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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房子是租的。半新半旧的小区房，两室一厅，月租一千五百块。加水电费，外带管理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个月下来差不多一千八百块钱。现在我和女朋友高姬就住在这里。
之前，大学毕业来北京的三年里，我和高姬总共搬过五次家，从睡地下室，到与人合租，再到租单间的公寓房……每搬一次家，高姬便对我发难一次，当然是为房子的事。通常她都是在搬进新租的房子，清扫过程中累得腰直不起来了，这时她觉得理所应当发点小脾气。于是她就喘着气，用捏着抹布的手指着我说，马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搬家，住属于自己的房子！
高姬也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真想立马购房。目前我俩的生活还没完全稳定下来，今天在北京，说不定明天就去了别的城市。再说了，买房子又不是上菜市场买青菜萝卜，哪能说买就买。再说高姬还想当美国伊莎多拉·邓肯、露丝·圣一丹尼斯那样的现代舞舞蹈家，还想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学习，甚至钱够多有条件了，还想要出国到有“世界舞蹈之都”之称的纽约深造。
瞅着高姬那副眉头紧蹙的模样，我说，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又继续说，不就是房子吗，亲爱的你闭上眼睛，我让你住别墅！高姬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酒窝。我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嘴角两边醉人的酒窝。高姬说，看你，你又来了！尽管是这么讲，但她还是十分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两只酒窝挂在脸上，这说明她还在笑。
我说，高姬，现在你正站在黄昏的夕阳里，有风，轻轻柔柔的风！你感觉到了吗？
她说，马路，好，感觉到了我，你继续！
我说，别墅就在你眼前，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你走进去！
高姬打断了我，她闭紧眼睛说，不，马路，我不要哥特式的，我要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别墅，你继续讲！
……
从认识高姬到现在，我经常用我的嘴巴满足高姬在现实里实现不了的要求或者梦想。伴随我的引导，她真的能走进我用嘴皮子搭建的世界。然后她会很享受地睁开眼睛，咂咂嘴，回味那个过程，像她住进了别墅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搬进小区房后的第二十一天，是我和高姬认识五周年纪念日。那天的黑夜比平时来得早。房间的灯亮着，我逐个摁灭屋里的电灯，屋里暗了一下，突然又亮了，但不够先前的灯光明亮。高姬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手里握着点燃的两根红烛，摆在餐桌上。我和她分别落座在餐桌两头，面对面。
我盯看着高姬的眼睛。
高姬盯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开始了烛光晚餐。
握着高脚杯，喝着红酒，猛地高姬的眼窝滴出了泪。她起身走进卧房。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张合影照片。那是三年前我们大学毕业前，去海南旅游，在三亚“山盟海誓”的石碑前拍的合照。照片里我和高姬手牵手，眼里含情，侧目盯看对方。太阳在我们的头顶，望着不远处水天一色蔚蓝的大海，海边成排的椰树林，我和高姬默默地起誓：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高姬递给我照片，说，马路，我已经三年没看海了！我右手接过照片，左手握住高姬放在餐桌上的左手，轻揉，而后十指扣在一起。我说，找时间，我们再一起去海南去三亚！她望着我说，现在我就要看海，听海的声音！
于是我说，好，马上，你准备好了吗？话音一落，我嘴里响起海浪拍岸的声音，海风呼啸的声音。
她说，听到了！我不要光听声音，还要去那里！
绕过餐桌，我走到高姬背后，边按摩她的双肩边说，亲爱的，你深呼吸，放松，闭紧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睛。我跑进厨房，端来一脸盆水，用朗诵诗歌的语气说，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亲爱的你想象一下那种场景！
她兴奋地说，我到了海边了，海水打湿了我的脚。此时高姬的双脚泡在了水盆里。她揩干双脚，腾空客厅的一块地，她说，马路，今晚我跳支舞给你看！
房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烛光，没有背景音乐。高姬舒展双臂、双脚，开始跳起她热爱的现代舞，手臂、腰肢、双腿在我眼前舞动。高姬的身体跟摇曳的柳条一般柔软，富有韧性。慢慢地，高姬在我眼前模糊了，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里充盈着泪水。
跳完舞蹈的高姬走到我面前，她张开嘴吐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说，马路，你眼里是高兴的泪还是苦水？
我说，都不是，高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心里的焦虑？！
高姬沉默了，我也沉默了。之后她说，马路，你看明白了我的舞蹈，你看到了我内心的焦虑！我们俩紧紧环抱在一起，脸贴脸，泪水交织，像细雨滴落在了脸上。
毕业三年了，我和高姬还过着动荡的生活。尽管住进小区房，高姬内心还是不安、焦躁，其实我跟她是一样的，所以我理解她的不安与焦躁。
二
我是在五年前的春天认识高姬的。那时我们还在长沙上学。
回想起来，那是个与众不同的黄昏。穿过一片竹林，我路过学院艺术系的练功房，隔着玻璃，我目睹了独舞的高姬。她一会在原地旋转，一会腾空跃起……她的情绪激昂、澎湃，似乎想破茧而出，而又不能完全打破枷锁。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生命在舞蹈。高姬跳完两支曲子，已是挥汗如雨。她盘腿坐在木质地板上歇息，长长地舒了两口气。随后她拣起身边的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喝了三大口水。
