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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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时前我走出斯皮德烟馆,看见克拉克盖博正打算从一只个头比他大一信的蚜虫手里搞点粪球。在亮堂堂的月光底下,盖博应该更小心些才对,不过也难怪,从他邋遢的穿着和瘪瘪的发卷能看出来,他在孤独中已经煎熬得太久了。我不是不能给他提个醒,可关我屁事,我卷进去的结果就是陪着他一块玩儿完。所以,我退到巷子的暗影里,等着甲虫警队现身。我看到盖博露出了他标志性的俏皮一笑,但那只蚜虫可不是他的斯嘉丽,根本不吃这一套。他只好收起老片子里的男性魅力,亮出了钞票,蚜虫这才递上两粒漂亮的小球,每粒小球都覆著一层晶莹的水滴状迷幻精。刹那间,空气中充满了爱意。
  果然,甲虫警队从天而降,在街灯的昏暗光线中五彩斑斓地闪耀着;他们围成一个圈,犹如地球上的大雁飞落在池塘的四周。他们总是行动迅速,而且手握先斩后奏的生死大权。那只蚜虫转眼间就被扁成一张淋了绿糖浆的黄色薄煎饼,而盖博享受的则是另一种待遇。由于他是人类,他们朝他打了一发螫剌枪,射穿了那层皮壳,随着一串不雅的噗噗声,他的真肉身从孔眼喷了出来,黏糊糊地淌了一地。甲虫收走了粪球和盖博的外皮,一群青蝇俯冲下来一顿饱餐。二十分钟后,现场痕迹消失殆尽,只留下半边小胡子和一枚晶币,这点钱够我在斯皮德烟馆吸上三管了。我穿过街道,捡起晶币,回家了——回到离故乡万里的“家”。
  这里是甲壳城——滚粪球世界的中心。在这座永远不见阳光的城市,虫子居民们用他们的粪便财富来换取近两百年前的地球电影。甲壳城居民信奉生意场上的一句座右铭——“趁新鲜快出手”。这儿气压极高,一切动作都是慢吞吞的。
  二十年前第一批地球人登陆这个星球时,他们身穿庞大而笨重的宇航服来对抗这里的气压。他们取得了重大发现:这里有虫子。在宇宙翻译机的帮助下,还发现这些衣冠齐整的昆虫是智慧生命。我管他们叫甲虫、蚜虫等等,其实并不确切。这些名称只是让你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实际上他们的个头干差万别,有些比人类还要大得多。他们的行为方式简单直接,从不绕弯子,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需要二十世纪的地球电影,多多益善。
  当时,为了展示我们的文化,首批宇航员里有个酷爱老片子的影迷给他们放了一场《卡萨布兰卡》。这部闷片儿钢琴弹起来没个完,男人扣着顶土耳其帽,女人动不动就哭,我说不清是哪一点把虫子们吸引住了。在影片放完、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甲壳城市长,一只名叫斯图特拉德尔的瘸腿大跳蚤,竟提出要以无价之宝交换这部电影和放映机。
  出于建立星际友谊的考虑,队长欣然应允了这一提议。斯图特拉德尔叫下属去拿迷幻精,下属取来一个蜂蜡盒。市长的四只手突然伸出三只来,唰地一下揭开盒盖,露出五颗湿漉漉的虫粪蛋,每一颗都有大号肉丸子那么大。队长起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得不调整一下宇航服头盔凑近了细看。 “没错。”他依然维持着外交礼仪,并命令领航员,也就是那位影迷,递交《卡萨布兰卡》的胶片和放映机。那位领航员本着把好事做到底的原则,还向市长附赠了《宾虚》和《公民凯恩》两部电影拷贝。队长通过翻译机问斯图特拉德尔为什么喜欢《卡萨布兰卡》,那只大跳蚤提到了彼得洛的眼睛①。地球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但市长不为所动。队长又询问如何使用这些迷幻精,市长用一个嗡嗡的声音干脆利落地答道: “吃掉”。就这样,双方成功建立了一种具有先驱意义的星系间贸易关系。
  我知道,听上去人类在这场交易中被耍了。在飞船返回地球,科研人员对迷幻精进行检测之后,才发现这是一种功效超强的催情剂。从这些大丸子上弄些碎末下来撒在一杯酒里,谁喝了都会欲火焚身并可持续半日之久。首批实验对象均显示性能力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提升。那五颗丸子比吃货家厨房里的奶油泡芙消失得还要快,连一颗也没能走出实验室。因此,又一艘飞船起飞了,这次带上的是《绅士爱美人》《双重赔偿》和《乱世佳人>。十颗粪蛋以曲速返回地球,一场狂欢隆重地拉开了大幕。
  这种交易持续了二十年,我们换完了所有电影,能找到的都被找出来换掉了。此后,私营公司数字重现了老电影里的人物,再将这些角色输入量子计算机.套上新的剧情,制作出仿古的黑白片。然而第一批仿古片就引起了虫子们的怀疑,尤其是一部名叫《我们的梦想》的片子,由鲍嘉、奥逊·威尔斯、特瑞沃霍华德、卡门·米兰达和维罗妮卡·莱克联袂主演。这是一个五角恋爱故事,发生在一段纳粹占领布鲁克林的架空历史中。影片结尾,威尔斯被炸飞,霍华德毒死鲍嘉又被米兰达一枪打死,米兰达反而跟莱克跑了。这部片子的问题在于制作精良得过了头,完全没有古代B级片的味道。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专业人员又炮制出一批具有纯正恶趣味的片子,启用米基-鲁尼、布罗德里克克劳福德、简-维特尔斯之类的演员主演。其中有一部名为《舔舐恶魔》的影片,被公认是挽救濒危粪蛋贸易的关键之作。这部片子我看过,简直糟透了。克劳福德演—个爱尔兰天主教神父;维特尔斯演圣母玛利亚的魂灵;鲁尼演—个那年头常见的丑化版华人侍者,眼睛上绑着橡皮带,专爱插科打诨。我一直想跟这位满肚子坏水的导演握握手。
