣族人,他们讲着傣族语言,表演十分自然质朴。电影正是通过对傣寨日常生活场景与民俗风情的展示,真实地将一个美丽地方的风土人情与自然风貌呈现给观众,散发出浓郁淳朴的傣族人民真挚的情感与人性的美好。例如“伢”没有对白,只有动作表演,声音从影像剥离,却强化了人物的内心活动与行为方式。她对汉族知青李纯充满了关切。李纯上工,伢默默地把芭蕉叶包好的饭团和热乎乎的糍粑送到她手里。李纯收工回来,伢又急忙为她舀饭热汤。李纯穿上了傣家的花筒裙,伢高兴地亲自给她扎上银腰带,还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切地碰了个脑门。再如放牛的哑巴布比,双腿布满了蓝色的刻纹,面孔丑陋,看起来很可怕,其实他内心善良:他走下河,摘下一朵荷花,带着真挚的微笑,来到李纯面前,放在她身边,再走上岸,向远处的牛群走去。依波公主般的气质和傣族姑娘们摇曳在腰肢的欢笑,让人舒服和愉悦。
影片运用纪实性加抒情的散文叙述,淡化戏剧的手法与传统模式,重视情感表达,通过对傣族社会生活场景与民俗风情的展示,呈现了傣乡令人心醉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之美。张暖忻以温情脉脉的现代眼光,对历史洪流中的原乡进行审视,在展现傣乡自然生命形态的同时,又极力渲染知青迷惘的情绪,反衬出极端革命年代对人性的禁锢,并隐含了温和的批判。
应该说,这也正是张暖忻打造中国电影的现代话语实践。早在1979年第3期《电影艺术》上发表了《谈电影语言的现代化》,张暖忻、李陀便提出纲领性的艺术宣言,即“电影语言现代化”,要向西方学习先进的电影表现手法,具体而言就是追求电影语言、影像、形态及手法的现代表达。受法国新浪潮的影响,张暖忻在《青春祭》里几乎采用的均为自然光,如烛光和月光,色调平和恬静纯净、如梦似幻。刘索拉将顾城的诗歌《安慰》谱成了曲,为电影增添了异质: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黄的小月亮
妈妈发愁了
怎么做果酱
哦妈妈
我说妈妈妈妈别忧伤
在那早晨的篱笆上
有一个甜甜的红太阳
太阳,太阳
妈妈,妈妈
——(《青青的野葡萄》)
导演张暖忻想用一种新型的城市化音乐,打破当时邓丽君对大陆歌曲的影响,也打破当时革命歌曲对城市音乐的影响,于是选择了有着游学美国、英国经历的刘索拉,把美国“百老汇”的元素混同在傣族少女穿梭的画面中。在傣寨原乡背景故事中,汇入了城市音乐的律动,而骚动青春的脉动里有着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这样的主题歌作曲引领了那个时代的潮流。 《青春祭》描述的插队知青是“文革”结束前后和即将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的青年,他们对各种新生活方式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试图挣脱禁欲、束缚与刻板的生活,但又充满了拘谨与不适,带有青涩的情调与反叛。电影真实地展现当时女性的内心渴望与行为拘谨的矛盾性。电影里有李纯的道白:
美原来是这么不一样,从小到大,人们总是告诉我们不美就是美。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反复洗一件新衣服,希望它显得旧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孩子应该打扮自己。
终于李纯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白衫筒裙,赤裸双脚,出现在依波面前,在依波的眼睛里,李纯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小普少。大爹高兴地说:什么鸟进什么林,穿上筒裙,才算是竹楼里的人了。而李纯则发出这样的感叹:“穿筒裙好像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想不到一身衣服有那么大的魔力”。这都是当时年轻革命女性的真实心理,张暖忻试图表达出女性的这种压抑与骚动,体现她们萌动的女性主体意识。
电影与同类题材不同之处在于,以诗化抒情的方式切入生活,讲述知青以认同的方式,融入到了新天地的生活,受到傣乡人的热爱,汲取沃土养分,与人民产生了纯真的感情;展示了傣寨人温文爾雅的心态和美好的心灵、文化心理结构与古朴风情的文化价值,从而揭示出中华民族的深刻底蕴与思想内涵。
当然,电影在展示了与自然界的和谐共生是傣寨人的存在原则,也并没有回避傣寨所面对疾病与灾难的无奈。如安虎随老哑巴放牛摘蘑菇吃中毒后,他的妈妈在大雨滂沱中采取的是原始的祈福方式,求神灵保佑,而最终李纯以科学的拯救逆转了可怕的死亡后果。这里隐含了潜在的对原始文化中落后思想的批判。而电影最后的泥石流场景,既是一种生态预警,展现了大自然的灾害对傣寨造成巨大的破坏,也正好呈现了年轻的李纯的适意与迷惘、固守与逃离情状,连同那雨林的大青树、婆娑的筒裙,篝火和凤尾竹,幻化为高低远近虚实深浅的青春影像,都透着困惑与徘徊。之后是诸多缓缓平摇的中长镜头。李纯站在高压凝重的画面中,巨大泥石流遗迹的灰色几乎吞没了她,但随即画面切至傍晚斜阳的自然景致中,全景摇镜头下的群山座座的连亘、行行白鹭的飞翔中,金色的稻田以及层层的彩云又透出了生机,将李纯悲伤怅然之情豁然散开。而李纯的独白“岁月流逝,人世变迁,但我相信,那里永远是水长青、草长绿”,是一个时代里发出的青春与美好的撞击声,也是对一个民族精神底蕴绵延的希望、坚定与信仰。
电影的叙述张力,正是来自于这种散文性在纪实美学里的真实表达,也在隐喻地昭示:无论是人类的存在、自然的存在,还是社会存在,都会面临不可避免的困境;人类战胜威胁生命的重大疾病或灾难,不仅要有坚强的意志,更需要冷静的对未来对现代科学的信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神定力与文化基石,就在于能够以内在精神力量与生存意志的抗力,去积极应对一切、征服一切。
因此,电影以女性的视角进入,演绎了插队知青到遥远傣寨的生活转变与心理转变,也衍化为一代人对社会历史文化的反思。“年轻人的欢乐是傣寨的光荣。”这或许就是电影的主题,而人性之美与爱的启蒙,更是激荡了知青生命激情的样式。但毫无疑问,这部新时期的电影超越了时代束缚,充满了对自然、生命、民族、精神、社会共生存在的别样思索。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