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织光影入旧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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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卖报卖报!上海滩第一电影世家传喜讯,大明星卓九少迎娶首房姨太!”
  民国二十年,刚出梅的上海,闷暑未散,街边的卖报小弟在夕阳下摇着八卦小报吆喝得十分卖力。
  被吆喝的男主角卓风彦,脸色阴沉地立在舞厅门口,扫了一眼保镖捧来的报纸,发现文中并未提及新姨太的身份,微舒了口气。可往下一瞧,撰稿人竟是自己的新姨太?
  这报纸还是他的死对头养出来的八卦小报,毫无操守,造谣生事。她说的女性独立工作,便是去做这等营生?
  霓虹灯在他周身打出一圈蜜色光晕,是以旁人并未注意他的怒气。旁人只见这位当红明星顺手揽过蛇腰莲足的舞女,进了楼上包厢。
  夜色朦胧,卓风彦挥手让那舞女去洗干净,却忽觉窗外有异响。他关掉顶灯打开手电,窗帘上果然显出一道细长的绳状影子。
  有埋伏?
  呵。已有应对之策的他不但不惊,反倒有种猎物到手的喜悦。他将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如此三次,发信号给早就在对面楼层埋伏好的保镖,这才一把拉开浴室的门。
  果然,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他的眉心。
  “交出电影母带。”浓妆艳抹的舞女竟发出男人的声音,卓风彦不禁挑眉笑起来:“哟,这不是常影公司常老板的得力干将杨经理吗?怎么,常影养的八卦小报毁对手公司的名声还不够,现在又玩起老本行当土匪,干脆来抢我的母带?”
  两人对峙还没交手,阳台处忽地传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后是重物狠狠击地的乱声。
  窗帘被一双细白的小手缓缓拉开,卓风彦眯起眼睛一看来人,脸霎时黑了——为什么应该在他家独守空房的新姨太,会脖子上挂个相机满身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我、我是甘泉,《上海故事报》的记者!我有证,这是记者公会的章!”一身黑衣的瘦小女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桔枝叶从窗帘后冒了出来,举手投降的同时还摇着她那张破记者证。
  一见枪口挪向自己这边,她的小脸顿时垮了,解释道:“我只想偷拍几张大明星的鸳鸯浴照,见报了肯定卖得好!”
  她脚边还倒着一盆巨大的金桔盆栽,他刚才看到的黑影以及听到的巨响,应该都是她藏在盆栽后面又碰倒盆栽弄出来的。笨成这样竟然还来跟踪他,还说什么为了报纸偷拍他,确定不是来“抓奸”?
  甘泉许是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腿直颤,卓风彦见她要倒不禁伸手去扶。霎时间他却见她眸中精光一闪,一个大力拽住他的双臂,同时扭身往下俯冲,两人顿时齐齐跃过栏杆摔下阳台!
  在空中飘荡的一瞬,卓风彦听到噼噼啪啪一串枪响,听起来像是对面的保镖开枪了。他心下暗道不好,却一头栽进泳池,想发令让保镖停手都不能。
  卓风彦呛了一两口水,很快冒出头调整呼吸,这才发现拼死拉他进水的小女人还泡在水下呢!
  他赶紧一头扎进水里捞起了她,见她一直闭着眼,心头忽地一紧,随后想也不想便将她按在泳池壁上狠狠做起了人工呼吸。凉风拂过面颊,吹起湿润的水珠拍打在两人脸上,渡去的温热呼吸被降了温度,被他捧着的小脸却越来越烫,烫得发红,他都怀疑她发烧了。
  一道弧线忽地从楼上划到池边,卓风彦长腿一抬跃出泳池,借着月色认出那是杀手的枪。
  弹夹空了,枪托染血,而枪声已停,杨经理怕是被干掉了——本来卓风彦布局是想活捉他,现在被甘泉冒失地打乱,竟沾上命案了!
  常影本就和黑帮牵扯不清,这次在他这里偷鸡不成蚀把米,定会更难缠!