  总之,此后人类靠着这种假冒电影贸易不断;同时,在昆虫星穿的宇航服也取得了技术飞跃。奎格利公司的天才们研发出一种仅两个分子厚的宇航服,能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贴人体。人类所需的一切必备品——包括呼吸装置、视觉装置、内置翻译机的听觉装置,以及摄食装置——全部缩小至纳米级,集成在这身宇航服上。唯一要操心的,就是一天两次通过胯部三英寸长的循环阀清空排泄物。与该阀门对接的是一种真空装置,以保证阀门开启时超高的大气压力不会把你扯烂。设计师在这种宇航服上采用了新型合金,其韧性与强度都足以耐受当地的气压。
  这种被称作“皮壳”的宇航服问世之后,来自地球的生意人首次恢复了人形,他们终于露出了面孔、眼睛、笑容、肤色和头发,只不过都是假的。一开始,皮壳都是按使用者本人的模样先定制好,用的时候就像做肉肠那样把人塞进去。过了一段时间,某个广告经理突发灵感,想出了开发老派影星皮壳的点子。就这样,鲍嘉成了首件试制品。他在昆虫星一亮相,虫子们就连忙铺起了棕色地毯。斯图特拉德尔更是欣喜若狂,立即宣布放假。滚粪球的居民们纷纷从城市四周的萤光草原涌入城里,开始了长达三天的大派对。   随着时间的推移,皮壳制作工艺不断进步,不仅越做越逼真,细节也越来越精妙。他们做的丽塔海华斯是那样栩栩如生,就算让斯图特拉德尔穿上,我也愿意跟他交一把尾。冒险家们会花大价钱买一副皮壳和一张来昆虫星的船票。他们带上几部电影,到这儿换几颗粪蛋,回去就能一夜暴富。最初,有胆的生意人只要来回跑一趟,就足够这辈子享福了。在地球上,迷幻精奇货可居,其价值以金条计算。对于富人而言,迷幻精是浪漫爱情的终结者;而穷人要享受性爱,依然得靠上好的容貌和甜言蜜语。
  虫子会定下迷幻精的年度销售配额,地球上掌握经销权的世界公司也依法炮制,因为富人不希望穷人乱搞。在甲壳城,倘若你被抓到无证非法交易,下场就会像可怜的盖博那样,由甲虫警队来替你操办一场极简的葬礼。人人都可以来昆虫星申请交易许可证,但最终要过斯图特拉德尔这一关,而他发不发证全凭兴致。如果你的皮壳碰巧长得像他崇拜的影星,则获批的几率要大一些,但也不是百分之百。
  从地球到昆虫星以三倍光速飞行单程也要一年之久,却仍有大批人义无反顾地涌到这里来,又因筹措不到返程路费不得不滞留在这个虫子世界。要是你正好带了一部虫子们爱看的热门片,还能隔三岔五搞一场私人放映,挣几个虫元维持温饱。所谓虫元其实是将晒干的蜉蝣折成地球旧纸币的样子,二十虫元可兑换一枚晶币。
  有些倒霉蛋随身带上了自己看好的片子,打算在迷幻精市场大干一番。我能想象出来,在曲速航行期间,他们看着一颗颗星星被抻得像意大利面那么长,心里准是在想:“嗨,宝贝,我帶了保罗·穆尼,肯定会让那些冷血的害人虫兴奋得直蹦跶;我还有玛娜洛伊,怎么也值一个半粪蛋。”等他们到了这儿,才发现大众口味已经变了风向;那一年,能让虫须子抖起来的只有巴斯尔·拉斯博和琼·布朗德尔。结果,那些倒霉蛋就给困在这里了,孤独无助地守着一部连蚊子都不会瞧一眼的老片子。这些盲流就算饿死,虫子们也不会管的。我曾亲眼看见巴斯特基顿在斯皮德烟馆—个暗角里干坐了一周半。最后还是一只螳螂发现这位沉默的喜剧大师已然归西,就把尸体扛回家作为个人藏品了。
  我应该是在最糟糕的时候跳进这个坑的,那时我血气方刚又发财心切,听不进任何劝告。我购置皮壳的预算不宽裕,所以我琢磨着与其买个超级巨星,不如找—个在老片子里频繁出镜的二线明星。皮壳销售公司先给我展示了一款漂亮的基南怀恩。为了这次旅行我做过一些老电影的功课,知道怀恩严格来讲应该算电视电影演员,而在大银幕上他只出演过一些搞笑的反派。接着他们摸出一款唐诺茨,我的回答是见你们的鬼。我刚要抬脚走人,他们又掏出一款约瑟夫科顿来,终于让我眼睛一亮。我比做这副皮壳的人还要清楚科顿有多酷。想想那些片子吧:《辣手摧花》、《公民凯恩》和《第三人》。我爽快地付了钱,拎起手提袋径直回家,一想到袋子里装着那位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邻家大哥,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现在要是再让我在太空里飞上一年,我宁肯去坐一年马桶。这趟旅程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只能读读关于老电影的书,或者幻想挣到金条后应该怎么去花。我手里的王牌是一部旷世奇片。一件真货,我父亲祖传的宝贝。不瞒你说,这件宝贝是我出发去航天港那天偷出来的。片名叫《活死人之夜》,是一部低成本电影。逢年过节我老爸总把它翻出来,掸掸灰,放给我们看。谁知道这片子究竟拍了些什么鬼玩意儿?不过根据我读过的资料,这部黑白片应该是古人所谓的邪典电影。
