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美容师

来源 :脊梁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erryhua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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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还没亮,张师傅就起来了。他感觉眼前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就又赶紧坐到床上。“怎么啦?”躺在被窝里的老伴很敏感,忙伸出脑袋,小声埋怨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早上起床慢着点。你有高血压,医生也嘱咐你早上起床前,最好先在床上仰躺五分钟再起。你咋就是记不住呢?”
  “行了,我没事。”张师傅稳了一会神,又重新站起来,压低嗓音说:“翠儿还没起呢,你别嘟囔了。”说着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钻进了厕所。
  张师傅干这个工作已经三十多年了,由于行业的特殊性,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起床。用老伴的话形容,他就像个夜猫子,人家整个城市还都在睡梦中,他们这些掏粪工却都开始行动了。
  张师傅上完厕所,又摸着黑,在厨房里刷牙、洗脸。整个过程悄没声息,动作熟练而敏捷。月光从窗外铺进来,张师傅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蹑手蹑脚,贼头贼脑,怎么看怎么像个训练有素的小偷,忍不住就想笑。为了早上起来点灯,老伴说过他多少回了。女儿也劝爸爸开灯洗脸刷牙。老伴说,黑灯瞎火的,看见了吗?张师傅却做鬼脸道,月亮点灯亮晶晶,屋里亮堂着哪。不用。女儿怀疑爸爸是为了省电,小气。张师傅就冲女儿一噘嘴,哼,省电?能省几度电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你妈身体不好,你八点才上班。我早早吵醒你们,对哪一个都不好。都别管了,我没事。老伴和女儿都了解张师傅的脾气,便不再说他。时间长了,家人也就都习惯了。
  张师傅洗漱完毕,又悄悄来到卧室。给老伴要了五块钱,早点费。老伴嘱咐他说:“戴上围脖、帽子。昨晚天气预报说了,今天零下七度,冷着哩。”张师傅答应着,穿戴好,又给躺在床上的老伴悄声说道:“我走了。”就出了门。
  张师傅在马路小吃摊吃了早点,来到队上时,伙伴们还没来。他打开门锁,先把炉子点着,扫地的时候,徒弟小孙也来了。小孙抢过师傅手里的扫帚,扫完了屋里,又去扫院子。
  张师傅负责的是一段老城区。来到丁字街,5号,马大爷家的时候,老远就闻见一股恶臭味。张师傅踩着垫在结了冰的污水上面的砖块,敲着马大爷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喊道:“马大爷,挖茅房的来了!”
  敲了半天没见动静,张师傅就回头对小孙说:“冬天冷了,马大爷可能还没起床。咱先到前边挖。完了事再上这来。”
  小孙是今年国庆节刚招聘来的大学生,跟张师傅挑粪两个月了。刚来时小伙子话语不多,不过干活倒也蛮实在的。张师傅认真教他如何使用粪勺,挑担如何省力气,如何给清运车上的师傅递粪桶。这里面的那些经验、那些巧劲,小孙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就渐渐地“上道”了。初来时这个小伙子有个最大的毛病,也是环卫处新招的年轻人第一次出工时最爱犯的通病:爱面子。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孙一个大学生,挑着一对臭烘烘的粪桶,走在街上,头低得像个挨斗的,腰往前弓着,两眼只有一对目标:粪坑和清运车。后来几天,经过张师傅的言传身教,调教得小伙子似乎有了不少改变,思想压力减轻了,腿脚也比以前更勤快了。
  张师傅挖完了这条小巷里的几个茅房,又踅回头重新来到马大爷的家门口。这时候马大爷已经起来了,正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他们呢。马大爷家的厕所便池堵塞了,前天打来了电话。偏巧这两天特别忙,张师傅他们一直也没有抽出空。今天一大早,张师傅拿着热线转来的情况处理表,心想马大爷一定等急眼了吧。刚才他来马大爷家,看到大门口的污水时,心里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不敢见马大爷了。小孙放下粪桶,张师傅已经在院里找来几个白蜂窝,垫在了茅房地上那些四处溢流的污水上。然后就抢过粪勺子,一勺一勺地挖了起来。马大爷手扶着厕所门框,看着张师傅满头大汗地忙活着,他身边的那个小青年,也找来了几块破木板,垫在了茅房走道上,马大爷锁紧的眉头就渐渐松开了:“张师傅,让你们都受累了。”张师傅没敢回头,他感觉得到马大爷那双既焦急、又感激的眼睛,正盯在自己的后背上,就一边往粪坑里挖粪便,一边对身后的马大爷安慰说:“马大爷,不累。您回屋吧,外边冷。午饭后,我们再来给您挖下水道。”
  中午吃完了饭,伙计们一个个都围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玩“斗地主”,没事干的就嘻嘻哈哈地,胡吹海捧。张师傅看徒弟小孙歪在连椅上,不知啥时睡着了。掏粪是个累活儿,只要是躺下来,就觉得全身酸疼,再也不想动弹。张师傅寻思待会儿再叫他。就坐在那儿,没想到,张师傅自己也打了个盹。但一下就醒了。张师傅想起他刚才做的那个梦,梦见马大爷摔断了腿,天下着雪,趴在他家厕所门口喊他,就吓醒了。……张师傅睁开眼,使劲晃了晃脑袋,骂自己怎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也就更坐不住了。张师傅看看徒弟小孙这工夫睡得正香,还打起了呼噜,就把他身上快要滑落下来的棉大衣往上拽了拽。趁人不注意,悄悄起身出了屋,来到院子里,带上工具,一个人去了马大爷家。
  张师傅穿着雨靴、手挥铁锹,正在马大爷家茅房里吭哧吭哧挖着的时候,小孙赶了过来。“师傅,你咋不叫我一声哩?”张师傅直起腰,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小孙,擦了把头上的汗,笑着说:“我看你睡得那么香,怎么舍得叫醒你。”小孙的脸红了,就去抢师傅手里的铁锹,准备撬开下水道的池头。张师傅不依,“小孙,这活你没有经验。不是池头的问题。八成是这段地沟内有了堵塞物。”师徒俩正争夺着,这时大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对骂声:“你这破茅房,弄得俺家门口都成了护城河,俺家小孙子滑倒在臭水湾里,我还没找你算帐呢!”“我打电话了,今天这不来人修了吗?”“早干什么了?轮到我,我早叫我儿子来了?”“我操你祖宗!你、你……羞辱人,不得好死!”
