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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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港口不远的海边把车停稳后,于知真不急于下车,先抠抠搜搜地从放在右前座的塑料袋里摸出一只香蕉来,四边开花地剥开一半,就猛然塞入口中。他脑子里便反射出猴子进食的模样。他觉得畜牲的食像不如人类斯文,倒是很过瘾。还是没文化的实在,越没文化越实在,人类的进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了这种实在。变得繁文缛节,虚张声势、装模做样起来,把人的一半精力给耗了进去,这就是人!于知真无聊地想。也许是刚喝了酒的缘故,他脑袋里的联想犹如一节挨着一节的竹子直向蓝天长去。
  他真闲着的时候并不多,正如今天,他此时本应陪着工商局的熊纯处长一干人在蓝天大酒店喝酒的,可是两杯“拿破仑”下肚,他就决定忙里偷闲跑到海边清静清静。借故去“接他北京来的表妹。”
  熊处长是位年逾四十的女人,她当即板着脸问“什么表妹?是情妹吧!”
  于知真知道,这位熊处长对自己有点那个意思,就故意逗她:“还拿不准。到时候请熊处长参谋参谋?”
  熊处长眼光一冷,却不动声色地一挥手说:“去吧,不耽误你,你去!”
  于是他就来到这里,哪有什么表妹不表妹的,他是讨厌这些应酬,才跑到海边清静来的。他很开心地将香蕉皮甩出窗外,立即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愤怒:“瞎扔什么你!”这是一位戴着一副大墨镜的女士。于知真推开车门出来,还未道出歉来,便“趴”的一声摔到地上,脚下踩着的正是扔出去又被那女士踢回的香蕉皮。这一跤跌得可够结实,下巴正磕在水泥地面,不一会便有鲜血如泉涌出。
  那女士愣了一下,表情由愤怒转为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有两位监督卫生的老太婆攥着罚款单跌跌撞撞地赶来。嘴里直嘀咕:“不爱卫生,自作自受……”忽然看见摔者脸上的血,也傻了眼。
  戴墨镜的女士,迅速地从手袋里掏出一叠卫生纸递过来。刚一走近,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看来她晕血,脸色变得煞白。于知真捡起卫生纸捂在下巴上,发现女士坐姿不稳,有继续躺下之虞,就腾出一只手来扶住她的腋下。不料,他下巴上的血趁机朝她洒了下来。一时,她的雪白的真丝衣上便开出几朵殷红的玫瑰,显得十分惨烈,不一会便站齐了一圈闲人。当黑瘦的老太婆企图继续要罚款时,有人批评道;“鬼迷心窍啊你这老婆婆,救人要紧呀!”快给急救站打个电话,电话是……”“人家有本田!”“有车开不了嘛!”“谁会开车?谁……”一时乱纷纷的。
  “这是我的车,我送她去,”于知真镇定自如,颇具绅士风度。闲人们这才发现受伤的是他。
  人群中挤出一个面孔很黑,眼白很亮的警察来。他看这情形以为于知真开车肇事,首先收了他的驾照,人群轰然一笑。可他反以为于知真趁他不留意冲他做怪相,便转过身竖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警告他。
  “不是啦。”戴着袖标的老太太告诉了他真相,他才不情愿地剜了于知真一眼,挤进人群走了。
  女士收拢裙摆,猫一样钻进于知真为她拉开的车门。车一启动,她就紧张地问;“上哪去?”
  “这话该问你。”他从反光镜里看见她正取掉墨镜,用一块小手帕急促地擦着脸,动作活像一只洗脸的猫。不一会儿,她又翻出一只化妆盒对着那巴掌大的镜子左右地瞧。
  汽车戛然而止。于知真侧过脸去递给她一块一次性餐巾。她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
  他只好把递的动作改为抛,餐巾纸无声地落在她的裙子上。“擦擦衣上的血。”他说。他自己的下巴却浸着血。
  汽车开到金海湾郊区的路旁。“停车!”她叫了一声,车便停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说:“今天真对不起。”又问:“伤口怎么样?还痛吗?”
  于知真把捂着下巴的餐巾纸拿下,餐巾纸早被血浸透,有一半已经沾在伤口上。伤口如同一只怪型的嘴,足有一寸长,眼见她脸色又开始变白、身体发软,他马上又原样捂上。
  “得马上去医院。”她捂着嘴忍住呕吐说。声音又软又弱,发着抖。
  “我没事,你忙你的吧。”于知真递上一张名片。他感到一说话伤口就撕扯的痛,口水也放纵地往外滴,很伤风度,一张名片尽在不言之中。事后,他觉得自己好笑,好像她不是自己的冤家,而是自己结交的对象。
  “我叫艾斯华,没带名片,稍后会电话问候的。”她收了名片说完她就开门离去,柔鼓鼓的腰身如水蛇出洞。回去的路上她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和她那令他心颤的腰身,总是在他脑子里挤来撞去,挤着撞着,就挤撞出他一声接一声的长叹。反光镜里再现了自己40岁的年龄,在这张时光已渐渐流逝的脸上,他发现了自己对自己的嘲笑。
  引起他对自己年龄关注的是他的总裁助理蓝蓉。蓝蓉四年前大学毕业后就自谋职业来到了于知真的房地产公司。刚来不到一个月,她就像一个挑三捡四的任性女孩,给公司提了一大堆意见,其中一条是:“男同志应该每天剃胡子,否则吓人巴嚓的会吓走女客户。”
  满脸疙瘩的经营部周主任说:“你们女的睑上多擦些粉,多说动听的话,那男客户不就和走掉的女客户对冲了。”说完还挤着眼一笑,脸上的疙瘩拥到了一块儿。
  她却斩钉截铁地说:“从今以后,再听到谁说这样的话,我就辞职,要么他就辞职。”
  正在忙事的于知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从那一刻起,就喜欢上了她,觉得她傻得可爱。她以为她是谁呢,没了她地球就变冰球了呢,好玩!
  不过他也不那么嫩了,不知那蓝蓉单纯得毫无戒备,还是把单纯当成一种迷雾,迷惑像他这种在年轻貌美的女性面前发蠢、鬼迷心窍的男人。总之,在他自以为时机已到而向她坦露心迹时,却遭到迎头一击。至今他还清晰地记着蓝蓉拒绝他时说的话。她说:“感觉中我只是把你当成长辈哪……”
  于知真就感到无地自容。年龄上也就十六七岁之差。有那么一会儿,他又觉得好笑。“你和长辈相处,都像和我在一起那样吗?”他说:“你不怕长辈们把你抢去做媳妇?”
  没想到蓝蓉竟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说她想像那样一定很滑稽,很好玩。他感到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玩。不管她的小算盘是怎么打的,他都断定她很蠢。又不是“过娃娃家”,也不是什么都可以玩的。他觉得自己也蠢,快四十的人了,却搅入了一个女孩子的游戏。一切都是摹拟的,自己像个玩偶,被人操纵着玩,耍完了也就完了。可你凭什么说人家耍你呢?是你见床就做梦吧。他想。
  和那时不同的是,他现在是个拥有上千万资产的公司老板,而那时,他还属于打工族。作为一名大款,自然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会忘掉他的年龄,愿和他结秦晋之好,或与之保持某种特殊的关系。但那种焕发着迷幻色彩的情爱,在他曾经空旷无比的银河系里,却越来越模糊了。他怀疑,那种迷幻的色彩只存在于愚蠢和精神不正常的大脑里。他的嘲笑正由此而生,嘲笑自己的愚蠢,却又为自己开始的“聪明”而身心疲惫。
  于知真在医院将伤口缝了五针并作了半月型包扎。驱车转回蓝天大酒店时,手下人已根据他的安排,陪同熊处长一行从餐厅迁至舞厅。大家对他的创伤很是吃惊,却信了他编造的理由。他说是被车门反弹碰伤的。
  “怎么孤零零地回来了?表妹呢?”熊处长没待他落座就问,以女人特有的敏锐追踪着他的眼珠。她头是歪的,身于是斜的,等着他回话,好想他不回答她就不摆正似的。
  一瞬间,于知真觉得她的神情很有女人味,结识几年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往常的她总是眼珠转来转去,敛容正色,不苟言笑,而现在却亲近地近乎活泛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却冲她嗅着鼻子问:“熊处长刚才喝的白酒?喝了几杯?”