天暗下来，我依然靠在玻璃窗边。高姬沉浸在自己的跳舞世界里，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存在。从练功房出来，我尾随在了她身后。后来我摸清楚她的寝室号，她的名字，她所在的系别——她在艺术系学的舞蹈专业。
我开始制造各种机会与她相遇。当时我不敢走上前去跟她讲话，只是远远的注视她。
看着她，我立马会觉得头顶的阳光瞬间灿烂起来。那些日子，我写的爱情诗在学院开了花，发表在学生社团的各类文学刊物上，还有院报的副刊上。
有一天，我又跟高姬擦肩而过。我回头偷瞄她时，她正站在原地看我，眼神像两只手，抓住了我。她说，你是马路，那个写诗的马路？意料之外的问话令我不知所措，我感觉脸上像放了熨斗，发热发烫。反应过来后，我吞吞吐吐说，哦，是是是我！于是她跟我聊起了诗歌，我跟她聊起了舞蹈。
我俩正式认识就是在这一天，这一天是2002年3月16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忘不了相遇时的情景，以及我不知所措，心怦怦怦跳个不停的细节。
那以后，我和高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跟我谈起她的理想，她要成为伊莎多拉·邓肯、露丝·圣一丹尼斯那样的现代舞舞蹈家。当时我不知道这两位美国人，高姬反复把她们挂在嘴边，就像谈论她的亲戚那样提起她们的名字。我专门去图书馆查了资料，这两个人都是大师级的舞蹈艺术家，而伊莎多拉·邓肯则是开创现代舞的先驱。
有一天，高姬再跟我兴致勃勃提这两个美国人时，我开始对她刮目相看。高姬身上有一股力量，朴素的、向上的力量，那就是理想。比起她对舞蹈艺术的追求，我写的那点爱情诗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我也在心里设置了一个参照的目标，我要跟高姬一样，一步一步向理想靠近，写心里的诗和有生命的文字。
雨季到来后，有件事促成我和高姬的关系发生质变，从朋友变成情侣。那天下着细雨，见到高姬时，她的脸色跟天空的乌云一般阴郁。她突兀地说，马路，这些天我莫名其妙的想去海边，去看海，听海风的声音！我愣在她面前，不知如何作答。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我，那眼睛毫无神采，像是用泥巴捏成的。
抬头看天，挠着后脑勺，眼珠子骨碌一转，我有了主意。我探头打量四周，没人，于是我说，高姬，你闭上眼睛！高姬茫然地望着我，说，闭眼睛干什么？我说，你就照我说的做！她闭紧眼睛。
我也没亲眼见过大海。我根据自己的想象用语言描绘出大海的蓝图，用嘴巴发出了海风的声音。我说，高姬，你听到声音了吗？我给你看想象的大海！
高姬沉默着，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她的酒窝出来了。
我继续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听到海子的诗歌，高姬像触了电，打了个抖，似乎她的眼前开满了芬芳的百花。睁开眼睛后，她阴郁的脸变得晴空万里。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说，马路，没想到你这么浪漫！我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海！
这以后，我和高姬捅破了朋友间那层纸，走路开始手牵手，再到接吻……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和高姬发生了关系。
高姬喜欢海。她说大海幽深、波澜壮阔，让人不可捉摸。
大四毕业前，也是在春天。我连续发表几篇小说，挣到一笔可观的稿酬。我和高姬选择到海南旅游，到三亚看海，这是我藏在心里的愿望。这么长时间了，我不能光练嘴皮子，我想跟高姬一起去看真正的海，两个人手牵手，在夜幕降临的海边漫步，一起看落日沉入海底，而后看明月升腾在海上。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我和高姬在海口逗留一晚，第二天赶早便去了三亚。这是高姬的提议，她说要在“山盟海誓”石碑前留影，起誓。游人在我俩身边穿梭，我跑到其中一位游客前面，请他为我们拍照。我和高姬手拉手站在石碑前，头顶上是太阳蓝天白云，面前不远处是大海，背后是“山盟海誓”四个红色的大字。
咔嚓一声，相机快门摁响了。
我说，高姬，我们永远在一起！
高姬说，马路，我们永远不分开！
相机只能拍出我们的身体、姿态，拍不到我们当时轻声讲出的话，我和高姬将这些誓言刻在了心里，就像石碑上雕刻的“山盟海誓”四个字一样。
夕阳落下去时，高姬走进了我曾经用嘴巴描述的海边。我跟她拉着手，两人光着脚丫子，空手提着鞋。一路走，身后都是我俩留下的脚印。夜完全黑下来，将脚印淹没了。我和高姬走了一截路，停下来，坐在细软的沙地上，听任潮涨潮落。我俩相互依靠，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毕业前夕，我专门收集了各种描述大海的句子，有诗歌写的大海，有散文写的大海，有小说里写的大海……有冬天的大海、秋天的大海、夏天的大海、春天的大海……我将这些美妙的句子抄在了一个精美的记录本上，送给高姬。她翻看记录本，默念那些段落，把眼泪水念了出来，鼻子一抽一抽的。
从学校出来，我和高姬结伴到过武汉、西安、广州、上海，最后到了北京。我俩要继续三亚的誓言，将爱情进行到底，永远不分开。高姬仍然坚持为理想的目标奋斗，要成为舞蹈艺术家。
三
现在我在北京的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做图书出版策划。而高姬则在一家酒吧跳钢管舞，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与她追求的理想相去甚远。过去，高姬找过许多家小型的舞蹈团，但那些团为了经济效益，经常会去娱乐场所演出，甚至连商场开业，也会前去捧场。一次两次，高姬就不想再去上班了，宁愿闲在家里。那时我一个人的收入，供两个人过生活，日子过得艰难。
住了一段地下室，高姬家里出了件大事，她父亲患了尿毒症，需要大把钱治疗换肾。高姬四处借钱却遭遇白眼。她父亲为减轻家里负担，吞食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经历这件事，高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终于妥协了，她对生活低下了高贵的头，接受去酒吧跳钢管舞的工作。