  张师傅听出是马大爷在跟人吵架,便赶紧扔掉工具,跑了出去。跑到大门口,果然看到马大爷正给邻居侯三支着架子对骂呢。马大爷用老脚踢侯三,骂侯三缺爹少娘,骂人专往人伤口上撒盐。侯三则脸色铁青,两手抓着马大爷胳膊,骂马大爷瞎活这么一大把年纪,拿着不是当理说。张师傅冲过去,把他们拉开了。对侯三歉意地一笑:“侯三,是我来晚了。”左邻右舍的街坊们,这时候也都闻声跑出来拉架了。
  侯三跟马大爷家住邻居,平时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这时见环卫处的张师傅来了,顿时又把一肚子的火,撒到张师傅身上了:“我说张师傅,马家这厕所堵了已经好几天了,他电话也打过了,可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来?你们的服务承诺中不是有一条是‘疏通管道’吗?噢,原来也是放空炮、糊弄人呀?……”听了侯三这话,马大爷不愿意了,说:“侯三,你莫胡说!张师傅不是光负责我们这一条街道!拉屎还要先解开裤呢。你也得让人家倒出空来啊!”“就是啊!侯三这张臭嘴,专弯着肠子说话!”“侯三,凭良心说,咱们这条街上的茅房,人家张师傅挖得究竟咋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伙的评价才是最公道的!”大伙都纷纷怒斥侯三。
  侯三耷拉下了脑袋。
  这时候,一旁的徒弟小孙忍不住插了一句:“这位同志,你大概还不了解情况吧。这几天我们处一直忙着写年底总结、接待兄弟城市同行学习参观代表团,还不能耽误日常粪便的清理工作。这不,今天上午刚挖完了咱这条街,下午我们就来马大爷家了。再说了,按照规定,我们也只是负责街道马路上的公共粪便管道和化粪池管道堵塞,居民家门以内的下水道堵塞,并不归我们负责的。”
  不等徒弟小孙说完,张师傅一把拉住了他,批评道:“小孙,你胡说什么?这条街我挖了三十多年,跟马大爷这些大爷大妈、婶子老哥的都处得不错,马大爷家的茅房遇到了困难,我们来帮点忙又有什么呢?还分什么份内份外的啊?”
  疏通完马大爷家下水道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师徒俩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马大爷感动得老泪纵横,非留张师傅和小孙吃了饭再走。张师傅却推说队上还有事,只是和徒弟小孙每人喝了一杯水,连屋也没进,就带着浑身的泥巴和一身臭气,告辞走了。
  来到队上,小孙忍不住问张师傅说:“师傅,马大爷为什么对他儿子这么敏感?”
  张师傅脱下雨靴,叹了口气说:“唉,马大爷原是有儿子的。30年前的那个冬天,有一回下夜班,马大爷儿子被一辆外地超载大货车撞死了。死时那年才21岁,还没有结婚呢。侯三骂人踩到了马大爷的痛神经,马大爷能不跟他急么?”
  小孙给张师傅倒了一杯水:“马大爷家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他这么大年纪了,孤身一人住在这里?”
  张师傅喝了一口水,又叹口气说:“唉,儿子死后,马大爷的老伴没几年也去世了。现在马大爷还有一个闺女,也是55岁的人了。闺女很孝顺,妈去世后,天天来爸爸这边看看。后来随着年龄一年年增长,闺女的年龄渐渐大了,身体状况也大不如以前了,来爸爸这边的次数自然也就渐渐减少了。有时是一个星期、有时是半个月来一趟,给老父亲带些吃的、喝的,在老爸这边呆上一天,中午做好午饭,父女二人吃完了,晚上女儿再回家。”
  小孙不解:“那马大爷为什么不搬去女儿那边住?”
