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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二十五分，我准时来到车站。一分钟后，38路车摇摇晃晃地爬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它进站的时候喘息着嗤了一声，那是在告诉人们即使它很慢地过来也是很累很累的。我第二个爬上这盒巨大的人体罐头，趁着还能活动，挤到了后门附近，用自以为还算舒服的姿势站立着，挨过20分钟，我就会跳下去，向学校方向进发。
车再次喘息起来，有一小段的路程，它曾经由乌龟变成了兔子，但是很快，它又成了忍者。和车里的其他人相比，我并不着急也不抱怨，因为我早就发现了，不管这车是兔子还是乌龟，它总会准时停在那个叫“西方最佳友谊”的站上，这个站名很长，其实还省略了“酒店”两个字，我的学校就在酒店的后面。
突然，有刺痛从脚趾头传来，我先是夸张地大叫“哎哟”以便抢在前头造出声势，接着去寻找那只踩在我脚上的脚的主人，看到他比我的个子高多了，我咽下嘴里的脏话，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和幽默对那个人说：“哦，真是对不起，我硌着您的脚了。”那个人咧着嘴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
难道你还真以为我对不起你呀？我强忍着怒火，试图摆脱那只压迫我的脚的脚，可是我动不了。于是我做出万分痛苦的样子对他说：“麻烦你把右脚抬一下好吗？你踩得我好疼。”
“哦，哦，对不起，原来我踩到你了，疼吗？”那人的反应好奇怪，他挪开自己的脚，说了句我想不到的话：“疼是什么滋味？”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我的脸红了，好像是我做错了事。我想了五秒钟，商量着对他说：“要不？我踩你试试，你就知道疼的滋味了。”迫于他的大个子，这话我是笑着说的，如果他生气，我就说是开玩笑的。
没想到他答应了，很爽快。我试探着把脚放到他的脚上，他没有反应；我暗暗用力，他还是没反应；我使劲加力，他始终没反应。我把全身的重心都集中在左脚上，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这人一定是为了显示男子汉的气概，硬撑着的。我心里感觉很好笑，管你装不装酷，我总算报了仇。
到站之前，我始终踩着他的脚，一到站，我就快速到了车门的位置，跳下车之前，我回头对着那个人做了个鬼脸，“木头！”
真的，报复了他还骂了他，我的心里好受多了，被踩过的脚趾头早就不疼了。我看看腕上的表，时间刚刚好，和平常一样，我会有5分钟的富余时间，可以让自己从容地到达学校。
“嗨，嗨。”我回头看到是那个大个子，吓得拔腿就跑，但是没用，我被他扯住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既然逃不脱，我只好见招拆招，“你不是木头，我是木头，行了吧？快放我走吧，我要去上学。真的，我上有60多岁的奶奶、望子成龙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宠物猫，你就放了我吧……”
我就差声泪俱下了，那人才咧着嘴笑了一下，“我真的很失败吗？第一次上公交车就被人认出来是木头人，唉！”
看我又要解释，又要搬出60多岁的奶奶，那人果断地一挥手，“别说了。认识一下吧，我叫五毛，你呢？”我上下打量着他，除了呆呆的，没有其他的异样，我随口说了句：“你好五毛，我叫五块。”
五毛扑通一声拜倒在我的脚下，他卑微地说：“那么你是我的老大，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我彻底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望着人来人往的车站，我知道这不是梦，已经有人开始好奇地停下来看了，再这样下去会遭到围观的。“好吧，五毛，快起来，告诉老大，你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扶起他。
“我是出来找一块一和你的，他生气逃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至于你为什么离开，我可不知道，这也是我不该问的事——我知道我不能越级。”大个子五毛在我面前哭诉着，一副无助的样子，让我感觉可笑之至。我看看腕表，5分钟已经快过完了，我必须离开。
“好了，五毛，你的事情我来办，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先离开一下。”我的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开了，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好的，我等你——”