我们收入多了，日子也好过了。从地下室搬到合租的房子，再到公寓房，小区房，但高姬并不比以前更高兴。看到她那模样，我心里难受，我安慰说，高姬，现在退一步，是为了以后前进三步，你不是要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要去纽约学习吗？这些都要花钱，所以现在我们要多挣钱！对我讲的话，高姬没有异议，但也没有点头认同。她只是眨了下眼睛，淡淡一笑。我目睹了她脸上挂出的两个酒窝。这说明她真心在笑，我的心又放宽了一些。
高姬上班时间都是在夜里，酒吧环境嘈杂，为满足客人，演出时她们穿着暴露，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抹胸，下身是丁字裤，网袜，套一条迷你短裤，也是黑色的，脚上则是套一双黑色长皮靴。对高姬来说，跳钢管舞没有技术上的难度，只是她过不了自身心理这一关——她的生命要为艺术舞蹈！
几个月下来，高姬脸上的酒窝消失了。尽管她还在对我笑，但那是假笑，装出来的。我和高姬上班时间是错开的，我白天上班，她晚上上班。我俩交流、沟通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在家里，都是像朋友见面那样，打个招呼。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夜里下班回家，找高姬讲话，她都是爱理不理的。等她半夜回来，我又找她讲话，她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就不好再打扰她，只好让她休息。我以为她太累了。实际上不是。我后来才知道，高姬在徘徊、犹豫，她想以另外一种方式快速实现她的理想。
星期五夜里回家，刚进门，高姬喊我，说，马路，我要跟你谈谈！我跟她面对面坐着，盯着她的眼睛看。她闪烁其词，眼神躲躲闪闪，最后闲扯了一阵，她没把真正要讲的话告诉我！那天夜里高姬没去上班，半夜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感觉到她在我旁边翻身，但我在迷迷糊糊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夜里，回到家，客厅黑森森的。高姬不在。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心里惊恐，浑身一阵发凉。我喊了两声“高姬”的名字，没人应。我推开卧房的门，她也没躺在床上。我在床头柜上看到了高姬留给我的纸条：
马路：
请原谅我的离开我的不辞而别。我实在没有勇气，当着你的面开这个口。我依然爱着你，但面对生活，我们的爱情是多么的无力、无奈。我实在不能继续忍受这样的生活，我要跳真正的舞蹈，艺术的舞蹈。
我们认识五周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你就看到了我心里的焦虑和不安。我的青春就快过去了，我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再这样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在酒吧跳钢管舞时，有个台湾商人找了我，他答应出钱帮我去学习。要付出的代价，我不用明说你也知道。我不爱他，但我得跟他在一起。马路，请原谅我的无耻和内心的龌龊，你如果心里恨我，就骂我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稳定下来，不用考虑生计，可以安心为理想奋斗。我依然爱你，但我必需离开你！请你忘了我吧！过些日子，我再过来收拾我的行李！
高姬
纸条上个别字迹模糊不清，我猜到高姬是含着泪写的这张纸条，她的眼泪滴在纸上，将字浸湿了。读完后，我瘫在床头，眼泪夺眶而出。我在心里说，高姬啊高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誓言吗？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实在对高姬恨不起来，我在心里呼喊她，亲爱的，你回来吧，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知道我的理想吗？我也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写诗，把生命献给文字！可我不能这样啊，因为我有你，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情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对自己说，马路啊马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高姬，你们曾经在一起山盟海誓过，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找出大学毕业前我和高姬在三亚拍的合影，“山盟海誓”四个红色醒目的大字，像月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泪滴在了照片上，担心泪水浸坏照片，我患得患失地找来纸巾，小心翼翼地反复擦那照片上的三滴泪水。窗外突然来了一场大暴雨，一直在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些雨水是天为我和高姬分开流出的泪。
我从来没有想过高姬会离开我。双手捧着那张照片，我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一样坐到凌晨。外面的惊雷打醒了我，我决定去酒吧找高姬，把高姬找回来。起身时，我摔到床下。我的腿脚坐麻了，不听我使唤。歇了好几分钟，我的腿脚才灵活起来。
冒着雨，我走出小区。到高姬上班的酒吧，我浑身湿透。酒吧的舞台中央竖立着钢管，像一樽放大的阳具。一位黑衣女孩双腿缠绕着钢管，舞动着水蛇般的腰肢。那女孩并不是高姬。找到酒吧的负责人，他告诉我，高姬辞工了。我顿时瘫在了地上。我心里一直亮着的那盏灯熄灭了。高姬真的要永远离开我了。
我又冒着雨踉跄跑回家，路上有两次差点跌了跤。在卫生间脱光衣服，衣裤、褂子拧出小半盆子水。洗了个澡，我找出大学毕业时送给高姬的记录本，上面尽是描写大海的句子，我轻声念着。就像当初高姬念这些句子一样，我也把眼泪水念了出来。
躺在床上，我一夜没睡，回想着过去我和高姬在一起的时光，那些场景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我眼前。窗外的暴雨没停，陪我落了整整一夜。
四
漆黑的屋子里，一扇门打开了，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接着出现了高姬的面孔，满是泪痕的脸。她头发凌乱，脸上有五个手指印，脸两边的酒窝不见了。她坐在木头椅子上，双手被粗绳反绑。一条皮鞭出现，朝她挥了过去……