  张师傅摇摇头说:“老人固执得很。女儿曾不止一次建议他搬她家去住,马大爷却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马大爷说,我现在哪儿也不去,我觉得,哪儿也不如在自己家呆着消停,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用迁就别人。马大爷对女儿说,他现在自己还能动,到哪天真爬不起来了,再说爬不起来的话。女儿怀疑是爸爸跟他在铁路上当司机的女婿性格不和。”
  小孙说:“师傅对马大爷家的事了解得这么详细。”
  张师傅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笑道:“这些年我去马大爷家挖茅房,和马大爷混得很熟。马大爷也不拿我当外人,什么家丑都跟我讲。”
  
  2
  
  晚上躺在床上,张师傅满脑子都是徒弟小孙的影子。小孙最近情绪很低落。张师傅知道这是为什么。
  小孙是两个月前通过考试进来的。环卫局招公务员,但条件是必须先到掏粪一线锻炼,锻炼多长时间,没说。小孙当时是看上了环卫局是事业编制,工资旱涝保收,才决定报名的。小孙通过考试考上了,被分到环卫二处一队,跟了张师傅掏粪。小孙坚信,掏粪只不过是暂时镀镀金,最终还是要坐办公室的。可让小孙没想到的是,他挑着大粪挑子,跟着师傅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掏了两个月的大粪了,局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小孙不知道这“锻炼”何时结束。当他把这个郁闷的消息通过电话告诉老家爹娘的时候,爹娘当场就给儿子泼了一头冷水。爹娘说,傻儿子,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不知道公家也会骗人。环卫局当初为什么不说具体日期?分明是设下的一个骗局嘛,掏粪工不好招工,说招公务员,就像钓鱼,先下一条香喷喷的钓饵,引诱你们这些年轻幼稚的大学生上钩了,其实是去挑大粪去。按说爹娘是乡下人,跟庄稼坷垃猪屎牛粪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掏粪脏是脏点,也臭,但这些倒也没大啥了不得的。爹娘最担心的是,儿子一旦真干了这一行,一个掏粪工,将来找对象都成问题!爹娘说,儿子,你爹你娘世代务农,省吃俭用,好容易供着你大学毕业了。爹娘盼望着大学毕业的儿子,能够在城市里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将来再找一个城里的姑娘,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也好给乡下的爹娘混个出息!谁料到,你却挑了大粪挑子!儿子,你一个挖大粪的,别说是城里,就是乡下,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你啊?不干,坚决不能干。小孙心里没有底,觉得爹娘说得在理,也开始怀疑环卫局是个骗子,把他们这些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骗了进来,被愚弄了。小孙嘴上虽然埋怨爹娘目光短浅,也根本不知道现在城市就业压力有多大,但心里却是十五只水桶打水,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
  张师傅记得很清楚,小孙初来上班那会,穿着迷彩服和胶鞋,嘴上戴一个大口罩,挑着粪桶去掏粪。小孙这一身行头,惹得路人都驻足观看。也叫张师傅觉得,这个新来的大学生,思想似乎有点问题。就找到他说:“小孙,你这副打扮,和咱队上的掏粪工们格格不入哩,也给你师傅丢人,你快把口罩摘了,真正扑下身子,和同事们打成一片!”
  小孙却无限委屈地说:“师傅,我小学、中学、大学,一路握着笔杆子走来。没想到,读了十五六年的书,到头来竟然握了粪勺子!师傅,这是极大地浪费人才啊!”
  张师傅就耐心地教育徒弟说:“小孙啊,掏粪又怎么啦?没有咱掏粪工,城市一天不到就成了垃圾场、化粪池。掏粪也是社会职业的一种嘛,你不能瞧不起掏粪工啊!”
  小孙就郁闷地说:“师傅,这些我都懂。但父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握了这把粪勺子,将来找对象都成问题。”
  张师傅不乐意了,就说:“小孙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掏粪只是社会分工不同而已,也是为人民服务,只要你干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愁找不上对象?你看,我不就是个例子吗,当初你师娘是纺织女工,找了我,她并没有嫌弃我的工作。你再看看咱们队上的职工,哪个打光棍啦?啊?”
  见小孙低下了头,张师傅便又语重心长地劝导小孙说:“小孙啊,你能来咱队上上班,这本身就需要勇气,大家对你也很是充满期待的。现在你才刚开始干这项工作,是劳动锻炼,不到实践中锻炼一阵,你哪能熟悉咱们这一行、哪能把你在学校所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实践中去呢?小孙啊,你得明白这个道理,不握粪勺子,你就永远握不上笔杆子!”
  第二天小孙到公共厕所掏粪,一边掏、一边偷偷地流泪。他从厕所挑着粪到粪车这一段距离,把屎尿洒漏了一路。张师傅小三似的跟在他身后一边打扫地面,一边给沿街铺面、饭店的老板经理赔不是。收工时,张师傅看见小孙趴在水池子上打肥皂洗手洗脸,淘粪的那套家伙就扔在院子的角落里,粪勺子上还沾满了粪便。张师傅担心叫队长看见了扣他的分,就过去把徒弟的粪勺子拿起来,直接用手在粪勺子上面抹了几把,直到全部抹干净为止,也不怕粪便都沾到了手上。小孙看张师傅这么照顾他,心里很是不忍心。吃午饭时,就把自己在宿舍里煮熟的茶鸡蛋,给张师傅扒了皮,放到他碗里。