进了校园，我就忘了什么五毛、一块一的，教室里，同学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而奋斗，我虽然成绩并不太好，但也会被这些奋斗中的同学所感染，进入临战状态。
一天的功课真不轻松，早晨轻松活泼走进校门的我们，到了下午放学时，就变得严肃沉重了。我无精打采地上了38路车，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瞥见斜对面车站的凳子上坐着那个大个子五毛，那正是我早晨下车的地方，他还在四下张望。
我的心动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下车。38路车有个特点，全是女驾驶员，全都是响当当的三八红旗手，她们最大的本事就是保证车准点到达车站，她们最无情的是只要车子启动开出站，是绝不会站外停车的。犹豫之间车已经加速了，五毛成了车窗里倒退的一幅画，很快在我眼前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车上有人因为被踩着脚而争吵起来，甚至要大打出手。她们恶语相向时，车里的每个人都饱受着语言污染。我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五毛，他会不会还在西方最佳友谊酒店站等着我？
果然，我一下车，他就扑到我的面前说：“老大，你可来了。”我歉意地问：“你，你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
“不，我没那么傻，虽然咱是木头人，可夜里整条街上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到旁边的店铺屋檐下坐着了，那里没有霜，不会打湿我的衣服。”五毛得意地说出自己的狡黠。我觉得自己坑了他，想拍拍他的肩膀来安慰一下，可是够不着，只能擂了他的肚子一拳，“你真傻。”
他嘿嘿地笑着，“一块一也是这么说我的。”我觉得自己必须为五毛做点什么了，就问：“告诉我你和一块一的事情，我来帮你找他。”
“我们在一家商店里时，他就在我的旁边，我的标价是五毛，他的是一块一……”
“等等，难道有商店卖这么大的木头人吗？那些服装模特都是塑料的，谁会傻到买木头的。”我打断他。他却突然不见了，我低下头，他就在我的脚边，只有一寸高。我把他拿到掌心里，心里暗笑，难怪他只能卖五毛钱，他也太小了。
“我左边是一块一，他的左边是二块九，再左边是三块五，再左边是——”
“五块！”我叫起来。他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就说了吧，你是我们的老大。”
我想说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是木头人可我是人。我忍住了，如果能让他开心一会儿，何必较真呢。 因为急着去上学，我不能久留，就把五毛装进兜里带到了学校。整整一个上午，他并没有跳出来说话，也没有任何异常，总之他就是我口袋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小人罢了。
下午两节课后，校园里开始了跳蚤市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校园闲置物品互换交易市场，据说这是为了减少考试前的压力，让同学们轻松一下。我没有东西要出售，只是准备购进一些小玩意儿，所以就一味地闲逛。摆摊的多是女生，她们把自己的收藏品或者手工作品拿来出售或交换，不断地传来招揽顾客的吆喝，其间还夹杂着发现心爱物品的惊喜喊叫。
我看到一组套娃，但是不全了。“原价13，因为缺了老大和老四，只卖五块九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摊主是个男孩，眼睛边瞥着旁边女孩摊子上的一套漫画书，嘴里边嘀咕着。
“五块行吗？”我试探着还价。他却严肃起来，“不行，不行，已经很优惠了。瞧瞧吧，这上面都有明码标价的，二号三块五，三号二块九，五号五毛，我是童叟无欺呀。哎——瞧一瞧，看一看啊，这里的风光无限啊……”他见我犹豫，故意又耍起了嘴皮子，使劲招呼别的同学来买。
我迟疑着，手伸向口袋。五毛不见了，我盯住那个男孩的套娃看，标价五毛的那个不正是我口袋里的木头人吗？我揉揉眼睛，希望五毛能对我眨眨眼，可是没有，它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头人。
见我还在犹豫，男孩拿起五毛对我说：“你瞧，这做工，多精细，这用料，多讲究，这上色，多均匀，这……”
“武多多，选购什么呢？”是我们班的伊一一，他手里捧着两个淘来的马克杯，一个上面画着太阳，一个画着月亮，很萌的样子。我指着那几个套娃给他看，他有些不相信地看看我，“你玩这个？这是女孩子喜欢的呀。”