猛地我从恶梦中惊醒过来，背心全是冷汗，凉飕飕的。自从高姬离开我以后，这个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被这个恶梦折腾的头疼不已。我知道，我还在担心高姬，担心那个台湾人待她不好。多次我给高姬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已停机。
十月底的周末，我接到高姬打来的电话，跟我约时间，她要过来收拾行李，准备彻底跟我一刀两断。通完话，我呆坐在电话机旁发愣。
高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变成了两个陌生人。我很想挽留她，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也不理我，只顾清理她的行李。她脸上的酒窝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我呆坐在沙发上，高姬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拎着行李袋。她朝我望了一眼，也不讲话，她是在用眼睛说话，她要离开了。我的心像被自己的脚狠踢了一下，痛了起来。要是我再不挽留高姬，她真的要永远地离开我了。
高姬正往门口走，我堵在了房门口，像一堵墙，想挡住高姬的去路。我还是不讲话，可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高姬愣住了，原地站了几秒，她说，马路，反正我是要走的，你拦不住！我张开了嘴巴，不是讲话。我嘴里吹出了海风，房间响起海浪拍岸的声音，声音持续地响着……高姬眼窝湿了，她哽咽着，马路，这太不现实了，你给我的都是些虚幻的东西！我说，高姬，我以前带你去看想象的海，你说我浪漫，今天你却说我不现实！高姬说，生活就是要面对现实的，请你原谅我！
我在门口让开了一条路，我明白高姬吃秤砣铁了心，我再怎么留她也是留不住的。我说，你走吧，保重！我哭出声来。高姬拖着行李箱，出了门。我说，高姬，我送送你！然后，高姬一路流泪一路走，拦了一辆的士，她走了。直到的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转身离开。我的心一下空了，以前装得满满的爱情，跑了。
回去的路上，收到高姬发来的短信，她留了个手机号码给我。
好些天，我就抱着那个写满大海句子的记录本和“山盟海誓”的合影照片发呆。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在现实面前，一切承诺都是假的！夜深人静时，我多次想起第一次见高姬在练功房跳舞时的情景，她用生命舞蹈时的专注，她的笑脸，笑脸上挂着的醉人的酒窝……我又在心里跟自己说，高姬，我忘不了你，我爱你，刻骨铭心！
我想摆脱高姬对我的影响，我做出了种种努力，比如看影碟，写诗，写小说……可看着电视画面，盯着电脑，高姬挂着酒窝的笑脸会出现在屏幕上。我跑进卧房，将“山盟海誓”的合影照片和写满大海句子的记录本装进塑料袋。我下了楼，把塑料袋丢进小区的垃圾筒里。匆匆上了楼，我的心不安矛盾起来，两个人在我心里吵架：一个说，赶紧把那个塑料袋拿回来；另一个说，不准拿，你要跟过去的生活告别。最后，前者战胜了后者，担心垃圾被人清走，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下楼，又将塑料袋拣了回来。
塑料袋里的东西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那张合影照片是我和高姬两个人的，记录本是我送给高姬的，应该是属于高姬的东西。我决定将这两样东西送给高姬。
我和高姬见面的地点约在上岛咖啡厅。见面后，我跟她像朋友一样打招呼，交谈，讲着最近的生活。为了不让高姬为我担心，我掩饰了自己的不痛快，尽量把笑容露给她看，尽管那笑容是装出来的，是假的。
掏出合影照片和记录本，我将这两样东西放在高姬面前。我说，这个记录本是我曾经送给你的，本来就属于你，合影照片是我俩山盟海誓的见证，现在既然我们分开了，留着它也没用了，你如果要，就拿去留个纪念吧！
刚才还好好的高姬，看到面前的合影照片和记录本，听过我讲的话，她的眼泪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泪水哗哗而下。我的心一阵酸楚，我说，高姬，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会不分开，我相信我们有未来！
我把内心深处藏着的话，一直没有讲给高姬听的话，讲了出来。我说，高姬，你知道我的理想吗，我也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写诗，把生命献给文字！可我不能这样，因为我有你，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情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对自己说，马路啊马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高姬，你们在一起山盟海誓过，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我要为理想奋斗，也要为我们的好日子奋斗！
高姬用泪眼望着我，欲言又止。她低下了头，趴在桌上，脑壳埋在了臂弯里。她的哭声惊动了咖啡厅其他的客人，他们纷纷探头朝我和高姬张望。我不知所措地抽出纸巾，递给高姬。她打着哭嗝，哭声渐渐低了下来。
她伸出一只手，在餐桌上，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
五
门持续在响，有人敲门。启开门，眼前是高姬的笑脸，她的脸上挂着酒窝。身边是行李箱和行李袋。她说，马路，我回来了！我紧紧的抱住了高姬，将她拦腰抱起，抱进了客厅。我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高姬把“山盟海誓”的合影照片摆在了客厅醒目的位置，将记录本放在床头柜里。她说，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读一读其中写海的句子。她又说，马路，我想去看海！我说，好，我带你去看海，你准备好了吗？
高姬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我的嘴巴张开了，房里响起海浪打海浪的声音，海风呼啸的声音……