  一直关心他们对话的助理蓝蓉眼神一闪,冷不丁回了一句:“五杯五粮液,四两总有了吧?”她声音轻轻柔柔的,眼神却漠漠的。
  “熊处长好像从来不喝白酒吧?今天准是遇着好事了。”他说,口里说她,心里却想着是自己。
  “当然是好事,为你兄妹重逢干杯!”熊纯说着,就为他和自己各拉开一听啤酒,没等他拿稳就用劲碰了上来。两人想到了一块,都用了点劲,酒都溢了出来。
  “她是醉了,是醉了”。于知真扭过头来笑着对蓝蓉说。这次蓝蓉只当没听见,仍然面对舞场。
  一曲又起,是支抒情的曲子,灯光柔丽地抚摩着每一个人。于知真便邀请熊纯步入舞池。
  踩着慢三步,于知真觉得该和她说点什么。“你孩子多大啦?”他问。
  “没话找话!”她毫无表情地盯着他说。“比你的小老虎大一岁,十岁啦。你问过三次了。”小老虎是于知真儿子的小名,虎头虎脑,与大孩子干架时喜欢张口咬人,上幼儿园时,有一次把拉架的老师一齐错咬了一口,老师把于知真招来时伸出手给他看:“你儿子是属狼还是属虎的?”他表面上严肃着一张脸,心里却想着虎比狼要厉害,便回话;“老虎!”小老虎由此而得名。在口语中他的小老虎喜欢把西红柿,浓缩成“熊市”。他初听着有点不舒服。又想,儿子和生意天然的亲和,倒有点乃父之风,也就无所谓了。
  五年前,也就是九十年代初,于知真来珠海工作时,原意是携妻带子合家迁来。可听说珠海的教育太差,当地人原来素质就不高,又忙于赚钱,教出来的孩子个个流里流气,小学生就会谈恋爱、怀孩子云云。就决定让妻子晓丽留守北京老家,给他守巢。自己只好作个空中飞人,时不时飞回北京看看。儿子正是开始犯邪乎的年龄,回去了也好镇镇他的淫威。让他由“牛市”变成“熊市”。
  问完孩子,就失去了话题。两个人一摆一摆,默默地跳了一会。熊纯歪着头看了看他:“随便说点什么吧,我想听你说话。”又叮上一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喂?”
  “我这个人很麻木,没有空想什么心事。”他对她的好奇很抵触。
  “这话别对我说,一听就假。”
  “哪里!是说我自己还能假,真的!”
  “真个鬼!珠海就这么大,你泡过几个妞还怕别人不知道?不是吹牛说自己百战百胜吗?我早听人说了。”
  自称常胜将军的话,是在一次酒后说出。没想到会传到这女人的耳朵里。于知真盯牢她半掩在披肩乌发中的耳朵,他想女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耳朵太管用,什么话她们都听得见,还得花心思去想,真是劳其心智、苦其体肤的了。他还要随便说点什么,被她截断:“把撒谎的劲省下来说点实话,不然就干脆闭嘴行吗?”
  舞厅乐队的右侧,稀稀拉拉地坐着舞厅请来的伴舞女郎,大多是兼职的,个个都还算有姿色,其中有几位是于知真的老舞伴。当舞曲又起时,他看见一位高且胖的男人正请一位女郎伴舞。不看则巳,一看叫他发毛。原来那个大胖子是刘刚。两年前曾自己和他合资办了一个豪华酒吧“夜来香”。于知真投进了五十五万元,却没一个响。问他,他说不景气,赚到的两个钱,除了开工资,剩下的不够揩屁股。酒吧的会计是于知真弄去的,把会计找来问,会计也说;“是真的,生意真的不好……”他眼神游移,就是不敢和于知真的眼光对接。后来蓝蓉说:“这家伙肯定是被刘刚买通了,见了几次他在刘刚鞍前马后忙得屁颠。”公司近期去过那个会计家的一位职员也说:“过去他穷得整天吃白水下挂面,现在瞧瞧他家装修的!”
  这位姓孙的会计,是于知真在北京原来单位的会计,两年前求于知真把他弄到珠海见见世面。原以为他现在会感恩戴德,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刘胖子给收买了。
  刘胖子的父亲是广东省里有影响的人物。他本人却是靠卖批文起家的。于知真原想,都是老牌干部子弟,基点一样,所以与他做生意时设防不多,何况会计又是自己的人。没想到这两个气球都爆了。知道被耍了,他当然也就不提什么分不分红了。只好忍声吞气提出抽资。利息只按2.5的来,可刘胖子拿出合同中的三年合资经营期来压他。再后来理都不带理了,干脆避而不见,不接电话,不打照面,一拖一年多过去了。而于知真又一直未抽出时间对付他。今天邂逅纯属意外。
  “于总,”蓝蓉也发现了刘胖子,示意他:“刘胖子!”
  舞曲刚完,于知真就截住了刘胖子,刘胖子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先抬手请走舞伴,就拍拍于知真肩说:“久违了老兄,忙得见不着面了。”
  “是见不着你的面。”
  “是啊,我也忙。”他招来服务小姐,要了两杯咖啡,又把香烟推了过来。“你这是怎么啦?”他示意于知真裹着纱布的下巴问。
  “打架打的!”于知真是有意向他示威。
  刘胖子一时无声,直点头。好一会才说:“你还有这一手,也不是这种年龄了吧?忍一忍天宽,让一让地阔嘛老兄!”说完发出一通胖人的笑,其声如喘。
  “那要看他是不是逼人太甚。”于知真抚着下巴说。
  刘胖子当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不再做声。
  于知真问;“咱们的事你看怎么办?开张两年,我可是分文未取。”
  “这事,改天再说,好吧?兄弟一场,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你放心哥!”
  “一改又不知什么时候了。还是现在说吧。”
  刘胖子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好,好,好。请说,请说。没有赚钱,说也白搭……”
  于知真原来碍着面子,话不知如何开头,可刘胖子的后一句话却令他陡然振作起来,他欠着身子说;“据我了解,酒吧生意不错,每天五千元利润总是有的吧?”
  “那是毛利,老兄。”刘胖子腆着肥硕的肚子,靠在椅子上,尽量把身体放平。“别据说不据说了,你问问会计不就清楚啦?会计可是你的人啊。”
  这一军将的正是地方,亏就吃在这儿。于知真咬咬牙,丢去一句:“跟你说他已经不是我的人啦,我会换人接替他的。”
  肥硕的身躯动了动,说:“那是你自家的事,那是你自家的事。我都欢迎。”说完又是一串肥喘喘的笑。惹得熊纯和蓝蓉他们直朝这边瞅。
  从舞厅出来时,于知真对熊纯说:“帮我查查‘夜来香’的账如何?这归你们合同管理处管。”
  熊纯笑笑未语。
  “查出来玩假的款,我给你提。”于知真脱口而出。
  熊纯抬起头,陌生地打量他。于知真尴尬地又摸摸受伤的下巴,知道这话没有把准他们之间微妙的脉,给说“生分”了。
  “在海边兜兜风如何?”熊纯突然建议。
  “去哪儿?”他问。
  “随便。金海岸吧。”她顿着字说,很带劲的样子,她似乎知道自己的主导位置了。
  于知真一按电钮,四个车窗全部打开,略微潮湿、凉爽的海风迎面而来。他抽出安全带示意她套上,然后猛然加速,奥迪猛地一冲。熊纯兴奋地“啊!”了一声。
  开过灯光如炽的市区,沿着夜色沉沉的海岸公路向前飞驰,大海的咸腥味越发浓重了,时不时便有大片的水雾从黑咕隆洞的海面漫天而来,路旁一闪而逝的椰子树披发浪情,个个如梦中的美人,夹道而舞,湍击海岸的的海浪发出呼隆隆的声响。
  “你读过《红楼梦》吗?”熊纯顶着风大声问。
  “当然!”于知真也大声说:“文革期间我唯一可取的事,就是读了一大堆‘黄书’,人都读早熟了,他妈的……”
  擦擦被风吹出来的眼泪,她又问:“护官符还记得吗?”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东海缺少……”
  “珠海的金陵王是谁?你知道吗?”
  于知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是谁?你是想告诉我刘胖子的社会背景吗?”
