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生死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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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贤者遇到危难,
  就像那上弦月亮;
  小人受到挫折,
  就像熄滅的油灯。
  须弥山总是屹立不动,
  高尚的人就像它一样坚强;
  棉花随着轻风飘摇,
  卑劣的人就像它一样无常。
  ——西藏《萨迦格言》
  地面上的雪把通往山上的路覆盖了。老左下车抓了一把雪放在嘴里,眼睛看着远处的珠峰。珠峰顶上罩着一层厚厚的云,像头顶缠裹着厚重的白布。珠峰顶上长年笼罩着的这团云,在晴天会流淌出七彩光芒,光芒映照到山脚下的冰川,山峰就像在镜子里。他们称珠峰是一个可以储蓄灵魂的地方。现在一切都安静了,灰蒙蒙的,云团在高处看着他们。
  胖子从后头走来问:“才九月,哪来的雪?”
  “昨天下的雪,还湿着呢。”老左说。
  他们这次进藏两辆丰田皮卡,一共六个人。车上装着支援藏区学校的衣服、书本和教具。他们9月1号从北京宋庄出发,沿青藏线进藏,已经在藏区转了半个月。老左昨天在定日扎营时翻看地图,找到了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一早上他们就出发,现在距离地图上标的位置要再翻过两座山梁,可是雪覆盖了所要经过的道路。
  老左想到河谷里站着的那个人。车子转过来时,那人直直地立在河床中央,河床干枯,露出一堆石头。那人半天也不动,像河底生长出的一根黑色石柱。在高原光线的折射下,那人的身影像一个荒原巨人。
  他走近那人,才发现那人实际上要比他矮。他朝那人凝视的远方看,可以看见绒布寺金色的屋脊。他走上前双手合十说:“扎西德勒。这里有学校吗?”
  那人疑惑地看着他。他指着前方的车辆说:“我们来援藏支教的,要找一所学校。”
  那人陷入沉思。他见对方不说话,以为听不懂汉话,就比画着。忽然,那人指着西边说:“往西,吉隆,再往南,吉隆镇。那里有学校,有树林。”
  “有树林?”老左以为那人说错了。
  “对,有树林,有河流,有草场。草有这么高……”那人把手比画到膝盖。
  喜马拉雅山脉附近有树林草场,老左闻所未闻。如果真有这个地方,肯定像电影《侏罗纪公园》里的样子,就能碰到恐龙,碰到许多史前怪兽。他回到车队,召集众人坐下来开会。六个人举手表决,全票通过去吉隆的决定。
  他们开车返回到国道318,经樟木线,一路向西。国道在南北两个山脉中间的宽阔地带,路两侧铺满了碎石砾,是冰碛湖留下的。南边是绒布冰川和喜马拉雅山的五座姐妹山,有卓奥友峰、拉布吉峰、希夏巴马峰等,海拔都在8000米。车子经过安多镇,下午时前方铅白色的云朵罅隙里露出一抹深蓝。这是佩枯措,湖面安静得像一块蓝玻璃。
  佩枯措旁边的岔道口,有一块木头牌子钉在坡地上。牌子上写着一串数字符号。他知道这是一个军事路标。一条路向北,走60公里是萨嘎,从萨嘎上国道219去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去阿里。又有一条上坡的路,向西翻一座山,山那边就是吉隆。
  他们翻的这座山叫孔唐拉姆山,海拔5200米。九月,山顶还有积雪和冰碛。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绕来绕去,绕到另一座山。这儿有几座山镶在一起。车子绕到山峰背面时,好像一下子进入了黑夜,绕到正面时,阳光又像针刺得睁不开眼。走了30多公里,终于绕出山区。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海拔4700米,再看周围的景色,荒秃秃的山坡,坡上只有一撮撮蕨类植物。哪有什么树林草场?