责 编：宋世安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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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租的。半新半旧的小区房，两室一厅，月租一千五百块。加水电费，外带管理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个月下来差不多一千八百块钱。现在我和女朋友高姬就住在这里。
之前，大学毕业来北京的三年里，我和高姬总共搬过五次家，从睡地下室，到与人合租，再到租单间的公寓房……每搬一次家，高姬便对我发难一次，当然是为房子的事。通常她都是在搬进新租的房子，清扫过程中累得腰直不起来了，这时她觉得理所应当发点小脾气。于是她就喘着气，用捏着抹布的手指着我说，马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搬家，住属于自己的房子！
高姬也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真想立马购房。目前我俩的生活还没完全稳定下来，今天在北京，说不定明天就去了别的城市。再说了，买房子又不是上菜市场买青菜萝卜，哪能说买就买。再说高姬还想当美国伊莎多拉·邓肯、露丝·圣一丹尼斯那样的现代舞舞蹈家，还想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学习，甚至钱够多有条件了，还想要出国到有“世界舞蹈之都”之称的纽约深造。
瞅着高姬那副眉头紧蹙的模样，我说，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又继续说，不就是房子吗，亲爱的你闭上眼睛，我让你住别墅！高姬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酒窝。我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嘴角两边醉人的酒窝。高姬说，看你，你又来了！尽管是这么讲，但她还是十分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两只酒窝挂在脸上，这说明她还在笑。
我说，高姬，现在你正站在黄昏的夕阳里，有风，轻轻柔柔的风！你感觉到了吗？
她说，马路，好，感觉到了我，你继续！
我说，别墅就在你眼前，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你走进去！
高姬打断了我，她闭紧眼睛说，不，马路，我不要哥特式的，我要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别墅，你继续讲！
……
从认识高姬到现在，我经常用我的嘴巴满足高姬在现实里实现不了的要求或者梦想。伴随我的引导，她真的能走进我用嘴皮子搭建的世界。然后她会很享受地睁开眼睛，咂咂嘴，回味那个过程，像她住进了别墅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搬进小区房后的第二十一天，是我和高姬认识五周年纪念日。那天的黑夜比平时来得早。房间的灯亮着，我逐个摁灭屋里的电灯，屋里暗了一下，突然又亮了，但不够先前的灯光明亮。高姬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手里握着点燃的两根红烛，摆在餐桌上。我和她分别落座在餐桌两头，面对面。
我盯看着高姬的眼睛。
高姬盯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开始了烛光晚餐。
握着高脚杯，喝着红酒，猛地高姬的眼窝滴出了泪。她起身走进卧房。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张合影照片。那是三年前我们大学毕业前，去海南旅游，在三亚“山盟海誓”的石碑前拍的合照。照片里我和高姬手牵手，眼里含情，侧目盯看对方。太阳在我们的头顶，望着不远处水天一色蔚蓝的大海，海边成排的椰树林，我和高姬默默地起誓：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高姬递给我照片，说，马路，我已经三年没看海了！我右手接过照片，左手握住高姬放在餐桌上的左手，轻揉，而后十指扣在一起。我说，找时间，我们再一起去海南去三亚！她望着我说，现在我就要看海，听海的声音！
于是我说，好，马上，你准备好了吗？话音一落，我嘴里响起海浪拍岸的声音，海风呼啸的声音。
她说，听到了！我不要光听声音，还要去那里！
绕过餐桌，我走到高姬背后，边按摩她的双肩边说，亲爱的，你深呼吸，放松，闭紧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睛。我跑进厨房，端来一脸盆水，用朗诵诗歌的语气说，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亲爱的你想象一下那种场景！
她兴奋地说，我到了海边了，海水打湿了我的脚。此时高姬的双脚泡在了水盆里。她揩干双脚，腾空客厅的一块地，她说，马路，今晚我跳支舞给你看！
房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烛光，没有背景音乐。高姬舒展双臂、双脚，开始跳起她热爱的现代舞，手臂、腰肢、双腿在我眼前舞动。高姬的身体跟摇曳的柳条一般柔软，富有韧性。慢慢地，高姬在我眼前模糊了，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里充盈着泪水。
跳完舞蹈的高姬走到我面前，她张开嘴吐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说，马路，你眼里是高兴的泪还是苦水？
我说，都不是，高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心里的焦虑？！
高姬沉默了，我也沉默了。之后她说，马路，你看明白了我的舞蹈，你看到了我内心的焦虑！我们俩紧紧环抱在一起，脸贴脸，泪水交织，像细雨滴落在了脸上。
毕业三年了，我和高姬还过着动荡的生活。尽管住进小区房，高姬内心还是不安、焦躁，其实我跟她是一样的，所以我理解她的不安与焦躁。
二
我是在五年前的春天认识高姬的。那时我们还在长沙上学。
回想起来，那是个与众不同的黄昏。穿过一片竹林，我路过学院艺术系的练功房，隔着玻璃，我目睹了独舞的高姬。她一会在原地旋转，一会腾空跃起……她的情绪激昂、澎湃，似乎想破茧而出，而又不能完全打破枷锁。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生命在舞蹈。高姬跳完两支曲子，已是挥汗如雨。她盘腿坐在木质地板上歇息，长长地舒了两口气。随后她拣起身边的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喝了三大口水。