伊一一是我们班最像女生的男孩，今天他竟然这样说我，我才想起来，确实我好像不该喜欢套娃。
眼看着生意要黄，那个卖套娃的男孩很不高兴，他举着最小的套娃也就是五毛，伸到伊一一的鼻子底下说：“套娃怎么了，套娃怎么了？谁规定的只有女孩能玩，谁说男孩不能玩？”
伊一一显然没想到会遭受这样的攻击，他惊慌地后退着，躲闪着。我清楚地听到五毛说了句：“一块一。”伊一一一下子没了，曾经被他紧抓着的马克杯稳稳地摆在那个男孩的摊位上，那男孩没有发现伊一一不见的事实，还在嘟囔。
幸亏我反应快，指着那两个马克杯对男孩说：“嗨，这两个杯子少说也得10元吧，我同学刚买的，都给你了，套娃都给我。”男孩惊喜地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你拿去吧。”
我迅速地收起那些套娃，拿起三号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晃，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伊一一，确切地说是一块一。我担心男孩反悔，逃也般的离开了，走出不远，耳边传来他的叫卖声：“珍贵藏品马克杯，日月同辉，光照未来，忍痛割肉出售了啊，只要15元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我觉得这个男孩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他能够把校园跳蚤市场当成真正的地摊。
我向教室跑去，口袋里的套娃互相碰撞发出沉重的木头声音，我明白那是他们在说话。教室里没有人，大家都在操场上讨价还价呢。我刚关上门，五毛就开始说话了，此时的他又成了我在38路车上遇到的大个子，一块一比他小些，已经不是伊一一的模样，二块九和三块五依次小些，我们五个排在一起，就是按高矮个整齐排列。
“老大！”他们朝着我拜了拜，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说说一块一的事吧，为什么要离开？”
一块一的脸憋得通红，只是不说话。二块九和三块五一直沉默着，我看向五毛。五毛变得手足无措，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块一，说了句让我很意外的话：“我知道疼的滋味了，就在刚才，看到一块一的时候。”
其他三位是听不懂的，我拉起五毛的手说：“恭喜你啊，要不要我现在踩一脚？”“好啊，快来试试吧。”五毛很爽快地答应着。
我刚把脚放在他的脚上，他就大叫：“哎呀，好疼！”并露出很痛苦的表情。一块一马上对我拱手说：“老大，饶了他吧，都是我的错，惩罚我吧。”五毛却吼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笑了，“两位，握手言和吧，别骗我了，不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五毛多牵挂一块一呢，现在一块一又主动要替五毛受罚，哈哈。”他们俩被我笑得不好意思。
“好吧，各位，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严肃起来，他们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认真了，也一下子谨慎许多。五毛站出来说：“还是我来说吧，老大，我和你也比较熟了。哦，不，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嘛。您还记得不，咱们在商店的时候，我老是有傻念头，总想着离开大家，自己走得远远的。一块一他总是笑我，说我是木头。木头就木头，我们本来就是木头做的嘛，我表面上看起来很生气，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没离开，你们却付诸行动了呢？你们俩说不见就不见了，去了哪里？”
我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或许你是找错了人了。”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几乎让人听不到。我想我是善意的，不愿使他们太难过。
他们没有难过，却生气了，而且后果很严重。以五毛为首，他们轮番痛斥我，主要是说我宁愿过人类复杂的生活，也不要几个哥们了；宁愿住在拥挤的城市，也不愿和几个弟兄一起开心了；宁愿赶公交，赶作业，赶考试，赶着长高个子，也不愿过那种惬意的小日子了……总之一句话，他们把我现在的日子批判得一无是处，只想让我回到原来的平静舒适生活中去。
“可是，我真的不是你们中的一员……”我极力为自己辩护，最起码我知道我是真正的人，我是叫武多多的男生，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是我爸爸妈妈的儿子，是我奶奶的孙子，不会错吧？
