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恩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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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

王苏之分合知恨


  王安石和苏东坡都是世上的大才大用之人,可惜由于酷烈的党争,使他们愈行愈远,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次会合交集。也就是那时,这使他们有机会做出相互钦佩之表达。那是王安石告老金陵的时候,他遇到苏东坡,竟然劝说对方做自己的邻居,从中可以看出对苏的喜欢和钦敬。此刻,对一个小自己许多的后辈,王安石表现出那么多的慈爱、同情和怜惜。而苏东坡当不会忘记在最危难的“乌台诗案”中,那么多险恶的政敌想置自己于死地,也正是这个辞去宰相回到民间的王安石挺身保护,对皇上大声疾呼:“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宋·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四十九《读诗谳》)苏东坡当然会深深地记取,后来对老宰相的一片盛赞大概也与此有关。
  在当年,尽管他们作为政敌互相对峙,但静下心来,王安石尚能这样评价苏东坡:“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不过他也曾对皇上宋神宗说:苏轼这个人才能是很高的,但所掌握的学问不正,遵循的道路也有问题,所以应该罢黜。说过之后可能又有不安,对皇帝补充说:苏东坡这个人不使之历经困窘,是不能让他改悔的,不断了他的一些狂妄念想,以后陛下是没法使用的。对王安石来讲,他这样做既出于施政的必要,即排除一切阻力,同时又似乎说出了一些实情。他们两个人都是一世之大儒,可是王安石锐意改革,已经脱儒为法,成为北宋时期以至于后来被不断肯定的法家人物。所有的法家都是一些坚锐进取、大刀阔斧的开拓式人物,无论初衷如何,最终还是要背离儒家“仁”之要义。比如王安石,竟然昏聩到异常钦佩商鞅之厉行变法,就显出了极端化的倾向,也透露出一个实用主义者强词夺理、未能辩证看待历史人物功过是非的至大弊端。
  新党人物为了推行新法,不可能充分顾及民众及国家的承受能力。在王安石和他的同党来说,对朝廷连年积弊十分痛心,这正好迎和了一心要当中兴之主的宋神宗。王安石自己也做出了表率,他在日常生活中異常简朴,绝少物质享受,这在普遍奢靡的北宋上层官僚那儿是一个特例。这就愈加显示了他的心志坚强和忠贞不渝。苏东坡对王安石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定会感到一些迷惑和费解。如果这两位能臣和文豪能够相互借重并互补,北宋也许是另一番风貌了。这将是朝廷之大幸、民众之大幸。可惜这只是一个假设。苏东坡的政敌中,大概王安石算是真正一心为政的人,其身边的那一伙却不尽然。也就是这样的缘故,苏东坡和王安石最后总还能够相处融洽,基础和前提只能是人的纯粹,是道德和人格接近之故。他们同为伟大的诗人和政治家,不过是选择的道路大为不同。
  苏东坡谈到王安石的文和人,曾经说了一段极有洞悉的话:“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答张文潜书》)他在这里将孔子颂扬了一番,如此圣人尚不能让人人皆遵循同一标准,比如同样是得意弟子,颜回和子路是那样的不同,而圣人却能够容忍这一切,并且让其按照自己的特性去发展。在这里,苏东坡将王安石过人的优点和长处,还有深刻的弊端,都说得非常清楚,且算公允。