  胖子说:“我们上当了。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树林。河谷里的人骗了我们。”
  老左反问:“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老左相信藏民不会说谎,说的顶多有偏差。他们翻开地图,向北是吉隆县,向南是吉隆镇。车子就向南下坡。路的一侧有一条深沟,沟里有水流。路标上写叫“吉隆藏布”。这是恒河的源头。他们看到路边有一个寺院,巍峨耸立在山崖上。他告诉众人,这是查嘎尔达索寺,一个著名的寺庙。
  他们行驶了七十多公里,来到了一个集镇。老左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海拔是2600米。其中一段25公里,海拔就下降到1100米。他们的车子就像是一头野兽扎进吉隆镇。
  吉隆镇是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口岸。镇子不大,有一条街道,几十间房子,有旅馆、商店、贸易市场、修车铺、边防哨所。镇上有树,有河,气候温暖湿润,像到了云南大理。老左笑着说:“就这里了。”
  他们找一家旅馆住下,见时间还早,傍晚五点时太阳高悬在天,就问旅馆老板这里有没有树林?旅馆老板叫洛则,点头说有。老左就要洛则当向导,领他们去看树林。他们往南开车,走了大约五公里,前方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树林,林里还有溪流瀑布。
  洛则叫车子停下说:“只能在这里看,不能再往前。前面有深沟叫吉隆沟。这里是老虎嘴,深不见底。”
  众人下车,眺望前面的树林,有红豆杉、长叶松、长叶云杉等。老左说:“我们去林子里看看。”
  洛则脸上呈现出深深的恐怖,说:“不,只能在这里。没人敢进这个树林。”
  老左对洛则的话半信半疑。他出于尊重也就不再前往。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去洛则屋里聊天。老左问:“洛则,为什么吉隆沟对面的树林不能进?”
  洛则神秘地看看四周,悄声说:“沟里有外星人。”
  “外星人?”老左惊得瞪大眼睛。
  “对,外星人。我们讲的话都能被他们听到。”洛则去窗口往外看了看,转过身来绘声绘色地讲起发生在吉隆沟的离奇失踪案。有一个从日喀则来的警察,在镇上饭店里吃饭,中途去厕所就失踪了。厕所在饭店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人看见他出门。有一个藏民,在沟附近放牛失踪。奇怪的是藏民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机器叠的,摆放在帐篷里。这个藏民可是一辈子没叠过衣裳的人呐……
  第二天早上,老左九点钟醒来,见队员们还在酣睡。他就拿上手机,又拿了些零钱塞进兜里,把包和生活用品整齐摆放床上。他叫醒胖子,说他先去镇上转转,等找到学校就回来通知他们。胖子睁开眼,点点头,又翻身睡了。   他出门,去门口商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洛则在门口抽烟,递来一支。老左摇摇头,说他不抽烟。洛则问:“这么早,你去哪?”
  “转转。”
  吉隆镇不大,一条街道,几十户人家。他转了两圈就没地方可转了。他看见一辆农用汽车停在路边,就上前询问附近有没有学校?开车的藏人问他,你打听学校干什么?老左就解释说自己是从北京来支教的,千里迢迢赶来。车上有衣服,有书本教具,想找一所学校捐献。那人就叫他上车,说他家附近就有一所小学。
  老左犹豫着问:“你能捎我去吗?”
  “上车吧。我要回家,顺路。”
  “多少钱?”
  “不要钱。”
  “远不远?”老左想要是路远,就回去告诉胖子一声。
  “不远,很近。”
  老左听说很近,就上车了。他坐在副驾驶位置。那辆破旧的农用车拐了弯,从小镇西边的斜坡往西行,又往北行……一条有着车辙印的土路,总是上坡下坡。车子颠簸着。大约走了半小时,老左疑惑地问:“还有多远?”
  “不远,就在前面。”那人看着前方说。
  又开了半小时,老左脸色变了。他看了看手机,海拔上到4000。这说明车子是往吉隆县城方向行驶。他猜想这人一心想把支教物资带到他家附近的学校,就哄他说学校很近了。老左按行驶的时间推算,他们至少走了50多公里。这时已经到了中午。他抱怨说:“到底还有多远?”
  “翻过这个山梁就到了。”
  又开了一刻钟,那人把车子停在一个山头上说:“到了。”
  他看看四周,全是荒山,哪有学校?他疑惑地问:“到了?”