“别说了。”一块一打断我，“其实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我们何必强求谁呢？我明白，大家也是不想分开，在外面流浪的日子，我的心里也有了感觉。”他说着，要流下泪来，我知道，那是真的感情。奇怪的是，只有二块九和三块五一直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呆呆的，简直就是木头人——哈，他们本来就是木头人，他们不说话，不表达自己的思想，或者说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思想，他们是没有感觉的，如果在一起，他们也是听五毛和一块一的，当然，还有五块。 “我，真的不是五块。”我解释说。“那天，我跟你说自己是五块，那是随口一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我知道严重的后果了，但是，我不是五块，你们快去找真正的五块吧。”
我的话音没落，他们突然不见了，也不是不见，而是落到我的课桌上了，变成了四个套娃，只差最大的一个了。门被推开了，是伊一一。
“武多多，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啊，收获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别只顾着自己欣赏啊。”他边说边走到我身边，看了看套娃，撇嘴说：“听说你买了这个，我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呀。哼，你比我还娘啊。看我收获的马克杯，怎么样？好看吧？以后你去我家咱们就用这杯子喝水。那个小男生非要卖15块，我死缠烂打，他最后11块9毛钱卖给我了，哈哈。”
我围着伊一一转了一圈，他奇怪地盯着我问：“怎么了？看我干什么？我让你看我的马克杯。”我忙拿起那两个绘着太阳和月亮的杯子，装作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夸张地说：“真是好看啊，你可赚大了，在商店里，这样的杯子少说也得20块钱一对吧。”
“那是，那是。”伊一一说着，收起了他的杯子，低声地哼唱起模糊不清的歌来。
我糊涂了，看看伊一一的背影，又看看一块一那个小小的空心木头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块一。”我喊了一句。桌子上的一块一没有反应，伊一一倒是回过头来了，他眨着眼睛问：“你说什么？是说我赚了一块一吧，没错，我卖了13块钱的海报，买了这俩杯子，还剩一块一。你怎么说得这么准呀？”
我嘿嘿地笑着，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带着一组四个套娃回家，把他们安放在我的书桌上。写作业之前，忍不住又拿起来看看。从三块五里掉出一张纸，是套娃的说明书。套娃还要说明书吗？捡起来看时，我发现那是一封信：“亲爱的收藏者，生产套娃的时候，一组是五个的，可是这些套娃如果到了不被人了解的地方，有的人就只会买其中一个回去，所以，在商店里，我们把套娃分别定价，价格绝对公平合理，如果你手里只有一个或者几个而不是五个，最好还是把它们配齐吧。因为套娃，就应该在一起。”
我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一夜的辗转反侧，让我在第二天清晨有了主意。我带着四个套娃准时登上38路，准时在西方最佳友谊酒店站下车，然后往回走了大半站的路程，找到那个卖小饰品的店，还好，他们开门很早。
想不到，我在柜台里看到了五块，那个店老板见我盯着看，就拿五块来对我说：“这是一套套娃里最大的一个，只剩这一个了。开门第一桩生意，你给四块五我就卖给你。”
“不不不，我刚好有四个套娃和这个是配套的，我不想要了。”我拿出套在一起的五毛他们。店老板很不高兴地摆摆手，“对不起，我这里只出售商品，不回收。”
我愣住了，几秒钟后笑着说：“我不要钱，送给你了，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好。”店老板转怒为喜，高兴得嘴巴咧开老大，“好好好，我收下。”
看着他们都摆在一起了，我才放心地离开。身后传来店老板轻轻的说话声：“真是傻瓜，木头。”没时间跟他计较，我快步赶往学校。
从此，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小店，也不知道五毛他们的情况了。只是当学习太紧张的时候，在不被老师理解的时候，在爸爸妈妈抱怨我的成绩的时候，在和同学闹矛盾不开心的时候，在考试考砸了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曾经劝我离开的话。