  凉风一吹,打了个寒战的卓风彦忽地想起甘泉只穿了件薄短衫还泡在水里,而她幼时便畏寒……
  他转身往回跑,心想该先抱她回包房喝杯酒暖暖身子。可等他回到原地,却见一汪清水映着月色波光粼粼,伊人早已无处寻。
  二
  凌晨的公寓灰蒙蒙的,卓风彦浑身上下翻摸一通,钥匙也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随之一起掉落的还有那张甘泉遗落的记者证,是他清理阳台的时候发现的。
  他虽讨厌她这职业,但还是下意识地带了回来。路过厨房,卓风彦敏锐地察觉到有咯吱咯吱的轻响,莫非有耗子?想到那小女人从小最怕老鼠,他犹豫片刻还是顺手抄起了留声机上的几张唱片。正当他气势汹汹地准备打耗子时,却见玻璃橱窗上清晰地映出一个人影。
  “不是发烧吗?怎么还不睡?”卓风彦伸手开了灯。
  “我没烧。”甘泉怯怯地摇头。
  “那怎么出水的时候浑身烫?”卓风彦顿了顿,忽然明白过来,笑得揶揄,“哦,原是脸羞红的。”
  许是刚洗过澡,她湿漉漉的头发松松地绾了一个少妇髻,一身素白的棉质旗袍,衬着她笼在月光下清秀的眉眼和赧红的面庞,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這是留洋十载的卓风彦许久不曾见过的韵味。他注意到她手上卷着一片生菜叶子,才咬了一口,就被他当小耗子逮住了。
  她有她的窘迫,眼神躲闪不敢和他对视,另一只手的指尖掐进掌心,苍白脸色映衬得她整个人更为单薄。
  “饿了?”他随手拉开了厨房里的储物柜,看完之后才失笑,“厨娘怎么都备的是我爱吃的西餐食材,怪不得你饿了也只能啃生菜。”
  甘泉有些尴尬地道:“其他食材……我不识得。”
  卓风彦觉得他此时应去叫醒厨娘来给她做夜宵,但身体好像不太受自己控制,挽起袖口拿出一大袋食材就来到了案板前。
  他忍着浑身黏腻的感觉,切好了三文鱼片和火腿,又找来一块大裂巴,将这些夹着生菜裹了进去。轮到刷酱的时候,他特地将三管酱各挤一抹涂到指腹上,三根手指一同伸到呆怔的甘泉面前,随口问:“尝尝,看喜欢哪个口味?”
  甘泉呼吸滞了一瞬,随后才在他催促的目光中,伸出淡粉的舌尖一连舔了三下他的指腹。那一瞬其实很短,卓风彦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很长的电流冲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火噌地一下蹿出心口,像是最烈的朗姆酒被点燃。
  “我喜欢红的。”   “哦,你喜欢番茄酱。”卓风彦收回手狠狠深呼吸,尽量平静地将三明治递给她。
  甘泉小松鼠啃玉米般吃起来,其间两人虽然相对无言,但她嘴角隐隐勾起的笑时而映入他的视线。
  他确实累了,吃完留她收拾,自己回卧室冲完澡便躺到了还保持着洞房花烛夜“盛景”的新床上。
  满目都是刺眼的大红“囍”字,却让他莫名地心安,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他以为醒了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吃饱喝足睡得香的小女人,却不想伸手一摸,那半张床全是凉的,根本没人来睡过!他带着怒意走下楼,看到正准备早餐的厨娘便没好气地问道:“甘泉呢?”
  “太太上班早,要赶五点的电车呢!”厨娘为他端来正宗的三明治。他看到里面夹的三文鱼不禁奇怪:“三文鱼不是吃完了吗?”
  厨娘道:“是太太走之前交代我去便利店买的,她说你爱吃这个。”
  这话让卓风彦听着舒坦不少,他理了理自己刚睡醒还没打理的头发,假装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她还说我什么了?”
  厨娘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太太嘱咐我买早报,她说今天有你的花边新闻呢!”
  卓风彦顿时脸黑如墨。
  三
  卓风彦料到警察会来盘问他,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来的警察有十几个,开的还是一辆带货厢的轻卡,他扫了一眼那警察的证件,没发现问题但总觉得怪怪的。
  直到上了警车就被一把与昨晚同型号的手枪再一次指着眉心,他才意识到中计了。
  卓风彦装作吓傻了缩在后座一动不动,留在车外的警察却被一道娇小的身影拦住了。他透过车窗一看,暗道一声不好,甘泉怎么现在回来了?!
  他听到假警察高声问她:“你跟卓风彦什么关系?”