  唉,想想小孙一个大学生,顶着父母的压力,一个人来到环卫一队,干了掏粪工,也不容易。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值得肯定,至于私心杂念嘛,你说哪个人没有?人家毕竟是来了,比起那些嫌脏怕臭、连来都不来环卫局的人,强百倍。张师傅不敢奢望把小孙永远留在掏粪一线。人家是大学生,不可能永远干这一行。小孙现在就像一只落在树枝上的鸟,迟早要飞走的。将来到了局里,又成了自己的领导。但在他“实习”的这一段时间里,作为师傅,张师傅却要履行好自己的责任。说心里话,张师傅很清楚自己这支队伍目前存在的严重问题,即新老交替的“断层问题”。看看队上那些伙计们,大都是四十五六、奔五十的人了。自己更大,都55了,也早已经面临该交班的年龄了。可由于行业的特殊性,不好招工,张师傅他们这帮都到了体力下降,身体该出毛病的年龄的老家伙们,至今还都带病坚持在掏粪一线。掏粪没有人愿意干,找对象更没有人愿意跟。在这点上,凭良心说,人家小孙爹娘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其实,张师傅给小孙夸耀说自己找上了媳妇,队上的伙计们也没有打光棍的,张师傅那是“骗”了来的媳妇,老洪、大刘他们,找的也都是郊区或农村的。说到“骗”的这个媳妇了,张师傅便又想起了当年他在给针织厂的媳妇谈恋爱时,自我介绍说,他是在环卫局上班的。至于具体是在环卫局哪个部门、干什么工作的,张师傅却一直守口如瓶,实行拖延战术,甚至不惜撒谎爽约玩失踪。直到最后实在隐瞒不下去了——媳妇有一天竟然看到这个自称在环卫局上班的张师傅,居然头戴狗皮帽子、双手搂着一副大粪挑子,跟一帮同样装束的掏粪工人站在一辆疾驰而过的粪便清运车上,像荷枪实弹的小鬼子下乡扫荡一样,嘻嘻哈哈、骂骂咧咧,一路绝尘地朝马路尽头驶去了!媳妇当场就气晕了。终于弄明白了真相的媳妇,是既生气、又无奈。因为,这时候生米早已经做成了熟饭!张师傅每当回想起当年自己“骗婚”的经历,就觉得脸上发烧,内心愧疚。好在结婚的时候,身为市劳模的张师傅,当时已经分下一套两居室的单位福利房。这在当时也是一件很让人眼红的事情,也总算补偿了老婆这些年的所谓“青春损失费”(老婆语)。
  想到了找对象难,张师傅自然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小翠。小翠今年24岁了,在市内一家超市上班,至今也还没有对象。这几年老伴也曾多次催女儿赶快找一个。可女儿只是嘴头上答应,并不见实际行动。张师傅就想,小翠今年24,比小孙小三岁,按说两人的年龄差不多,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天意。有了这个心愿,张师傅就睡不着了。就翻过身,悄悄戳戳刚躺下不多会的老伴:“老伴,我想给咱小翠介绍一个对象呢?”老伴迷迷瞪瞪地问:“哪里的?”张师傅说:“俺们队上的,刚分来的大学生。”哪料想,一听张师傅这话,老伴呼地睁大了眼,道:“什么,掏粪的?大奎,我告诉你。我找了你这个掏粪工,就已经奉献了。你还打算再让女儿也奉献给一个掏粪工啊?大奎,你不是想让咱们家成掏粪世家吧?真亏你想得出!”张师傅赶紧捂住老伴的嘴,指指隔壁女儿房间,低声急道:“人家只是暂时的,将来要上办公室的。”老伴“呸”了一声,“别来骗我!”又说:“上了办公室,俺闺女更不配了!”张师傅见老伴这么大火,便又失望地躺下了。黑暗中,老伴瞅瞅张师傅的两眼一闪一闪的,顿了顿,便又对张师傅说:“大奎,这事即使我同意了,女儿也不一定同意啊。现在又不是过去,父母包办婚姻?”听了老伴这话,张师傅又来了劲头,便再次爬起来,喜滋滋地对老伴说:“老伴,我看差不多。咱家小翠人本分,不张扬,父母的话,我想她是应该听的。”老伴不相信,摇头说:“你能,你就去试试看吧。我困了,要睡觉了。”
  第二天女儿轮休。张师傅下班后,没敢在队上多耽误,而是早早朝家赶去。路上还特意给女儿买了一斤烤地瓜。小翠这孩子,从小就爱吃烤地瓜,一顿能吃两个半斤沉的大地瓜呢。张师傅进了家门,把工作服脱下来,老伴就从床底拖出一个大铁盆,把脏衣服摁在盆里,接上水,然后撒上洗衣粉,泡上,就去厨房忙晚饭去了。这时女儿过来了,坐下就给爸爸搓衣服。张师傅见机会来了,就把桌上的烤地瓜递给女儿,“——烤地瓜!”女儿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猫扑食一样,照准爸爸手里烤得焦黄稀软的烤地瓜就啃了一口。“爸,先放桌上吧,洗完衣服再吃。”张师傅便搬了一只小竹凳,凑到小翠跟前,看着女儿洗衣服,试探着说:“翠儿,爸想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哩?”小翠边洗衣服边说:“哪里的,爸?”张师傅没想到女儿这么痛快,就问女儿:“翠儿,爸想先听听你的条件哩?”小翠想了想,说:“我要找对象嘛,首先要看对方的人品。这个人要诚实、有责任感。还要对我好。至于工作嘛,无所谓的。”听女儿这么说,张师傅一块石头落了地,忙不迭地说:“闺女,我们队上有一个大学生,刚来的,是我的徒弟。姓孙。小伙子人不错,挺勤快的,人也蛮帅气的。”
  没想不等爸爸说完,小翠就甩甩手上的肥皂沫,腾地站起来,跑进了她房间。“爸,搞了半天,你给你女儿介绍的原来是一个挖大粪的呀?!我不干!”
  看着女儿跑去的背影,张师傅愣住了。张师傅想急,就追到女儿房间里,看着趴在床上哭鼻子的女儿,压着心头火说:“小翠,我问你,挖大粪的怎么啦,挖大粪的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工资,也永远不会轮到下岗失业?这就是它的优势。再说了,人家小孙现在是在实习期,实习完了就到局里去。”小翠双手抓着床单,说:“爸,我现在还没有这个心。不急。”张师傅一听就更急了,说:“闺女,你都24了,还不急!人家楼上高家的姑娘,和你同岁,现在孩子都两岁了?还有你同学兰兰,去年人家谈了个银行的男朋友,还没有一年,今年国庆节也结了婚!孩子,你不能永远只是工作、工作,这样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呀闺女?”正说着,老伴端着一盘芹菜炒肉片从厨房过来了,朝张师傅一努嘴:“大奎,你就别瞎操心了,人家孩子自己的事,个人能没有数吗?”又嘟囔:“家里有一个掏大粪的就行了,还再拽上一个!”张师傅回身朝老伴骂了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回头我再拿你是问!”老伴把菜用个瓷碗扣在桌子上,又过来,朝张师傅背后一犟鼻子:“骗子!”