如果我当时答应了，真的可以离开吗？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有些疼。心疼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人，有感觉的人。那么，五毛和一块一，他们的感觉从哪里来的？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车再次喘息起来，有一小段的路程，它曾经由乌龟变成了兔子，但是很快，它又成了忍者。和车里的其他人相比，我并不着急也不抱怨，因为我早就发现了，不管这车是兔子还是乌龟，它总会准时停在那个叫“西方最佳友谊”的站上，这个站名很长，其实还省略了“酒店”两个字，我的学校就在酒店的后面。
突然，有刺痛从脚趾头传来，我先是夸张地大叫“哎哟”以便抢在前头造出声势，接着去寻找那只踩在我脚上的脚的主人，看到他比我的个子高多了，我咽下嘴里的脏话，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和幽默对那个人说：“哦，真是对不起，我硌着您的脚了。”那个人咧着嘴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
难道你还真以为我对不起你呀？我强忍着怒火，试图摆脱那只压迫我的脚的脚，可是我动不了。于是我做出万分痛苦的样子对他说：“麻烦你把右脚抬一下好吗？你踩得我好疼。”
“哦，哦，对不起，原来我踩到你了，疼吗？”那人的反应好奇怪，他挪开自己的脚，说了句我想不到的话：“疼是什么滋味？”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我的脸红了，好像是我做错了事。我想了五秒钟，商量着对他说：“要不？我踩你试试，你就知道疼的滋味了。”迫于他的大个子，这话我是笑着说的，如果他生气，我就说是开玩笑的。
没想到他答应了，很爽快。我试探着把脚放到他的脚上，他没有反应；我暗暗用力，他还是没反应；我使劲加力，他始终没反应。我把全身的重心都集中在左脚上，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这人一定是为了显示男子汉的气概，硬撑着的。我心里感觉很好笑，管你装不装酷，我总算报了仇。
到站之前，我始终踩着他的脚，一到站，我就快速到了车门的位置，跳下车之前，我回头对着那个人做了个鬼脸，“木头！”
真的，报复了他还骂了他，我的心里好受多了，被踩过的脚趾头早就不疼了。我看看腕上的表，时间刚刚好，和平常一样，我会有5分钟的富余时间，可以让自己从容地到达学校。
“嗨，嗨。”我回头看到是那个大个子，吓得拔腿就跑，但是没用，我被他扯住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既然逃不脱，我只好见招拆招，“你不是木头，我是木头，行了吧？快放我走吧，我要去上学。真的，我上有60多岁的奶奶、望子成龙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宠物猫，你就放了我吧……”
我就差声泪俱下了，那人才咧着嘴笑了一下，“我真的很失败吗？第一次上公交车就被人认出来是木头人，唉！”
看我又要解释，又要搬出60多岁的奶奶，那人果断地一挥手，“别说了。认识一下吧，我叫五毛，你呢？”我上下打量着他，除了呆呆的，没有其他的异样，我随口说了句：“你好五毛，我叫五块。”
五毛扑通一声拜倒在我的脚下，他卑微地说：“那么你是我的老大，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我彻底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望着人来人往的车站，我知道这不是梦，已经有人开始好奇地停下来看了，再这样下去会遭到围观的。“好吧，五毛，快起来，告诉老大，你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扶起他。
“我是出来找一块一和你的，他生气逃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至于你为什么离开，我可不知道，这也是我不该问的事——我知道我不能越级。”大个子五毛在我面前哭诉着，一副无助的样子，让我感觉可笑之至。我看看腕表，5分钟已经快过完了，我必须离开。
“好了，五毛，你的事情我来办，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先离开一下。”我的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开了，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好的，我等你——”
进了校园，我就忘了什么五毛、一块一的，教室里，同学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而奋斗，我虽然成绩并不太好，但也会被这些奋斗中的同学所感染，进入临战状态。