  他认为王安石所实行的改革,不过是“悍石猛药”,最后一定会贻害无穷,但同时又并不认为王安石的改革一无是处。特别是后来,当他在几个任所经过了诸多实践,深入民众亲手处理无数琐事之后,就更加认同了变法的某些长处。在关于王安石和苏东坡的争执方面,特别是苏东坡对新法的态度,历来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苏东坡后来有很多悔悟,另有人认为他毫无悔悟,所有类似的表达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为了皇上高兴才做出的表达,说白了,不过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技巧和方法。但此一说经不得推敲之处,在于苏东坡于旧党得势、司马光身为宰相时的表现。这个时期他似乎可以全力附和与协作,而恰好相反,在复辟旧法之时,他却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以亲身经历对旧党执政者尖锐地指出新法“不可尽废”。这就有力地表明,苏东坡之前对新法的一些正面评价,完全是出于真心实意。这其实正是他人生当中最有光彩的一笔,是一个不同于那些庸常机会主义者的关键之点。
  再后来,苏东坡成为一个身居高位的执政者,这时的王安石已经病逝了。苏东坡在日常宫廷生活中,还有过一些针对昔日政敌王安石的言论,其中有的也非常严厉。只有这个时刻,我们才能够看到他对于当年可怕的遭际仍有恐惧和恨意,情感多少代替了理性。
  像苏东坡这样一位杰出人物,偶尔也要被所谓的“人之常情”所蒙蔽和干扰,是非常可惜的。

身在儒法之间


  通常人们很容易将儒法作对立观,认为用以治世的方法,其两极非儒即法,它们二者常常是不可调和的。这不仅由于近代批儒扬法的那段历史所造成,而是很久以来就有的模糊意识。当年北宋的政党之争,后人多将其看成儒法之争,实际情况则要更复杂一些。在当时,也存在对那些历史上奋力改革的法家人物如何评价的问题。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以儒家的正统而自我标榜,他们援引儒家经典,指责对方的偏离。不同的是新党对于历史上的法家人物给予了更多褒扬,引为强国兴邦的伟大案例。苏东坡其实是处于儒法之间的,但在激烈的现实博弈中,他不得不做出了新的选择。
  如果我们稍稍地来一番历史的思想的政治的梳理,会惊讶地发现,其实所谓的“法家”也来自“儒家”,可以说他们二者来自同一门下。儒家非但不是以拒绝改革或变革而立论,而且一切恰好相反。儒家的发端是以改革作为理想目标的。当年孔子的“克己复礼”,就是针对时局提出的政治变革的纲领,目的是为了限制与制衡无限膨胀的权力。他要实行和恢复的是周公之礼,借此让自己力倡的变革有了榜样、有了理论根据,这就给那种难以接受的大幅度的改革措施,留下了端庄明确而又美好的凭据和说辞。这是一种巧妙的政治周旋,是一种智慧。仅仅是“克制”和“恢复”,好像有一种宽容的姿态,“克己”即从我做起、将心比心,既是对外的倡导和号召,又是每一个人的自我要求。这个多少有点含糊的言词包含了内外双义,从他者到自己,再到每个人,实在是一个十分高明、简明扼要、又多少有点曲折晦涩的政治口号。   作为一个儒家正统的继承者,苏东坡当然并非一概地拒绝变革,而是从一开始用来进身的那些策与表就反复倡言改革,且言辞锋锐,心情急切。简而言之,苏家父子就是以改革进取者的形象登上北宋政治舞台的。他们以此跻身于堂皇的庙廊,在宋太祖“不以言论治罪”那样的宽松环境中,舒放自己的情志和胸怀。敞开言路的确是北宋经济发展、政治安定的一个重要基础,也就是在这样的风习和传统中,苏家父子以及他们周边的朋友才有了新鲜激烈、不吐不快的施政之言。而在这个方面当政者是喜欢的,从最高统治者到一般臣僚,都抱着一种欣喜的赞许的态度。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初出茅庐者,没有政治根基,不足以构成威胁,稍稍引起嫉妒的也只是他们的文采而已。