  “说你糊涂,有时还挺精,小宝贝……”
  “阿嚏!”于知真突如其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该死呀你!”经风一吹水星飘洒而来,熊纯躲闪不及,忙以双手掩面。
  于知真诚惶诚恐地递过一叠餐巾纸,连连道对不起。“有人咒我哪!”他借故把话引入正题。“肯定是刘胖子。”
  熊纯嗔怪地乜了他一眼,说:“你们的事我不插手。”
  “为什么?”于知真转了一下方向盘,闪过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问:“和护官符有关吗?”熊纯只当没听见,兀自舒展两手抚弄被风戏起的长发。她最初引起他注意的也是这头乌黑细润的长发,当然还有她那少妇的婀娜而弯挺的腰身,令人有种非要触摸的感觉。不过一经交谈,上述感觉却如过眼的流云。她眼中溢出的精于世故的老成,将她那原本秀美的眉眼厚厚地包装成一副表面平易近人,内里深不可测的国画“兼工写”(工笔和写意兼有)。当然,读懂她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她是一种在事业和生活上趋于成熟的女人,于知真不喜欢这种成熟,女人就是女人,就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变成的。而复杂起来的女人犹如多皱的肌肤。换句话,于知真并不如她喜欢他(他是这样自我感觉的)那样喜欢她。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从外表来看,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从气质上来说,也是个让人敬畏、不敢轻易触犯的角儿。不过,于知真认为,自己例外。
  于知真把声调抬高一度说:“不说我们的交情,”他刻意把交情二字读重,“就是公事公办,我们的纠纷也归你们管不是?”
  “我们是个体私营经济管理处,而你要求仲裁的事归在经济合同管理处门下。况且——”她略带妩媚、故作无知地说:“我不懂你说的交情是指什么?”
  于知真不胜冤屈地仰天喟叹一声,突然将车戛然刹在路旁,一把将她拖到身边,死死拥在怀里,开始大啖其吻,似乎在向她证实这种“交情”。后边一辆“本田”急闪而过,停在前方,跑下一个女的又叫又骂,海风将她裙裾高高戏起也全然不顾,于知真深受启迪,用手去撩熊纯紧紧夹拢在双腿之间的一袭黑裙。熊纯只有喘息的份,突然失去了战斗力。不过关键时刻仍旧意识到裙子的重要性,紧夹不舍之余,在纷乱的纠缠中竟腾出手来向他抽去。当手接近他那似乎狂乱的后脑勺时,早就失去了击打的作用。在他看来,只是一种抚摸而已。他的进攻性的舌头,冷静地在她口中总结出一种凉滋滋的咸味,心想那准是海风一路上灌的。他还发现她胸部的丘陵并非原土原壤,有点弄虚作假的成份,其他许多部分多是稀软软的,似乎没有一层皮兜着,就会走个尽光。她把那只无力的手终于攥成一只小锤子,打断了他的“思路”。熊纯是谁?被裹在于知真怀中的她,自知无力抗击他那来路不明的亲热,便以智取——她只消用前额在他下巴的伤口一碰,他就痛得撒开手来。“还是悠着点好。”她说“这一套留着对付其他女人吧。”
  于知真捂着下巴没作声,不一会,开始取来餐巾纸去蘸纱布里浸出的血。熊纯一时慌了手脚,继而动手为他揩血。于知真停下手来任她动作,为了“方便”操作,又侧过身来,再次靠近她。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又大大地缩短了,使他直直地感受到她如兰的喘息。猛然间,他再次将她卷入自己的漩涡,突袭如此神速,使她完完全全失却了战斗力。不一会,他就像头野狼,把她拖进了宽敞的后座……
  事后,他疲惫万分地欣赏到,在她的衬衫上,印花一样沾了一片从他下巴流出的血。一天之内,他血洗了两个女人。
  
  事情由此变得十分顺利。
  工商局经济检察处的人两赴“夜来香”酒吧,两次都未见着该见的人。刘胖子其人如一只气球飘得无影无踪。至于孙会计,电话约好了他,可到头来,总有“急事”不在。经济检察处的李科长和经济合同管理处的小万,对于知真授权协助办理此事的蓝蓉说:“他们在玩躲猫猫呢,这事本身就藏着问题。只是东村起火,西村冒烟,我们忙得就嫌少生两条腿,陪不起啊,你对于总说说。”
  蓝蓉嗲着嗓子说:“总归都是忙,高抬贵手就先忙我们的吧。”
  二位为难地笑笑,彼此顾盼。蓝蓉连忙又说:“无论如何,第一件事你们要帮忙——吃饭!”看看美丽的蓝蓉,二位绝无二话。直到入了席,才纷纷表示:“我们可是看着你的面子,为了你才来的啊!”那怪诞的表情却仿佛说;“我们是为了吃你才来的。”
  “那谢啦,我代表于总领情。”她故作郑重地举起酒杯。
  吃完饭又陪二人跳舞。在卡拉OK的屏幕旁听二人用金属一般的歌喉唱;“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最后一出节目是打麻将。在酒店的包房里,蓝蓉和公司的司机小管大破其财,一下子“输”了三千元。不过,趁小管入厕之机,二位又执意还璧蓝蓉,那气势令她不能不收。不收就有辱没自家人格之嫌。蓝蓉当然不收,否则“任务”就不能完成。这一晚灯红酒绿。检察“夜来香”酒吧的事,由此畅通无阻。
  当经济合同管理处以手中刘胖子大量造假的“损益表”、“利润分配表”中的原始凭证和账簿,决定强行让他执行合同时,前后也才几天时间。
  于知真说:“既然他先开了第一枪,我就把他扫成‘马蜂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是不能饶了刘胖子的,你们给我听好了!”
  公司经营部的周主任说:“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要是吐回五十五万,我看也就够了。”
  “不行,非要刮掉他一层油不可!”于知真把手中“夜来香”的合同摔在桌上。“瞧刘胖子那身油,可是民脂民膏啊。我出的是口气,那头臭猪!”
  周主任也是个胖子,闻其言瘪着嘴四处地看,浑身便觉不舒服,被谁到处揪了一样。
  蓝蓉瞟着胖子周主任“扑哧”一笑,于知真才觉悟过来,忙去拍周主任的肩表示安慰。周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琢磨着这身肉怎么来的,还是于总精辟,原来他妈的是吃多了。敢情这世上的胖子统统地能吃,个老子!”大家便陪着笑了一通,蓝蓉还鼓掌。
  可是好景不长,不几日,工商局传下话来,那意思不仅不对刘胖子施行制裁,还默认了刘胖子“先还”十五万元的请求,并劝于知真息事宁人把事“私了”了。虽然这个仲裁是非正式的,却大有“就这么办”的味道。他算出刘胖子动用了后方力量。
  “那刘胖子公然违法做假账的事就算了吗?”于知真发问。
  工商的早有话等着:“那是会计的失误,这与经营人做假账可是两回事。”
  “失误一次两次,总不会一误再误吧。再说,怎么老是失误让我倒账,而不是他刘胖子,有这么巧?”对方结都未打一个,似乎早就这一问有所演练,立即答道;“问题就出在会计身上。我们要对会计本人进行追究,如果有问题,肯定会对他绳之以法,但是——”对方毫不含糊地说:“这与刘刚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我们已做过详细的调查,掌握了许多证据——”对方拍拍手中的黑提包。于知真料定那个黑提包里屁都没一个,要有,也是在对方钱袋里。真他妈黑了良心!他知道第二回合遇到了绊脚石。虽然形势看来对刘胖子有利,但以于知真的干练与老成,他清楚事情还不至于一塌糊涂。他最有利之处在于第一回合查出的伪造凭证是得到工商局的确认的,铁证如山,并非谁想翻就可以推翻的。而这些证据的存在,就为他的再次出击提供了可能。他对属下说:“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我他妈就不信邪!”
  当初,自1993年秋季起,经济形势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国家经济的发展就像一个发育过快的孩子。出现了一系列缺钙似的不良现象。一位绰号叫削瘦的精于经济的朋友曾向于知真侃侃而谈:“经济发展不够平衡,而且资金用于固定资产投资太多,资金就必然周转缓慢,商品的社会供求关系却因此受到了蒙蔽。生产者们混淆了社会总购买量与零售商品购买量两者的关系,仍然发疯地进行生产。就像一个村妇,如果她不问自家有多少田亩,就胡乱下崽,一生十个八个,你养得起吗?”
  削瘦又脱口而出一个粗俗不堪的比喻,当时于知真看了身旁的蓝蓉一眼,随手将一本书甩了过去,正中削瘦硬邦邦的头颅,高谈阔论一时江河截流。
  正如削瘦所说,国家银根紧,房地产价格一跌再跌。令于知真防不胜防,目瞪口呆。近两千万房地产资金一并给套了进去不说,大量的贷款更是压着他透不过气来。若是立即折价脱手,虽然仍亏损几百万元,但抽出的资金还可以下崽。他开始还以为房地产价格在短期内还会日出东山。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苦日子一捱就是几年。现在套进房地产的钱显然是不能抽的,否则就太惨了。但不抽就没钱做生意。继续向银行贷款,在国家银根紧缩的情势下,比登天差不了多少,又不是国家重点项目,活脱脱一个投机商。这下可苦煞了于知真,他连续招集全公司二十几号人开了一个又一个会!二十几号人要么齐刷刷地摇头,要么头垂得十分沉重。对他的“献策”、“献议”要求表示无可奉告。
  “于总,发我们每人一根绳子吧,大家去上吊,死了省事。”周主任苦着脸说。
  于知真点着周主任的鼻子说:“你也是有股份的,你老周要自杀,怎么对得起你这身好肉。这年头,不都差不多吗?就你挺不过去了?”