  小翠是个很一般的女孩子,平日在超市,也没有几个人给她介绍对象。说实话,女孩子到了小翠这个年龄,说不急是假,平日小翠看到超市那些每天晚上等男朋友来接的女同事,心里既有几分嫉妒,也有几分羡慕。小翠想,赶哪天自己也有一个男朋友来超市门口接自己回家啊?刚才听爸爸说给女儿介绍对象,小翠寂寞冷清的心里,忽然荡起一层意外惊喜的涟漪。小翠想,爸爸给女儿介绍的这个男朋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如果合适,第二天我就叫“他”去超市接我!哼,超市那些幼稚的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只有你们才有男朋友,今天,我张翠翠也有男朋友了!我张翠翠也不落后啊。可让女儿万万没想到的是,爸爸给自己介绍的这个男朋友,竟然是个挖大粪的!女儿还以为爸爸给自己介绍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呢。小翠从热情的万丈高空,一下坠落到谷底,心都凉透了。
  张师傅坐在女儿床边,继续给女儿做工作:“闺女,你刚才不是说工作好孬无所谓吗?你怎么能瞧不起挖大粪的呢?你爸就是一个挖大粪的,你看你妈跟了我,我们一辈子不照样也过得挺好的吗?别看她动不动就说我是个挖大粪的,其实那也只是说说而已,不信,你去问问你妈,问她跟了我是不是心甘情愿的,问她我一辈子是不是没有骂过她一次、也没有打过她一次,问她是不是下辈子托生了还愿意再嫁给我张大奎?”厨房这会传来老伴的娇嗔声:“德行!”女儿也渐渐地不哭了。过了会,张师傅又语重心长地说:“闺女啊,咱们家是工人家庭,你找对象,不能高攀。俺们单位岗位稳定,工资又不低。你还挑什么?挑公务员、机关干部、IT精英呀?闺女啊,咱没有这个命啊!”
  小翠从小就没反抗过爸爸,但这回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女儿不能迁就了:“爸,你女儿没有挑,我干超市收银员,找个普通的工厂工人就行。我高攀什么!我是说,当今社会,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好,干嘛你非给你女儿介绍一个掏粪工呢?你身上这股难闻的味儿,我妈跟了你一辈子,也许闻惯了,受得了,可你闺女却受不了……”
  张师傅平日最受不了别人歧视他们掏粪工,尤其是自己家的亲人家眷,刚才小翠那番话,就已经有点伤到张师傅的自尊心了,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小翠的对象还没说成。现在,女儿又一次出言不恭,而且这次是真正深深地戳到了张师傅的敏感神经,犹如侯三踩了马大爷的痛神经,让张师傅的心突然像被蜇了一下,心底深处压抑着的那股怒火,呼地就窜上来了。张师傅猛地起身,像发了疯样,冲进他卧室,抓起桌子上那块买给小翠的烤地瓜,像抓起女儿小翠一般,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吼道:“小翠,我告诉你。你嫌我身上有股味是不是?那好,你滚,你滚啊?我又没拉着你,不让走。小翠,你太清高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公主、皇后呀,你不食人间烟火,你拉的屎,是香的不是臭的啦啊?……”
  正在厨房里忙着炒第二个菜的老伴,听到自己房间里丈夫忽然高声吼骂了起来,知道父女俩又啦叉了。便赶紧扔下锅勺,跑了过来。“大奎,你干吗生这么大气?小翠是你女儿啊!”老伴拉住张师傅的胳膊,一再说好话,劝着张师傅。说老实话,老伴跟了老张几十年,还没见过老实巴交的丈夫,发过这么大火。刚才小翠说她爸那些话,老伴在厨房也都听见了。老伴最了解丈夫的犟脾气,平时你叫他干什么都行,他都听话,老实照办。但是,你不能嫌弃他的掏粪工身份,尤其是不能嫌弃他身上有味,这仿佛是他的一个软肋、大忌。平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一句不经意的话,若是在这上面惹着他了,他能半个月不给你说话。平日走在街上,人们见了张师傅,见他不爱说话,总以为他架子大,自负。其实,那是误解。那是他怕别人瞧不起他。不是端着架子,拿大,而是自卑,卑微的表现。刚才,女儿说他爸身上的那股味难闻,女儿受不了。这不等于拿刀子往爸爸心窝上捅吗!?这孩子,也真是混了脑子。因此,老伴劝完了丈夫,又赶紧回头,跑进女儿的房间,开始数落女儿。“小翠啊,你也真是的。你爸干了一辈子掏粪工,为社会做出了那么多贡献,你不能说你爸那么难听!你这不是让他伤心吗?本来,你爸白天干了一天,挺辛苦的,给你介绍对象,也是好心。你不同意,也就算了,你不能什么话难听说什么话啊,你这不是拿刀尖往你爸心窝上扎吗。小翠啊,好女儿。你要是听话,就赶紧向你爸赔礼道歉去吧?”
  这时候,趴在床上的小翠也意识到刚才自己说漏了嘴,闯了祸。听着隔壁房间里爸爸风箱似地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少顷,小翠终于爬起来,低着头,慢慢走到爸爸的房间,对爸爸怯生生地说:“爸,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张师傅站在那儿,看着委屈的女儿来给自己赔不是了,心里的那股火,呼地就跑净了。张师傅就是这爆仗脾气,火上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又拉女儿坐到床上,抚摸着女儿的头,安慰说:“翠儿,别哭了。你爸也不对。刚才,你爸也不该冲你发这么大火。”这时候,小翠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头趴在爸爸的怀里,哽哽咽咽地说:“爸,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要给你女儿介绍一个掏粪工呢?”张师傅的手冷冰冰的,从女儿的头上慢慢滑了下来。“翠儿,既然你问到了我为什么给你介绍一个掏粪工了,那我就给你说了实情吧。小孙刚来到我们环卫二处,思想还很不稳定,一个是他的“转公”问题,一个就是他的对象问题。现在转公还不知道哪一天,他农村老家的父母,却开始担心儿子大学毕业后干了掏粪工,将来找媳妇是个难题了。小孙那天调到局里我帮不上他什么忙,我能帮的,也就只有给他介绍对象了。只是爸没想到,爸一张嘴,就惹俺闺女伤心了?”
  小翠抬起头,无限委屈地看着爸爸说:“爸,你只知道对你的徒弟上心了,却不知道对你女儿负责?”