  “对。你下车,前面山头对面就能看到学校。我从这条路下山,翻过一座山就到家了。”
  老左疑惑着下了车。那人从车窗对他喊:“你去学校就说扎旺带你来的。”
  他点点头,记住那人叫扎旺。他看着那辆农用车从山顶的土路下坡走了。他又紧盯着对面的山头,对面有三个山头,他记得扎旺指的是中间的那个。从他站的山头到对面的山头中间有一个山坳,大约有50米深。他往山坳下走时,没有路,一堆堆乱石,只能蛇行,于是他走了一个S的路线。他爬对面山头又走了一个S。他走了两个S路钱,当他站在山顶眺望时,只有绵延起伏的山峦,哪有什么学校?
  老左打了个寒战,毛发全竖立起来。他急忙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他重新启动,手机显示缺电,30秒关闭。他试图在30秒内给胖子打个电话,才拔了一半手机又关机了。此时此刻,应当是9月15日下午1点左右。
  老左忽然明白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不是城市,这是荒原,容不得半点差错。他认为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返回到对面的山头,找到来的时候的那条路,然后顺着那条路去那个叫扎旺的人家。扎旺说他家就在附近。他翻下山坳,又爬到对面的山头。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道路。对面山顶上,一丝车辙的印迹都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老左就在一个一个山头间寻找来时的道路,找车辙印子。他就差把头埋进土里了,直到天黑他也没能找到来时的那条道路。他决定待在原地不动,等到第二天天亮时再继续找。
  九月的夜晚,西藏高原昼夜温差大,晚上气温在10度左右。山顶上风大了起来,像谁在一把一把揪老左的头发。他头发竖立着像头怪兽。他解开皮鞋鞋带,才发现鞋子里湿漉漉的,又进了许多泥土。他敲打着鞋子,抖落泥土,让里头灌满空气。
  老左想,西藏是距离天最近的地方,也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吧。天空中满是星星,一伸手就能摘到。他看北斗七星,想起小时候唱歌:“抬头望见北斗星……”人们说北斗星可以指路。现在老左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寻找道路可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啊。
  他最担心碰到狼。一头狼是不会轻易攻击人。如果一群狼就很难对付了。狼是嗅觉敏锐的动物。狼的嗅觉是人类的40倍,能嗅出几公里之外的生物,能分辨出两千多种物种。他不能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待在一个地方就会引来狼群。他要运动,让狼感觉到他的强壮。他就站起来,围着这座山头绕起圈子,不停地走,显示出他作为人的强壮。
  第二天早上,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初升的太阳带给了老左温暖和希望。他知道不能总在原处转了。他记得昨天扎旺带他上路时,从吉隆镇西边上的山坡,后来一直向北行,海拔上到4000米。他只要向东走就能找到吉隆镇。他只要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吉隆的那唯一的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他找到公路就可以搭便车回吉隆镇了。
  早晨,支教团队陷入一片恐慌。胖子决定报案。老左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在床上摆着,可他作为队长却人间蒸发了。这肯定发生了意外。洛则打电话叫来镇上两个警察。这是镇上仅有的警察。洛则面对警察的询问,能提供的信息仅仅是老左最后说的那句“转转”。他是老左失踪前最后一个看到老左的人。
  警察安慰支教团队说,人失踪24小时才可以立案。安慰完又劝说道:“人失踪了,报案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我们这里失踪案发生过好多次,都报案了,没有一个找回来的……”
  胖子见警察对失踪人口显得处变不惊,司空见惯,不免大吃一惊。原来树林附近的村子叫吉布村。当年松赞干布娶尼泊尔赤尊公主,送亲的队伍就在此地分手,因此叫了吉布,也就是藏语中“分手”的意思。胖子想,失踪不就是人与人的一次分手吗?