  记得是在一个圣诞节,当时我约莫十岁,正躺在地板上和亲戚们一起看这个片子。老爸弯下腰凑近我,指着屏幕问:“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深意吗?”我摇摇头,“导演想告诉我们,死人也会吃人的。”老爸说话时深沉得像一块岩石。而我所见到的只是一群僵尸走来走去。多年来我一直以为那是节庆游行。时至今日,如果让我再看一遍,或许还是会生出一股过节的欢快之情。总之,这部片子老是够老,却不合我口味;不过我又认为,这种反好莱坞的、独立电影的整体风格,还有它呈现的二十世纪后期的文化现象,准能在昆虫星造成轰动。
  飞船降落在毗邻甲壳城的一座小航天港,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情形,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昏暗的街灯依稀照着一排排单层混凝土仓库。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幸亏穿上了科顿的皮壳我才没有痛哭流涕。刚钻进皮壳那会儿特别难熬,直到你觉得自己快死了,才感到维生系统吊着你的命。还有一件事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那就是第一次穿上皮壳会有多痒痒。我浑身痒得快要抓狂了。这时,旁边有个以前来过昆虫星的家伙,正要钻进小鲜肉尼克亚当斯的皮壳,他警告我说:“不管干什么,都不要去想痒痒,否则铁定让你发疯。”我痛苦万分地穿过气闸舱,走进了这个缓慢而沉重的昆虫世界。
  几天之后我就获得了跟斯图特拉德尔见面的机会,当然疏通关节可没少花钱。此人真是天生异相啊:毛发丛生,枝枝丫丫净是胳膊;两只眼睛像碟子那么圆,而且每只眼睛都由一千块镜面组成。看到他眼睛里同时映出无数个我,我顿感一阵眩晕。翻译机传来的声音又尖又细,令人生厌。
  “约瑟夫科顿,”他说,“我看过你几部片子。”
  “《辣手摧花》?”我问。
  “没听说过。”这只跳蚤说。
  现在,我透过浅橙色烟雾盯着斯皮德烟馆吧台后面的镜子,意识到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我踏上昆虫星,大约过去了五年,或者十年?这烟能让时间停下来,抹去时间流逝的感觉,昨天或许就是今天,今天也可能是昨天。斯皮德烧的“烟叶子”我弄不清是什么玩意儿,看上去像一大把一大把触须。它会让你脑子飞快地转起来,逻辑混乱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其间真实记忆会时不时间进来,仿佛在为虚度的光阴敲响警钟,不过这种烟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让你不在乎任何事情,一心只想再抽一口。
  一闻着烟味我就感觉脑袋软软乎乎、磕磕顿顿的——我叫“科顿”算是名副其实了。是的,这个科顿早就破罐子破摔了。我把盖博掉的那枚晶币递给斯皮德,那只和善的老蜘蛛。他问: “老规矩,乔?”我点点头,露出排泄管,他把烟管套上我的接口。我用左手小拇指碰碰右耳垂,将真空装置调为吸气模式。纳米设备开始工作,帮我吸入了一团橙色烟雾。一口烟进肚,你永远都不舍得吐出来。   我来这儿没多久就染上了烟瘾。为了嗨上一晚,我最终以低得不像样的价格卖掉了那部电影。一只优雅的瘦蟋蟀花了十晶币买下了片子,我一头钻进斯皮德烟馆昏昏沉沉连抽了三天。破产的几个小时后,我清醒了过来,开始恐慌。就这样,我成了斯图特拉德尔的马仔。
  “你是怎么看待生活的?”他一见我劈头就问,是甲虫警队把我带到他办公室的,我在大街上无证购买虫粪蛋被抓了个现行。尽管现在我眼前橙雾缭绕,却仍然心有余悸,他们当时完全可以一枪把我毙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答道。
  “我要胖揍你一顿,你就知道识趣了。”他说干就干,立刻就有一大堆胳膊朝我抡了过来,那感觉活像被一群蝗虫围住了狂叮猛咬。我的纳米技术宇航服毫不含糊地把每一记痛感都传输给了我。就在我天旋地转之际,他又飞起一脚,正中我的睾丸,或者说是厂家不嫌麻烦在皮壳上做的对应物。我往前一扑,他一下子用上颚钳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收藏室已经给你留好了位置,就在奥马尔·沙里夫和安妮特弗奈斯洛中间。”他说。
  我答应他只要让我活命,干什么都可以。他松开上颚,我站稳脚跟,揉着喉咙。然后他没完没了地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就像牙齿在磨混凝土。他伸出两条胳膊搭住我。
  “现在,约瑟夫,”他说,“我有件小事要你去办一办。”
  “什么事都行。”我回答。
  斯图特拉德尔挥挥手让甲虫警队出去,办公室只留下我和他。他在桌旁落座,并用三只手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觉得好点儿不?”他问。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见我自己在不停点头。
  “好,”他说,“很好。听说过有个电影叫《风雨无常》吗?”