  张师傅忙躲开女儿的目光,两眼茫然而怅惘地看着别处,说:“闺女,说老实话,你爸给你介绍对象,确实是存了一点私心。我是想,你爸干的这一行,由于行业自身的特殊性,招工有一定的困难。现在你爸队上的同事年龄都大了,都像我,腿脚也早都不灵便了,单位招聘了一批青年人,准备让他们接班。但是,要想留住他们,特别是要想留住一个大学生,并不轻松。现在大学生小孙的思想就很不稳定,刚才我已经给你说了。因此,我想稳住小孙的心,帮他解决后顾之忧。一句话,你爸也是希望掏粪工不致后继乏人啊!”
  听爸爸说到这里,小翠愣住了。眼睛湿润地看着爸爸,半天没说话。这时老伴又端着第二个菜进来了。小翠看着站在一旁的妈妈,目光里又透出征询的哀怨,说:“妈妈,难道你也同意女儿找一个爸爸这样的掏粪工?”妈妈的心头,这时又泛起了无数的往事,有温馨,有感慨,同时又有隐隐的一丝不满和哀怨,荡上了胸腔。便又对女儿感受复杂地说:“翠儿,你爸在环卫一线劳动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无论到啥时候,他也忘不掉自己钟爱的环卫事业。妈跟了你爸一辈子,有苦、也有乐,有喜、也有悲。总之,孩子,现在是新社会,你的个人问题,妈妈不能替你包办。妈妈只有一句话,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做主。”说完就又进了厨房。
  小翠低下了头,半天才说:“爸,你让我想想,过几天我再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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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张师傅特别忙。早上一早就带着徒弟小孙,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在居民各家厕所的门楣上,钉上一个粪便清运监督卡。卡是白色塑料封壳的,上面印着掏粪工姓名、工作范围、服务宗旨及监督电话等。还在每家厕所的墙角落里,立了一把处里自费买的扫帚。掏粪工在挖完了厕所之后,需要把粪坑两侧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污迹的。
  马大爷笑着送出刚给他呈上一张便民服务名片的张师傅的时候,街道居委会又给孤身一人的马大爷送过冬蜂窝煤来了。王主任握着张师傅的手,连声道谢。街头巷尾的邻居们这时也都出来了,站在街上,纷纷给张师傅挥手再见:“张师傅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城市美容师,值得尊敬啊!”
  下午张师傅回到家,一进门就问老伴说:“小翠给你说什么了没有?”老伴正跪在床上缝被子,听了张师傅这话,从老花镜的上方瞅着张师傅,说:“没有。你急啥。”
  张师傅从那天接了女儿的话把,心里一直没有底。别看张师傅这人掏粪,平日粗手笨脚的,心却小着呢。无论办什么事,他总爱往坏处想。那天女儿征求她妈的意见,张师傅没想到老伴竟然说出那么一通不靠谱的废话来,叫张师傅生气。张师傅就冲床上做针线活的老伴说:“你也是,关键时刻,帮不了忙,反添乱!凡人百姓,结了婚,哪家没有点矛盾啊?你那些话,才弄得她犹犹豫豫的决断不了。”
  老伴摘下老花镜,不乐意了:“咦,头疼埋怨灶王爷。她不找,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别没事找事啊?”
  张师傅不再理老伴,从厕所小解出来,一劲地嘟囔:“这孩子,说的过几天给我个信儿,咋就没动静了呢?”
  晚饭张师傅只扒了几口,便躺下了。以往张师傅每天吃了晚饭,当地新闻是要看的,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也是要看的。但今晚张师傅心里有事,便没了这份心情。但张师傅躺在床上,身体是休息了,脑子却在急速地运行着。张师傅是个急性子,他沉不住气。张师傅就想,咋回事呢?是不是女儿又变卦了,回避我?再不就是工作忙?但再忙也不至于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吧?不就是谈一个男朋友吗?同意、不同意,一句话的事,再简单不过。又不是让你公鸡下蛋、男人生孩子,咋就这么难产呢!?得,还是留一手吧。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古书上不是说么,狡猾的兔子还有三处藏身的窝哩。怎么着,我也不能干等她一人啊。张师傅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女儿下晚班啥时候回来的,张师傅也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张师傅起来上班。隔壁屋里的女儿这时睡得正香,门紧关着。甭说,张师傅这时候自然不能黑咕隆咚地去敲女儿房间的门,去问小翠“考虑得怎么样了?”其实,张师傅昨天晚上就已经考虑好了。他今天提前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在街头宋家站住了,敲开了宋婶子的门,去给小孙试试运气。宋家的姑娘玲玲,今年22岁,在公交公司当驾驶员。姑娘大方、热情,人也长得不错。张师傅早就对玲玲印象不错。宋婶子正在院里淘米。“她宋婶,您忙哪?”张师傅站在宋婶子身后,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宋婶子回过头,看到张师傅这个平日跟她家从来没有任何来往的掏粪工站在那儿,一个大男人,红着脸,心里像是装了什么秘密不好意思说出来,挺尴尬的,便放下舀子,笑呵呵地说:“张师傅,你有什么事吗?”张师傅站那儿,深深地三呼吸,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她宋婶,我想问问你家玲玲,有对象没?没有的话,我、我想给她介绍一个哩?”听了半天,宋婶子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张师傅是来给她家女儿提亲来了。宋婶子就高兴地说:“张师傅,你个大忙人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原来是给俺们家玲玲做红娘提亲来了?好啊。大奎,哪里的?你快说说我听!”听了宋婶子这话,张师傅像吃了定心丸,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张师傅就把环卫处掏粪工小孙的个人情况,一五一十地给宋婶子和盘托了出来。可是,还没等张师傅把话说完呢,宋婶子荷花样的大红脸盘子,顿时就变成了黑铁锅。“去、去、去,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姓张的,不是我说你了,你老大一把年纪了,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呢?原来你个挖大粪的,臭了身子还嫌不够,还再臭了心呀?我问你,你凭什么把一个挖大粪的介绍给俺女儿啊,俺玲玲是大公交的女司机,公司追她的小伙子,一个连都不成问题!你却……姓张的,你家也有闺女,你怎么不把你家小翠介绍给他呀?你成心欺负人是怎么地?啊……”这时候,正巧去上晚班的小翠,刚好走出家门,撞见了这一幕。小翠看到爸爸好像因为给宋婶家的玲玲提亲,居然被这个泼妇连推带搡地轰出了家门,轰到了街上,骂得狗血喷头。那一刻,做女儿的心就像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流出了血。小翠再也忍不住了,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拉过爸爸就走:“爸,咱回家。”
  一进门,小翠就哭了:“爸,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过几天我就给你答复,你怎么想到去找那个泼妇去了?”