  孔子当年的施政其实也有过峻急,结果很快从司寇这样重要的位置上跌落下来,而后终其一生都无法推广自己的政治理念,其深层原因,就是人们普遍恐惧于他的变革。关于社会治理,后来的孔子兼收并蓄,有了很多周全的说法,这些说法都散布在他的弟子所记录的一部《论语》里了。这部语录是他对于自己的实践学问、对于整个社会的观察体验的全部总结。它们以只言片语、以散文式的感悟留下来,需要后人还原当时的语境、全面综合地理解,才能趋近它的中心和精要部分。人们终于发现了它的核心是一个“仁”字,正因为如此,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变革理由,都不能施以极端化的冷酷和峻急,而必须持守中庸,这才是儒家精神之要。法家人物由于缺乏循序渐进的耐心,常常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处理极为复杂的、积累了几百年上千年的问题,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难以被人接受,也无法收到预期的良好效果。假以时间并采取一定的步骤是必须的,人们在意识、在物理和心理两个方面,都需要足够的空间,而这在许多时候就是成败得失的关键。有人出于强烈的主观意志,不太在乎这些客观要求,结果就造成了很多不曾预料的可怕结局。更有甚者像商鞅李斯之流,更多为皇权负责,为“家天下”患得患失,不惜以惨无人道的方式来辖制人民,这就必然走向了“仁”的反面,与儒学背道而驰。
  真正的儒家学说也许是稍稍晦涩的,在通常意义上,法与儒之间当有一个“中庸”,它作为儒家的某个度,一旦超越,真理也就变成了谬误。所以在实践中,就需要极大的辨析力,需要清晰和冷静。苏东坡一直在法家和儒家之间徘徊、游走,所以他先是新法的坚决反对者,后来又成为一个拒绝推翻所有新法的人,充分表现了理性和求真的力量。
  从古至今,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将苏东坡定义为“法家”,而是一个无须置疑的“大儒”。但也就是这样的一位“大儒”,却在反对变法的旧党上台时,成为又一次的反對者。苏东坡当然是一位儒家,但他是孔子那样一心变革,不仅讲究目标,而且更为重视手段的政治家。有时候手段比目标更加重要,因为以崇高的目标来掩盖不择手段者,从来都是可怕的卑劣之徒。从历史来看,“革命”和“变革”都是不可避免的,有时候甚至是必须的;但“改良”却往往更加可贵。“改良”常常被置于唾骂的地位,因为“改良”总是被视为软弱、妥协和胆小,看上去更像一些苟且者自欺欺人的说词;勇烈的暴力,不惜牺牲的冲撞,所谓的“变革”或“革命”,却总是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有着诗性和浪漫的特征。但最终,它的结局往往是异常惨烈的。原来,安顿民众的生活远不是一场尖利的嚎唱那样简单,它需要由一寸一寸得以忍受和生长的光阴来组成,需要一个适宜的温度和足够宽松的空间。
  “革命”所需要的牺牲在所难免,这里边可以产生许多英雄人物,他们一定会随着时间远离我们而去,留下的只在歌唱中、文字中。当然,“改良”作为一个被嘲弄的颇为尴尬的形象,也同时留在了文字中。

儒的清晰与晦涩


  因为人们眼中的“儒家”往往是一个固定的概念,从现实的具体表现中做出分析,进行条分缕析的鉴别将是非常复杂的。一般来说,只有那些简单的概念才容易被接受,而在变化中运行的具体的儒家精神却实在难以把握。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做一个真儒难,而挂上儒家的名头倒很容易。那些野心家和投机者就利用儒家的这种晦涩、细密性和实践性,利用这诸多的困境和艰难,给予了可怕的简化和改造,把一些庸俗之极荒谬之极的释义,强加到儒学身上,最终为自己所用。这样的结果既僵化了社会生活,戕害了伟大的创造,又消除了真正的自由:社会和心灵的双重自由全部丧失。如果说儒之核心是 “仁”,那么享受这种自由才是最大的“仁”。
  通常人们将社会等级与礼法之严谨视为儒,所谓“君君臣臣”之官本位思想,成为东方、特别是现代思想中的痼疾贻害无穷。这样的一种认识实际上一定是抽掉了“仁”,而演变为对皇权负责的伦理依据。这是反动而虚假的儒学。“官本位”排斥的一定是“理性本位”“科学本位”“创造本位”“自由本位”等最美好的东西,任何社会只要确立了“官本位”,就必然走入愚昧与黑暗的深渊,几乎无一例外。“君君臣臣”的恪守是源于西周之礼,是当年愤怒不安的孔子用于反抗的口实,是对于那些拥有巨大物质和野蛮武力的当权者的一种规束和威胁。当年鲁国的君主已经没有什么实权,在分割膨胀的季氏家族的残酷统治下,一个国家没有了任何前途。就是在那样的一种社会和政治的现实下,儒家才主张顺势改革,而绝非守旧。孔子用周公仁治的平和与宽容,包裹起削弱权贵的尖利。尽管如此,那些豪强势力很快看清了孔子的用心,当然要殊死一搏,结局就是孔子的败走,就是儒家在四海之内的寸步难行。