一天的功课真不轻松，早晨轻松活泼走进校门的我们，到了下午放学时，就变得严肃沉重了。我无精打采地上了38路车，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瞥见斜对面车站的凳子上坐着那个大个子五毛，那正是我早晨下车的地方，他还在四下张望。
我的心动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下车。38路车有个特点，全是女驾驶员，全都是响当当的三八红旗手，她们最大的本事就是保证车准点到达车站，她们最无情的是只要车子启动开出站，是绝不会站外停车的。犹豫之间车已经加速了，五毛成了车窗里倒退的一幅画，很快在我眼前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车上有人因为被踩着脚而争吵起来，甚至要大打出手。她们恶语相向时，车里的每个人都饱受着语言污染。我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五毛，他会不会还在西方最佳友谊酒店站等着我？
果然，我一下车，他就扑到我的面前说：“老大，你可来了。”我歉意地问：“你，你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
“不，我没那么傻，虽然咱是木头人，可夜里整条街上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到旁边的店铺屋檐下坐着了，那里没有霜，不会打湿我的衣服。”五毛得意地说出自己的狡黠。我觉得自己坑了他，想拍拍他的肩膀来安慰一下，可是够不着，只能擂了他的肚子一拳，“你真傻。”
他嘿嘿地笑着，“一块一也是这么说我的。”我觉得自己必须为五毛做点什么了，就问：“告诉我你和一块一的事情，我来帮你找他。”
“我们在一家商店里时，他就在我的旁边，我的标价是五毛，他的是一块一……”
“等等，难道有商店卖这么大的木头人吗？那些服装模特都是塑料的，谁会傻到买木头的。”我打断他。他却突然不见了，我低下头，他就在我的脚边，只有一寸高。我把他拿到掌心里，心里暗笑，难怪他只能卖五毛钱，他也太小了。
“我左边是一块一，他的左边是二块九，再左边是三块五，再左边是——”
“五块！”我叫起来。他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就说了吧，你是我们的老大。”
我想说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是木头人可我是人。我忍住了，如果能让他开心一会儿，何必较真呢。 因为急着去上学，我不能久留，就把五毛装进兜里带到了学校。整整一个上午，他并没有跳出来说话，也没有任何异常，总之他就是我口袋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小人罢了。
下午两节课后，校园里开始了跳蚤市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校园闲置物品互换交易市场，据说这是为了减少考试前的压力，让同学们轻松一下。我没有东西要出售，只是准备购进一些小玩意儿，所以就一味地闲逛。摆摊的多是女生，她们把自己的收藏品或者手工作品拿来出售或交换，不断地传来招揽顾客的吆喝，其间还夹杂着发现心爱物品的惊喜喊叫。
我看到一组套娃，但是不全了。“原价13，因为缺了老大和老四，只卖五块九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摊主是个男孩，眼睛边瞥着旁边女孩摊子上的一套漫画书，嘴里边嘀咕着。
“五块行吗？”我试探着还价。他却严肃起来，“不行，不行，已经很优惠了。瞧瞧吧，这上面都有明码标价的，二号三块五，三号二块九，五号五毛，我是童叟无欺呀。哎——瞧一瞧，看一看啊，这里的风光无限啊……”他见我犹豫，故意又耍起了嘴皮子，使劲招呼别的同学来买。
我迟疑着，手伸向口袋。五毛不见了，我盯住那个男孩的套娃看，标价五毛的那个不正是我口袋里的木头人吗？我揉揉眼睛，希望五毛能对我眨眨眼，可是没有，它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头人。
见我还在犹豫，男孩拿起五毛对我说：“你瞧，这做工，多精细，这用料，多讲究，这上色，多均匀，这……”
“武多多，选购什么呢？”是我们班的伊一一，他手里捧着两个淘来的马克杯，一个上面画着太阳，一个画着月亮，很萌的样子。我指着那几个套娃给他看，他有些不相信地看看我，“你玩这个？这是女孩子喜欢的呀。”
伊一一是我们班最像女生的男孩，今天他竟然这样说我，我才想起来，确实我好像不该喜欢套娃。
眼看着生意要黄，那个卖套娃的男孩很不高兴，他举着最小的套娃也就是五毛，伸到伊一一的鼻子底下说：“套娃怎么了，套娃怎么了？谁规定的只有女孩能玩，谁说男孩不能玩？”