  张师傅整整扯歪的衣服,捋捋蓬乱的头发,对女儿解释说:“闺女,我看你这边一直没有动静,我、我还以为……这事又黄了呢。”
  小翠气鼓鼓地说:“这几天超市不是加班吗?你女儿又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老伴看到下班回来的张师傅这副狼狈的模样,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大奎,心急喝不了热粘粥。你老实地听你女儿的消息得了,你说你去给宋婆子的闺女说的什么对象呀?张大奎,不是我说你了,你除了会挑你那副大粪挑子,别的事什么也不中用!”
  事情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小翠看到爸爸一个老劳模,为给徒弟排忧解难,居然被一个家庭妇女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丢尽了颜面,成了吃了黄莲的哑巴。看着垂头耷脑、无精打采的爸爸,小翠的心一横,说:“爸,我答应你。”
  张师傅听了女儿这话,半天没回过神来。“翠儿,你、你真同意同小孙谈啦?”
  小翠面色潮红,羞涩地低下了头:“嗯。”
  张师傅拉着小翠,欣喜若狂地跑出了门。“翠儿,你真是你爸的好闺女啊!走,你爸这就给你买烤地瓜去!哈哈哈……”
  
  4
  
  电视台来给张师傅录像的时候,张师傅正在利用业余时间给扁担胡同的巩老哥盖茅房棚顶。巩老哥的茅房顶露了天,雪下大了,人蹲在茅房里上,冻屁股。张师傅从队上找来一些破油毡、木头和瓦片,叫上徒弟小孙,没花巩老哥一分钱,半个多小时就弄好了。
  新闻媒体采访张师傅他们环卫工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师傅本人也多次上过报纸、电视。新闻媒介盛赞他们掏粪工人是:“宁肯一人臭,换来万户香。”号召全社会都要向光荣的环卫工人学习。
  电视播出那天,张师傅看见自己带着徒弟小孙,走在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张师傅手把手地教小孙如何挑担子,告诉他挑粪也有技巧,身体要放松,要摆开脚步,悠着担子的劲儿往前走,否则就会洒漏。到了清运粪车前,张师傅又教小孙先把没有勺子的桶递给站在车踏板上的倒粪工人,身体稍一侧身,右肩随着劲儿向上一提,手抓着粪桶的铁提手,扁担连着一只粪桶就递到了粪车上的倒粪工人手里了。张师傅看到这儿就笑了,说这都是为了电视需要,其实小孙早就都掌握了这一套了。老伴说他不上电视,真人比电视上好看,电视上显老。记者采访张师傅的时候,张师傅仍然显得有点紧张,尽管此前他已多次上过电视了,可面对镜头说话时仍是磕磕巴巴的,中间还停顿了好几次。张师傅就对老伴打哈哈说,咱这种人,只习惯干活,不习惯接受采访。一会电视又转到了张师傅的家里,用了一个特写镜头,整个电视画面全是张师傅这些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奖章,满满一桌子,各种荣誉证书,奖章等,也让张师傅这个老劳模,又重新回到了那些难忘的幸福时刻。张师傅和老伴正高兴地看着电视画面呢,这时镜头又突然一转,电视上的画面又切换成了采访张师傅的老伴的镜头了。老伴盯着电视画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了,示意张师傅别说话。记者问张师傅的老伴说,阿姨,你当时是怎么嫁给张师傅的?作为掏粪工人的家属,你这些年也有过后悔的时候吗?这时候电视镜头一下就拉近了,老伴看着自己的特写镜头,整个电视画面都是,黄黄的面孔,多皱的额头,老伴惊讶自己近看居然那么老,那么丑,拘谨地回答说,当时介绍对象,他也没说干什么工作,后来知道了以后,就觉得自己挺委屈。因为,当时自己毕竟还年轻,身边车间的姊妹们找的,也没有一个对象是掏粪工。后来年龄渐渐大了,又看到他这么能干,还是党员,也就渐渐地想通了。挖茅房也是为人民服务,三十多年来,老张跑了十三个二万五千里长征,贡献大着哩。掏粪工人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城市美容师啊。张师傅看着电视画面上的老伴,颔首笑道,老伴啊,没想到你说得竟然这么好!老伴回头看着张师傅,也笑弯了眉眼,怎么,人家说的还不都是实情啊?