天暗下来，我依然靠在玻璃窗边。高姬沉浸在自己的跳舞世界里，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存在。从练功房出来，我尾随在了她身后。后来我摸清楚她的寝室号，她的名字，她所在的系别——她在艺术系学的舞蹈专业。
我开始制造各种机会与她相遇。当时我不敢走上前去跟她讲话，只是远远的注视她。
看着她，我立马会觉得头顶的阳光瞬间灿烂起来。那些日子，我写的爱情诗在学院开了花，发表在学生社团的各类文学刊物上，还有院报的副刊上。
有一天，我又跟高姬擦肩而过。我回头偷瞄她时，她正站在原地看我，眼神像两只手，抓住了我。她说，你是马路，那个写诗的马路？意料之外的问话令我不知所措，我感觉脸上像放了熨斗，发热发烫。反应过来后，我吞吞吐吐说，哦，是是是我！于是她跟我聊起了诗歌，我跟她聊起了舞蹈。
我俩正式认识就是在这一天，这一天是2002年3月16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忘不了相遇时的情景，以及我不知所措，心怦怦怦跳个不停的细节。
那以后，我和高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跟我谈起她的理想，她要成为伊莎多拉·邓肯、露丝·圣一丹尼斯那样的现代舞舞蹈家。当时我不知道这两位美国人，高姬反复把她们挂在嘴边，就像谈论她的亲戚那样提起她们的名字。我专门去图书馆查了资料，这两个人都是大师级的舞蹈艺术家，而伊莎多拉·邓肯则是开创现代舞的先驱。
有一天，高姬再跟我兴致勃勃提这两个美国人时，我开始对她刮目相看。高姬身上有一股力量，朴素的、向上的力量，那就是理想。比起她对舞蹈艺术的追求，我写的那点爱情诗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我也在心里设置了一个参照的目标，我要跟高姬一样，一步一步向理想靠近，写心里的诗和有生命的文字。
雨季到来后，有件事促成我和高姬的关系发生质变，从朋友变成情侣。那天下着细雨，见到高姬时，她的脸色跟天空的乌云一般阴郁。她突兀地说，马路，这些天我莫名其妙的想去海边，去看海，听海风的声音！我愣在她面前，不知如何作答。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我，那眼睛毫无神采，像是用泥巴捏成的。
抬头看天，挠着后脑勺，眼珠子骨碌一转，我有了主意。我探头打量四周，没人，于是我说，高姬，你闭上眼睛！高姬茫然地望着我，说，闭眼睛干什么？我说，你就照我说的做！她闭紧眼睛。
我也没亲眼见过大海。我根据自己的想象用语言描绘出大海的蓝图，用嘴巴发出了海风的声音。我说，高姬，你听到声音了吗？我给你看想象的大海！
高姬沉默着，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她的酒窝出来了。
我继续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听到海子的诗歌，高姬像触了电，打了个抖，似乎她的眼前开满了芬芳的百花。睁开眼睛后，她阴郁的脸变得晴空万里。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说，马路，没想到你这么浪漫！我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海！
这以后，我和高姬捅破了朋友间那层纸，走路开始手牵手，再到接吻……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和高姬发生了关系。
高姬喜欢海。她说大海幽深、波澜壮阔，让人不可捉摸。
大四毕业前，也是在春天。我连续发表几篇小说，挣到一笔可观的稿酬。我和高姬选择到海南旅游，到三亚看海，这是我藏在心里的愿望。这么长时间了，我不能光练嘴皮子，我想跟高姬一起去看真正的海，两个人手牵手，在夜幕降临的海边漫步，一起看落日沉入海底，而后看明月升腾在海上。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我和高姬在海口逗留一晚，第二天赶早便去了三亚。这是高姬的提议，她说要在“山盟海誓”石碑前留影，起誓。游人在我俩身边穿梭，我跑到其中一位游客前面，请他为我们拍照。我和高姬手拉手站在石碑前，头顶上是太阳蓝天白云，面前不远处是大海，背后是“山盟海誓”四个红色的大字。
咔嚓一声，相机快门摁响了。
我说，高姬，我们永远在一起！
高姬说，马路，我们永远不分开！
相机只能拍出我们的身体、姿态，拍不到我们当时轻声讲出的话，我和高姬将这些誓言刻在了心里，就像石碑上雕刻的“山盟海誓”四个字一样。
夕阳落下去时，高姬走进了我曾经用嘴巴描述的海边。我跟她拉着手，两人光着脚丫子，空手提着鞋。一路走，身后都是我俩留下的脚印。夜完全黑下来，将脚印淹没了。我和高姬走了一截路，停下来，坐在细软的沙地上，听任潮涨潮落。我俩相互依靠，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毕业前夕，我专门收集了各种描述大海的句子，有诗歌写的大海，有散文写的大海，有小说里写的大海……有冬天的大海、秋天的大海、夏天的大海、春天的大海……我将这些美妙的句子抄在了一个精美的记录本上，送给高姬。她翻看记录本，默念那些段落，把眼泪水念了出来，鼻子一抽一抽的。
从学校出来，我和高姬结伴到过武汉、西安、广州、上海，最后到了北京。我俩要继续三亚的誓言，将爱情进行到底，永远不分开。高姬仍然坚持为理想的目标奋斗，要成为舞蹈艺术家。
三
现在我在北京的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做图书出版策划。而高姬则在一家酒吧跳钢管舞，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与她追求的理想相去甚远。过去，高姬找过许多家小型的舞蹈团，但那些团为了经济效益，经常会去娱乐场所演出，甚至连商场开业，也会前去捧场。一次两次，高姬就不想再去上班了，宁愿闲在家里。那时我一个人的收入，供两个人过生活，日子过得艰难。
住了一段地下室，高姬家里出了件大事，她父亲患了尿毒症，需要大把钱治疗换肾。高姬四处借钱却遭遇白眼。她父亲为减轻家里负担，吞食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经历这件事，高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终于妥协了，她对生活低下了高贵的头，接受去酒吧跳钢管舞的工作。