  基建部的孙主任发话道:“别的不说了,把‘夜来香’的五十五万收回来就有了,再加上其余的也有个七十万吧,凑凑合合的还过得去。只要能挺过年把,国家再一放松控制,房地产价格少不了还要回升,不就全有了吗?”
  “还全有了呢?”周主任反驳道:“你就肯定会‘再一放松’?”
  “这是历史的经验。”孙主任故意抹下脸说:“我是共产党员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谁相信?你要看到发展这个势头,别鼠目寸光。”
  “像咱这样的资本主义公司好像都没有党组织吧?”缩在沙发里的周主任说;“老子多少年没交党费都记球不清了!”
  “算你自动退党!”孙主任一口裁定;“党章规定……”
  “我的组织介绍信,都放了两年多了,不知道转给谁……”蓝蓉也惊恐地插话。“该不会算是自动退了吧,当初加入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呢。”
  “也是自动退党!”
  “我是团员……”
  “自动退团!”
  于知真自知这会再开下去也没结果,再次宣布散会。大家都离去时,他仍然在办公桌前,显得极度疲惫、没精打采。下海五六年来,遇到这种情况也远不止这一次了。公司刚起步时,所有资金加起来不足2万。30万登记资金还是在一家国营公司当财务经理的削瘦挪来的公款登记的。当时为了弄到贷款,为了打开贸易渠道和疏通各种关系而产生的疲惫和绝望,简直不堪回首。最叫他刻骨铭心的是,有一次他几乎栽在了亲弟弟的手上。当时,他在作钢铁和原油生意。这位小他九岁的弟弟说是搞到一批俄罗斯的拆船板,批文、发货单传真件样样齐全,条件是一次性付款。他恨自己真他妈的笨,就没想到去中国银行对他弟弟声称的那家外贸公司验证发货单探个虚实,而是过于相信了他们的血缘关系。好在蒙他弟弟的一伙人得手后却因一个情人的归属发生内讧而东窗事发。就这也有一百多万没有收回来,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在破案之前他那种惨像。削瘦劝他找个地方整个容,然后打点细软跑到西藏什么旮旯里等到老死拉倒。要么六根清静,当个喇嘛为给他贷款而背黑锅的人烧上一辈子香,赎个净身以图超度;到头来好歹混个大船小船乘乘,偷渡到极乐世界是万幸……
  他与妻子小白的争吵也是从这事开始的,结婚多年从未红过脸,这次算是开了戒。他说:“就算我被骗个精光,最多也是个从头开始,犯得着为这事埋怨我吗?”妻子说,“我宁可一开始就平平淡淡,也万万不想忍受得而复失的失望和残酷。”“那你知道活在这世上就不能事事如意,就会有失望,还活着干嘛!”他咆哮道。妻子十分冷静地直视他:“从此以后,你就只当我死了,我也只当你死了,咱们的路算是走到头了……”以后他再回京探视,夫妻间便情同清水、来回如风。
  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商业上,他是成功者,他不知道这个成功还意味着别的什么。但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成功,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世界早就越来越实在了,它只承认一种厮杀拼抢来的成功,没有什么好说的。刘胖子的背信弃义和他对刘胖子的反击,都显露了这一生杀予夺的生存观。他不相信在生意场上还有什么仁义之师,畏惧残酷的人必将为残酷所手刃。经验告诉他,要想成功,就必须毫不留情地将对手杀个片甲不留。
  经过几天的思索他意识到,现在所遇到的困难,同样很棘手。政策性的大气候,他自是无力左右,很难有机可乘,目前能够抓得着的就是被刘胖子吞去的五十五万元。正如孙主任所说,如能迫刘胖子吐出来,可解燃眉之急,使公司勉强可以维持年把。但这还只是打了个平手,他的终极目标显然不仅如此。他要把“夜来香”完全归为已有。蓝蓉在前几天“侦察”了“夜来香”的营业情况时发现,刘胖子在“夜来香”每天的纯利不下五千元。最好时要翻上几倍,这就更奠定了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决心。而实现这一计划的关键,是正确选择刘胖子的突破口。承蒙工商局中那些为刘胖子说话的人的“点拨”,突破口他也有了。这就是利用刘胖子急于开脱自己,把责任全部推给孙会计身上这一契机,找到孙会计晓以利害,将他策反过来。以人证物证跳过工商径直接向法院起诉。在全国大兴反对经济领域犯罪的形势下,就算刘胖子在法院有关系,也断然不敢贸然替他说话。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孙会计,找不着他人,一切都是空想。于知真把腿架在办公桌上,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夕阳透过茶色巨型玻璃悄悄光临了他的办公桌,把他的袜子染上一层淡红。
  电话铃倏然响起。于知真有种预感,拿起电话来。果然是艾斯华的声音:“很抱歉,这么久才问候你,伤好了吗?”
  于知真立刻口齿不清地说:“还没有,这几天越发痛了。”
  “怎么个痛法?”
  “一蹦一蹦的,像有个小虫子在跳舞。”
  电话里她笑了一声,马上说:“那是化脓了,得去看医生……”
  “嗨,可我平生最怕两种人你知道吗——老师和医生!”
  电话里哧哧的,是她在笑,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却佯做茫然地说;“那怎么办?”
  于知真见路已辅好,就连忙抬腿:“你带我去看病,然后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去游泳。”电话那头立即迸出一串叫他狼狈的笑声。
  “你的伤口不怕进水?”她说。
  他自知说漏了嘴,痞着脸笑。
  “我不会游泳,也没心情。今天倒是有件事想……”
  “你说——”
  对方笑笑,刚要说什么,突然电话“嘟嘟”地响了两声,被另外一个信号冲断,冒出了蓝蓉的声音:“于总吗?上帝保佑你还在。”她侥幸地说。“我刚从吉大市场买了一条大鱼,想解解馋,不知道能否提供方便,用用你的厨房……”作为助理,她的电话是和他的联着的。原先他还有个专线电话,因为经费吃紧半年前就停了。
  近来,每当有女人来找他或来电话时,蓝蓉就会像大变活人变出来的一样,及时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他在此一瞬间产生的总结。
  “好吧。”于知真没精打采地冲着电话讲了一句,又摸摸口袋问:“是你来拿钥匙还是我送去?”
  “你不吃?”她扫兴地嘀咕着;“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那就算了吧……”
  “就你一个人?”他问。过去蓝蓉有兴趣动手做菜时,总要约上几个人来。这是划条线给他看,让他明白他只配享受和其余人同等的关系,免了他胡思乱想。“是啊,就我一人。”电话里蓝蓉从容不迫地说。
  他的精神忽然一振:“谁说我不吃?你在哪?”
  “我马上来。”她说,电话咔嗒一声挂上了。
  刚放下电话蓝蓉就连蹦带跳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她是在隔壁房间打的电话,当然来得快了。
  看着把脸笑得红红甜甜的她,于知真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似乎对她魔术般的出现毫无察觉。“我等个电话,你先去。”他说着把钥匙扔给她。他一丝不乱地坐在沙发椅上,仿佛思考了一辈子似地问:“怎么吃法?”她一仰脸,什么都没说,拿了钥匙就走了。
  于知真又等了十几分钟,艾斯华没再来电话。他便收拾了一下手提包,回到宿舍。
  蓝蓉动手做菜时,游手好闲什么都不会做的于知真在自己三室一厅的屋子里窜来窜去,东游西逛。他一直在想应该把屋子收拾干净一些。可是想归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仍然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早已积重难返,令他无从下手了。更何况厨房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让他的胃神经亢奋得张开了大口直想进点什么。厨房餐具一类家什都是蓝蓉和公司的几位女孩子鼓动他买的,事实上是买给她们自己用的。平时他总是吝于碰上一碰,而变成了蓝蓉她们的专用品。每当这些东西被蓝蓉弄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时,一种家庭的氛围就会油然而生。
  于知真从柜中取出一特大瓶日本清酒出来,和蓝蓉正一人一杯分别斟满,电话玲也就响了起来。“别管它。”于知真起身去接,蓝蓉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于知真站了站便又坐了下来,听她娓娓道来。她说“吃鱼不能中止,要不会被刺扎的……”说完还点点头,那神态是哄他去信,就像对一个智商不高的孩子说。
  “误了我的事,炒你鱿鱼。”于知真虚张声势地说。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她想与他独处是有话想说。
  “有这份心就够了,哪天也许用不着你亲自开赶,我自己就会走啊。”听他一副老总的口气,她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你走了我会纪念你的。”他故作沉重打趣说。
  “用什么纪念?”