  胖子更加恐慌起来,他忙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说领队失踪了。到了下午,从日喀则过来的军人和警察赶来旅馆,向他们详细询问老左失踪的情况。吉隆镇小学校长也来了。校长说没有看見一个像他们描述的长着大胡子的人来过学校。警察根据胖子提供的信息,认为老左去了吉隆沟。他们跑这么远的路来,主要是对这片树林有兴趣。边防支队长甚至说:“这人可能是想到树林里找恐龙……”
  支队长边说边用红笔在地图上中国和尼泊尔之间划了一个圆圈。救援开始了,边防支队长请求驻藏部队派遣战士和直升机在这个圆圈里寻找,其后几天,一百多名战士和两辆直升机在这片神秘的亚热带雨林和峡谷里四处寻找。结果他们一无所获。   中午,气温上升到三十多度。四周看不到雪山,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一点儿生机。高原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辐射要比平原地带多上一倍。进藏的这些日子,老左待在车里没有感觉到光线辐射的威力,现在整个人裸露在荒原上,光线像针刺痛皮肤。他解开外衣把头和脸包裹起来,从衣裳的缝隙看地面。地面是由红色和黑色的细小碎石组成,在风和水的作用下形成条状色块。山丘裸露,荒野的色彩随着太阳光的移动,呈现出各式各样色调。如果不是考虑到求生,他会坐在这儿仔细欣赏大自然伟大的杰作。
  他走在一堆乱石中间,突然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他脚扭了。他坐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捋起裤管,脚腕子红肿起来。四周死气沉沉。他只能蹒跚着一步步挪动前行。
  他從一个浅谷爬上一座山梁。这时,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看到前方大约一里路的地方,三头野狼正在啃食一只倒毙的牦牛。野狼银灰色的皮毛在阳光下灼灼发亮。狼已经嗅到他的气味,抬起头往他这边望,竖起的尖耳朵朝向他。他在山顶上观察着前方的狼的动向。狼嬉戏了一会儿,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中。
  他喝了半瓶矿泉水,省下半瓶。已经有一天多了,他并不感到饥饿,恐惧已经战胜了饥饿。感觉不到饥饿并不表示不饥饿。他看看四周,发现山坡上有两团灰褐色的植物,贴着地面生长,远看像牛粪。他用手一摸,全是刺,像钢针般坚硬。他记得有一次见雪山上一头牦牛,一动不动地吃这种草,一吃就是半天。牦牛用舌头把这种草一根一根地从地面剔出来。他用力挖出一根,只在刺的顶端有一丁点儿植物肉。他放进嘴里,咀嚼出一股苦味。他想,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任何生命都凭着忍耐才能求得生存。
  傍晚时候,太阳像一个快要熄灭的火球,落在西边的山冈上。大地呈现出模糊的轮廓,逶迤的山脉把老左圈在天地中央。
  老左已经失联三天了。中午时,他在谷底找到了一条小沟。沟里流淌着丝丝细流。他喝光了仅剩的半瓶矿泉水,在沟里又把瓶子里灌满了水。有水他就不会像那些探险者干渴死掉,存活的希望就变大了。
  他坐在沟底的石头上想,他一直向东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他估计至少走了有50公里。走这么远,肯定早就到吉隆公路了。他感到有些不妙。他听说有些地方地球磁场受到山体矿物质的干扰会发生改变,让人迷失方向。这些光秃秃的山丘像迷宫,很可能他一直在原地打转。
  他看着沟里的溪水,这些水会流到哪里?水往低海拔流,一定会流到吉隆镇,流进大峡谷。他只要沿着这个小沟往前走,就不会迷路,也不会受磁场干扰。他卷起裤管,搓揉着肿起的脚腕,又把裤管打成一个结,压缩血管减轻疼痛。他决定改变路线,沿着这个沟往下走。