  “要是我说没有会对我不利吗?”我问。
  他又笑了。“不管你怎么回答都不会对你有利。”他说。
  “没听说过。”我只好承认。
  “没关系。”他说,“这个片子我看过一遍,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和你们星球刚刚建立贸易关系那阵儿。”
  “拍得怎么样?”我问。
  “美得像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他答。
  “假如真有那么好,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我问。
  “演员都没什么名气,不过我告诉你,里面有个叫格洛丽埃特莫斯的妞儿,那叫—个惊艳。这是个爱情故事。撕心裂肺。”斯图特拉德尔一边说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肚子。
  “哪天我得补补课。”我说。
  “不,约瑟夫,”他说, “这一课你马上就得补。这个星球上唯——份电影拷贝在萤光草原的兰卡斯特大使遗孀手里。这个寡妇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没走,她就是格洛丽埃特-莫斯本人。我想买下片子收藏起来,可她不肯卖。这是她丈夫最爱的一部电影,因为是她主演的,用你们地球人的话来说,有纪念意义。我想得到这个片子。”
  “为什么不直接派甲虫警队去拿过来?”我问道。
  “情况太微妙,”他说,“她有地球军方背景。要是我们对前大使的遗孀动粗还像什么话?这会影响两星之间的繁荣贸易。”
  “如果你把我送回地球,我会叫他们向寡妇施压,把片子给你。”我说。
  “我看你是还想挨顿揍。”他说,“不,我要你去她那里,帮我拿到片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但不能偷,也不能伤害她。她必须得心甘情愿地交给你,然后你再给我,这样你就能活命。”
  “这我怎么办得到呢?”我问。
  “用你的魅力,约瑟夫。想想你在《第三人》里的表现,爱管闲事,老实巴交的,又一直很有魅力,不是吗?”他说。
  我点点头。
  “要么成功,要么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我好像已经听到齐特琴了。”我说。
  斯图特拉德尔把他的“驶拉机”(类似古代的人力车)和一个暴脾气的白蚁车夫拨给我出城用。等我们来到甲壳城昏暗的街灯照不到的地方,那才真的是一片漆黑。唯一能指路的只有那个坑坑洼洼的月亮了。车夫不住地抱怨一群群飞来飞去的螫人虫,其实那是一种长着薄翅的微型哺乳动物,有点像吸血蝙蝠,但只有地球上的蚊子那么大。不过再怎么说,他身上能用来赶虫子的“家伙”至少比我多。我害怕这个车夫,害怕这黑暗,害怕残酷的未来,而最害怕的还是想到有可能超过一天抽不上烟。市长向我保证,格洛丽埃特·莫斯本人就是个老烟鬼,烟具齐全,“烟叶子”也多得是。我祈祷他在这件事上没耍我。他还说她之所以从没回过地球,就是因为烟瘾太大。
  车子在崎岖颠簸的路上模冲直撞,就像一场噩梦。终于,无边无际的萤光草原映入了我的眼帘—高高的草叶被风吹过,在黑暗中忽闪着猫眼那种黄绿色的光芒。点点光亮减轻了我的恐惧,缓缓移动的草浪也让我心旷神怡。美景当前,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落魄处境。车夫转了个弯驶入草丛里的一条小路,载着意识恍惚的我又走了一英里左右。
  “下车,地球虫子。”车夫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哪里?”我问。
  “到地方了。”他说,“下去。”
  “兰卡斯特家在哪儿?”我又问。
  “看。”他用三只手示意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四周的草叶高过我们的头顶。
  “走这条路,过一会儿你会看见一栋地球房子。我不能再带你往前了。要是让夫人见着我,她就会知道你是替斯图特拉德尔力事的。”
  “谢谢。”我说着下了“驶拉机”。
  “祝你鼻孔里生蛆。”他说完调转车头走了。
  我,科顿,竟然沦落异地,离地球三光年远,困在了一个永远没有白天的虫子星球上。空中星光熠熠,可我没有抬头观望,若是看到了太阳——那个遥远的闪烁光点,只会让我更加孤独,更加自怨自艾。我想念父母,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仿佛看到老爸摇着头说:“这傻小子偷了我的电影。”
  兰卡斯特家是一栋吱嘎作响的木结构房子,在地球上属于复古式样。我以前见过类似的图片。在我收藏颇丰的电影类书籍中,有一本对此做过介绍,说叫维多利亚风格。三四十年代的片子里经常出现这类奢华的住所,木工精雕细镂,房间多得数不过来。现在耸立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幢三层楼大宅子,左右各有一座火箭状尖顶角楼,一圈带栏杆的阳台环绕着整个建筑。我一面向大门前的台阶走去,一面拼命在脑子里飞快地拼凑接下来的台词。   我在门上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停下来等着,希望女主人在家。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回不了甲壳城的。终于,大门向外打开了,里面还有一道纱门,后面站着—位年轻女子。
  “有何贵干?”她轻声问道。
  “我迷路了。”我说,“我是从城里逛过来的,想见识一下萤光草原,看是看到了,可我觉着自己回不去了。草林子里有什么东西一路在追我。我又怕又累。”话一出口我就感觉编造痕迹太重,很难让人相信。
  她打开纱门看着我。“约瑟夫·科顿?”她问。
  我点了点头,全力扮出一副无助的样子。
  “可怜的人。”她说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迈过门槛,意识到老科顿的魅力已经起效了。假使敲门的是我本人,她多半会把门一锁,致电甲虫警队;而科顿是《第三人>里惯以不幸博同情的行家里手,她瞬间就感受到了我的痛苦。