  甘泉立即咬住下唇噤了声,一副欲言又止满是难言之隐的样子。
  卓风彦其实很好奇她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清楚地记得,分别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他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许告诉外人你和我的关系。”
  出身电影世家的卓风彦很早就在荧幕上露脸,留学美国学习电影制作后更是亲自出演了不少新青年电影,大谈特谈德先生、赛先生。可上个月仅因为跟母亲说了句短期内不打算回国,就被母亲以病重为由骗回来娶姨太,而姨太还是七岁起便被母亲领为养女的妹妹,他能不气吗?
  他这不成了娶童养媳的封建余孽吗!他可以好好照顾甘泉一辈子,但绝不能和她成为夫妻!
  如他所愿,甘泉没说实话,她说的是:“卓先生染了花柳病,我来给他治病!”
  卓风彦顿时喉头涌出一口老血!
  不过她这话效果不错——几个假警察果然对他退避三舍,其中一个干脆一脚将他踹进了货厢,甘泉也被铐着塞了进来!
  甘泉一头栽进他怀中,登时蒙了,车子隆隆启动了才颤着声音道:“他们果然要绑架你。我等电车的时候,看到几个混混在警署打听咱们家的位置,就猜到要出事。”
  胸膛处传来她因为害怕而不自主的微颤,卓风彦无奈地一笑,语气不禁放柔:“没事,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甘泉眸光暗了暗,喃喃道:“你的事,怎么可能与我无关?”
  车子开了好一段路才缓缓停下,卓风彦透过货厢缝隙往外看,发现到了一处郊外空地。
  “对不起,我以为我说你有花柳病,他们就会因为害怕而放了你。”甘泉忽然沮丧地开口。
  卓风彦却对她挺了挺胸脯,轻轻说道:“拿出来。”
  甘泉以为他是要兜上插着的钢笔,便低头给他叼了出来,但卓风彦摇摇头,示意她里面还有。薄薄的布料毫无保留地互递着两人的温度,甘泉费力地咬住兜里的东西,嘴唇间或贴在他本就紧绷的胸肌上。他的心弦牢牢绷着,看着她的一张小脸从面颊涨红到耳根,牙齿好不容易咬稳了那张纸片,货厢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开锁声。
  甘泉吓得一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纸片眼看就要掉落,卓风彦迅速地掠下去接住,粗重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的面颊上,鼻尖压住她的鼻翼,用唇衔住了纸片的另一端。两人的目光在一寸之遥处碰撞出火光,卓风彦只觉心口绷着的那根弦啪地一下,断了。
  他将纸片衔出来亮给她看,她眉眼舒展满是欣喜之色:“我的记者证?怎么在你这里?”
  他若无其事般淡淡地道:“在我给你渡气的泳池边捡到的。”明明是在阳台,他却故意说出那个能唤起她某些记忆的地方来唬她。
  他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小少爷,不喜她做自己姨太坏自己新青年的名声,却又喜欢看她为自己脸红的俏模样。
  瞧,她一听果然小脸又是布满火烧云,连粉嫩嫩的耳垂都烧红。
  她躲着他的眼神转过头,却在看清门口来人后惊呼出声:“你怎么来了?”
  四
  厢门大开,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眯成线,但僅凭大概的轮廓,卓风彦就猜到来人是谁了。
  毛笔头似的尖脑袋,左眼遮一块黑布,留着八字胡的脸上挂着一副圆眼镜,这形象上海滩寻不出第二个。卓风彦上一个角色便是这副形象。
  这个叫藤树的老男人便是《上海故事报》臭名昭著的主编,也是常影养的走狗,专挑对手公司的明星或影片泼脏水,谁红了就写谁的俗闻艳史搞臭谁。卓风彦看不惯了,干脆在自己的电影里演了个大反派,扮相以他为原型,无恶不作,害死苦情善良的男女主,直把观众看得恨恨地磨牙。
  电影现在火遍上海滩,藤树的名声自然臭不可闻,记者公会已有开除之意。
  毁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藤树定然对他恨之入骨。念及此,他悄悄掩住掉进车缝的钢笔。
  藤树缺了一只眼的左脸抽动,冷笑道:“听说卓九少的团队制出了有声电影,和我们常总投资的默片正好撞了档期,常总感兴趣想提前一观!”