  儒学的对立面无非是膨胀的、无所不能的权力,是权力永远居于社会核心而造成的可怕和惨烈。儒家用来遮蔽自己强大战斗雄心的绿色枝蔓,也就是遮在武器之上的饰物,即“周公之礼”。它貌似维护权力秩序,但绝非是现有的势力格局,说白了,这需要一场“革命”或“变革”,来打破今天的秩序,建立另一种秩序。这与我们看到的《论语》中不断强调的“仁”,以及后来忠实的门徒孟子所谈到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论,是完全统一的。后者说得更加直白,更加真实而具体地接触到了“仁”这个晦涩的核心。
  恢复周公之礼恰是反抗专制的途径。如果混淆了这一点,就是无视当年的社会现实,脱离了语境,造成整部儒家经典的误读,也就与真正的儒学相违背。当年孔子的变革之举是勇敢而决绝的,所以才遭遇了权贵集团的痛恨。他一生的奔走与周游,皆因此而形成:一半是流离,一半是实施和寻找一条可能的、有效的路径。   一些激进的法家人物常常借变革之名,行的却是维护专制之实。他们完全不顾民众的死活,常常不惜血流成河。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商鞅和李斯,他们虽然是儒家的门生,却最终走到了儒家的对立面。
  中庸的把持是衡量一切的根本,以仁心对待生命,才是儒家的本质和准则。法家似乎洞悉原儒反抗与变革的用心,然后将其发挥到了极致。他们认为孔子完全是因为遭到了不可抵御的反击才失败,于是即要做一个后继的勇者去杀出一条血路。那么这是谁的血?既是改革者的血,也是民众的血,更多的还是民众的血。当一个蜕变的儒者变成暴君工具的时候,会成为多么凶狠与可憎的实用主义者。
  在全力反对新法和部分肯定新法一事上,后来某些人竟把苏东坡视为一个出尔反尔的机会主义者,是多么荒谬。苏东坡正寻找一切机会接近真实和真理,表达自己的理性,不过是如此而已。

个人的儒释道


  人们已经说了太多儒释道的互补和统一,这似乎是中国文化万能和完美的表征,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但具体到一个人,到底怎样在生活中处理这三者的关系,却需要更多更繁琐的分析。比如说苏东坡为官的时候,身为大儒;在民间访求的时候,却常常专注于佛理;当退野保全的时候,又对道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可见这三者之间刚柔相济,有损有得。也正因为苏东坡是一个真正的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者,所以才受到一代代中国人由衷的喜爱。
  北宋时“内丹”理论初生,主要还是“外丹”盛行,所以当年常有炼丹的行为,有求助长生的秘方。入世为仁,探究为佛,至养为道。苏东坡的儒释道是个人的,他对这三者的选择与阐发,与同时代的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与唐代的李白、王维、白居易,更不用说与法家人物比如政敌章惇之流,差异是极大的。在他的精确把握下,“道”并不是人生的遁口,这是十分重要的。苏东坡对“佛”“道”皆有严厉的批判,这显出了他的认真和理性。他甚至说过这样的话:“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认为所有的道术,既不是出于孔门,不是真正的儒家,就一定是“乱天下者多矣”(《六一居士集叙》)。可见苏东坡并不是那种轻易就范于成说的人,他既能坚执,同时又是一个博采广纳的人。