  女儿下班进门时,电视上的张师傅正对着镜头说着他初干这一行时,因为胃浅,也吐过,后来习惯了,便也不觉得什么了。女儿看着电视上爸爸苍老的面庞和有些臃肿的身体,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5
  
  距离春节大约还有七八天的时候,张师傅住进了医院。脑溢血。张师傅年轻就有高血压,这几年老爱犯头晕。张师傅是在晚上封炉子的时候,发病摔倒的。那天晚上,老伴给张师傅倒上开水吃降压药,这时门响了。女儿和小孙压马路回来了。老伴应了一声,就赶紧去开门。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扑通”一声,老伴最初还以为是外边小孩子放的鞭炮响呢,回头看时,才发现是刚封完炉子的张师傅,已经倒在了阳台与卧室之间的门槛上。
  第二天一早,处里、队上的领导就都来看望张师傅了。中午伙计们也都跑来了医院,小孙还提了一兜水果。小翠出去送母亲回家时,张师傅心里牵挂着工作,就把小孙叫到身边,拉着徒弟的手,告诉小孙说:“小孙啊,明天就要挖马大爷那个段了,你去马大爷家时,千万别说我病了,就给他说我去其它段了。啊?另外,冬天冷了,你嘱咐马大爷晚上封炉子时,一定要小心,把炉子封严,然后再打开窗户凉一凉,预防煤气中毒。另外,棋盘街12号刘家的小女儿,柯柯,那女孩子精神不大好。你去她家挖茅房时,敲门时要轻,声音要小。别吓着小姑娘啊?小孙啊,我们这些人,平日粗声大嗓惯了,去挖茅房敲人家茅房门时,那一嗓子吆喝‘茅房里有人吗?!’普通人受不了,特别是有病的人,更吓一跳。还有,齐家巷6号,那家茅房,过道特别窄,进门时一定要小心,挑子要尽量往身里收,千万别碰得墙上净是屎……”
  小孙看张师傅病着,还惦挂着别人和工作,心那么细,眼角的泪就下来了。忙剥了一个桔子,塞到张师傅嘴里一瓣说:“师傅,小孙都记住了,决不会给您捅篓子的。”
  张师傅吃着桔子,又看着徒弟,无限深情地对小孙说:“小孙啊,我年轻那会,省城的旱厕有上千个,大街小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有的大杂院里还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前头一个,后头一个。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有的人家填死坑做了厨房,有的在旱厕原址上起了屋。渐渐地,旱厕也就变得越来越少,少得多了。我那工夫,挑粪的环卫工人多得很,早上一上班,嚯,你看吧,大街上挑粪挑子的,一大片,简直成了一景。现在,我估摸着,最多也就只有当时的十分之一了吧?除了老城区,现在省城的旱厕,可以说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是,现在这种靠人工挑挖的旱厕,只要它还存在一天,我们这些掏粪工人就要挖一天、清理一天!直到它最终被水冲式厕所所取代,我们肩上的这副粪挑子被收进历史博物馆为止。小孙啊,我今天给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今后出工时,要时时处处牢记人民群众送给我们掏粪工人的‘城市美容师’的光荣称号,到啥时候,都要以咱们掏粪工人的楷模时传祥为榜样,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在掏粪一线干下去,直到你正式接到局里通知走马上任的那一天!”
  听着师傅的叮嘱,小孙突然感到惭愧极了,怕师傅出意外,忙倒了一杯水,递到师傅手里:“师傅,您累了,休息吧。”
  张师傅看小孙像有心事的样子,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又动情地说:“小孙啊,我给你说,这天下的工作,其实是无所谓好坏的,无论干什么工作,只要是时间长了,你就会跟它有了感情。小孙啊,不瞒你说,我掏了一辈子大粪,现在,我早已经闻不到粪便有什么臭味了,倘若,有那么一两天,让我摸不着粪勺子,我这心里啊,还真和丢了魂似的,空落落的不着实哩?”看小孙又愧疚地低下了头,张师傅便又拉着徒弟的手,无限深情地说:“小孙啊,算来你来咱队上掏粪也有四个多月了。作为你的师傅,我对你这个徒弟的评价,就四个字:‘比较满意’。这不,春节马上就要到了。虽然我们这个特殊行业没有节假日,春节也不例外,甚至更忙。但考虑到你是新来的大学生,今年这个春节,又是你来队上上班后赶上的第一个春节,昨天我已经找队长商量过了,队长也同意了。今年春节,算是特殊照顾你,放你三天假,回老家看看爹娘。……”正说着呢,小翠从外边送母亲回来了。张师傅就把女儿也叫到身边,一只手拉着小翠,一只手拉着小孙,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说:“小翠啊,刚才我已经和小孙说了,今年春节队上批准小孙回老家过春节。我有个愿望,就是希望小孙回老家时,你也能陪他一块回他老家看看?我的意思,就是让小孙老家的爹娘,看一眼俺翠儿,看看他们儿子找的对象,究竟长得啥模样,满意不,也好放心。翠儿啊,你抬起头来。你看你,脸红什么呀?又不是小孩子了,都24了。小孙又不是外人。翠儿啊,你听我说。你是爸的好闺女,爸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翠儿啊,你爸今年55了,这次出院后,你爸想也干不了几天啦。其实,翠儿,爸早就打算好了,赶爸退休之后,爸就在街头支一个地瓜炉子,卖烤地瓜。俺闺女不是爱吃烤地瓜吗?爸就济着闺女吃,管够的,你爱吃多少吃多少。不过,话可又说回来了,闺女哪天要是没出息、贪吃,把肚皮撑破了,你爸可不管啊?呵呵呵……”
  张师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翠却不敢看爸爸苍老的面容了,便眼噙热泪,忙上前给爸爸塞了塞被子。小孙鼻子也酸酸的,赶紧俯身顺一顺师傅床边的滴水瓶塑料管子。都说“师徒如父子”,小孙看着病床上衰弱憔悴的张师傅,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像他老家的爹娘。就悄悄地溜出病房,躲到走廊一角,从裤口袋内掏出一份皱巴巴的辞职报告,毫不迟疑地将它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里。
  “张师傅是在这个病房里吗?”——小孙抬头看时,惊讶地发现,马大爷不知从哪个渠道也得知了张师傅生病住院的消息,也带着宋婶、侯三和巩老哥,纷纷来医院看望张师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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