我们收入多了，日子也好过了。从地下室搬到合租的房子，再到公寓房，小区房，但高姬并不比以前更高兴。看到她那模样，我心里难受，我安慰说，高姬，现在退一步，是为了以后前进三步，你不是要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要去纽约学习吗？这些都要花钱，所以现在我们要多挣钱！对我讲的话，高姬没有异议，但也没有点头认同。她只是眨了下眼睛，淡淡一笑。我目睹了她脸上挂出的两个酒窝。这说明她真心在笑，我的心又放宽了一些。
高姬上班时间都是在夜里，酒吧环境嘈杂，为满足客人，演出时她们穿着暴露，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抹胸，下身是丁字裤，网袜，套一条迷你短裤，也是黑色的，脚上则是套一双黑色长皮靴。对高姬来说，跳钢管舞没有技术上的难度，只是她过不了自身心理这一关——她的生命要为艺术舞蹈！
几个月下来，高姬脸上的酒窝消失了。尽管她还在对我笑，但那是假笑，装出来的。我和高姬上班时间是错开的，我白天上班，她晚上上班。我俩交流、沟通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在家里，都是像朋友见面那样，打个招呼。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夜里下班回家，找高姬讲话，她都是爱理不理的。等她半夜回来，我又找她讲话，她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就不好再打扰她，只好让她休息。我以为她太累了。实际上不是。我后来才知道，高姬在徘徊、犹豫，她想以另外一种方式快速实现她的理想。
星期五夜里回家，刚进门，高姬喊我，说，马路，我要跟你谈谈！我跟她面对面坐着，盯着她的眼睛看。她闪烁其词，眼神躲躲闪闪，最后闲扯了一阵，她没把真正要讲的话告诉我！那天夜里高姬没去上班，半夜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感觉到她在我旁边翻身，但我在迷迷糊糊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夜里，回到家，客厅黑森森的。高姬不在。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心里惊恐，浑身一阵发凉。我喊了两声“高姬”的名字，没人应。我推开卧房的门，她也没躺在床上。我在床头柜上看到了高姬留给我的纸条：
马路：
请原谅我的离开我的不辞而别。我实在没有勇气，当着你的面开这个口。我依然爱着你，但面对生活，我们的爱情是多么的无力、无奈。我实在不能继续忍受这样的生活，我要跳真正的舞蹈，艺术的舞蹈。
我们认识五周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你就看到了我心里的焦虑和不安。我的青春就快过去了，我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再这样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在酒吧跳钢管舞时，有个台湾商人找了我，他答应出钱帮我去学习。要付出的代价，我不用明说你也知道。我不爱他，但我得跟他在一起。马路，请原谅我的无耻和内心的龌龊，你如果心里恨我，就骂我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稳定下来，不用考虑生计，可以安心为理想奋斗。我依然爱你，但我必需离开你！请你忘了我吧！过些日子，我再过来收拾我的行李！
高姬
纸条上个别字迹模糊不清，我猜到高姬是含着泪写的这张纸条，她的眼泪滴在纸上，将字浸湿了。读完后，我瘫在床头，眼泪夺眶而出。我在心里说，高姬啊高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誓言吗？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实在对高姬恨不起来，我在心里呼喊她，亲爱的，你回来吧，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知道我的理想吗？我也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写诗，把生命献给文字！可我不能这样啊，因为我有你，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情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对自己说，马路啊马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高姬，你们曾经在一起山盟海誓过，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找出大学毕业前我和高姬在三亚拍的合影，“山盟海誓”四个红色醒目的大字，像月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泪滴在了照片上，担心泪水浸坏照片，我患得患失地找来纸巾，小心翼翼地反复擦那照片上的三滴泪水。窗外突然来了一场大暴雨，一直在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些雨水是天为我和高姬分开流出的泪。
我从来没有想过高姬会离开我。双手捧着那张照片，我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一样坐到凌晨。外面的惊雷打醒了我，我决定去酒吧找高姬，把高姬找回来。起身时，我摔到床下。我的腿脚坐麻了，不听我使唤。歇了好几分钟，我的腿脚才灵活起来。
冒着雨，我走出小区。到高姬上班的酒吧，我浑身湿透。酒吧的舞台中央竖立着钢管，像一樽放大的阳具。一位黑衣女孩双腿缠绕着钢管，舞动着水蛇般的腰肢。那女孩并不是高姬。找到酒吧的负责人，他告诉我，高姬辞工了。我顿时瘫在了地上。我心里一直亮着的那盏灯熄灭了。高姬真的要永远离开我了。
我又冒着雨踉跄跑回家，路上有两次差点跌了跤。在卫生间脱光衣服，衣裤、褂子拧出小半盆子水。洗了个澡，我找出大学毕业时送给高姬的记录本，上面尽是描写大海的句子，我轻声念着。就像当初高姬念这些句子一样，我也把眼泪水念了出来。
躺在床上，我一夜没睡，回想着过去我和高姬在一起的时光，那些场景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我眼前。窗外的暴雨没停，陪我落了整整一夜。
四
漆黑的屋子里，一扇门打开了，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接着出现了高姬的面孔，满是泪痕的脸。她头发凌乱，脸上有五个手指印，脸两边的酒窝不见了。她坐在木头椅子上，双手被粗绳反绑。一条皮鞭出现，朝她挥了过去……