  他对三大学术流派由向往到终生不渝的信仰者,唯有儒家一途。他说:“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还说:“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韩非论》)。这些话包含了深邃的道理,值得我们深究细辨。严刑峻法每每被统治者所采用,比如秦代达到了一个极点,可是不久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这皆因不重教化而仅赖刑法的可怕后果。苏东坡进一步指出:后来的学者只知道那些严刑峻法的执行者和倡导者有罪,而不知另一种极端言说的害处,那就是老子的“无为而治”说。实质上这二说都背离了“仁”治,由无为的恣肆涣散到强烈的集中辖制,它们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可以说两极相通。
  这样的清晰、这样审时度势的个人选择,在吸纳之初的谨慎、在嬉戏之余的提防,从局部到综观、从历史到现实,于复杂的把握中显出了清澈和高远。他没有简单地将它们等同,也没有将儒学之外的诸家学说完全拒斥,而是指出了它们在天道演化中、在社会治理中,所表现出的偏颇与后果。
  陆游在《题东坡帖》中说:“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忧国忧民在苏东坡这里,远不是一句套话和一个即用即丢的概念,而是有着丰实的充盈的内容。如何对待中国文化中对人影响最巨的“儒释道”,最能够看出人之境界高下,看出人的开敞与闭塞、崇高与萎颓。用其所长、综合统观,而不流于刻板和极端,这才是至为重要的。

乌台一百三十夜


  苏东坡作为一个享受过荣华富贵、盛名遍及天下的高官,曾押在乌台,度过了黑暗的一百三十夜,夜夜如年。这个阴森之地在苏东坡的诗中多有记载,且无夸张。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阴心交织,无所不用其极,一心要将其置于死地。
  记录中元丰二年(1079)八九两月,苏轼与苏颂先后被捕入狱。
  苏颂也是一位历史奇人,虽年长苏轼十六岁,却仅比苏轼早逝一个月。他为官五十多年,清廉正直,政绩卓著,并且在派系斗争激烈的北宋终不立党。他曾协助王安石改革官制做了大量工作,提出许多建议,而當神宗皇帝让他起草任命李定为太子中允的诏书时,竟三次拒绝,终被撤查。元祐年间因为哲宗年幼,凡事取决于太后,只有苏颂奏报太后再禀告哲宗。哲宗亲政后他位居相位,却依旧简朴如寒士。欧阳修评价说:“才可适时,识能虑远。珪璋粹美,是为邦国之珍;文学纯深,当备朝廷之用。”“处事精审,一经阅览,则修不复省矣。”苏颂还是一位杰出的天文学家、机械制造家、药物学家、外交家和文学家。他主持创制的水运仪象台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钟,是现代天文台和钟表的祖先。他所绘制的“苏颂星图”,被西方科技史家蒂勒、布朗和萨顿等认为“从中世纪到14世纪末,除中国的星图以外,再也举不出别的星图了”。李约瑟称其为“中国古代和中世纪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之一”。
  苏轼被关押在知杂南院,苏颂被囚禁在三院东阁,两人狱室仅有一墙之隔。御史台的官吏李定之流审问拷打苏轼的声音,隔壁苏颂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这样写道:“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元丰己未三院东阁作·五》)这种场景,想必每个人都可想象。我们不要忘记苏东坡是怎样的一个人物,此时此刻却在遭受现代某些影视片里一再演示的那些酷刑场面。如狼似虎的乌台御史们一旦得到上方暗示,即打定威逼到底的主意,威胁利诱,一切可想而知。当时的苏东坡几次要吞服毒药自行了断,可见情势之严酷。狭窄阴暗的囚室,日夜连番严讯,完全是一种地狱生涯。就在这样的境遇中,苏东坡竟然也有二首好诗交予子由,催人泣下。其中不可忽略的一句是“圣主如天万物春”,是不得不写的一句,真是绝大讽刺。因为诗作要由狱吏报至神宗皇帝那儿,所以大概也是这一句救了他的命,可谓性命攸关之句。诗中“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让子由伏案痛哭。这首诗隐藏了许多密码,可供多方诠注,哀而藏怒,不胜悲酸。   整个“乌台诗案”留下了大量刑讯文字,成为古今文字案中一个绝好的范本,也可揭示堂堂中华在这方面早已走到“至境”,以至越过千年,并无更多发明创新。阴毒罗织,欲加之罪,国家机器隆隆运转,无非如此。这种无耻阴鸷,皆为一些无心无肺的渣滓所为,而这类渣滓从来不缺,它们总在最黑暗之日出现和聚集。子由为了营救兄长,给皇帝神宗写了一封长信,不忍卒读。