伊一一显然没想到会遭受这样的攻击，他惊慌地后退着，躲闪着。我清楚地听到五毛说了句：“一块一。”伊一一一下子没了，曾经被他紧抓着的马克杯稳稳地摆在那个男孩的摊位上，那男孩没有发现伊一一不见的事实，还在嘟囔。
幸亏我反应快，指着那两个马克杯对男孩说：“嗨，这两个杯子少说也得10元吧，我同学刚买的，都给你了，套娃都给我。”男孩惊喜地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你拿去吧。”
我迅速地收起那些套娃，拿起三号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晃，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伊一一，确切地说是一块一。我担心男孩反悔，逃也般的离开了，走出不远，耳边传来他的叫卖声：“珍贵藏品马克杯，日月同辉，光照未来，忍痛割肉出售了啊，只要15元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我觉得这个男孩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他能够把校园跳蚤市场当成真正的地摊。
我向教室跑去，口袋里的套娃互相碰撞发出沉重的木头声音，我明白那是他们在说话。教室里没有人，大家都在操场上讨价还价呢。我刚关上门，五毛就开始说话了，此时的他又成了我在38路车上遇到的大个子，一块一比他小些，已经不是伊一一的模样，二块九和三块五依次小些，我们五个排在一起，就是按高矮个整齐排列。
“老大！”他们朝着我拜了拜，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说说一块一的事吧，为什么要离开？”
一块一的脸憋得通红，只是不说话。二块九和三块五一直沉默着，我看向五毛。五毛变得手足无措，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块一，说了句让我很意外的话：“我知道疼的滋味了，就在刚才，看到一块一的时候。”
其他三位是听不懂的，我拉起五毛的手说：“恭喜你啊，要不要我现在踩一脚？”“好啊，快来试试吧。”五毛很爽快地答应着。
我刚把脚放在他的脚上，他就大叫：“哎呀，好疼！”并露出很痛苦的表情。一块一马上对我拱手说：“老大，饶了他吧，都是我的错，惩罚我吧。”五毛却吼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笑了，“两位，握手言和吧，别骗我了，不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五毛多牵挂一块一呢，现在一块一又主动要替五毛受罚，哈哈。”他们俩被我笑得不好意思。
“好吧，各位，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严肃起来，他们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认真了，也一下子谨慎许多。五毛站出来说：“还是我来说吧，老大，我和你也比较熟了。哦，不，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嘛。您还记得不，咱们在商店的时候，我老是有傻念头，总想着离开大家，自己走得远远的。一块一他总是笑我，说我是木头。木头就木头，我们本来就是木头做的嘛，我表面上看起来很生气，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没离开，你们却付诸行动了呢？你们俩说不见就不见了，去了哪里？”
我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或许你是找错了人了。”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几乎让人听不到。我想我是善意的，不愿使他们太难过。
他们没有难过，却生气了，而且后果很严重。以五毛为首，他们轮番痛斥我，主要是说我宁愿过人类复杂的生活，也不要几个哥们了；宁愿住在拥挤的城市，也不愿和几个弟兄一起开心了；宁愿赶公交，赶作业，赶考试，赶着长高个子，也不愿过那种惬意的小日子了……总之一句话，他们把我现在的日子批判得一无是处，只想让我回到原来的平静舒适生活中去。
“可是，我真的不是你们中的一员……”我极力为自己辩护，最起码我知道我是真正的人，我是叫武多多的男生，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是我爸爸妈妈的儿子，是我奶奶的孙子，不会错吧？