  从下午走到天黑,看不见沟里的水,但他能听到流水细微的响声。他就顺着这声音往前走。又从傍晚走到半夜,水声变得越来越大,似乎获救的希望也越来越大了。
  凌晨时,水声更大了。他能嗅到潮湿的水气。忽然,他发现前方一大片黑暗,黑得像从地底涌起的一团黑雾。他收住脚,小心往前面探步,发现有一个大峡谷。一个陡峭深切的沟。他不知道这沟有多深,水流流进沟里竟没有一点声音。
  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想从石头落地的声音判断峡谷的深度。让他恐怖的是石头扔过去,半天听不到声音。他又扔了一块更大的石头。过了很久,忽然传出“咣当”一声,地动山摇。那声音像是石头砸碎了大片玻璃。他猛然想到旅馆老板洛则说峡谷住着外星人。如此大的声音,会不会砸到谷底的外星人?想到此,他吓得拔腿就跑。
  他拼命地跑。他想万一外星人追上,他就彻底从人类的世界消失了。
  他跑了一个多小时,脚腕疼痛得像要断裂,最后实在跑不动了,伏在地上喘息,把耳朵贴在地面听。除了心跳,听不到任何声音。刚才扔石头会不会砸在UFO?否则怎么会发出如此大的响声?他想想又害怕起来,不敢停留,又继续往前跑。
  太阳从东方的天际线探出头来,山坡上布满了红云。他跑到山头上,向着东方“扑通”跪下。他祈祷神灵能保佑他在新的一天获救……
  第四天。他决定继续朝着东方走,要死也要死的向着东方。他的家在东方……
  中午时,太阳烤得他头晕眼花。四周全是裸石和戈壁。山崖风化裂成片状,随手都能扳开。饥饿像刀绞,胸腔里隐隐作痛。脚腕肿得像馒头,把袜子都撑到了脚面上。
  他找了一个山岩背阴处坐下来休息。忽然,他看见有三头狼正躺在前面的坡上晒太阳。有一只竖起耳朵往他这边看。他一下毛发惊得竖了起来。是不是前两天看到的那三条狼?难道那三条狼这几天一直跟着他?
  他感到喉头涌出一股咸味,鼻子黏糊糊的。他手一抹,一手血。嘴里也是血。一定是血把狼引来了。这血是从肺里涌出的。
  他早已经适应了西藏的高海拔,但是在这么高的海拔不能剧烈运动。昨天晚上的狂奔,造成了肺出血。肺出血会引起呼吸衰竭。野狼们已经嗅到他的死亡气息了……
  他看看四周,身后是山岩,如果狼向他发起攻击,只能从他的正面进攻。他急需要一个防身的武器,周围一根木棍也没有。他把内衣脱下来,用衣服包起一块石头,打了个结,又把两只袖筒拧在一起。他挥舞起来像一个链球。先民发明链球肯定是为了对付野兽。
  他背靠着山岩,准备等待狼的攻击。等到下午,狼也没有发起攻击。他爬到山顶四处看看,狼的影子都消失了。
  他把裹着石头的衣裳扎在腰上,打了个结。他想失联四天了,胖子肯定报案了。在荒原上搜救的办法要动用直升机,或者卫星。他记得卫星地图可以看见道路上的汽车。他不能在山坳里坐以待毙。他就向着天空挥舞衣裳。他看着天空,希望能看到一架飞机,像鲁宾逊在孤岛上希望能看到大海里的船一样。
  天空寂寞得像被一个盖子罩着。直到黄昏时,他看到天边飞来一只苍鹰。苍鹰盘旋着从他的山顶飞过,飞到远方的云层中去了。这只苍鹰让他想起了花儿姑娘,想起了当年驯鹰的往事。
  那年,老左才20来岁,大学毕业后分在报社工作。他常去内蒙古拍摄照片。他认识了乌拉特前旗的牧民乌巴特。那地方地广人稀,政府鼓励牧民圈草场,可乌巴特家人手不够,就请他帮助。他利用报社的关系,在乌海招了几个民工去给乌巴特家干活。后来乌巴特家的草场大丰收,赚了许多钱。两年后的一天,他忽然接到乌巴特的信,邀请他第二年三月三号去他家做客,讲好在前旗的汽车站见面。等他赶到前旗汽车站时已经是三月五号下午了。他延迟了两天。下车后不知怎么走?那时没有手机,更没有导航。他正发愁,乌巴特不知从哪里转出来,给了他一巴掌。原来蒙古人风俗,约会等你三天。如果你三天不来,失约了,从此绝交。乌巴特两天前就来到汽车站,睡在马车上等,终于等到他。   乌巴特家距离前旗有50公里。他们走到第二天天亮才赶到。原来乌巴特全家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草原那达幕。牧民们吹起长号欢迎他。全村十来户人家全来了。乌巴特家杀羊,载歌载舞。他一辈子没有喝过那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后来他就在乌巴特家住下。乌巴特的女儿叫诺明花日。他喊他花儿。花儿跟他睡一个帐篷,每天早上给他端来奶茶和炒米。