  一次乌台,无数心迹,各显后世。这里最需要指出的是,不仅苏东坡的政敌王安石适时伸出援手,王安石的姻亲、胞弟,也都一一上书皇上,为保苏东坡一命奋力一争。特别是另一个人,就是后来对苏东坡施以最大恶手的章惇,在当时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全力搭救。有一个对苏东坡而言最难忘的贵人,就是太皇太后的怜惜。那时她已到病危之境,还抱着病体出面找到孙子神宗,大力相救。这一切作为历史细节,都被真实地记录下来,值得后人深深地玩味。
  乌台一案就此破了宋太祖立下的政规:“不得以言论治罪。”作为古代最有名的文字狱就这样发生了。到了清代和以后,又有了耸人听闻的发展,成为人类历史上最耻辱的一页。
  在乌台恶吏如狼似虎的威逼下,顽强如苏东坡也不得不委屈自己,忍受耻辱,将那些诗文的正解、曲解,一一招认,承认自己是讽刺朝廷。日后将苏东坡一贬再贬、唯恐其不死的宰相章惇,在当年营救苏东坡的时候,却是十分令人钦佩。他不惜与当时的宰相翻脸,当面痛斥说:“你是想让苏轼全家被灭门吗?”“乌台诗案”在朝野之间引起强烈反响,远在湖州和杭州的百姓焚香念佛,为诗人祈祷平安。与政敌王安石以及后来施以辣手的宰相章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记录中那些平时与苏东坡诗文唱和、引为知己的保守派朝臣们,在诗人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连一个为之求情的都没有。乍一看他们的行为有点不合逻辑,但换一个视角,一切又会得到合理的解释。
  章惇在当年还没有与苏东坡结下梁子,他那种勇倔坚毅的性格和不惧冒险的热血脾性,再一次显露出来。可见他是一个仗义执言的勇敢人物。而王安石则是一个磊落怜才、胸襟开阔的政治人物,他有这样的举止,我们就更不会惊讶了。

厉友之辣手


  在整个苏东坡的研究中,也许有一个触目的人生节点,经过了这个节点之后,苏东坡至为艰难的人生历程也就开始:由危难走向更大的危难,由惊险走向更大的不测。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的人物,他就是章惇。
  章与苏的关系,也许是最值得研究的题目之一。我们所见到的有关文字,通常都在诅咒章惇,因为他对苏东坡的不幸和早逝负有不可推脱的大责,是倾尽全力迫害诗人的千古罪人。文字俱在,无可抵赖。不过细思下来,个中情形可能十分复杂。历史漫长遥远,后来者远非当事人,所以不可以把话说得太满、太简,尤其不可以因为深爱诗人之故而意气用事,粗率决断。就当时的情形做出细致详尽的分析,是非常必要的。这对于解剖人性标本,对于苏学研究以及政治文化诸题目,都有极大的意义。
  我们切不可忘记的一个事实,就是在苏东坡一生至险至难的“乌台诗案”中,就是这位章惇能够不惧危险力挺援助,那情景何等感人。这一切在文字记录中同样十分清晰,我们不可忽略不察。那么,究竟为什么在章惇仕途极为顺遂、贵为宰相之后,对已经落魄不堪的苏东坡一再追剿迫害,恐其不死?这确有一些谜团在。如果简单说是新旧党之争、是政治理念的不同,或出于嫉恨,都不能深圆其说。章惇对苏东坡出手之狠之恶,已经超出了能够理解的范畴,其中肯定有更大的因果在。如果仅仅说以前章惇在旧党执政中陷入艰困,有过苏东坡的弟弟苏辙的一再弹劾,而苏东坡却未能及时伸出援手,以此来做推敲,似乎也不能彻底服人。
  但无论如何,章惇的阴毒小气固成定论,虽然一切还需再思。