  “你、你怎么会和常影勾结?”甘泉一脸惊愕,似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卓风彦早就猜到她只是被藤树利用的一步棋,藤树安排她那天去偷拍自己,也许打的算盘是让她拍下自己被绑架的一幕。这事一见报,就算他不想交出电影母带,救子心切的卓家肯定也会逼他的团队交出去的。   可惜他们不知甘泉身份,弄巧成拙,不得不对他再来一次绑架。
  卓风彦身子一倾,靠在货厢壁上懒懒地道:“先把她放了,我亲自去见常总。”
  甘泉猛地转过头,一双杏眼蓄满粼粼的水光:“我不走,我不想和你分开。”
  闻言,卓风彦心头蓦地腾起一股恼火。都分开十年了,现在你才说不想和我分开?
  藤树伸手往外拽甘泉,娇小的女人却在这一刻低头狠狠一口咬住他的手腕,老男人登时杀猪似的号出声,反手一个耳光抽到她脸上:“贱人!早知道你吃里爬外,十年前老子就不该去认你!”
  “我才没有与黑帮狼狈为奸的混账爹!”甘泉一口血唾沫狠狠呸到了他身上。
  “他是你爹?”卓风彦惊讶的同时一眼看到甘泉脸上残留的五根指印,顿时一脚怒踹藤树的胸口,“你就是她祖宗也不能碰她一根手指头!”
  藤树被他踹得倒飞,守在外面的假警察连忙掏枪,另一道枪声却砰然响起,那人身子一歪,应声倒地。
  保镖终于来了。卓风彦松了口气,趁着外面枪战正酣,脚尖一勾又关上了货厢门。甘泉蠕动着膝盖爬过来,颤声问道:“有人来救我们了?他们怎么找到的?”
  “钢笔里有特殊气味的墨水,保镖带着军犬就能寻来。”卓风彦看见她的脸就有一股压不下去的怒火,只觉刚才踹藤树那一脚根本不解气,连带对她也冷冷的,“你先走,听话!”
  甘泉抿抿唇,外面的枪声震天响,她却异常平静。外面忽地多了几声不寻常的爆破声,货厢门被人从外面凿开,传来的却是噩耗:“少爷快下来,他们有手雷!”
  卓风彦神色一凛,手铐一被崩掉立即将甘泉拎起来扔出去,下令道:“带她走!”
  话音刚落,一颗手雷飞来正撞在车外壁上,巨大的爆炸力瞬间将整个车都轰倒了。卓风彦如同进了热锅被翻炒的豆子那般乱撞一通,晕头转向间似乎听到甘泉在惊慌地叫着“我不走”。
  身体如破碎的麻袋被人拖出,他才再度找回意识。看到把自己晃醒的正是刚才的保镖,他猛地揪住那人暴喝道:“她呢?”
  五
  看到甘泉被火光染红的单薄身影疾奔向烧成一片火海的货车时,卓风彦浑身一痛,好似那片火烧到了他,从心口蔓延到眼睛,他恨不得立马化成灰烬飞扑过去护住她!
  她大喊着他的名字,一些还未剪断的捆绳飞在她身侧,缭绕的飞尘中她像是戴着镣铐的飞蛾去扑火。她不知道他已经跑出来了,她要去火海里救他!
  卓风彦猩红着眼起身想去追她,却被身旁的保镖一把按住:“你现在出去只能当靶子!”
  “她怎么跑了?”卓風彦暴躁地低喝一声。
  保镖掏枪无奈地道:“她本就闹着要走,我忙着打枪没顾上看住她。”
  卓风彦一把夺过他的枪,从草丛里冒出头,保镖连忙拉住他:“我来!你开枪会暴露自己!”
  “不,我不会把她交给别人了!”卓风彦眯起眼睛瞄准位置,低沉地叮嘱道,“我会打中她的腿,如果对方的狙击手趁机打我,你就先去救她!”
  说完他定下心神,终于扣动扳机。几乎同一刹那,卓风彦感觉肩膀骤然传来灼骨之痛。
  手抖枪落,他的神志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涣散。可直到他看清甘泉也倒下了,没有被卷入那片火海,才松了神经彻底晕过去。
  这场战事最后以警察的赶来收场,卓风彦左肩中枪没什么大碍,甘泉的小腿却差点截肢。
  藤树被乱枪射死,他不知她何时得知的此事,但他能察觉到,她心有悲戚。
  同一间病房里,卓风彦一个横跨挤上了她的床,躺下后在她震惊的眼神中轻哼:“来给你送肩膀的,右边就够用了。”
  她的发丝拂到他的耳朵,他干脆侧过身,下巴抵在了她的发旋上,半拥着抱住她。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又不自主地探手过去,五指伸开又收紧,她细细软软的小手便被他裹进掌中。
  “手也给你。”
  甘泉蓦地抽泣出声:“你说娶谁都可以,只有我不行,可你现在这样舍身救我是为何?你不讨厌我了吗?”