  有一天,乌巴特领着他们去草原捉鹰。前一天他们在草原上布下套鹰夹。夹子上拴一只兔子。鹰来捉兔子就被铁夹子夹住。乌巴特捡起几只鹰,看眼睛,不适合的就放飞了。他留下一只灰白色的,说这只好。他们把鹰带回家,轮流值班24小时熬鹰,要熬三天。看着鹰,不让鹰睡觉。鹰一睡觉,就用小棍子打它。三天后把鹰关进不透光的黑屋子,要关七天。这七天鹰在屋里呼呼大睡。到了第七天开房。乌巴特让老左去开,带一块羊肠子进屋。打开房门时,鹰已经把从前的记忆全部丢失,它会认第一个给它食物的就是再生父母,将来就唯命是从,只听这个人的。然后他们又在两棵树中间拉一根铁丝,在鹰的腿上套铁环。在铁丝的一端放一只鸡。鹰就在铁丝两端滑翔。“嗖”得飞到那端,叼上鸡,又“嗖”地飞回来,把鸡送给他。
  训练好的鹰到夏天就去草原上捉兔子,一天能捉几十只兔子。到秋天就把鹰送到50公里以外的地方放生。这是牧民祖先定的规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保持草原的生态平衡,不对兔子斩尽杀绝。老左成了这只鹰的主人。放鹰时套上十多斤重的放鹰皮手套,鹰锋利的爪子抓在他的手臂上。
  有一天,他和花儿去放马。花儿教他骑马。那些马没有马鞍,跳上去双腿夹住马,伏在马背上。花儿就这么骑,骑得轻松自如,如履平地。他上了马就惨了,差点摔下来。他拼命两腿夹着,腿夹得越紧,马跑得越快。最后他还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两腿中间火辣辣的疼痛。他让花儿在前面先走,脱裤子一检查,大腿内侧的皮全磨破了,风一吹伤口,钻心的刺疼。
  花儿扶着他走,实在走不动了。他又不能上马。花儿就让他蹲在原地。她骑马回家,套上马车来接他。这么一折腾,花儿找到他时已经天黑了。他躺在马车上,花儿抱着他头,让头枕在腿上。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乌巴特见女儿陪他出去半夜才回,又见他路都不能走,以为年轻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家里就准备给他们办婚事。
  一个月后,他腿伤好了,要回北京上班。乌巴特全家得知他要走,大吃一惊。他们已经习惯把他当成家庭的一员了。乌巴特从女儿口中得知真相,这个汉人根本就没有碰过她的身子。乌巴特就让花儿赶车送老左去车站。老左奇怪花儿怎么把鹰也带来了?到了前旗车站,花儿解开鹰脚上的铁环放鹰了。他问,怎么把辛苦训练出来的鹰放了?夏天用什么去捉兔子?花儿告诉他,这只鹰是他训的,只认他一个人。他走了,这鹰等于白训了。他坐上汽车,车子开了几十公里,他从车窗仍旧看到那只鹰一直在他的左上方盘旋……
  西藏高空的苍鹰飞过黄昏,很快消失了。黑暗降临大地,孤独、疲惫、恐惧伴随着老左。饥饿,疼痛,嘴里涌出的一股股咸味,肺在出血。老左流泪了。他知道他就这样走着,然后一栽倒,那时候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结束了。