  章惇对于苏东坡迫害之“细腻”之“用心”,令人发指。只有深知朋友之死穴者,方能如此稳准狠地打击一个人。当年苏东坡六十二岁过海入琼,实在走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如果稍稍回眸,會发现章惇年轻的时候与苏家兄弟交谊甚笃,三人都有诗酒唱和。“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款段曾陪马少游,而今人在凤麟洲。”(《次韵章子厚飞英留题》)苏东坡蒙受大难、被贬谪黄州之后,与章惇还有诗书往来,从中我们可以发现章惇对这位不幸者的牵挂和安慰,以至于苏东坡说:“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与章子厚参政书二首》)还说:“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这是怎样高耸的评价。苏东坡在最困苦的底层,作为贬谪的罪臣,对章惇是仰望的,信中说了很多家长里短,十分殷勤。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苏东坡的死敌章惇都是一个诡谲的人物,而他们的私交曾如此深厚。
  在新旧党之争中,章惇的立场属于新党,所以从大的方面看,二人恩怨也大致可以归于北宋的“党争”。既源于此,而后又曲折地发展和延伸,还包含了任何时候都不能缺席的人性缘故。如何评价章惇,这似乎在有些人那里成为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我们目前所看到的一些流传甚广的关于苏东坡的传记文本中,对章惇的指斥和痛恨似乎都是不留余地的。结论很容易做出,一吐为快也很爽,但历史和人的真实却不一定在这种简单和快意的抒发中得到还原。从史实的记载上看,章惇刚毅有为,奋力拓进,是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人。在性格上,他与睿智聪慧、时而激情难抑、时而包容温和的苏东坡完全不同,但都属于北宋的能臣,属于一个封建王朝最好的辅助者和实干家。尽管他们分别归属于不同的政治营垒,却不能制造或抹杀二人不凡的作为以及显赫的事功。尤其是章惇,他靠自己的努力登上了高位,可以大肆施展自己的抱负,而他自己也完全对得起大宋王朝的重用,甚至可以说是北宋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个强势人物。在当年频繁的边疆冲突中,他的态度非常强硬,力主出兵西夏、吐蕃,收复大片失地,最终将西夏驱逐至沙漠地带,为北宋开疆拓土。记载中他还开辟了当时属于蛮地的梅山,让其正式划归大宋版图。作为一个勇于改革的政治家,在当年深受欧阳修等人的赏识。
  在历史记载中,章惇性格爽直,且相貌俊美,举止文雅洒脱,才智出众,学问广博,擅长文章,才识超人。而且和少年苏东坡一样,他在很小的时候也喜欢道家,以至于练习过服气辟谷。他在仕途上历经坎坷,后来竟然也像苏东坡一样被一再贬谪,且受贬之地多有重合,也有汝州和岭南,真是一种巧合或绝妙的讽刺。他的不幸也在晚年、在最后。与苏东坡不同的是,他登上了宰相高位,曾经拥有生死予夺大权。也就是在这一位置上,他雷厉风行地做了许多事:既施展治国的大才,又阴险毒辣地迫害政敌,手段之辣令人发指。当年朝廷风云激荡,斗争惨烈,章惇参与后宫争斗大兴冤狱,先是迎合哲宗废黜高太后所立的孟皇后,立哲宗专宠的刘妃为后;后逮捕孟皇后身边侍女和宦官数十人,严刑拷打,甚至用了割舌酷刑。围剿和构陷愈演愈烈,这期间不知多少人被打得体无完肤、四肢折断。在他担任宰相时期,不仅将旧党实行的法律全部废止,旧党大小官僚全部革职,而且诋毁高太后,连死去的元祐重臣也要严查重罚,甚至要发掘司马光和吕公著的墓,砸碎他们的棺材,幸好宋哲宗没有答应。这样阴狠决绝的人物,在中国的政治中并不鲜见,章惇只是其中一例而已。
  苏东坡与章惇同在朝廷为官,有诗词唱和,有相当深入的过往,但一旦变为公敌加私敌,一个竟受到另一个花样百出的折磨和摧毁,似可看作人性的悲惨奇观。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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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镀专用镍的开发与应用使得小块镍产品需求逐年增加,而小块镍剪切设备是由2台Q1125×2500型剪板机及附属皮带组成,剪板机使用12年,关键部位磨损老化程度大,自动化程度低。从上板、推板、搬运、码放工作都需要人工完成,劳动强度大、作业效率低,存在安全风险。针对条料剪板机和块料剪板机进行设计改造,通过设计加装工业机器人、自动推板、镍条导向装置等,替代原有人工操作,实现自动剪切,提高小块镍成材率,降低不合格产品产生。