  进入这栋维多利亚式老房子,站在精编细织的地毯上,迎面一口古董立钟,四周满是带螺旋装饰的木制家具。就在此时,我领略到了格洛丽埃特莫斯的美。斯图特拉德尔看上这部电影算他识货,眼前这位美女显然具备超级明星的气质 这是年轻的奥黛丽·赫本与略显成熟的海莉米尔斯的合体。不止于此,那一头中等长度的金色卷发,那一张清纯无邪的脸蛋儿,那尽显优雅而嘴角又挂着一丝顽皮的微笑,那一身朴素的钻蓝色裙装和一双没穿鞋的光脚——又会让人联想到头发留长的珍茜宝,或是涤尽做作之态的格蕾丝·凯利。
  “我丈夫过世后家里就很少来客人了。”她两手扣在背后说道。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个人跑到荒郊野地来了。”
  “不麻烦,真的,”她说,“我倒是很想有个伴。”
  “好,我一搞清东南西北就马上离开。”我用平直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但同时我又能感觉到科顿隐隐摆出了一副沮丧的神情。
  “那怎么行,”她反驳道, “您是特地从大老远跑来看草原的。而且您自个儿也回不了城,在这儿能活下来算走运的。草林子里有怪物,您也知道,一口就能把您吃了。”
  “真过意不去。”我说,“我是从地球来的,正在为一部关于昆虫星的电影挑选外景地。我一直想振兴家乡的影院艺术。在这个宇宙中,只有这里的人才真正看重一部电影的艺术性,而不是去算计能值多少迷幻精,所以说要拍一部片子,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太棒了。”她的脸庞比先前更有神采了, “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带您去参观草原。这里空屋子多的是。”
  “您确定我不会打扰您吗?”我问。
  “请别这样讲。”她说,“我让仆人陪您上楼,先安顿下来。”
  我刚要开口就被她打断了,“我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话。”这么一句古雅的说辞出自这么个美人儿之口,我一听就浑身酥软了。
  “维斯帕申。”她喊道,片刻后一只淡绿色蚱蜢出现在左侧走廊的这一头,身高和我相仿,穿着黑色短外套和黑裤子。
  “我们有客人。”她说,“科顿先生要住一段时间。带他去三楼大房间,正对草原的那间。”
  “遵命,夫人。”这只蚱蜢用大卫·尼文那种乖巧态度说道,“这边请,先生。”
  维斯帕申把我带到楼上一间屋子的门口,并提醒我八点开晚饭。我谢过他,他嘟哝一声,轻巧地转身而去。
  我一进屋就成了《辣手摧花》里面的科顿。我往床上一躺,落地窗外滚滚草浪起伏闪烁,仿佛乘船航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我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晚饭我们吃炭烤蜈蚣肉排,用地球制造的精致水晶高脚杯喝蟑螂汁酿的酒。我总是想假如有钱了,就把比萨饼引进到昆虫星来,不过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嗯,约瑟夫,”格洛丽埃特说,“我是从电影里知道你的。我敢说你从来没听说过我。”
  “不,我听说过。”我决定冒险试探一下,“虽然我没看过《风雨无常》,可是个影迷就知道这片子。见了你之后,我总算明白这部电影为什么会被奉为小众经典了。”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紧接着又黯然神伤起来。“我丈夫,了不起的伯特·兰卡斯特,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她说,“所以这个片子对我很重要。”
  “是啊。”我说,“我来到这个星球后听说了大使的事,我很难过。”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说话的同时,纳米技术根据她的情绪适时分泌出两行清泪。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我没敢开腔,生怕打断她的回忆。有一会儿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叉子上插着一块蜈蚣肉,盯着桌面发呆。
  我吃完饭,静静起身离开餐厅,躺回床上想睡上一觉。既然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原本因前途未卜而产生的焦虑感便慢慢消退了。然而,烟瘾又开始在脑子里乱抓乱挠了,闹得我总觉着房间里飘着烟味。后来实在扛不住,索性起床满屋子溜达。草原上蟋蟀的呜叫声连成一片,间或传来一声猎物的垂死尖叫。我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在黑魃魃的房子里,我悄悄地从一间屋子串到另一间屋子,浏览着架子上一排排二十世纪的小摆设,不禁暗暗称奇。这位大使显然是古代地球的铁杆粉丝。接着,我真的闻到了烟味,同时发现一楼长廊尽头有间屋子亮着灯光。我朝那里走去,听到了柔和的音乐——应该是艾拉费兹杰拉的歌。我从门口向里张望,只见格洛丽埃特正坐在沙发上。她身前有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大瓶我们晚餐时喝的那种鸡尾酒和一只斟满的杯子,还有一口正在燜烧的烟罐,屋子里橙雾袅袅。一根垂荡的长管子一头连着烟罐,另一头从她叉开的两腿间伸进裙子底下。
  就在这时,她转头看见了我。她半睁着眼睛,既没有惊慌,也不显得尴尬。她笑了笑,是一种苦笑,看上去比之前老了许多。
  “抽一口?”她问。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答话时感觉自己在皮壳里抽搐了一下。
  她拍了拍身旁的沙发坐垫,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她把手伸进裙子,卸下连着烟罐的那根管子,只听阀门嗖的一声关上了。她将管子递给我,我拉下拉链,摆好姿势,接上管子。   我的上帝,真是救命的一管烟啊。尽管此后又当了这么多年的烟民,那个瞬间依然记忆犹新。吸完之后,橙雾环绕,我们沉浸在天籁般的音乐之中。