  她的质问让他呼吸一窒,许久后他才换了口气,无奈地苦笑道:“我……从不讨厌你。”
  其实她想要他说出一句什么话,他很明白。可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这关乎他的信仰。他费心费力宣传反封建思想,怎可接受封建毒瘤童养媳?
  一个月后两人出院,卓家派专车将他们接回老宅。卓风彦推着甘泉的轮椅进门的时候,他母亲一脸欣喜地为他们俩熏艾叶。卓风彦的母亲是卓老爷第十八房姨太,自从让卓老爷老来得子后一直荣宠不衰,对卓风彦亦是寄予厚望。这次小儿子大难不死,喜出望外的卓老爷便请了整个家族大摆筵席。
  主管电影审查的二叔给卓风彦带来了好消息,说他的有声电影《新世界》已经被几位业界大佬看过,皆赞不绝口,会赞助他多播几场。但二叔也提醒他:“常影拍的《黑玫瑰》和你撞了上映时间,你出事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街上处处是《黑玫瑰》的画报,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电影纯粹是美化常影背后的黑帮在上海滩的烧杀掳掠。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得逞,卓风彦才带着团队加班加点。今年三月上海第一部有声电影放映,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大家都等着看新的,《新世界》趁着这个好时机放映,肯定能压下《黑玫瑰》!
  前厅突传一声孩子的哭号,随后“咚”的一声暴响,卓风彦循声望去,只见客厅架子上摆着的古董花瓶碎了一地,而甘泉趴在那堆碎片旁,轮椅竟翻压在她身上!
  六
  卓风彦发怒之前,母亲先他一步问明了原委。原来是他堂妹的小儿子非要玩甘泉的轮椅,甘泉不答应,那熊孩子竟趁她不备故意猛推她的轮椅,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了古董架子。
  卓风彦阴着脸不作声,母亲便想和稀泥:“甘泉和你堂妹都在女校读过书,还是同学呢,别计较了!”
  甘泉被佣人重新搀上了轮椅没吭声,反倒是堂妹轻蔑地嗤道:“谁跟这野种是同学了!十年前那老瘪三找上门来要钱,你不是挺有骨气,说要出去赚钱不欠卓家吗?现在还不是又卖身来卓家了!”   犹如迎头撞上一道闪电带惊雷,卓风彦彻底僵住。浑浑噩噩地挨到了晚宴结束,他勉强抱着甘泉上了车之后,才涩声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藤树是你父亲的?”
  “就在你告诉我打算带我出国留学的前一天。”甘泉笑得没有一丝涟漪。
  卓风彦记起来了,那时候他刚迷上电影胶片,终日泡在暗房,几乎不知窗外事。
  “民国八年,清明节,巳时三刻,圣玛丽亚孤儿院,我第一次见你,那时你就是这么胆小。”他摇下车窗,看着夜上海的五光十色,“你很瘦很小,刚来孤儿院,七岁的孩子仿佛还不到五岁,躲在修女的长袍后面不敢看我。我给你吃糖,你居然让我别给你了,不然别人来抢你还要挨打。算命先生说你以后会助我飞黄腾达,母亲便收了你做养女。我一直待你如亲妹,你有这样的苦处,为何不对我讲?”
  “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才不能讲。”甘泉眸光清冷,模样认真地说着,“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四处讨生活,后来他还不起赌债就要卖掉我,我逃跑到孤儿院,他不敢惹洋人才放过我。十年前他不知怎么得知我被卓家收养,就要我给他钱还债。我知道他是多么无耻的人,所以从卓家借了一笔钱后,我跟他走,绝不让他再来卓家闹事。”
  得知这个真相的卓风彦觉得眼中像是被人撒进来一把绵密的针,刺得他几乎有流泪的冲动。
  甘泉眸光中那些隐忍的苦痛一丝丝透出来,她说:“重新回卓家,是因为我已忍不了藤树这只贪得无厌的水蛭,我想摆脱他。”
  “你不是想摆脱他,你是想他死。”卓风彦猛地回头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揭穿她的那些话说出口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你等电车的时间警署还没开门,怎会看见混混在警署问路?你是早知那天藤树会来害我,也知我有保镖护航,你希望我和常影起冲突,趁机让藤树永远消失。那天你跑向大火,你喊我的名字,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让我这边有人开枪阻止你。而我那一枪,当天根本没有打中你,我打死了藤树!”