某企业在比对检测过程中,常出现冬季手工测量粉尘浓度大于CEMS监测数据,误差偏大,同时冬季尾气排口常有白色烟雨降落等问题。通过对采样后的滤筒、出口白色烟雨和CEMS连续性监测理论进行分析,结合该企业生产工艺流程,发现废气在冬季易形成NaHSO3-Na2SO3-Na2SO4气溶胶,手工监测粉尘的过程中,称得的粉尘重量包括固体微粒和气溶胶结晶两部分,而CEMS连续性监测粉尘浓度过程中,厂家通常只考虑固
国家发展改革委新闻发言人孟玮6月17日表示,受国内市场需求旺盛等因素影响,近年来我国粗钢产量保持加快增长。预计未来一段时期特别是在“十四五”结束之前,随着我国经济发展不断取得新进展新成效,对于粗钢的需求还会有一定的上升空间。
“耀宇诉斗鱼”的网络游戏直播案历经一、二审后,其引发的学界对网络游戏直播画面相关法律问题的讨论集中体现在以下三方面:网络游戏直播画面的著作权的认定问题;网络游戏直播画面的合理使用问题;直播网络游戏画面的不正当竞争问题。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让该案有了再次被审视和分析的价值。在此基础上,完善网络游戏直播画面保护制度的相关法律措施主要有五点:确认网络游戏直播画面属于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视听作品”范畴;将网络游戏直播行为纳入《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的保护范围;借助司法解释保护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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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去年同期低基数和今年就地过年工作日增加,一季度橡胶行业主要经济指标同比实现高速增长。据中国橡胶工业协会对轮胎、力车胎、胶管胶带、橡胶制品、胶鞋、乳胶、炭黑、废橡胶综合利用、橡胶机械模具、橡胶助剂、骨架材料11个分会369家重点会员企业统计,在国内外市场的共同影响下,一季度橡胶行业主要经济指标有较大幅度增长。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今年1-5月的汽车生产1075万台增长38%,其中轿车的增速37%。5月新能源汽车24万辆,增长176%。5月的汽车增加值8%,处近期高位,好于去年走势。5月汽车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6%。目前看今年汽车产量有望接近持平,新能源车同比高增长。
“现在我们要具体监督某项工作就很方便,直接找到监督清单上面对应的工作表格,按规定填好内容就可以了,既简单明了又规范有效。”三台县立新镇高棚村纪委书记刘晶金说。  然而,在今年年初刚刚当选村纪委书记时,从来没有从事过监督工作的刘晶金,坦言自己还有些本领恐慌。  事实上,在两项改革尤其是此次村(社区)“两委”换届之后,在三台县,像刘晶金这样原本不懂监督、不会监督的新任村级纪检干部并不在少数,监督能力有
日本财政部6月14日公告决定对原产自中国和韩国的热镀锌铁线(Hot-dipped Galvanized Steel Wire)发起反倾销调查,主要涉及日本海关税号721720项下产品。
各省、自治区、直辖市、计划单列市财政厅(局)、中小企业主管部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财政局、工信局:为深入贯彻党中央、国务院关于扎实做好“六稳”工作、全面落实“六保”任务的决策部署,财政部、工业和信息化部继续组织实施小微企业融资担保业务降费奖补政策,引导地方支持扩大实体经济领域小微企业融资担保业务规模,降低小微企业融资担保成本,着力缓解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