  “当然用这——”他指指心脏部位。
  她瘪了瘪嘴,终究笑了:“天晓得那个时候于总心里尽是些什么。也许是一堆女人,也许除了钱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也难说。”
  他举举酒杯:“干杯。”他一口喝完,茫然地放下喝空的酒杯。
  “不过”,她说;“我还算喜欢这个公司的,在这里大家像朋友,挺有人情味的,但愿永远这样。”
  两杯清酒下肚,于知真问:“今天怎么不带‘保镖’来?”
  蓝蓉装着不明白他的话。
  于知真借着酒劲嘿嘿地笑。蓝蓉脸一红,撑着面子说:“本小姐带不带保镖自有本小姐的道理。你有兴趣吗?”说完半杯清酒也下了肚。清酒入口清淡,却是颇富后劲,同于知真喝了两杯后,她便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兴奋。
  她从大学毕业后,没有去学校分配的西南大学,而是瞒着家人,自作主张来到了珠海。那时的她何其幼稚,何其清纯。她拒绝了长她十七岁的于知真的追求,正是因为她对爱情和事业一样,都有一个现在看来傻冒和幼稚的理想准则。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有着一大把年龄的于知真竟来追求她简直叫她生气,她那么小,可他那么大!事情如果简化到如此这般也罢。奇怪的是,当他一本正经地决定忘掉她这朵云彩时,她的天空却又平添了几许落寞。随着对他了解的增加,这种落寞变得愈加涩重。她感到有种东西正在生枝发芽,这是一种与日俱增的情感上的需要,一种无法排遣的需要。那些空洞飘忽的理想和准则,除了铁青着脸,不会给她任何一点安慰。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想让自己活在条条框框之中,像被囚起来的鸟。
  现在的自己叫她始料不及。如果按照她过去的准则给自己定性,她会认定自己俗不可耐。在生意场上混了几年的她,最大的发现就是粉碎了“善弈者必先守其道,善耕者不可夺其牛”这一成论。在这种强硬的新理念的支配下,渐渐地她发觉自己过去好像很蠢,像个照本宣科的小学生。虽然她也问自己现在怎么啦,但又马上回答自己,其实也没怎么啦,只是自己慢慢适应了这个社会。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善良、自己的温柔,和自己是个爱国分子。所不同的是她现在更多的是想到为了自己而活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便学会了重新去看于知真,和看他身旁一个个出现的女人。她最喜欢看的是他冷漠别的女人的所有细节,喜欢看他玩来玩去却没有让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安窝。这一切都说明她似乎已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花心男人。她知道吸引她的是他一个成熟男人的征服感,没有那些青涩,也没有既动人又烦人的漫长的序曲。就像他自设的考场,被他物色上的人必须按照他的要求回答问题,答对的就留下,答错的就滚蛋。那问题说来很简单,就是:想和本人好吗?既横刀立马、杀气腾腾,又不使蛮,给人以回味无穷的刺激。被虏获的当然是那些没有主张、渴望被强权的小女人了。
  有人敲门,蓝蓉懒懒地起身,极不情愿地开门。“不许动!”一声喝令把她吓了一跳,进来的是举着“手枪”满头乱发如草,两眼发红,眼窝发青的削瘦。他吹了吹“枪口”的硝烟,冲他俩一笑;“老弟还有心牛饮?!”然后双目盯牢桌上的菜肴:“原来此牛对酒当歌呢,还有位小姐作陪,我操!快快拿酒来。”
  蓝蓉刚刚被吓得惊魂未定,继而又为削瘦的到来而扫兴。于知真却为之一振,直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陪酒郎来了,脸皮比谁都厚。”说着起身找来一只酒杯斟满给他。削瘦只颐去夹菜,坚而大的喉包随着他的吞咽上下奔忙。他接过酒杯长长一口饮尽,又寻来酒瓶满满斟上一杯举了举:“这杯为我今天进财干杯!”
  “什么球财?”于知真问。“今晨美元兑日元跌破90大关,直下89,你说什么球财!”削瘦面露喜色,却是一眼圈的青。他说今天凌晨艳阳祥云,挤来不少客户,他们听说期货看涨,都想要发大财,对期货狗屁不通的也想捡个便宜。“捡到了吗?”于知真问。削瘦冷笑:“这些家伙不知听谁说,老美的联邦储备委员会的格林斯潘个老家伙,出了个怪主意,让克林顿的最新经济策略改为集中提高长期利率,下死本保住美元不贬。”“这是千真万确,我是听了美国之音看了报的。”于知真说:“这也有假?”
  “说你迂,你又不高兴。”削瘦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这叫虚张声势。他克林顿是说要稳住美元,但提高远期利率,用以鼓动人们对美元的热情,同时也暴露了华盛顿心中没数和虚弱的一面,暴露了他们财政和贸易赤字造成的金融危机。从另方面看来,它反而使地球人不安。一句话,是政客们的权宜之计,是克林顿耍的手腕。他是要稳住投资者和投机者们的信心。他若像《左传》子产劝范宣子的话‘远至迩安’。提高近期利率的同时又顾及远期利率,就等于放空炮,仍然没有重点你知道吗。让他压低近期,提高远期,那除非他要扼住这些年刚刚复苏的美国经济,美国人民能同意他?不吃了他才怪!”
  “行了,废话少来。说说你的‘球’财!”蓝蓉冷不丁打断他的话,有些不耐烦。于知真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球”字也是她说的!
  削瘦顿了顿继续侃来:“这不,大家都上了美国政客的当,以为美元会滚一骨碌站起来,稳住脚跟,跳一跳反弹一阵,都把钱买了美元多头,这一下可惨了。和尼克·里森差不多。里森他老弟昨天玩衍生期货丢了9.7亿,赫赫大名的巴林银行都给他玩没了……”
  “你呢?”蓝蓉迫不及待地问。
  “我呢——”削瘦得意地靠向椅背,夸张地拍拍口袋。“本人这次走反热,甩下了重磅炸弹作空头,我不赚谁赚,爽啊!”
  “你这赌徒勾当,总有一天会输成一个穷光蛋,像耶稣那样说一句‘我不死,谁死’然后被人钉在你那个烂期货公司的电子报价板上。”说完于知真却与削瘦为这一预言干了一杯。
  “你赚了多少?”蓝蓉问,这话问得直通通。生意场上的人是不乐意别人打探自己的财产的。犯忌者就不免有点小家子气,通常会碰来一鼻子灰。可蓝蓉偏爱找刺挑,她讨厌虚伪。
  削瘦打量一下她说:“你猜?”蓝蓉竟还真猜:“5万?10万?20万?……”削瘦不屑,一概一笑置之。
  于知真发觉她和地主婆算斤两差不多,就摇着头笑。被她白了一眼。
  讨厌久问不果的蓝蓉好奇心受到了打击,转而问:“盈的人多吗?”
  “多了还有什么好炫耀的,就因为少,才更衬得我慧眼独具,胆识非凡。”削瘦吹起牛来脸上一向不带笑,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输的人可就惨了。”蓝蓉懒洋洋地嘀咕道,又开通地说;“反正这些人也有钱。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都有。”削瘦想起什么似的,冲于知真说:“你那位京片子老乡也栽了一手。”
  “多少?”
  “15万!”削瘦伸出一张又瘦又长饥民一样的手。
  “你的手指甲该剪了,瞧你甲缝里的泥巴……”蓝蓉啧着嘴,不堪忍受地别过头去。
  “15万?”于知真问:“哪个老乡?”
  “就是那个——我说他50岁,你说他才42岁的那个,前几年……”削瘦的手从15万变成了爪子,在空中挠着。于知真抬起的筷子陡然停滞下来。他知道他说的是孙会计。
  精明的蓝蓉也对上了号:“孙会计?”