  为她动手术的医生曾给他看过从她腿上取出的子弹,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黑道军火惯用的M16步枪弹,根本不是他用的子弹。那时他以为她也中了对方的子弹,就没多想,如今回忆这些细节,他只觉不寒而栗。
  “今天也是你设计好的吧?”卓风彦看她的下巴被自己掐出一道血痕,终是心有不忍地松了手,“六岁稚童才多大力气?你撞过去不是因为他推,而是他一推你就故意往前撞!藤树已死,你这次想得到什么?”
  “当然是得到你啊。”甘泉嘴角的笑慢慢绽开,“从第一次在报社里听到藤树和常影的合谋之后,我就开始算计了。我的目的当然不会是离开藤树那么简单,我还想嫁进卓家,不做姨太做夫人,我还想成为名扬上海滩的大记者。我有这么多想要的,哪一样都离不开卓少爷这座大靠山。”
  “够了!”这样赤裸裸的利用从她嘴里说出来,卓风彦一时间难以接受。
  他印象中的甘泉人如其名,不笑时如山间清泉润物细无声,笑起来如温泉润肤让人浑身通灵。这样美好的她怎会藏着这样一颗被利益熏透的心?
  一周很快过去,上海爆发了一件让卓风彦意想不到的事。
  国泰大剧院门口聚集了一大群电影演员,个个顶着烈日举着横幅和大牌子,全是来抗议《新世界》首映的。
  一群男男女女在影院门口举着大喇叭痛陈有声电影的毒害之处,仿佛这先进的技术和洋人的坚船利炮一样也是用来打老百姓的。其实卓风彦知道有声电影因为有了台词会导致很多惯演默片的演员失业,但他没想到会招致这么严重的抗议。
  不用想,肯定是常影给他使绊子。
  与此同时,另外几家大影院门口也爆发了抗议。可让卓风彦意外的是,他竟然在抗议人群里看到了甘泉!
  他顿时怒不可遏,从车里冲下来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气得已经顧不上斟酌字句:“你就这么自甘堕落吗!被我揭穿了就投靠常影?”
  甘泉收起了还未发出去的几份报纸,冷淡地道:“报纸销量不好,我在人多的地方卖报而已。”
  她这些日子都住在报社,肯定过得不好,卓风彦不知怎么也跟着心酸。等电影的风波过去,还是把她接回卓家吧,反正卓家不差养一个姨太太的钱。
  他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甘泉忽然没来由地问他:“卓风彦,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什么?”
  卓风彦一脸错愕,却听她平静如一潭死水地缓缓说着:“你巴不得我离开你,不然你会被说娶童养媳。既然如此,就别再来招惹我。我命贱,饿不死的。”
  她那决绝如抽刀断水的眼神让卓风彦感到心惊。
  当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第二天佣人送来晨报,他才彻底震惊。
  上海平民阶层销量最大的《上海故事报》,用了整整四个版面,为他的新电影《新世界》刊登画报和广告,从这部电影背后创作团队的辛酸故事,到电影在业内大佬处的好评,甚至还有恰到好处留有悬念的剧透。最后更是重磅,竟有大佬出钱包了一整天的场,市民凭报纸就能免费观看!