猛地我从恶梦中惊醒过来，背心全是冷汗，凉飕飕的。自从高姬离开我以后，这个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被这个恶梦折腾的头疼不已。我知道，我还在担心高姬，担心那个台湾人待她不好。多次我给高姬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已停机。
十月底的周末，我接到高姬打来的电话，跟我约时间，她要过来收拾行李，准备彻底跟我一刀两断。通完话，我呆坐在电话机旁发愣。
高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变成了两个陌生人。我很想挽留她，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也不理我，只顾清理她的行李。她脸上的酒窝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我呆坐在沙发上，高姬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拎着行李袋。她朝我望了一眼，也不讲话，她是在用眼睛说话，她要离开了。我的心像被自己的脚狠踢了一下，痛了起来。要是我再不挽留高姬，她真的要永远地离开我了。
高姬正往门口走，我堵在了房门口，像一堵墙，想挡住高姬的去路。我还是不讲话，可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高姬愣住了，原地站了几秒，她说，马路，反正我是要走的，你拦不住！我张开了嘴巴，不是讲话。我嘴里吹出了海风，房间响起海浪拍岸的声音，声音持续地响着……高姬眼窝湿了，她哽咽着，马路，这太不现实了，你给我的都是些虚幻的东西！我说，高姬，我以前带你去看想象的海，你说我浪漫，今天你却说我不现实！高姬说，生活就是要面对现实的，请你原谅我！
我在门口让开了一条路，我明白高姬吃秤砣铁了心，我再怎么留她也是留不住的。我说，你走吧，保重！我哭出声来。高姬拖着行李箱，出了门。我说，高姬，我送送你！然后，高姬一路流泪一路走，拦了一辆的士，她走了。直到的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转身离开。我的心一下空了，以前装得满满的爱情，跑了。
回去的路上，收到高姬发来的短信，她留了个手机号码给我。
好些天，我就抱着那个写满大海句子的记录本和“山盟海誓”的合影照片发呆。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在现实面前，一切承诺都是假的！夜深人静时，我多次想起第一次见高姬在练功房跳舞时的情景，她用生命舞蹈时的专注，她的笑脸，笑脸上挂着的醉人的酒窝……我又在心里跟自己说，高姬，我忘不了你，我爱你，刻骨铭心！
我想摆脱高姬对我的影响，我做出了种种努力，比如看影碟，写诗，写小说……可看着电视画面，盯着电脑，高姬挂着酒窝的笑脸会出现在屏幕上。我跑进卧房，将“山盟海誓”的合影照片和写满大海句子的记录本装进塑料袋。我下了楼，把塑料袋丢进小区的垃圾筒里。匆匆上了楼，我的心不安矛盾起来，两个人在我心里吵架：一个说，赶紧把那个塑料袋拿回来；另一个说，不准拿，你要跟过去的生活告别。最后，前者战胜了后者，担心垃圾被人清走，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下楼，又将塑料袋拣了回来。
塑料袋里的东西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那张合影照片是我和高姬两个人的，记录本是我送给高姬的，应该是属于高姬的东西。我决定将这两样东西送给高姬。
我和高姬见面的地点约在上岛咖啡厅。见面后，我跟她像朋友一样打招呼，交谈，讲着最近的生活。为了不让高姬为我担心，我掩饰了自己的不痛快，尽量把笑容露给她看，尽管那笑容是装出来的，是假的。
掏出合影照片和记录本，我将这两样东西放在高姬面前。我说，这个记录本是我曾经送给你的，本来就属于你，合影照片是我俩山盟海誓的见证，现在既然我们分开了，留着它也没用了，你如果要，就拿去留个纪念吧！
刚才还好好的高姬，看到面前的合影照片和记录本，听过我讲的话，她的眼泪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泪水哗哗而下。我的心一阵酸楚，我说，高姬，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会不分开，我相信我们有未来！
我把内心深处藏着的话，一直没有讲给高姬听的话，讲了出来。我说，高姬，你知道我的理想吗，我也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写诗，把生命献给文字！可我不能这样，因为我有你，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情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对自己说，马路啊马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高姬，你们在一起山盟海誓过，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我要为理想奋斗，也要为我们的好日子奋斗！
高姬用泪眼望着我，欲言又止。她低下了头，趴在桌上，脑壳埋在了臂弯里。她的哭声惊动了咖啡厅其他的客人，他们纷纷探头朝我和高姬张望。我不知所措地抽出纸巾，递给高姬。她打着哭嗝，哭声渐渐低了下来。
她伸出一只手，在餐桌上，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
五
门持续在响，有人敲门。启开门，眼前是高姬的笑脸，她的脸上挂着酒窝。身边是行李箱和行李袋。她说，马路，我回来了！我紧紧的抱住了高姬，将她拦腰抱起，抱进了客厅。我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高姬把“山盟海誓”的合影照片摆在了客厅醒目的位置，将记录本放在床头柜里。她说，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读一读其中写海的句子。她又说，马路，我想去看海！我说，好，我带你去看海，你准备好了吗？
高姬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我的嘴巴张开了，房里响起海浪打海浪的声音，海风呼啸的声音……
责 编：宋世安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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