  “你是谁,约瑟夫?”她低声问道。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这种事是不能谈论的,太危险了。在昆虫星上,人类的皮壳一直算是个秘密。斯图特拉德尔和他的喽哕们还真的把我们当成了皮壳上的明星。他们对电影角色太着迷,已经不愿意用逻辑去思考这个问题了。这就像是圣诞老人的秘密,而我不想去当那个戳破美丽谎言的人。
  “一个朋友。”我佩服我自己,烟劲儿还没过居然把嘴巴管住了。
  “你想地球吗?”她问。
  “想,”我说,“我怀不念阳光。”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回去。”她说,“但那边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大使一起死了。”
  “他是个好人。”我说。
  “—个大好人。”她说, “他热爱自己的事业。没人能像我丈夫那样把斯图特拉德尔捏在手心里。迷幻精市场欠他一大笔人情。除了工作,他对我也是那么好。我们俩平时聊天玩闹总是没个够。他还自掏腰包,每年带我进两次城,希望你不介意我说这个,享受一下小屋子。”
  “小屋子?”我问。
  “斯图特拉德尔有一间密封舱,你进去后可以脱下这身皮壳。租用费贵得离谱,可我丈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这样不就泄密了吗?”我问。
  “不,约瑟夫,”她笑着说, “他们以为我们进去是为了蜕皮。他们是虫子思维,总认为我们要有个地方脱掉一层皮,以便交配。”她脸红了,咯咯咯笑了一会。
  “想想吧,人类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我也跟着笑起来。
  “小屋子是—个地球人发明的。他出钱雇人运到这里。有一段时间很受移民欢迎,因为他收费不高。可斯图特拉德尔发现了这是个来钱的东西。他先安排这位发明人遭遇一场事故,然后就把小屋子充公了。现在他以地球的半小时为单位出租小屋子,收取天价费用。”
  “这个杂种。”我说。
  “我不该告诉你这个,但我现在无所谓了。在小屋子里,我们能看到对方的本来面目。”说完她接好管子又抽上了,此后谈话告一段落。老式留声机放完了那张黑胶唱片,歌声变成了反反复复的刮擦声,同屋外蟋蟀的呜叫声混成一片。我打了个盹,醒来发现格洛丽埃特已经离开。我跌跌撞撞上楼去睡了。
  第二天,当然天永远是黑的,维斯帕申把卡车开过来。车斗金属底板上固定有躺椅,我和格洛丽埃特爬上去落了座。我们带了一壶饮料和午餐便当。
  “去草原,维斯帕申。”她吩咐。
  “遵命,夫人。”蚱蜢在驾驶室里应道。
  她带我领略这片萤光平原的一处处景致。景色美得让我瞠目结舌,能看出来,她也受到了我的感染。下午,我们路过一座采粪农场。一种庞大如象、名叫“丈大蛒”的水虫子缓缓穿行在草林子里。格洛丽埃特介绍说,这些笨重的巨虫食草为生;而草叶之所以发光,是因为这里遍布一种携有萤光素的微型昆虫。巨虫一面进食,一面按其食量的一定比例排泄出迷幻精颗粒。微型昆虫与丈大蛒的消化液混合后会起化学反应,使迷幻精富合对地球人有效的特殊“致爱”成分。每一台催情劑“制造器”后面都跟着一名斯图特拉德尔的同胞——跳蚤,他们各推一辆小车,采集着昆虫星上软乎乎的财富。
  这么多迷幻精堆在眼前,光是看看都会让人亢奋起来。我发现格洛丽埃特的脸上也起了潮红。她身穿端庄的粉色礼服,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她注意到了,招呼维斯帕申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这只尽职的虫子发动卡车,载着我们沿一条河边小路回家。河流比这永夜还要浓黑,但有无数光点在河水深处游弋。
  “那是地球。”格洛丽埃特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些星星比河里的螨虫还要小。
  “是啊。”我答应着,却没有沿她指的方向看。 当天晚餐之后,维斯帕申已退下,我和格洛丽埃特坐在客厅里,隔着橙色烟雾观看《风雨无常》。先前我们从门廊进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布置好古董放映机和活动银幕了。痛痛快快吸了几管烟后,她关上灯,打开了放映机开关。
  实话实说,这部电影很糟糕,通篇催泪弹剧情。然而,即使是在黑白片里,格洛丽埃特莫斯依然如此光彩夺目,又如此清纯可人,至于其他那些蹩脚的演员、粗糙的摄影、牵强的情节,都无关紧要。影片讲述一个年轻女人因受第一任丈夫虐待,染上了酒瘾。在一个暴雨天,她踉踉跄跄出了一间酒吧,沿着城里的一条街道往前走,淋得浑身透湿。这时有个年轻男子打着伞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同行。后来她发现男人也有酗酒问题。长话短说,两个人坠入了爱河。他们决定相互支持,帮对方戒酒。然后是一系过火的煽情表演,反正最终胜出的还是爱情。戒酒成功后两人结了婚,住在一所简朴温馨的公寓里。日子过得幸福无比,有一天又下起雨来。年轻丈夫跟妻子说要去街对面买包烟。她在窗前看着他走出大楼。就在他过马路之际,一辆车歪歪扭扭地从街角拐了过来,开车的正是人见人烦的莱德巴顿斯。司机猛踩刹车,车轮打滑,格洛丽埃特的爱人不幸身亡。影片结尾,她又回到了酒吧。酒保说有段时间没见她了,还说她看上去不太好。她呷了一口酒,又吸了口烟,说:“风雨无常啊。”