  “yes!”削瘦一推眼镜马上点头。“就是他吧。”“小狗日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啊。”于知真一筷子戳进鱼腹中。
  削瘦问清原委后,晃着头说:“你还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们作朋友的耻辱啊老兄。”
  “哼,这正应了我这几年的观察!”蓝蓉叹了口气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拆起台来,朋友最毒!听说朋友也有价,价码再高的朋友,过了这个价也会出卖你,卖了你还不知道……”
  “你说我是什么价?”削瘦盯着她揶揄道:“你这么一说,这酒让我如何喝得下去?”他故作一种委屈,一种悲壮。
  “该死呀你!只要你到我这儿来,什么时候少了你的,你也没造化成那个七十二变姓孙的。”蓝蓉叫道。
  削瘦故意问:“这地盘什么时候变成‘你这儿’了,什么时候的,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令蓝蓉无地自容,偷眼看看于知真,于知真正端着酒杯发呆,知道他是在琢磨孙会计的事,便一转话头道:“孙会计要没被收买才怪,哪来的15万?”削瘦说:“要找他人容易,期货公司肯定会留他的地址和电话,一查不就知道了,再说他被套了进去,还没平仓呢,今天晚上肯定会去。”
  “我是在想,怎么抓着他的尾巴让他跟着我们走。”于知真寻思地说。
  “你都想到这儿来啦,你放心,只要他姓孙的能变过去,我们就能让他变过来,对付善变的人好办,不就是钱吗?”削瘦指着蓝蓉说:“这事咱哥们儿慢慢商量,别急,急坏了身子骨,小蓝怎么办?”他操着大嗓门说,说得蓝蓉跳起来,捡根鱼刺过去扎他。一面寻着削瘦去扎,心里却谢他帮她挑破这层纸。在她看来,于知真这人还是爱面子,被她的“门”关在了外头也不再去推。他不知道女人来得慢,他得有磨功和厚脸皮,真笨!
  蓝蓉当家做主地又抱来一瓶“清酒”,给自己同样满满斟上一杯,又问于知真:“再炒两个菜吧?”
  于知真奇怪地打量她,不知她哪来的情绪和兴致,便指着两尺高的酒瓶:“你还能喝?”
  蓝蓉歪着头,笑不作答。
  言归正传。于知真皱着眉头冲削瘦:“姓孙的这小子就算找着他也没办法拘留他……”
  “慢点——”削瘦用筷子敲敲桌子说:“咱们从头说起,先说说你的打算,你刚才说拘留他,你怎么想的?”
  “拘留他,让他指证刘胖子玩假呗。他姓孙的铁了心要溜号,不按住他怎么办。”
  “动私刑你不怕他告你!”削瘦建议再想想别的办法。三人想来想去,又一瓶“清酒”喝尽了最后一滴。
  
  依照于知真的方案,当晚11时,他和蓝蓉便埋伏在期货公司大厅外的树阴下。孙会计做的是美元兑马克的指数期货,虽然欧洲市场尚未开市。他们了解到,不一会孙会计会来找经纪人咨询的。
  蓝蓉被清酒强大的后劲直往地下拽,嚷着要蹲,蹲下去了又嚷着要坐。于知真心想,看情势不出一会她还会嚷着要躺呢。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草坪柔和得和羊毛差不多,问题是她这一躺太惹眼,弄不好姓孙的早早就发现了目标,那岂不坏事!他索性将她搀到草坪的背光处,随她去坐去躺。扶着她的手刚松,她就歪着头慵懒懒地说:“回去后有几句话告诉你,好吗?”他问:“什么话?”
  “回去说。”她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十分地任性,十二分的孩子气。
  一辆灰色标志“的士”,徐徐停在期货公司大厅外。不一会,钻出一个于知真再熟悉不过的人来。“总算来了!”于知真丢下蓝蓉直奔过去。
  孙会计有灵似地一扭头,马上看见了他,可还没返过神就给他逼住了。木头似的孙会计,盯着他插在兜里的手直喘粗气,以为他兜里必定藏着什么家伙。
  于知真二话不说,揪着他的袖子一直拖到蓝蓉所在的草坪。不出于知真所料,此时的蓝蓉早巳蜷成团睡得烂熟。
  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女的,路灯被树遮住了,孙会计并未认出是蓝蓉,惊讶程度不亚于见到一具尸体。直到于知真连吼带骂地数落了一大堆,他还在喘着粗气,还以为于知真杀了一个女的,借着余蛮又要干掉他。整个猜测,加速了他全线崩溃。
  于知真按计划制服了孙会计才放走他。
  待他把蓝蓉弄回公寓时,已是凌晨五点多。他发觉小巧轻盈的蓝蓉原来也很沉,一个劲从他手上往下滑。他将车停在停车场,像搬运工一样抱起她进了电梯,又从电梯里搬回家,搬上床。在搬运中“包装物”略有绽露,裙下的大腿多多地显出一截。汗流如洗的他吃惊地发现,这曾经萦绕他胸怀的她,原来如此光艳、妙不可言。他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周身的血一个劲朝上涌,像要突破什么似的。可他心里有种不忍,为什么不忍?他没颐得上探究。
  拖着疲惫之躯,他挣扎着取来一件睡衣,挤开浴室的门。
  淋浴将要结束时,浴室墙上的挂式电话便响了,是艾斯华的声音,她连声埋怨噪声太大要重新拨号。于知真忙把水管关上,问:“现在怎么样?”
  “你搞什么鬼在?下午给你的电话怎么断了,我正急着出去就没再打。”她转而焦急地说:“有件急事请你帮忙,能告诉我你的住址吗?”
  “什么事?”
  “见面再说。”
  于知真刚报完地址,电话里突然冒出蓝蓉的声音:“喂——”她是在卧室接的电话,两个电话并联着,她准是被电话叫醒了。大概她听见了于知真和艾斯华的声音,她犹豫了片刻便挂上了。
  他从浴室出来,蓝蓉已经坐在床上,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刚要开口她便抢先说:“抱歉,我刚才都听到了,我马上走!”她的神态和口吻又回到了过去,昨天晚上那种温情的表露一扫而光,就像是别的谁。
  他摇摇头一笑,把她送进电梯。直到电梯的门悄然关上,她没再看他一眼。回到屋中,他有种身处十字路口的感觉,蓝蓉和艾思华是这个路口的两个方向。一个若有所失的怅然占据了他。
  艾斯华是随后半小时到的。此时的他巳恢复了平静,开始了新的期盼。去接她时,刚下电梯就看见她正借着灯光,对着一只小化妆镜又拍又抹,匆匆忙忙而又小心谨慎,仿佛满脸地捕捉跳蚤。他记起第一次见面时,在他的车上她也是这副模样。他一向对女人的这些动作寄予怜悯和同情,替女人感到累。
  “嘿——”他刚开口,就听“叭!”的一声,化妆盒从她手中跌在地上。他的突然出现把她吓得不轻,他一把抓牢两眼迷离、浑身瘫软的她。没想到她竟然抽着鼻子哭了起来,哭声在谧静的走廊里格外恐怖。他哄不是,捂不是,连忙把她拉进电梯。在电梯里的镜壁上,他看见他俩很滑稽。
  直到进了他的公寓,她才安静下来。“对不起!”她垂着泪珠汪汪的睫毛摇了摇头叹口气:“我被人骗了……”
  他绕到她的正面凝视她。
  她告诉他,她受一个朋友之托,向一个外商买了一台免税车,款都付了,没想到连续一个星期都没了下文。下午打电话就是想咨询他,电话断线后,她又打电话给那个外商所在的合资企业。回答是,五天前这个外商就已抽资而去。50万元啊!在手上蹭蹭痒就没了。3万元佣金没赚着不说,刚才还被翻了脸的朋友逼着还钱,这路真是绝了!
  “慢着!”他用手指点着她的休闲西服垫肩问:“那个外商是哪儿的?”
  “是台商……”她被他的手指戳着往后一跄,可怜巴巴地说。
  他耸耸肩:“找谁买车不行,偏要找什么台商,一个海峡实际距离有多宽你知道吗?”他问:“有收据吗?”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水,从手提袋里搜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在腿上展开递给他。这个动作使他联想到发生在酒醉后蓝蓉腿上的光艳。眼前,这位小可怜并不显山露水,一对长长的丝袜裹得紧紧的。
  所谓的收据,不过是一张签了名的白条,这种只能蒙农民兄弟的东西又蒙了这位小可怜。“没说的,赔吧!”他说。
  “可我只有二十万,还差三十万……”
  他脑子里某根神经一颤。“我只是借钱应个急,待缓过劲来会尽快还的。”她翻转着眼珠急切地看着他,声气里透着不胜重负的无助。他低头瞧瞧自己缩在拖鞋里的脚。“我会给你打借条的……”她怕冷似的抱着自己瑟瑟颤抖的肩膀。
  于知真看看陷在沙发中越发瘦小的她,禁不住把她揽入怀中,在她飘着淡香的乌发上轻吻一下。她兔子一样更加抖个不停。
  在所有接触过的女人中,他觉得最能拨动他心弦的就是她了。这些天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她,他知道,所有的男人都会为这样的女人疯狂的。她是那种女人味重得叫人心痛的女人。
  此时,她的软弱顺理成章地助长了他的一种豪情,一种侠义,或者说是一种怜爱的冲动。“你那个狗屁朋友是哪的?”