  黑夜降临,天地寂静得像是在沉睡。他想到自己将在沉睡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他想艺术家左锋义,要像彭加木和余纯顺一样悄悄地死了。要过很多年后,人们才会在荒原上发现一具干尸,然后做DNA,知道是这是老左。人总是要死的,死并不可怕,就像这沉睡而又寂静的山地,陷入永远的沉默。但是,当一个人预知到自己的死亡,生的留恋就变得十分强烈。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第五天早晨,老左在一堆石头旁边捡到了一只碗。这只碗有一个缺口,很可能正是这个缺口,使得它被人丢弃在这儿。这个碗让老左看到了希望。他好像从幻境回到了人间,这个碗,这个难得一见的碗,让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双手颤抖着捧着碗,碗上有一层油腻。有碗,说明他离人间近了。他笑起了,回头看走过的那一道道山梁,自言自語道:“天堂又把我撵回来了……”
  他继续向着东方走。他总固执地相信,前面挡着他视线的那个山头,山那边,就有人家。死亡,就是一座山,山的那边,就是获救、新生。可是,翻过一座山,什么也没有,失望,空虚,那么就又寄希望翻过下一座山。他知道只有固执地相信山那边,他才能有获救的希望。
  他又翻过了两座山梁,看到一堆骨头。他上前细看,一对弯曲羚羊角,一个晒得发白的羊头骨,散落着的一撮撮白色皮毛碎片,骨头磨成细小的碎片,地上有暗红色血块,像是雨点洒落下来。他用手摸了摸头骨,有些湿润。那么这只羚羊刚死不久,可能昨天遭遇到狼群的攻击。羚羊被撕咬得如此干净,肯定不少于十头狼。
  他想狼群会从荒原的四面八方向他聚集而来。他把扎在腰上的衣裳解下来。衣裳里裹着石头。他把衣裳在头顶挥舞一圈,看是否还有搏斗的力量。石头旋转的力量把他拉了一个跟头,他跌倒在这堆散落的皮毛碎骨上,仰面倒地……
  中午时,情况变得更糟。他视力模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呼吸越来越沉重。鼻子里流出血,沾满了他的前胸,衣裳上染红了一大块……
  他想他会因为失血,因为窒息,因为缺氧,因为饥饿,因为狼群……死掉。
  他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星星拖着光的尾巴,在天空中飞翔。星星后头有更多的星星。
  他嗅到一股血腥味。人的体力衰弱到极限时嗅觉却格外灵敏。他猛然坐起来,看见前方有几颗星星在移动。夜空中的星星发出红白色光,而这几颗星星发着绿森森的光。
  他毛发惊悚。这是野狼的眼睛。
  野狼的眼睛中有着荧光晶点,晶点有很强的反射光线的能力,能把旷野微弱的光收集起来,聚合成一束反射出来。
  他知道狼群正向他逼近,等他睡着了,等他体力衰竭,向他发起进攻,一口一口把他吞食得只剩下碎骨。那时他就像那堆散落在荒野的羚羊骨头。他站起来,命令自己不停地行走。只有不停地走,狼才不会向他发起进攻。   凌晨时,他耳畔回荡起狼的嚎叫。他已经失联第六天了。
  老左借着晨光,回头看看四周,看不到一只狼。狼的嚎叫可以传到10里路以外,在旷野能传的更远。当年在草原上,乌巴特曾经教过他辨别狼的嚎叫。低沉的声音,在防御和進攻时发出。高音是召唤同伴,让狼群寻找到发声位置。此时,他听到的是一种高音,拉得很长。
  他知道他三头狼在呼喊同伴。四面八方的狼正向他聚集而来……
  中午,他爬到一个山顶上,看到山坡下有三只狼。三只狼排成一队,正慢吞吞地向他这边走来。三只狼走到与他只有一百米的距离,就蹲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狼比他更了解他的生理状况。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死掉,而狼知道。狼的逼近让他明白可能熬不过今天了。他努力回忆,今天应该是9月20号。这个日子就是他的忌日。老左眼角流出了泪水,泪珠沾在他的胡须上。
  他不想再走了。这六天,他走了少说有两百公里,怎么就不能走出这片荒野呢?他一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那是东方,可现在他怀疑太阳骗了他。他甚至怀疑他已经死了。