  电影放映完毕,转轴每转一圈,胶片尾部就拍打一下放映机,格洛丽埃特转过头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几乎已经相信这是真实的回忆了,我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说她在片子里棒极了,她却挥挥手示意我出去。在门口我转身说,她真美。我觉得她连听都没听见,她正在一门心思装胶片,似乎还要看一遍。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经把斯图特拉德尔交代的任务忘到了脑后。我不理智地爱上了自己欺骗的对象。我总是希望她能透过表象看清真正的我,然而我身上的每一处缺点都被科顿巧妙地遮掩起来并包装成个人魅力。我开始意识到,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她也对我动了感情。仿佛我就置身于一部电影之中,一部以奇幻草原为背景,被明星点石成金的B级片——至于把本片归为A级还是B级已毫无意义,因为它将永存于观众们的心中。   我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梦中,直到有一天,我在走廊里碰上了维斯帕申。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握着,低声说: “斯图特拉德尔让我给您带个信儿。您还剩两天时间去搞到那个片子,要是第三天还两手空空,您就会被乖乖地挂在奥马尔沙里夫旁边。”
  好比老话说的,舞台灯光刷的一下亮了,我再度齐脖子陷进了梦魇之中。我考虑过向格洛丽埃特和盘托出,把我的处境告诉她。她也许会大发善心,把片子交给斯图特拉德尔,救我于危难之中,但与此同时,她也就知道我一直在骗她了。我不愿失去她,但又不想死。连科顿这位演戏专家也掩饰不住我的窘境了。就在维斯帕申下达最后通牒的那天晚饭之后,格洛丽埃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我回答,但等我们吸完烟,她又问了一遍。抽了烟人会变脆弱,不断增强的恐惧感驱使我去求得她的冷悯。我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我俯过身去,抓起她的手。她坐直身子朝我靠来。“我要坦白一件事。”我说。
  “是吗?”她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好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她那张俏脸。草原上传来雷声,随即下起了雨,雨点轻轻打在客厅的窗上。
  我张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误会了,把双唇凑过来,压在我的嘴唇上。我们吻得激情四溢。她伸出双臂紧紧抱着我。我隔着薄薄的衣料抚摸她,从大腿到肋间再到胸。她并不抗拒,因为她也和我一样燃起了欲火。我们久久地爱抚和亲吻,时间长得闻所未闻,更像是二十世纪的做派。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顺着柔滑的大腿摸上去;就在我的兴奋达到顶点之际,手指却碰到了冷冰冰的钢制排泄阀。我不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皮壳制造商在产品设计上可谓挖空心思,竭尽所能,但还是忽视了人体解剖学上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这产品原本是为了推动星际贸易,最终提升人类的“性”福度,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本身却并不具备性的功能。我摸到她阀门的同时,她也摸到了我的。我们放开对方,万分沮丧地瘫坐了下来。
  “小屋子,”她说, “明天我们进城,去用小屋子。”
  “你确定?”我问。
  “必须这样做。”她说。
  “可你付得起费用吗?我没有钱。”我说,身体仍不住地轻微颤抖。
  “不,我也付不起,但我有一样斯图特拉德尔想要的东西,可以换半个小时的使用时间。”她说。
  听到这句话我的惊喜之情难以言表,就像格洛丽埃特的电影,最终胜出的还是爱情。她要用那部电影去做交易,我不但保住了命,还不用向她招认我的秘密。就算弗兰克-卡普拉再世也想不出这么绝妙的剧情。
  维斯帕申叫醒我的时候,我正在做着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海滩之梦。“兰卡斯特夫人在卡车上等您。”他说。我匆忙穿好衣服,下了楼。
  我爬上车斗坐进躺椅时,看见格洛丽埃特手里拿着拷贝盒,紧张地用盒子敲着膝盖。
  “早安,约瑟夫。”她说, “希望你睡了个好觉。”
  “倍儿儿精神。”自打来到昆虫星我就没像现在这么轻松过。
  她身穿黄色裙装,脖子上戴着一根垂着金蜜蜂坠子的细项链,头发编了辫子—她散发的光芒连萤光草原都黯然失色。
  “甲壳城。”她大声吩咐维斯帕申。
  “遵命,夫人。”那只蚱蜢答道,卡车应声起动。
  我们一言不发地穿行在黑暗中。草原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光线渐暗,两英尺开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我感觉她的手在触摸我的手,我们把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一切还算顺利,然而刚进入甲壳城郊区,我们就在街灯下看到了惊心的一幕:身穿蓝色格子衣的朱迪·加兰在绝望中用一把螫刺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了扳机。她的皮壳一定是劣质货,因为肉身不是从孔眼里往外漏的,而是像气球一样爆开,血肉和内脏飞到了我们的卡车车门上。
  格洛丽埃特用手捂住眼睛。“真希望我没看见这个,”她说,“简直是地狱。”
  “没事了,”我安慰说,“她现在好多了。”
  青蝇及时现身,开始吞食残渣。
  “开快点儿,维斯帕申。”她喊道。
  蚱蜢猛踩油门,只用了三分钟就驶上了甲殼城的主干道。
  斯图特拉德尔终于搞明白格洛丽埃特提出的交易方案,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了。
  “一部老片子,名气也不算响。”他说着从格洛丽埃特手里接过拷贝盒, “不过,为了表示对您已故丈夫的尊重,再加上您本人又这么美,我愿意留下它作纪念,并让您和您的朋友使用半小时小屋子;”
  “当您看到影片结尾我在酒吧的那场戏时,”她说,“请一定记住,我在说最后一句台词的时候,左脚高跟鞋正好踩扁了高脚凳下面的一只蟑螂。”