  “他叫刘刚,是朋友的朋友,认识不久。他说我必须在一个月内还钱,否则……”
  于知真以为听错了,瞪着眼又问了一遍,回答依旧。他怪怪地惊呼了一声,躬下身用手按住她的沙发把手,几乎贴着她的脸说,“我早说过我们有缘不是。这不,刘胖子把我们逼到了一块。鬼才信他会被人骗,你准是上了他的当!”
  她并不记得他曾说过和她有缘这句话。她当然不记得了,因为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刘胖子?你也认识他?”她也感到奇怪。
  他并不作答,庆贺似地捧起她的脸,在她肉嘟嘟的嘴上猛啄一下。“神经病了吧你!“她不明不白地看着他,吓得她挥起手来连打带挠,又擦嘴又“呸、呸”地冲着地上直吐唾沫,还作呕吐状。
  他起先还觉得挺好玩,以为她的动作具有表演性,是女人的矜持。直到她哭着挣扎着推开他,他才知道刚才是判断失误,便转而连连着陪不是,说他只是冲动,保证不再动她了……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她,已经是一身大汗了,他解开衣领透着气,一副狼狈像。
  他很快恢复了自我,靠着沙发上探询的看着她:“我是觉得咱俩太有缘了,你瞧,连冤家都是一个人……”
  “说你神经病嘛,有缘你就动手动脚啊!”她用他递来的毛巾使劲擦嘴擦脸,又转着疑惑的眼珠打量他:“你是说刘刚?他也害过你吗?这么巧,你也认识他……”
  于知真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正要开口,门铃就响了。
  
  来者是蓝蓉,在她身后站着孙会计。
  于知真在期货公司截住失踪了几个月的孙会计后,向他指明了两条路;第一条,是揭发刘胖子做手脚的事,不仅揭发,还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刘胖子私吞利润加之本额,由实际的140万元,说成是230万元。既然账目单据都是伪造的,而刘胖子又是造假的始作俑者,该他自食其果,想辩他也辩不清。这就是他和削瘦炮制的“将计就计”。此计的优点是无须大的动作,不易暴露,因此可以达到突然性:其次,它比合法略过一点,踩着了红线,可以牵强为正当防卫,属于后发制人。如果败露追究起来,也情有可原。孙会计要是照这办法来,不仅他原来分得的15万元赃款(据他自己交代,实则26万元)不予追究,一旦刘胖子的230万元弄到手,还会再分他10万元。此外,在法律认证上,于知真同意做些有利于孙会计的证词,可以从轻发落,或者免于处分。
  第二条路则是冥顽不化,继续与刘胖子为鬼为魅,其结果必是戴罪逃跑、亡命天涯,但法网恢恢决然不会漏掉他个兔崽子。
  于知真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胆小,知道他会怎么算计,把话放下了就让他走了。果然,孙会计自知别无选择,在自家脑袋里经过激烈辩论,只好颤颤兢兢地选择了第一条路。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别的不说,现金就10万元哪!
  蓝蓉和孙会计刚刚落座,于知真便指着孙会计对艾斯华笑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剐刘胖子剜刘胖子的一把利刀。现在这把刀在我手上,我让它多快它就多快!”艾斯华眨着眼不知所以然。
  蓝蓉心里一个愣怔,她从于知真的脸上不安地看到一种不祥,似乎看到一个抽动着鼻翼准备撕咬的猛兽。她记起两年前的一件事,这个于知真和他弟弟在买拆船板时差点遭人算计,当时他也是这副模样。结果他把那个做他笼子的家伙整得不轻,罚得家破人亡,现在还关在牢里呢。这不是于知真一时冲动,直觉告诉她,他真会这么做的。她感到他突然地变得陌生了,这种杀气腾腾、狡猾无情的陌生,同他惯常的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形成了一种大反差,令她不寒而栗。
  在艾斯华的事上,于知真断言,刘胖子肯定对她玩了鬼,很可能同那个台商合伙对她做笼子设圈套,骗了她这个小可怜。
  他答应如果报复计划得手,会借钱给她还刘胖子的。对她来说这只是还了债,对自己来看可以算个感情投资,而对于刘胖子不啻是个嘲弄——从刘胖子身上揩的油喂刘胖子,哈哈!别说艾斯华被骗的案子不好破,就是能破,也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吗!
  蓝蓉以女人敏锐的洞察,和女人纤细的智慧,总觉得眼前这个艾斯华不一般,完全不是于知真感知的那么单纯、无知。奇怪的是,她一反过去看他与别的女人周旋时的心境。那时她是欣赏,而现在则是一种厌烦和轻视。她感到空空泛泛挺没趣的,无精打采地把脸别向窗外。窗台上落着两只麻雀,有一只避过玻璃的反光向屋里探究了片刻,翅膀一扬转眼走个无影无踪。另一只没眼没耳似的,仍顾自唱着歌。
  孙会计带着一副叛徒似的眼神,对于知真说:“不是我不相信你,到时候你要是和刘胖子完了事不管我怎么办,那不就是我自找坑跳吗?”
  “什么坑不坑的,反正你已经跳了,你还有别的的想头吗?”于知真的眼神超越了他的头顶,用眼光压着他,如看一只走进屠宰场的羊。
  孙会计低下头推了推眼镜:“好吧,就照你说的做。不过,不过不是我不相信你,我觉得我们还是写个君子协议什么的吧,把我们各自的责任和义务都写上去,签上你我的名,然后一人一份……”孙会计眨着信号灯一样的薄眼皮:“行不行?”
  于知真乜着一夜间老了不少的孙会计,考虑了一会,指着他:“这种事还写协议,那不是笑话!不过我答应你。你给我听好了,你老孙要捣乱,我就有办法治你,不信可以走着瞧!好吧,我起草一个协定。”
  孙会计婆娘一样跺着脚着急地说:“我老孙再糊涂,也不至于拿自己开玩笑,这名字不是我也签吗,签了就等于承认以前错了”。
  “那是错啊?是犯罪!”于知真冷冷一笑,吩咐蓝蓉拿纸拿笔来,蓝蓉蹙着眉一动未动。于知真用眼睛探询她,她才心事重重地拿来笔和纸。不经意中,她发现窗台上那只傻乎乎,只会唱歌的麻雀不知什么时候也飞走了。
  
  于知真同刘刚的这场官司,一开始就不那么顺利,时不时就有刘胖子的关系人模狗样地冒出来层层设阻。每每有所进展都意味着一番激烈的较量。司法部门正按照中央的指示,重点在政府机构内进行反腐反贪。于知真同刘胖子的厮杀,就如同给快车让道的慢车,在漫长的铁路线上呼哧、呼哧一动三喘,缓缓而跚跚。直到1995年4月,才走进森严的经济审判厅。就这也算可以了,若是于知真仍然只是围绕工商局打主意,也许现在还在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在仲裁委员会的圈子里和刘胖子扯皮拉筋。于知真聪明就聪明在,他先一状递到法院,让司法部门以取证的办法督促工商来动。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七条,工商局有义务作证。开始,工商局一位张副局长以材料不够详实等原因,拒绝马上将材料送去。工商局这类事堆积如山,一拖肯定是旷日持久。
  于知真很沉着,改正面推进为侧面迂回。他打电话给熊纯:“会不会是刘胖子把猪头拱到了张局长那了?”