  校对编辑那一栏,是那熟悉的名字。
  卓风彦气得狠狠摔下报纸,开车一路狂奔到报社。闯进校对室,他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办公桌,和一个捧着甘泉那张记者证往自己胸前挂的小学徒。
  正傻乐的小学徒一见他便呆住,手上还攥着一纸通知函。卓风彦劈手夺过,只见函文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记者甘泉因擅改报文被上海市记者公会开除会籍”,一份沉重的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犹记得她第一次向他介绍自己的职业时,小心翼翼却又满眼自豪的神情。那时的她像是大雨过后被冲刷一净的晴朗天空,如今她却为了他,又回了乌云密布的起点。
  哪怕他对她有极强的占有欲,却也只当她是自己的一部分。可她呢?她为了他失去所有,俨然已将他当成了全部。
  那些该死的闲言碎语算什么?她不是童养媳,也不是姨太太,她是他的最爱!如今他只想快点找到她,然后告诉她,他其实一直都那么爱她,一直都是。
  尾声   窗外忽然吹来波浪般的一阵风,掀起了桌上的一张报纸。那是最初那份以卓九少娶姨太为头条的报纸。头版文章的结尾处,她为文中姨太亲笔写下箴言——
  “她对卓少爷的爱情,就像您现在看到的这份报纸,眼下读着新鲜,以后想来怀念。她可以为他义无反顾,也可以为他,望而却步。”
  从十八姨太找她做卓风彦的姨太太那刻起,甘泉就知道自己该为他的飞黄腾达铺路了。
  十八姨太一心想要儿子继承卓老爷的衣钵,所以比卓风彦还期望《新世界》早日上映。她和藤树的出现,都不过是用来逼卓风彦坚定地和常影打一场“硬仗”。赢了这场,卓风彦就能在这个电影世家站稳,实现自己所有的抱负。
  她很庆幸他看穿了自己所有的小心思,但只一點他猜错了,撞向古董架不是她主动,而是十八姨太推的。那一推是个警告,是身为母亲为了儿子的前途,警告她该退场了。
  她听说卓风彦在四处找自己,那又如何?他不过是想感谢自己最后的那次付出。其实没必要,因为所有关于《新世界》的影评都是十八姨太托人写的,她不过是违背职业道德帮了一次小忙。如果这点小事她也要挟恩图报,那未免太亵渎她对他的爱。
  “叩叩叩”,敲门声在这间堪比洋火盒的小公寓里回荡着,甘泉连忙摘下眼镜合上报纸,开了门却发现是报社里她带过的小学徒。
  小学徒抱着几枝红艳艳的玫瑰,配着他白嫩的脸庞,倒显得少年娇艳欲滴。她笑了笑,问他什么事。小学徒支支吾吾地说:“师傅……哦不,甘泉女士,请问你今晚能为我腾出晚餐和江边漫步的时间吗?”
  这开场白不是卓风彦在《新世界》里对女主角求婚前说的台词吗?那是甘泉头一次听他如此温柔的声音,回荡在影院里真是天籁之声。
  她一把扯开裹着玫瑰花枝的包装纸,纸上还写着和电影《新世界》中一模一样的台词——那是用十六种语言写出的“我爱你”。
  而随着这部有声电影传遍大街小巷,现在这款包装纸已经火遍了上海滩。小学徒用这部电影的台词来追求她,也算用心。
  可她终是断了他的念想:“抱歉,我嫁过人了。”
  “是啊,她嫁给我了。”男主角从转角的阴影处款款走出,就像万千影迷梦中那样,荧幕上薄薄的男主角真的丰满成了真人,来到了她面前。
  场景重现,他又将求婚那幕对着他心中的女主角演绎了一遍。
  他单膝跪地,对她一字一顿地道:“‘我爱你’,就如这裹着玫瑰的纸,可以为你遮挡这世界所有的荆棘。”
  女主角是怎么回答的?甘泉努力回忆着,然而男主角却不按剧本来,竟不等她回答便将她扯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一如民国八年那场初见,安静而温柔,是她倾心于他的源泉,也是她醉心于他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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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个皇帝绝对“不务正业”,不去想如何治理国家,倒对书法和绘画有浓厚的兴趣。他重视提倡绘画,成立了专门的世界上最早的美术专业学校——画院。为了把最优秀的人才吸收到画院,还建立了专门的考试制度,并且亲自出题判卷,今天我们就一起来欣赏一下被他评为高分的画作吧!  考题一: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众考生为了突出“无人”的境界,往往是这样画的↓  但满分答案像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看到高下立分,满分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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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三本书,他们看中了“飞莱坞”这块宝地,开始了一段表演——  《暗卫》——江湖卖艺组  各位《飞·魔幻》的兄弟姐妹,大白天好。在下容筝,因盘缠用尽,只好借贵宝地卖个艺,望大家有钱的捧个人场,没钱的捧个气场,在下和我的十六个暗卫同伴,先谢过大家了。我们暗卫营的沈暮会舞剑,随手耍一个剑花,帅到没兄弟。小二谢之遥轻功高,一天给你三万个公主抱不是问题。小六宁心舞跳得好,小七苏轻蔓不仅会飞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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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这个话题,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投向了我身边的豆芽,为了防止豆芽做出些什么令人发指的蠢事,所以调姐偷偷地叮嘱我们不要写她。  心好累,跟蠢人在一起被蠢人拉低智商不说,还要照顾对方的情绪,尤其坐在旁边的我还要不停地被骚扰“小鱼小鱼,菠萝居然是长在地里的,难道不是长在树上的吗!”“小鱼小鱼,明天帮我带早餐呀(明天是星期六!)”……  调姐调姐,我请求换座位啊!  