“别说了。”一块一打断我，“其实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我们何必强求谁呢？我明白，大家也是不想分开，在外面流浪的日子，我的心里也有了感觉。”他说着，要流下泪来，我知道，那是真的感情。奇怪的是，只有二块九和三块五一直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呆呆的，简直就是木头人——哈，他们本来就是木头人，他们不说话，不表达自己的思想，或者说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思想，他们是没有感觉的，如果在一起，他们也是听五毛和一块一的，当然，还有五块。 “我，真的不是五块。”我解释说。“那天，我跟你说自己是五块，那是随口一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我知道严重的后果了，但是，我不是五块，你们快去找真正的五块吧。”
我的话音没落，他们突然不见了，也不是不见，而是落到我的课桌上了，变成了四个套娃，只差最大的一个了。门被推开了，是伊一一。
“武多多，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啊，收获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别只顾着自己欣赏啊。”他边说边走到我身边，看了看套娃，撇嘴说：“听说你买了这个，我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呀。哼，你比我还娘啊。看我收获的马克杯，怎么样？好看吧？以后你去我家咱们就用这杯子喝水。那个小男生非要卖15块，我死缠烂打，他最后11块9毛钱卖给我了，哈哈。”
我围着伊一一转了一圈，他奇怪地盯着我问：“怎么了？看我干什么？我让你看我的马克杯。”我忙拿起那两个绘着太阳和月亮的杯子，装作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夸张地说：“真是好看啊，你可赚大了，在商店里，这样的杯子少说也得20块钱一对吧。”
“那是，那是。”伊一一说着，收起了他的杯子，低声地哼唱起模糊不清的歌来。
我糊涂了，看看伊一一的背影，又看看一块一那个小小的空心木头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块一。”我喊了一句。桌子上的一块一没有反应，伊一一倒是回过头来了，他眨着眼睛问：“你说什么？是说我赚了一块一吧，没错，我卖了13块钱的海报，买了这俩杯子，还剩一块一。你怎么说得这么准呀？”
我嘿嘿地笑着，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带着一组四个套娃回家，把他们安放在我的书桌上。写作业之前，忍不住又拿起来看看。从三块五里掉出一张纸，是套娃的说明书。套娃还要说明书吗？捡起来看时，我发现那是一封信：“亲爱的收藏者，生产套娃的时候，一组是五个的，可是这些套娃如果到了不被人了解的地方，有的人就只会买其中一个回去，所以，在商店里，我们把套娃分别定价，价格绝对公平合理，如果你手里只有一个或者几个而不是五个，最好还是把它们配齐吧。因为套娃，就应该在一起。”
我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一夜的辗转反侧，让我在第二天清晨有了主意。我带着四个套娃准时登上38路，准时在西方最佳友谊酒店站下车，然后往回走了大半站的路程，找到那个卖小饰品的店，还好，他们开门很早。
想不到，我在柜台里看到了五块，那个店老板见我盯着看，就拿五块来对我说：“这是一套套娃里最大的一个，只剩这一个了。开门第一桩生意，你给四块五我就卖给你。”
“不不不，我刚好有四个套娃和这个是配套的，我不想要了。”我拿出套在一起的五毛他们。店老板很不高兴地摆摆手，“对不起，我这里只出售商品，不回收。”
我愣住了，几秒钟后笑着说：“我不要钱，送给你了，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好。”店老板转怒为喜，高兴得嘴巴咧开老大，“好好好，我收下。”
看着他们都摆在一起了，我才放心地离开。身后传来店老板轻轻的说话声：“真是傻瓜，木头。”没时间跟他计较，我快步赶往学校。
从此，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小店，也不知道五毛他们的情况了。只是当学习太紧张的时候，在不被老师理解的时候，在爸爸妈妈抱怨我的成绩的时候，在和同学闹矛盾不开心的时候，在考试考砸了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曾经劝我离开的话。
如果我当时答应了，真的可以离开吗？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有些疼。心疼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人，有感觉的人。那么，五毛和一块一，他们的感觉从哪里来的？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