  他掏出怀里的手机。这手机几天前就停电了。他找来几块小石头,垒起来,把手机摆在石头上。如果狼把他咬得剩下碎骨,希望有人能找到这个手机。他又摸摸衣裳兜里的矿泉水瓶,裤子口袋里还有一些钱币。他拿纸币擦鼻子和嘴里涌出的血,塞进矿泉水瓶。这些将来都是人们找到他,确认他是谁的证据。人们会从纸币上的血迹提取他的DNA,知道是他的遗物。他在这个无名小山头上,开始处理自己的后事。
  他不想再走了。他要在这个山头,等待狼群的到来……
  忽然,他看到山脚下闪动着五彩光芒。那光芒是那么熟悉,像是回到草原上的达那幕大会。彩旗飘扬,蓝天白云,金色草场,草场上万马奔腾……他以为是幻觉。他知道人在临死的时候会产生幻觉,但他还是挣扎着向光芒走去。
  等到他走近,他才确定不是幻觉,而是一个玛尼堆。这个玛尼堆很矮小,堆上垒着玛尼石。石头上写着六字真言“俺嘛呢叭咪哞”,有的画着慧眼等吉祥图案。玛尼堆上方拉起五彩经幡,经幡把玛尼堆包裹起来。蓝白红绿黄的风马旗在风中摇动。老左想,风马旗啊,风啊,我若死在这儿,请把我的魂魄带回我家乡……
  他知道在山顶他看到的是五彩经幡,是风马旗。玛尼堆四周,在猛烈的太阳光下,白晃晃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黄昏时,他才看到有一条白色的带子,像洁白哈达铺在褐色的地毯上。他用力揉眼睛,看了又看,确定那是一条道路。这条路就在玛尼堆这个山坡下。他在玛尼堆旁边找到了一根棍子,拄着棍子下山,一步一步走到道路上。
  这是一条土路,一条陌生的路,不是那条去吉隆的公路。道路上有车辙印子,说明这条路上有人经过。
  他回头看见那三头狼跟着他来到路旁边,在他身后站成一排。狼距离他只有10米。他第一次这么近看野狼。这三头狼就像三只流浪狗,体形瘦削,饥饿的眼睛,上颚骨尖长,嘴巴宽大弯曲,耳朵直直地竖立着,尾巴下垂夹在两条后腿中间,灰黄色的毛皮,混着黑色的斑块。
  他紧盯着狼的眼睛,像格斗场上的勇士紧盯着对手的眼睛。他不能表现出一丝怯弱,怯弱立刻会引起对手疯狂的杀戮。那个站在最前头的公狼,眼睛是棕黄色的,像水晶。他盯着它的眼睛。那头公狼不安地把头转向一旁,仰起脖子对着远处的山发出一声长啸……
  他拄着棍子站在路中央,身体挺得笔直。他必须站着。你只有站着,敌人才不敢进攻。他就像那天在河谷里看到的那个藏人一样,像一根石柱立着。
  两天后,老左醒来时已经躺在吉隆县人民医院。据医生讲,有一个叫仁曾旺加的牧民和同伴,在家附近的道路上碰到他。仁曾旺加开车走了五十公里把他送到医院。仁曾旺加告诉医生,这人像根柱子立在路的中央。有一群狼坐在路旁边,距离这人仅仅有十米的距离。这人胸口全是血。仁曾旺加说,死人是不会站着的。于是他和同伴,下车赶走了狼群,把这人搬上了汽车。
  车子开动时,路两旁刚刚躲避而又返回的狼群发出一阵阵的嚎叫……
  老左在医院,什么证件也没有,诊断是肺出血,又是输氧,又是输血,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院给这个不知姓名的大胡子拍了照片,发给记者,记者登在报纸上。很快消息传到了吉隆镇,胖子看着手机微信上传来的老左的照片开始号啕大哭:“老左,老左还活着!”
  这时老左失联已经第八天了。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牧民仁曾旺加遇到老左的地方,在吉隆县西北五十公里的甲查,这地方距离吉隆镇二百公里。老左说他一直向东走,可怎么会跑到西北方向呢?这事,就谁也说不清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 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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