【狸崽】  小时候的暑假,我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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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提要】:李妍和致轩本以为两个人又要分开,谁知事情出现了转机,李妍爸爸有外调的机会,这对小夫妻又能在一起生活了,这让他们对未来感到一片期望……  吃过早饭,李爸出门看几个朋友,李妈带着晓妍和致轩去镇里买布料。  这个时候的镇里也就那么几家卖衣服鞋帽青菜鱼肉的,餐馆都没几家,所谓的镇子,也就是附近比较大的人口聚居区,老妈带两个孩子到了国营商店,这个年代这种地方都是挂着国营的牌子,当然了,也是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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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简介】许安扬这辈子最痛恨的人,莫过于她——于白蔹,这个在多年前为了许氏庞大财产而委身于父亲,还逼死他母亲的女人,可七年来, 她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极尽全力地保护他,直到某一天,一个叫做韩茜儿的女人接近他,许安扬不顾于白蔹的反对坚持和她在一起,然而谁也不知道,在韩茜儿的背后,亦隐藏着一段仇恨……  1  击剑比赛的场馆内。  一场激烈的比赛正进行着。  同样都是坐在轮椅上,右边的男人始终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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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景帝之女,小字霈之,曾下嫁于车骑将军,其夫于九奚之役战死,公主一生寡居,天德三十一年卒。  ——《缙书·卷三·公主》  一  天德三十年,寡居宫外的姜湲随儿子踏入这缙王宫。时值太后大寿,太后近些年身子不大好,眼见得没几日了,心心念念了姜湲八年,这才终于将她盼来了。  姜湲的孩子名为谢霈之,他初到缙王宫,还未正式踏入,隔着那厚厚的青砖和琉璃瓦,便闻见一股清淡的舒服的香味儿。那是缙王宫里种植的树木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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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宵乙入职刑部的三月后开始注意起同掌文书的一位同僚。  那人总穿青白长衫,袖口绣着不算精致的柳丝,远看像腕上缠一圈嫩春之际矮树新发的络络丝。他的眉目清寂但神情总是温和的,却又仿佛十分喜静——人多时不来,通常是宵乙研磨誊写书卷至夜半,眼酸的时候一抬头,便见那人坐于临窗的位置上翻看卷宗。  得知他的名字实在出于偶然,是因一日宵乙伏案太晚又摔断了手头最后一支好笔。其时屋中只她与那人,她便开口问他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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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风甲第五年进入光阴州,他来自下层大陆。每年秋日,下层大陆会有一群少年被允准进入光阴州。  这里是门阀世家聚集地,他们像畜生一般挤在一辆四头牛并拉的车上,恶劣的住宿与食物并没有使他们减少兴致,他们矫健而精力旺盛,高声言谈甚欢,还转过头,挥手,冲路旁好奇驻足的世家小姐、妇人挤眉弄眼,往往将她们吓得大惊失色。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小姐露出恐惧甚至厌恶的神情,他们便心满意足。  这些小姐受到了教训,她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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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简介】:她是医技无双的金枝玉叶,五年间徒步北上救人数千,只求老天爷肯以千赎一,将征战不归的夫君还给她。旅途多舛,不曾想会落到任一介莽夫山贼欺她、骗她、胁迫她的地步。明明誓说要亲手取他性命,最后却宁可伤了自己亦要救他。谁来告诉她,那个蠢货丑男究竟哪一点值得她这样?  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白雪皑皑,明灯漫天。  本是热闹时日,村郊却有一处小宅格外冷清。  若光冷清便也罢了,偏偏形势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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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夏七月的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茶楼里,说书人语气抑扬顿挫:“要说孙大圣上天入地百变神通,扰了天宫地府当真厉害,却被显圣二郎真君拿下。你道真君何许人也?如何拿得住那孙大圣?”惊堂木一拍,却又话锋一转,“然而今日,我要讲的不是二郎真君的英雄气概,而是他的儿女情长。”  本是来听二郎神与孙大圣大战三百回合激战场面的观众们顿时唏嘘不已,一个个的都做不屑样。  只靠窗位置的一个青衣女子,面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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