  “到时候我的心一定紧张得怦怦跳。”这位市长说。
  “去小屋子吧。”她说。
  “好,跟我来。”跳蚤说。我们走出他的办公室时,他转过头来悄悄对我说: “科顿,好你个无赖啊。”
  小屋子和市长办公室在同一条街道,安置在一座原本废弃的楼里。他用脸颊上伸出来的一根又长又粗的须子打开门锁。我们俩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重重黑影之中。前方隐隐约约有一个长宽高各十英尺的黑色大舱室。斯图特拉德尔走到舱室前面,好像在按什么按钮。接着传来老式齿轮缓慢转动的声音,一块面板向后滑动,露出明亮的光线,犹如我梦中的夏天。
  “记住喽,”跳蚤说,“必须等里面铃响之后才能蜕去外皮。同样,铃响第二下,必须在五分钟之内完成换皮,要不然门一开你们就死定了。这些都是发明这玩意儿的地球人告诉我的。”
  “约瑟夫?”格洛丽埃特问。
  “我们进去。”我说。
  “欢迎光临天堂。”斯图特拉德尔划着胳膊请我们进入亮堂堂的小屋子。
  我听到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但什么也看不见,强光让我暂时失明了。里面很暖和,还有各种音效——溪流潺潺,乌儿啁啾,风铃叮当,树叶簌簌。   就在我恢复视力时,铃声响了。
  “美极了,不是吗?”格洛丽埃特赞道。
  “这是我到过的最美的地方。”我四下里望了望,舱内除了六面墙别无一物,每个面都衬着厚厚的泡沫橡胶,再包上一层深红色丝绸。
  “来,约瑟夫,让我忘记草原吧。”她说。
  我搂住她。她轻轻推开我。“先蜕皮。”她说完紧张地笑起来。
  在脑门正中连拍四下,皮壳就会像橘子皮一样从四面剥落。我们俩伸出手,相互拍起了脑门。
  想象一下,你的鞋子比脚小好几圈;想象一下,你穿着这双鞋走了几个月,一秒钟也没脱过;再想象一下,你终于把鞋子脱掉了,将此时的如释重负感放大一百倍,就是脱下皮壳的感觉。单单是这种感觉就快要接近高潮了。科顿从我身上剥离,皱巴巴地团在脚踝边上。我一脚把它踢到角落里。回头再看格洛丽埃特,她正背对着我。我很满意地看到,她真人的头发颜色同那位演员的一模一样。我走到她身后,把两只手搭在她肩上。
  “帮我挠挠背。”她说,我照做了。
  “真舒服啊。”她叹口气道。
  这时她转过身来,我退后一步,瞪大了眼睛,她也一样。一股空落落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美消失了,绝不是说她不漂亮,而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即使身处暖光之中,这种变化还是讓我不寒而栗。更可悲的是,她的眼里同样满含失望。我压抑已久的欲望瞬可化为乌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痿掉了。她的下嘴唇开始颤抖,我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不是格洛丽埃特莫斯。”她说。
  “我知道。”我上前一步,再次抱住她。
  我们在天堂里待了宝贵的十五分钟,站在地上无言地拥抱着,并不像一对恋人,而是两个吓坏了的迷路小孩。对于我们而言,这间小屋与一场欢爱的距离,不亚于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在我耳边低声诉说着陈年往事,仿佛在作绝望的忏悔。她在地球上出生时的真名叫梅利莎鲍尔,父亲是军人。她年纪轻轻就嫁给了一个职业外交官,婚后丈夫强迫她一起外驻昆虫星。丈夫不允许她挑选知名影星的皮壳,她本来看中的是简曼斯费尔德,但最后只让买格洛丽埃特莫斯。她丈夫的最大心愿就是发横财。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大使充分暴露了本性,其暴虐程度丝毫不输给斯图特拉德尔这类害虫。她将一枚帽针刺入兰卡斯特的眼睛,亲手结果了他。“那枚针非常细,不会留下痕迹,而且他痛苦了很长时间才变成一滩粘液。”她说, “后来,烟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她的坦诚让我无地自容,仿佛内心的遮羞布也给扯了下来。我也对她如实相告,那天是怎么去的她家,为了什么目的。在我坦白的过程中,我听到她短叹了一声,接着颓然瘫倒在我的手臂里,仿佛只是一副空皮壳。我说完把她平放在地板上,自己也躺在她身边。她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盯着小屋的一角。
  “现在我们拥有了彼此,”我说,“我们互相帮忙把烟戒掉。如果把你的家当都变卖了,我们还能返回地球。我们甚至还会相爱的。”我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没有反应。
  我一边不停地描绘未来、给出承诺,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臂,还张开手掌从头至尾摩挲她的发丝。这时铃声响了,猛地把我从自己编织的未来拉回到了现实。
  我立即开始套皮壳。“一切都会好的。”我说完就迎来了一阵短暂的窒息。现在我又变成了科顿。我往下一看,顿时惊恐至极,她压根儿没有动弹。
  “快,赶紧!”我喊道, “没多少时间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我想帮她把皮壳套上——除非她站起来否则不可能套得进去——然而她始终保持着胎儿般的蜷缩姿势。那几分钟时间倒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我感觉早就该到点儿了。我抬起她贴身抱住。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为什么?”
  她慢慢把脸转过来。“你知道为什么。”她答道。
  门开了,她在我怀里化作一场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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