  “不知道。”熊纯口气淡泊而平静。
  “你不可能不知道。”
  “那你还问什么。”
  “我是想知道,怎么作张局长的工作……”
  “不知道。”
  “好吧——”于知真自知多说无益,放下电话,不出20分钟就把车开到了熊纯楼下。
  熊纯的儿子放假回广州他外婆家去了,家中只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此时,她正兀自剥着一个芒果吃,给他开门时扎着两只黄澄澄的手。看见他也只是抬抬眉头偏身让他进去,并不意外。
  于知真找到洗漱间洗洗手擦擦脸。一出来就把她抱起来,直奔卧室,熊纯用拳锤,用手推,他只当她例行公事。没想到她的“公事”越办越认真,终于“扑咚”一声,在反作用力下把她自己推到了地下。他张着手连忙去扶,却被她突击得逞,锐利的指甲在他下巴上划出一长道血痕来,痊愈不久的下巴一阵钻心的痛。与此同时,她已从容爬了起来,拍拍手整整衣服头发,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最后,还扫了他一眼,一扭屁股坐在沙发上。
  “你下手太重了!”他看看手心上沾着下巴浸出的血说。
  “原来只听说过女色诱惑,没听说哪个男的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也会这么干!”她以蒙受奇耻大辱的神情,又追了一句“卑鄙!”她的话说得很难听,说得很解气。
  可他听了并没有愤怒,反倒虚虚的。他选择对面的沙发默默地坐了下来,任伤口痛疼,吸了冷气不再理会。他没想到她会发疯似的一反常态。
  “你是不是把女人看得都很贱?”她继续发难:“想用就用用,想玩就玩玩,玩完了就撒手了之。”
  他想起,那天晚上从金海岸回来后,应该给她打个电话向候问候一下。可他一分了手就把她忘在了脑后边,难怪她反应如此激烈,有种被玩弄的感觉。一个月来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他仍沉默着。一种痒痒的感觉宛如一只小虫,正沿着下巴向脖颈爬去,他知道那是血,被她抓的。
  她也注意到了他的伤口,一时咽下了满腹牢骚,身子先是动了动却又停下。后来终于起身拿来棉球和“创可贴”,给他的伤口做了处理。处理完毕又从冰箱取出一听椰汁打开盖放在他手中,几滴泪水一并落下。一种陌生了很久的感觉软软的,润得他一抖。
  同她在金海岸的事,并不意味他对她的爱。在他来看,这种事在今天已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因为它的内涵已褪了色,如同退潮后的岩石,由于失去了激荡的浪花,已成为一个实实在在没有风情的石头。也许她还没说错,他是把自己当成一颗肉弹,用以击垮她,使用她。他能一眼看出女人对自己的好感来,能赢得女人的好感就证明了他的资本。而你一旦把它视为资本,就是要使用的,照这道理,他没有什么不安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正向自己压来。
  “我就帮你一回,事过之后我不愿再看到你。”说完她就起身送客,胸脯一挺,转眼又摆出了处长的尊严和镇定。
  车一直开了很远他还是懵的。此一行的目的达到了,可他并没有半点欢愉,仿佛行窃中被人发现了,却在那人不屑的蔑视和嘲弄中脱身。真他妈的!他猛击方向盘,喇叭怆然痛叫一声。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事便有种被辱没和刺痛的躁动。溯根求源,他想到刘胖子,更想起恩将仇报的孙会计。是他们把他逼到了今天这种尴尬,以致于像个可怜虫,一个男妓,一个没有廉耻受人怜悯的角色!他发誓决不饶了他们,决不!无论那姓孙的家伙揭发刘胖子表现再出色,也一定要把他送进牢里关上几年。历史上最不可宽恕的就是叛徒,而这家伙竟然一叛再叛,可见他多操蛋,简直可恶之极!
  他叫骂着,挥着拳头不停地在方向盘上敲打着。咆哮的尼桑车如一头混迹于车流中的怒狮,前边的汽车纷纷闻声避让。直到一辆警车将他截住。
  一个似曾相识的警察,勒令亢奋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的他交出驾驶执照,还让他张嘴呵气给他闻,检查他是不是酒后开车。最后撕给他一张代理驾驶证,让他交款领证。完事了他才低下头来从车窗看了他一眼说:“又是你——”
  于知真也认出这个黑面孔、眼白发亮的警察,就是自己摔伤下巴时幸会的那个。那警察显然已记住了他这张面孔,但却忘了“出处”。“你上次干了什么事还记得么?”那警察聪明地问。
  “那完全是误会!”于知真情绪的波浪还未平息,禁不住叫了起来。
  “你嚷什么嚷——”为于知真所熟悉的那只白手套指着他的脸。“这世上的误会怎么老找你,我看是你误会了自己该怎么活着,就你这样开车,还能活几天!”警察训着说着便“记”了起来:“上次追尾撞卡车的就是你!你小于蛮有胆嘛,怎么没撞死你!”还指指他的下巴。警察的记忆显然串了谱。于知真哭笑不得,对他挥手告别:多谢你记好了这次我是超速,别下次见面你又把我记成肇事逃逸了,我喊你爹好吧!”那警察说:“你是说上次不是你追得尾……”于知真把车门狠狠一关。
  再驱车前行时,于知真的手就不敢乱砸乱碰,躁得他两只手轮流地攥着拳。心里就想着那句话:“是你误会了自己该怎么活。”后来心情放松了,就把它,把警察的赠言顺口编成歌,挺用情地唱了起来。他发觉自己的艺术感觉还可以,歌都可以做,还这么好听……
  
  尾声
  
  案子结了以后,于知真信守诺言,将答应填补艾斯华黑洞的30万元钱借给了她。这种借既无合法的凭据又无利息和限期,只换来一纸白条,同台商开给她的白条别无二致。在他来看,既然是感情投资就不该作其他考虑,感情嘛就是信任,何况这钱只是他揩刘胖子的一部分,并成为嘲弄刘胖子的标志。整个“夜来香”酒吧都归他了,这一点又算什么。他以他的睿智,自信此一举必然会收到她感情的回报。
  可想归想,拿到钱后她就消逝了一个月。
  这天上午,她却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她说要和她老公去澳大利亚定居,明天就走,还说钱是要还给他的,但只能是将来了……
  “你老公?!”于知真伸直了脖子。“怎么没听你说过!”
  “可你并没问呀。”她早有一句等着。
  不错,他并没问过,但她分明制造了多情淑女、孑然一身,且有委身相许、含情脉脉的种种迹象,使他走得太远太远。这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说受骗了,何骗之有?说没骗,一种被耍弄的感觉是确确凿凿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自己干的事。
  事情还不止这些,应该说他是鸡飞蛋打了。在此之前,在刘胖子和孙会计刚被判刑入狱时,蓝蓉就辞职了。于知真对她突然辞职大惑不解,问她什么原因。
  蓝蓉平静地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按约定给孙会计开脱,可他却又不敢声张,你是用了什么办法?”
  “这很简单。”他颇为自得;“当初与他的协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那样说他能帮我吗?事后我当然要指控他报复他,他差点恩将仇报,让我蒙受一辈子都无法洗清的耻辱。如果他要揭发我虚报被刘胖子吞去的钱款,充其量我到手的230万元被法院砍去三分之一,但凭证都是他作的,他的贪污罪就由已定的5万元变成26万元,还有两次假凭证等等,数罪并罚。这一点,他心里有数,量他不会与自己过不去。我太了解他了。他失算就失算在我们的协定太实在了,实在得即便泄露于法庭,也会对我们有情可原,我们毕竟是受害方。而姓孙的既然要保护自己,当初就该和我制订一个能够反制我们,哪怕言过其实也一定要让我们承认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保障他自己。可惜他没有,量他也没这个本事……”
  蓝蓉什么都明白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在听又似乎在想着什么,眼神里尽是失望。她终于打断了他的话,冒出一句:“听说刘胖子和孙会计在宣判的当天就被剃光了头……”
  他被谁胳肢似的哈哈大笑。
  “这就是我要离开你的原因,你太狠,太薄情。孙会计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可他曾是你的员工……”
  于知真的笑声戛然而止,不认识似地看着她。
  蓝蓉的眼睛闪着泪光:“我也不想看到你哪天也变成一瓢青皮,像他们那样,真的。因为我毕竟爱过你。你还记得我酒醉那天晚上要对你说却没说的话吗?你知道我要说的话是什么吗?我想告诉你,我打算接受你的爱,只要你心里还念着这份情,我会好好地和你过下去的。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看来我还是看错了你……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吧。”言罢,她扭头而去,走了很远了才说了声再见。
  于知真就像没听见一样,自尊地挺着脖子一声不吭。
   这种情感来去如风,却是真实的。当时他的“精神”支柱、或者干脆说他的情感上还有个艾斯华,而现在这两个女人或者把熊处长包括进去那就是三个女人了,她们都离开了他。接连几天于知真突然感到心里那份热闹劲没了,那种总觉得会有好事来临的憧憬和期盼也没了。生活得无滋无味,老想发呆,一发呆就爱打瞌睡。就像头顶上一直阴着的天,就那么憋闷闷地也不下雨。它要是醒来多好,它一醒来就会下雨,把那些污浊的空气好好清洗一番。可它怎么就是不醒来呢?
  这段时间他接了个电话,是他儿子小老虎打来的:
  “北京的西红柿又长价了爸爸,回来吧爸爸,我不再打架了,我长大了……”他的“熊市”没了,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西红柿”。
  他弹开手指算了算,这家伙还有几天就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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